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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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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卡耳根镇已经成了暴动军第一师的主要据点。格里高力·麦列霍夫清楚地考虑到在卡耳根附近布阵能造成的战略优势。决定无论如何不放弃这个镇。旗尔河左岸的一些山冈,是很好的制高地,便于哥萨克进行防御战。山下,旗尔河右岸就是卡耳根镇,卡耳根镇过来就是草原,草原像一条柔软的草垫子似的,往南伸出去很远,还有一些横七竖八的山沟和洼地。格里高力亲自在山上选定了一块地方,安置了拥有三门炮的炮兵连。不远处就是一个很好的观测点——一个居高临下的小土包,周围还有橡树林和一道道土岭子掩护着。

  卡耳根镇附近每天都发生战斗。红军一般是从两个方面发动进攻:一是从南面,从乌克兰人的阿司塔霍夫村那边,从草原上过来;一是从东面,从博柯夫镇出发,穿过一个连一个的村庄,顺着旗尔河往上推进。哥萨克的阵地就在卡耳根镇外百十丈远的地方,很少还枪。红军猛烈的火力几乎每一次都逼着哥萨克退进镇里,可是随后又顺着狭窄的山沟的沟底回到山上。红军没有足够的兵力进一步压迫他们。在进攻战天天取胜的情况下,红军骑兵不足的弱点就尖锐地表现出来了。如果有足够的骑兵,就可以从侧翼进行迂回活动,迫使哥萨克继续后退,调开哥萨克的兵力,让已经来到镇口上、但是无法继续前进的步兵放开手脚。步兵是不能进行这一类运动战的,因为步兵的灵活性小,不善于迅速活动,还因为哥萨克大多数都是骑兵,骑兵可以随时袭击步兵,使步兵无法完成自己的基本任务。

  暴动军还有一点占便宜,那就是他们熟悉地形,一有机会就派骑兵悄悄地顺着山沟突进到红军的侧翼和后方,经常威胁着红军,使红军不能继续推进。

  这时候格里高力已经想好了一个狠狠打击红军的计策。他想佯装撤退,以便把红军引进卡耳根镇来,同时却让里亚布契柯夫带领一团骑兵顺着古森山沟从西面绕过来,顺着格拉奇从东面绕过来,插到红军侧翼,将其包围,给予重重的打击。计划做得很周密。在晚间的会议上,各个独立部队的指挥官都得到了详尽的指示和命令。按照格里高力的意图,迂回运动一定要在黎明时候开始,为的是便于隐蔽。一切都像下跳棋那样简单。格里高力在心中仔细估量和考虑了可能发生的一切意外,估量和考虑了事前没有料到、到时候可能会妨碍他的计划实现的一切事态,然后就喝了两大杯老酒,和衣倒在行军床上;他用湿漉漉的大衣襟把头一蒙,就睡得死死的了。

  第二天,凌晨四点钟左右,红军部队就开始进攻卡耳根镇。一部分哥萨克步兵佯装败退,跑出卡耳根镇,朝山上跑去;停在镇口的两辆大车急忙掉转马头,大车上的两挺机枪就对准奔跑的哥萨克开起火来。红军慢慢在各条街道上散了开来。

  格里高力在小土包后面,站在炮兵连旁边。他看着红军的步兵占领了卡耳根镇并且集结在旗尔河旁边。事先已经约定,第一声炮响过以后,两连埋伏在山下果园里的哥萨克就转入进攻,进行迂回包抄的那个团也在这个时候开始合围。炮兵连连长看见有一辆拉着机枪的大车正在克里摩夫高地上朝着卡耳根飞跑,正要命令对准大车开炮,这时候观测员报告说,在三俄里半远处,下拉推舍夫村的一座桥上,有一门大炮:那是红军同时从博柯夫镇方面发起进攻了。

