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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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格里高力和米沙见面觉得很不舒服。他们的关系在他回来的第一天就决定了,他们再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而且也用不着谈了。从各方面来看,米沙也不高兴看到格里高力。他请了两个木匠,木匠匆匆忙忙地修了修他家的房子:换过了房顶上快要腐烂的椽子,翻修了一面倾斜了的墙,换上了新的门框、窗框和房门。
格里高力从维奥申回来以后,就上村革命军事委员会去,把军事委员部盖过印的部队证件交给柯晒沃依,也没有道别就走出来了。他带上两个孩子和自己随身用的东西,搬到了阿克西妮亚家里。杜尼娅在送他去新住处的时候,哭了起来。
“小哥,别生我的气吧,我没有做对不起您的事啊。”她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哥哥,说。
“你这是怎么啦,杜尼娅?不,不,你别这样。”格里高力安慰她说。“你常到我们这儿来玩吧……我就剩下你这一个亲人了,我一向心疼你,现在还是心疼你……嗯,你的男人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咱们兄妹的情分是不会断的。”
“我们很快就从家里搬出去了,您别生气吧。”
“不用这样嘛!”格里高力懊恼地说。“你们在家里住吧,到春天再说。你们不碍我的事,我和孩子们在阿克西妮亚那儿能住得下。”
“你要娶她吗,格里沙?”
“这事儿不用着急。”格里高力含含糊糊地说。
“你娶了她吧,小哥,她挺好的。”杜尼娅很果断地说。“妈妈在世的时候说过,要你一定娶她做老婆。她后来十分喜欢她,在去世以前常常上她家去。”
“你好像是在劝我嘛,”格里高力笑着说,“除了她,我还能娶谁呢?总不能娶安得洛妮哈老奶奶吧?”
安得洛妮哈是鞑靼村里最老的一位老奶奶。她早就过了一百岁。杜尼娅一想起她那小小的、弯到了地面的样子,就笑了起来:
“瞧你说的,小哥!我不过随口问问嘛。这事儿你一直不说,所以我才问问。”
“不管娶谁,总要请你吃喜酒的。”格里高力笑哈哈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就带着轻松的心情从自己家里走了出来。
说实在的,他住在哪里都是一样,只要能安安宁宁过下去就行。可是他就是得不到这种安宁……他烦闷地、无所事事地过了几天。他试着做了做阿克西妮亚家里的活儿,可是他立刻就感觉出来,他什么都做不成。他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因为怀着一种沉重的前途未卜的心情,他感到十分痛苦,没法子好好过下去;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可能要把他逮捕,关进监牢,这还算好的,说不定还要枪毙呢。
阿克西妮亚在夜里醒来,常常看到他没有睡。他常常仰面躺着,双手放在脑袋后头,朝模模糊糊的黑暗中望着,他的眼神又冷又忿恨。阿克西妮亚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一点也不能帮助他。她看到他那样难受,想到她那盼望共同生活的心愿又将成为泡影,她也非常痛苦。她什么也没有问他。让他自己去决定一切吧。只有一回,她在夜里醒过来,从旁边看见红红的纸烟火,就说:
“格里沙,你老是睡不着……你是不是离开村子到外面去呆一阵子呢?或者咱们一块儿上什么地方去躲一躲?”
他很体贴地用被子给她盖了盖脚,很勉强地回答说:
“我想想看。你睡吧。”
“等这儿都太平了,然后再回来,好吗?”
他好像什么主意也没有拿定似的,又含含糊糊地回答说:
“看看底下怎样吧。你睡吧,阿克秀莎。”他又小心又温柔地用嘴亲了亲她那光光的、像绸子一样凉丝丝的肩膀。
可是实际上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再也不上维奥申去了。让政治局里上一次接待他的那个人白等吧。上一次那人披着军大衣坐在桌旁,骨节咯吧咯吧响地伸着懒腰,听着格里高力讲暴动的事,还故意打着哈欠。他再也别想听什么了。没有什么好讲的了。
格里高力决定就在应该再去政治局的那一天离开村子,如果有必要的话,就长期离开。上哪儿去,他自己还不知道,但是要离开是肯定的。他既不愿意死,又不愿意坐牢。他已经做好了抉择,但是他不愿意事先把这事儿告诉阿克西妮亚。犯不着在这最后几天里使她难过,他们已经够不痛快的了。他决定在最后一天把这事儿告诉她。现在让她把脸埋在他的胳肢窝里,安安稳稳地睡吧。在这几夜里,她常常说:“我在你的翅膀底下睡得好舒服呀。”好,就让她好好睡吧。这个苦命的娘们儿能够贴在他身边的时间不多了……
格里高力每天早晨哄孩子们玩一会儿,然后就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走走。有人在一块儿,他要愉快些。
有一天普罗霍尔叫他上尼基塔·梅里尼柯夫家里去,和年轻的哥萨克同事们一块儿喝喝酒。格里高力坚决谢绝了。他从村里人的谈话中知道,大家对余粮征集制很不满意,在喝酒的时候难免要谈起这种事。他不想招嫌疑,就是遇到熟人,也不谈政治。他一听到政治就够了,政治已经叫他吃够苦头了。
谨慎实在是很必要的,尤其是因为征集余粮的情况很不好,就因为这样,把三个老头子抓去做人质,由两个武装征粮队员押到维奥申去了。
第二天,在合作社小铺门口,格里高力看到才从红军中回来的、从前的炮兵查哈尔·克拉姆斯柯夫。他已经喝得烂醉,摇摇晃晃地走着,但是他走到格里高力跟前,便把粘满了白土的上衣扣好,沙哑地说:
“你好啊,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
“你好。”格里高力握了握这个短粗而又像榆树一样结实的炮兵那宽大的手掌。
“你还认得我吗?”
