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第四十六章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四十六章

  鞑靼村因为没有了哥萨克,显得空旷而枯寂。鞑靼村的步兵连一度归第五师的一个团节制,调到了顿河左岸。

  有一段时间,红军部队得到从巴拉绍夫和波伏林诺开来的援军的补充,从东北方面展开猛烈的进攻,占领了叶兰乡的许多村庄,而且逼近了叶兰镇。在镇外展开的一场激战中,暴动军取得了胜利。暴动军所以取胜,是因为调来了强有力的援军,帮助了在红军莫斯科团和两个骑兵连压迫之下节节败退的叶兰乡团和布堪诺夫乡团。暴动军第一师的第四团(鞑靼村的哥萨克连就在这个团里)、一个拥有三门炮的炮兵连和两个后备骑兵连,顺着顿河右岸,从维奥申开到了叶兰镇。此外,还有大量援军顺着右岸开到了坐落在叶兰镇对岸三俄里和五俄里处的普列沙柯夫村和马特维耶夫村。在克里夫冈上配备了一个炮兵排。

  有一个炮手,是克里夫村的哥萨克,向来就是炮无虚发,这一次第一炮就摧毁了红军的一个机枪点,接连又是几发榴霰弹,打在红柳林中的红军阵地上,打得红军到处躲藏。这一仗暴动军打胜了。暴动军猛攻败退的红军,把他们赶到了叶兰河那边,又派出十一连骑兵去追击,在离萨托格夫村不远的高地上追上了一个红军骑兵连,把他们全部砍死了。

  从那时候起,鞑靼村的步兵就在左岸的沙土丘上跑来跑去。连里的哥萨克几乎都没有请假回家。只是到复活节的时候,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下子几乎有半个连回到了村里。哥萨克们在家里住了一天,解了解馋,换了换衬衣,从家里带上些猪油、干糖和其他吃的,又渡过顿河,就像去朝圣的教徒那样(不过手里拿的不是拐杖,而是步枪),成群结队地朝叶兰镇走去。妻子、母亲、姐妹们站在鞑靼冈上和河边的山上目送着他们。妇女们在哭号,用头巾和披肩的角儿擦着哭红的眼睛,往衬裙的襟上抹着鼻涕……顿河对岸,淹了春水的树林子外面的沙地上,走的是哥萨克们:贺里散福、安尼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和另外一些人。麻布干糖袋在上着刺刀的步枪上不住地晃悠着,惆怅而悠远的草原歌声随风飘扬,哥萨克们无精打采地说着话儿……他们都闷闷不乐地走着,不过他们都吃得饱饱的,身上也干干净净的了。过节之前妻子和母亲给他们烧了热水,洗掉了身上的污垢,篦净了吃够了当兵人的血的虱子。为什么不在家里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呢?这不是,需要去送死……于是他们去了。有些刚刚应召参加暴动军的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脱掉了皮靴或毡靴,在暖和和的沙地上走着。不知为什么他们都十分高兴,他们有说有笑,还用正在变腔的、不成熟的嗓门儿唱着歌儿。他们觉得打仗是一件新鲜事,就像小孩子玩游戏一样。他们初上战场,很喜欢听子弹的啸声,还常常从掩体前潮湿的土堆后面探出头来看看。“嫩芦苇!”老兵们都这样轻蔑地称呼他们,手把手地教他们,怎样挖战壕,怎样打枪,在行军时怎样背枪和其他军用品,怎样选择好地势,甚至连用火烤虱子的方法、连怎样用脚布包脚才可以使脚不感到疲劳而且在靴子里活动自如的那一套经验,都传授给这些毛头小伙子。一颗“嫩芦苇”,总是用小鸟一样惊奇的眼光看着战场上周围的一切,总是受着好奇心驱使,不时地抬起头来,从掩体里朝外望望,想看看红军是什么样子,直到红军的子弹把他打死。如果一个十六岁的“战士”死了,伸直了身子,怎么都不会看出他有十六岁。那简直是一个大些的小娃子,两只孩子般的大手,两只招风耳朵,细细的、未发育全的脖子上刚刚露出一点喉结头儿。把他送回家乡,送到他的祖宗长眠的坟地里,他的妈妈两手一扎煞,上前迎住他,扯着头上一绺一绺的白发,对死者哭上很久。以后,等到把他葬了,等坟上的黄土干了,衰老了的妈妈,被无休无尽的慈母的悲伤折腾得弯腰弓背的妈妈,就要常常上教堂里,去追荐自己的去世的小万卡或者小谢苗。