  “用臼炮朝他们开火!”格里高力没有把蔡司望远镜从眼上拿下来,就出主意说。

  瞄准手和那位担任炮兵连连长的司务长交换了一下意见之后,很快就瞄准了目标。炮手们准备就绪,于是一门四英寸半口径的、被哥萨克们叫做臼炮的大炮,屁股朝地上一蹲,沉甸甸地怒吼了一声。第一发炮弹就打在桥头上。红军炮兵连的第二门炮这时候刚刚上桥。这一发炮弹把拉炮车的马打坏了,后来查明,六匹马当中只有一匹活了下来,可是骑在这匹马上的驭手被炮弹皮削掉了脑袋。格里高力看到:那门炮前头冒起一团灰黄色硝烟,砰的响了一声,一匹匹被硝烟裹住的马就直立起来,又像被砍了一刀似的,一下子倒了下去;有一些人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在炮弹下落时正在炮车旁边走的一个骑马的红军,连人带马、带桥栏杆一同飞了起来,摔到了冰上。

  炮手们都没有料到,这一炮会打得这样准。土包脚下的大炮旁边有一小会儿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只有不远处的观测员跪下来,喊了两声,并且晃了晃两条胳膊。

  紧接着就从下面,从樱桃园和镇边密密的树丛里传来很不整齐的呐喊声和劈劈啪啪的步枪声。格里高力不顾危险,跑到土包顶上。很多红军在街道上跑着,从街道上传来嘈杂的人声、尖利的口令声、猛烈的枪声。一辆拉着机枪的大车本来想朝高地上跑,可是在离坟地不远的地方,一下子来了个大转身,那挺机枪就从时而奔跑、时而卧倒的红军头顶上,扫射起从园子里冲出来的哥萨克。

  格里高力望眼欲穿,很想在地平线上看到哥萨克的骑兵散兵线。由里亚布契柯夫率领去进行迂回包抄的骑兵还一直没有出现。原来在左翼的红军,已经朝卡耳根镇和附近的阿尔黑波夫村之间的一座架在萨布隆峡谷上面的桥上跑来,这时候右翼的红军还在镇上乱跑,并且在已经控制了旗尔河边两条街的哥萨克的射击之下纷纷倒下去。

  终于,从高地后面出现了里亚布契柯夫的第一连,接着又出现了第二连、第三连、第四连……各个连队拉成骑兵散兵线,猛然向左一转身,拦住斜坡上一群正朝克里摩夫村奔跑的红军。格里高力把手套攥在手里,很激动地注视着战斗的局面。他扔下望远镜,用肉眼观察起来,看到哥萨克骑兵飞速地朝克里摩夫村的大路奔去,看到红军在混乱中转过身,成堆成堆地或者一个一个地朝阿尔黑波夫村的各家院子里跑去,在那儿却遇到正顺着旗尔河往上追击的哥萨克步兵的火力,就又朝大路上飞跑。只有一小部分红军跑进了克里摩夫村。

  在高地上不言不语地展开了可怕的白刃战。里亚布契柯夫的几个连把阵势转了过来,对着卡耳根镇,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红军赶了回去。有三十来名红军,跑到萨布隆峡谷的桥边,看到退路已被切断,无处可逃了,就抵抗起来。他们有一挺重机枪,子弹也还有不少。哥萨克的步兵从果园里一露面,机枪就像发了疯似的扫射起来,哥萨克们纷纷卧倒,爬到棚子底下或石头院墙脚下。在山冈上可以看到,一些哥萨克正拖着一挺机枪在卡耳根镇的街道上跑。他们在靠近阿尔黑波夫村的镇边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一小会儿,然后就进了院子。不久就在这一家的仓房顶上猛烈扫射起来。格里高力用望远镜看了看,连几个机枪手都看清楚了。有一个机枪手的裤腿掖在白袜筒里,他叉着腿,在挡板后面弯着腰,趴在仓房顶上;还有一个机枪手把机枪子弹带缠在腰上,正顺着梯子往上爬。炮兵决定支援步兵,对着那一堆负隅顽抗的红军发射了一连串的榴霰弹。最后一颗榴霰弹在镇外很远的地方爆炸了。