“当然认得。”
“你还记得,去年在博柯夫镇,我们的炮兵连怎样救了你吗?如果没有我们,你的马队就够受的。那一回我们打死的红军真不少啊!我们又是放大炮,又是放榴霰弹……那是我当第一门炮的瞄准手!是我呀!”查哈尔拿拳头冬冬地擂了擂自己的宽宽的胸膛。
格里高力侧眼朝两边看了看,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几个哥萨克正看着他们,在听他们说话。格里高力的嘴角哆嗦了几下,恼得龇出一嘴密密实实的白牙。
“你喝醉啦,”他咬紧牙齿小声说,“回去睡觉吧,别胡说八道了。”
“不,我没有醉!”醉醺醺的炮兵大声叫了起来。“也许,我是愁醉了!我回到家里,可是在家里过的这算鸡巴日子!哥萨克过不成日子了,哥萨克要全完了!摊派四十普特粮食,这算什么道理?他们要粮食,是他们种的吗?他们知道庄稼是靠什么长出来的吗?”
他用两只无表情的、充血的眼睛望着,忽然摇晃了两下,像狗熊一样用大手抓住格里高力,喷了格里高力一脸浓浓的酒气。
“你为什么穿没有裤绦的裤子?你成了庄稼佬啦?不许你这样!我的小乖乖呀,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这仗还要再打!还要像去年这样:打倒共产党,苏维埃政府万岁!”
格里高力猛地把他推开,小声说:
“回家去吧,醉鬼!你可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克拉姆斯柯夫把一只扎煞着熏黄的手指头的手伸到前面,嘟哝说:
“如果说得不对,就多多担待。请担待吧,不过我说的是实在话,因为你是我的首长嘛……我还是要对我的亲首长说:这仗还要再打!”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穿过广场,朝家里走去。一直到天黑,他都在想着这次尴尬的会面,想着克拉姆斯柯夫那醉醺醺的叫声,想着哥萨克们那表示赞同的沉默神情和笑容,心里想:“不行,要赶快走!不会有好事儿……”
应该在星期六上维奥申去。再过三天,他就要离开自己的村子了,但是事情发生了变化:星期三夜里,格里高力已经上床了,有人砰砰地敲起门来。阿克西妮亚走到过道里。格里高力听见她问:“谁呀?”他没有听见回答,但是他心里暗暗惊慌起来,便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户跟前。过道里门钩响了一声。杜尼娅在头里走进房来。格里高力看到她的脸煞白煞白的,他还什么也没有问,就从大板凳上拿起皮帽子和军大衣。
“小哥……”
“什么事?”他一面套大衣袖子,一面小声问道。
杜尼娅急急忙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小哥,你马上走吧!镇上有四个骑马的人上我们家来了。坐在上房里呢……他们说话声音很小,可是我听见了……我站在门外,全听见了……米沙说,要把你抓起来……他正在对他们说你的事情呢……你快走吧!”
格里高力快步走到她跟前,抱住她,使劲亲了亲她的腮。
“谢谢你,妹妹!你回去吧,要不然他们会发现你出来了。再见吧。”他转身朝着阿克西妮亚说:“拿面包来!快点儿!不要整的,一大块就行!”
他短暂的安宁生活就这样结束了……他又像作战时那样又迅速、又镇定地行动起来;走进上屋,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两个睡着的孩子,抱住阿克西妮亚。
“再见吧!我很快就来信,普罗霍尔会告诉你的。要把孩子们看好。把门闩上。他们要是来问,你就说,我上维奥申去了。好,再见吧,别难过,阿克秀莎!”他亲着她,感觉出她的嘴唇上有咸咸的、热乎乎的泪水。
他没有时间来安慰阿克西妮亚和听她那些有气无力、前言不搭后语的心腹话了。他轻轻掰开抱住他的那两只手,走到过道里,仔细听了听,就一把拉开外面的房门。从顿河上吹来的一阵冷风扑到他的脸上。他闭了一会儿眼睛,让眼睛习惯一下黑暗。
阿克西妮亚起初听见,雪在格里高力的脚底下咯吱咯吱响着。他每走一步,就好像尖尖的针往她的心上扎一下。后来脚步声没有了,篱笆门响了一下。后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有风在顿河那边的树林里吼叫着。阿克西妮亚想在呼呼的风声中听出一点儿什么声音,但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她觉得身上冷起来。她走进厨房里,把灯吹灭了。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