  有时候,子弹打到某一个小万卡或者小谢苗而没有打死,这时候他才能认识一下战争的无情和冷酷。他那长满黑黑茸毛的嘴唇哆嗦着,撇着。这个“战士”就要用兔子般的孩子声音喊叫:“我的亲娘呀!”并且一颗颗的泪珠儿就会哗哗地从他眼里往下掉。救护车还要拉着他在坑坑洼洼的大路上摇摇晃晃地走,震得伤口一阵阵地疼。再就是有经验的连队医官给他洗子弹或炮弹的伤口,而且笑着,像哄小孩子一样安慰他:“叫小猫疼,叫喜鹊疼,叫小万卡的伤快合缝。”可是“战士”小万卡还是要哭,要回家,要叫娘。不过等伤口长好,他再回到部队里,就学会实实在在地去认识战争了。在部队里,在战斗和肉搏中再过上一两个星期,心就硬了,以后,你瞧吧,还会站在俘虏的红军面前,叉开两腿,朝一旁啐着唾沫,学着某一个挺凶狠的司务长,咬牙切齿,用还没有真正变粗的粗喉咙问:

  “哼,庄稼佬,我日你妈,你怎么落到我手里啦?哈哈哈!你想要土地吗?要平等吗?你大概是个共产党吧?坦白坦白吧,坏蛋!”并且,为了显示他的勇敢,为了显示“哥萨克的威风”,他举起枪来,打死那个为苏维埃政权、为共产主义、为使世界上永远不再有战争而生活和战死在顿河土地上的人。

  于是在莫斯科省或者在维亚特省,在苏维埃大俄罗斯的某一个偏僻村庄里,一位红军的妈妈接到通知,通知说她的儿子“在为解放劳动人民、反对资本家压迫而同白卫军进行的斗争中牺牲……”——那位妈妈就痛哭起来……一颗妈妈的心从此沉浸在悲痛里,模糊的眼睛从此泪流不止,她将每天每夜,一直到死,永远想念当年在她肚子里、后来在血泊和她的阵阵痛楚中生下来、到头来又在遥远的顿河土地上死在敌人手里的儿子……

  从前方私自跑回家的鞑靼村那半个连往回走着。走在起伏不平的沙地上,走在红光闪闪的红柳丛里。年轻的高高兴兴,无忧无虑;那些被人戏称为“山大王兵”的老头子们就长吁短叹,暗暗流着眼泪;耕地、耙地、种地的时候快要到啦;土地要人去侍弄,人日日夜夜思念着土地,可是现在要打仗,呆在别人的村庄里受罪,干不成活儿,担惊害怕,受苦,想家。就因为这样,老头子们都眼泪汪汪,就因为这样,老头子们都愁眉不展。每个人都想起自己扔下的家业、牲口和农具。一切事情都要男子汉去做,没有当家人去管,什么事都干不成。女人能干得了什么呢?等田地一干,还没有种下去,明年就要挨饿。有一句俗语说得好:“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子,干活儿也胜过年轻的娘们儿。”

  老头子们都一声不响地在沙地上走着。直到一个年轻人朝兔子打了一枪,老头子们才打起了精神。因为浪费子弹(暴动军司令部曾经下令严禁浪费子弹),老头子们决定惩罚一下那个小伙子。他们把小伙子打了一顿,把怨气全发泄到他的身上。

  “抽他四十下!”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提议说。

  “太多啦!”

  “那他就走不到地方啦!”

  “十六下子吧!”贺里散福叫道。

  大家都同意打十六下,这也是双数。于是把那个小伙子按倒在沙地上,扯下裤子。贺里散福哼着歌儿,用小刀割下几根长满毛茸茸的黄芽儿的柳条,由安尼凯来打。其余的人都坐在旁边抽烟。后来大家又往前走。那个挨打的人抹着眼泪,提着裤子,一歪一歪地走在大家的后面。

  刚刚走过那一片黄沙,走上灰灰的沙土地,大家就心平气和地说起话儿。

  “瞧,多么好的土地,等着人来耕种呢,可是人没有工夫,天天在山冈上跑来跑去,打仗。”一个老头子指着一块干透了的地,叹着气说。

  走过一片耕地的时候,每个人都弯下身去,抓起一块干干的、带着春天太阳气味的土坷垃,放在掌心里捻着,胸中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该下地干活儿啦!”

  “现在下地正是时候。”

  “再过三天,连下种都不行啦。”

  “咱们那一边,还早了一点儿。”

  “是的,是还早!瞧,顿河边的崖头上还有雪呢。”

  后来停下来休息,吃午饭。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请那个挨打的小伙子吃压成了豆腐状的奶渣。(他把奶渣装在麻布袋里,挂在枪筒子上,一路上从麻布袋里渗出来的水直往下滴。安尼凯笑着对他说:“普罗柯菲耶维奇,顺着这条湿印子就能找到你啦,你就像公牛走过去,后面留一条尿印子。”)他一面请小伙子吃,一面老气横秋地说:

  “傻小子,你别埋怨我们这些老头子。挨顿打,算得了什么!不吃点苦头,就不能长见识。”

  “潘捷莱老爹,要是把你这样打一顿,恐怕你就不唱这个调调儿啦!”