  过了一刻钟,萨布隆峡谷边的红军机枪忽然哑了,接着就响起干脆利落的呐喊声。哥萨克骑兵在光秃秃的柳树丛中出现了。

  战斗全部结束了。

  根据格里高力的命令,卡耳根镇和阿尔黑波夫村的老百姓用钩子和钩竿把被砍死的一百四十七名红军拖到一个大坑里,草草地埋到萨布隆峡谷旁边。里亚布契柯夫缴获了六辆车马齐全的弹药车和一辆机枪车,只是机枪没有枪栓了。在克里摩夫村还截获了四十二架装满军用物资的爬犁。哥萨克阵亡四名,十五人受伤。

  这次战斗以后,卡耳根镇上有一个星期非常安静。红军又转过头去进攻暴动军第二师,很快就打得第二师节节败退,红军攻占了米古林乡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已经占领了阿列克塞耶夫村、柴尔涅茨村,并且已经逼近了上旗尔村。

  每天天一放亮,就可以听到那边的隆隆炮声,但是关于战况的消息很晚才能传过来,而且这些消息也不能清楚地说明第二师战线上的现状。

  格里高力这几天来,为了摆脱一些可怕的念头,为了麻痹自己的意识,不去想周围发生的事和他是参与其事的重要一员的问题,便喝起酒来。如果说暴动军虽有大量小麦,然而非常缺乏面粉的话(磨坊来不及给军队磨粉,所以哥萨克常常煮麦粒儿吃),老酒却是不缺的。老酒源源不断地送来。在顿河那边,杜达列夫村的哥萨克连喝得醉醺醺的,排成骑兵阵势去冲锋,迎头碰上好几挺机枪,被消灭了一半。醉醺醺地去上阵冲锋的事,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很多人殷勤地给格里高力送酒。普罗霍尔·泽柯夫更是特别勤快。卡耳根这一仗打过之后,他遵照格里高力的意思,拉来三坛子老酒,还叫来几个歌手,格里高力就高高兴兴地放开胸怀,抛开现实,抛开一切思虑,同哥萨克们一直喝到天亮。到早晨又喝酒解醉,睡了一天,到晚上又把歌手叫了来,闹闹嚷嚷的说笑声、歌声、舞影——这一切形成了一种似乎真正欢乐的幻象,遮住了真正的、无情的现实。

  后来,喝酒很快就上了瘾。格里高力早晨起来一坐到桌上,就觉得非喝酒不可。他喝得很多,但是从来没醉过,脚底下总是站得稳稳的。就是喝上一夜,别的人都吐得狼藉不堪,盖上军大衣或马衣,在桌旁和地上睡了,他还是保持着清醒的神态,只是脸色更白了,眼神显得严峻了,再就是拳曲的头发耷拉了下来,所以不住地用手去摸头。

  接连不断地狂饮了四天,他明显地虚胖起来,背也驼了;眼睛底下出现了老大的青色皱褶,眼神中常常透露出一种无名的凶光。

  第五天,普罗霍尔·泽柯夫意味深长地笑着,出主意说:

  “咱们上李霍维多夫村,去找一个漂亮娘们儿,好吗?喂,去不去?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可别错过了。那娘们儿就跟西瓜一样甜!虽然我没有亲自尝过,可是我知道。鬼东西,简直是一匹野马!很不安生。叫你一下子是骑不上去的,连摸都不叫摸。可是她做的酒,再好没有啦。在整个旗尔河上,可以算是第一家。她男人跟着军队到顿涅茨那边去啦。”这最后一句好像是随便说说的。

  天一黑,他们就上李霍维多夫村去。和格里高力一同去的有里亚布契柯夫、哈尔兰皮·叶尔马柯夫、一条胳膊的阿列克塞·沙米尔,还有从自己的驻地前来的第四师师长康德拉特·梅德维杰夫。普罗霍尔在前面带路。到了李霍维多夫村,他让马放慢了脚步,拐进一条小胡同,推开场院的小门。格里高力在他后面把马一夹,那马跳过门口一个快要化完的大雪堆,前腿陷进了雪里,马喷了喷鼻子,又纵身一跃,跨过了一个堵住大门并且一直埋到篱笆顶的雪堆。里亚布契柯夫下了马,牵着马走。格里高力骑着马跟着普罗霍尔走了有五分钟,先是在一个个的麦秸垛和干草垛之间走,后来又是光秃秃、像玻璃一样丁丁响的樱桃园。天空斜挂着泛着青幽色的一弯金色的新月,星星在瑟瑟发抖,交织成一种迷人的宁静,不论远处的狗叫声,不论清脆的马蹄声,都没有破坏这种宁静,倒是更使人感觉出这种宁静。透过密密的樱桃树丛和横七竖八的苹果树枝,看见一道黄黄的灯光,在星光灿烂的天空的衬托下,一座芦苇顶的大房子的侧影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普罗霍尔在马上弯下身子,很殷勤地推开吱扭响的板门。台阶边一个冻住的小水洼里,倒映在里面的月亮晃动了几下。格里高力的马踩碎了小水洼边上的冰,并且站了下来,喘了一口气。格里高力跳下马来,把马拴到台阶栏杆上,便走进黑洞洞的过道。里亚布契柯夫和其他人也都下了马,小声哼着歌儿,闹闹哄哄地跟着走了进去。

  格里高力摸到了门把手,走进宽敞的厨房。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娘们儿背靠炉子站着,正在打毛袜子。这女子个头儿小小的,但是身材十分好看,脸黑黑的,两道黑眉毛就像画的一般。炕上有一个八九岁的白头发小姑娘,摊着两条胳膊在睡觉。

  格里高力没有脱大衣,就在桌边坐下来。

  “有酒吗?”

  “连好也不问一声吗?”那娘们儿也不看格里高力,依然是那样飞快地织着袜子,问道。

  “要我问好,我就问,你好!有酒吧?”

  她抬起眼睫毛,拿圆圆的深棕色眼睛朝格里高力笑了笑,一面听着过道里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酒倒是有。不过,你们来过夜的人很多吧?”

  “很多。整整一个师……”

  里亚布契柯夫在门口就蹲下身子,用皮帽子拍打着靴筒,拖着马刀,跳起舞来。哥萨克们在门口挤成了一堆;其中一个人敲着木勺子,敲出很好听的跳舞鼓点儿。

  大家把军大衣都堆在床上,把武器放在大板凳上。普罗霍尔连忙帮着女主人摆酒端菜。一条胳膊的阿列克塞·沙米尔到地窖里去取腌白菜,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去,又从地窖里爬出来,用棉袄大襟兜着破碟子片儿和一团湿漉漉的白菜走了回来。

  到半夜时候,喝光了两桶酒,吃了无数的腌白菜,又决定要宰一只羊。普罗霍尔在羊圈里摸到一只小羊羔,哈尔兰皮·叶尔马柯夫也是一个挺不错的刀手,一刀就把羊头砍下来,马上就在棚子底下把羊剥了。女主人生起火,把炖羊肉的铁罐架上去。

  又用勺子敲起跳舞的鼓点儿,于是里亚布契柯夫扭着腿跳起舞来,一面用手拼命拍着靴筒,一面用尖尖的、但是很好听的男高音唱道:

  现在咱们喝吧,玩儿吧,

  不用到外面干活儿啦……

  “我要玩儿啦!”叶尔马柯夫吼了一声,想拿马刀试试窗框结实不结实。

  一向很喜欢叶尔马柯夫的勇猛出众和哥萨克式的剽悍的格里高力,用铜茶缸敲了敲桌子,对他喝了一声:

  “哈尔兰皮,别胡闹!”

  哈尔兰皮乖乖地把马刀插进鞘里,便又趴到酒杯上大喝起来。

  “只要有酒下肚,纵死也不怕,”阿列克塞·沙米尔说着,坐到格里高力跟前来,“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你是我们的命根子!我们活在世上,全靠你啦!咱们再来一坛子,好不好?……普罗霍尔,拿酒来!”

  没有卸鞍的马都在草跺旁边,都没有拴。有时大家轮流出去看看。

  到天快亮时候,格里高力才感觉到自己喝醉了。他好像听到很远的地方有别人的说话声,红红的眼珠子转悠起来非常费劲儿,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意识。

  “那些戴金肩章的家伙又要欺压咱们啦!他们把政权抓到手里啦!”叶尔马柯夫抱着格里高力,大声叫道。

  “什么肩章?”格里高力掰开叶尔马柯夫的胳膊,问道。

  “说的是维奥申呀。怎么,你不知道吗?一个高加索的公爵上台啦!一个上校呀!……我要杀了他!麦列霍夫!我们把命交给你,听你摆布,你可不能白糟蹋我们!哥萨克们都很恼火。你带领我们上维奥申去,把什么都打个稀烂,打个粉碎!把伊留什卡·库金诺夫,把上校,全都宰了!他们打咱们耳光打够啦!咱们又要打红军,又要打士官生!我就要这样干!”

  “是要把上校杀了。他是特意留下来的……哈尔兰皮!咱们投靠苏维埃政府吧,就说:我们错啦……”格里高力清醒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地笑了笑。“我是说着玩儿的,哈尔兰皮,喝吧。”

  “麦列霍夫,你开什么玩笑?别开玩笑,这是正经事儿。”梅德维杰夫严肃地说。“我们想把政府推翻。把所有的人都换掉,请你上台。我跟哥萨克们都说过啦,他们都赞成。我们可以好言好语地对库金诺夫和他那一伙儿说:‘你们下台吧。我们不要你们啦。’如果他们走,那再好不过;如果他们不走,咱们把一个团往维奥申一开,他们就完蛋!”

  “再不许谈这件事!”格里高力怒冲冲地喝道。

  梅德维杰夫耸了耸肩膀,离开桌子,酒也不喝了。在角落里,里亚布契柯夫从大板凳上耷拉下乱蓬蓬的脑袋,用手划着肮脏的地面,如怨如诉地唱了起来:

  我的小亲亲,小乖乖,

  喂,你把头儿趴下来。

  你把头儿趴下来……

  快点儿!你趴到右边儿。

  趴到右边儿,再趴到左边儿,

  再趴到我的白酥酥的胸脯上。

  阿列克塞·沙米尔和着里亚布契柯夫那女人般的哀怨动人的男高音,用粗喉咙大嗓门儿唱了起来:

  他趴在我的胸脯上,

  重重地叹着气……

  重重地叹着气,

  说出分别的言语:

  “咱们断了吧,老相好的,

  老相好的,实在叫人烦腻!……”

  窗外已经放亮了,女主人这才搀着格里高力进上房。

  “你们别再灌他啦!算了吧,鬼东西!你没看见,他已经不行了吗?”她说,一面很吃力地搀着格里高力,用另一只手推开端着一杯酒跟在他们后头的叶尔马柯夫。

  “怎么,去睡觉吗?”叶尔马柯夫挤了挤眼睛,身子摇晃着,杯子里的酒直往外泼。

  “是的,要去睡觉。”

  “你现在别跟他睡啦,他什么也不能干啦……”

  “你管不着!你又不是我的公公!”

  “你找个管用的吧!”叶尔马柯夫因为醉汉的笑劲儿上来,踉跄了几下,很粗鲁地大笑起来。“咦——咦,不要脸的东西!眼睛都睁不开啦,还说混账话呢!”

  她把格里高力搀进房里,让他躺在床上,她在朦胧的晨曦中带着厌恶和怜惜的心情端详着他那张死白的脸和那一双睁得大大的、然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你是不是喝点儿果子汤?”

  “弄点儿来吧。”

  她端来一杯冰凉的樱桃羹,坐到床上,梳理和抚摩着格里高力的一头乱发,直到格里高力沉沉入睡。她自己和小姑娘一起睡在炕上,但是沙米尔却搅得她睡不着。沙米尔的头枕着胳膊肘,像受惊的马一样,不住地打着响鼻,后来就像被推了一下似的,忽然醒来,用沙哑的喉咙唱道:

  ……当过兵回家乡!

  胸前挂呀……挂肩章,

  肩上戴呀……十字章……

  他把脑袋放到胳膊上,可是过了几分钟,又像发了狂似的四面张望着,唱道:

  当过兵回家乡!……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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