  “小伙子,我挨打挨得比这还厉害呢。”

  “还要厉害呀?”

  “是的,还要厉害。明摆着的事嘛,古时候可不是这种打法。”

  “原来过去也打人。”

  “当然打啦。小伙子,有一回我爹拿车杠敲我的脊梁,我也撑住啦。”

  “用车杠打呀!”

  “我说用车杠,就是用车杠。哎,你这呆小子!你吃奶渣好啦,干吗要看着我的嘴?你的勺子都没有把子啦,恐怕是弄断了吧?混账!今天打你这个狗崽子还是打少啦!”

  吃过午饭以后,大家决定在令人舒畅的、像葡萄酒一样醉人的春天空气里多少睡一会儿。于是躺下去,脊背朝着太阳,打了一个盹儿,然后又在褐色的原野上放开脚步,不走大路,踩着去年的庄稼茬子,径直地往前走。他们有的穿皮夹克,有的穿军大衣,有的穿棉袄,有的穿小皮袄;脚上穿的有皮靴,有毡靴,有的把裤腿掖进白袜筒里,还有人光着脚丫儿。干粮袋在刺刀上不停地晃悠着。

  离队后又回队的这些人的样子太不威武了,所以有几只云雀在蓝空里叫了一阵之后,毫无顾忌地落到了这路过的半连人旁边的草地上。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在村子里没有遇到一个哥萨克。早晨他扶着长高了一些的米沙特卡上了马,叫他到顿河边去饮马,自己就和娜塔莉亚一起去探望格里沙加爷爷和岳母。

  卢吉尼奇娜眼泪汪汪地迎住女婿:

  “格里什卡,好孩子呀!我们的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一死——愿他在天堂幸福——我们家就完啦……唉,谁又来给我们干地里的活儿呀?满囤的粮食,没有人来种啦。我那苦命的当家人呀!我们都成了孤儿寡妇,谁也不管我们,我们成了没人理、没人问的人啦!……你可瞧瞧,我们的家业败成什么样子啦!两只手简直顾不过来啦……”

  家业的确是很快地败落了:老牛撞倒了院子篱笆,有些地方连篱笆桩子都倒了;棚子的土墙被春水一淹,也倒塌了;场院的篱笆没有了,院子也没有人打扫;敞棚底下的转臂收割机已经生了锈,还有一架收割机已经坏了……到处都可以看出荒废和败落的迹象。

  “没有当家的,很快就垮下来啦。”格里高力在柯尔叔诺夫家的宅院里巡视了一遍,淡淡地想道。

  他回到屋子里。

  娜塔莉亚小声和妈妈说着话儿,看见格里高力进来,就不做声了,带着讨好的神气笑了笑。

  “格里沙,妈妈想要你……你好像要下地啦……是不是也给她种几亩呢?”

  “妈,你们家还种地干什么?”格里高力问道。“你们家囤里的小麦还满满的哩。”

  卢吉尼奇娜把两手扎煞开使劲一拍。

  “格里什卡呀!那土地又怎么办呀?我们家去世的老头子已经耕好三块地啦。”

  “土地有什么事?还会放坏吗?等明年,要是我还活着,再种也不晚。”

  “那怎么行呢?土地就白闲着啦。”

  “等仗打过了,到那时候再种吧。”格里高力还想说服岳母。

  但是她固执己见,甚至好像生格里高力的气了,到末了那两片哆嗦着的嘴唇都噘了起来。

  “如果你没有工夫,或是不愿意帮我家的忙,那就算啦……”

  “好啦,好啦!明天我就去种自家的,也给你家种上两亩。种这一点就够你们吃的啦……格里沙加爷爷好吗?”

  “那就多谢啦,恩人!”卢吉尼奇娜高兴得脸上放出光来。“我这就去告诉格莉普卡,叫她送种子去……爷爷吗?老天爷还一直没来叫他。还活着呢,就是头脑不大听使唤啦。整天整夜地坐着,念《圣经》。有时候说起话来叫人听都听不懂,说的都是教会的话……你去看看他吧。他在上房里呢。”

  泪珠儿顺着娜塔莉亚那丰满的腮帮子滚下来。

  娜塔莉亚含着眼泪笑着说:

  “我刚才上他那儿去,他说:‘鬼丫头!你怎么不来看看我?好孩子呀,我快死啦……等我死了,我到上帝那儿去替你,替我的好孙女多说说好话。我想入土啦,娜塔柳什卡……我该入土啦。到时候啦!’”

  格里高力来到上房里。浓浓的神香气味、霉气、腐烂气息、老年人身上肮脏的气味往他的鼻子里直钻。格里沙加爷爷还是穿着那件带红领章的灰军装,坐在木床上。他的肥大的裤子细针密缝地补过了,毛袜子也织补了。照顾爷爷的事已经由未成年的格莉普卡担负起来,而且她也像娜塔莉亚做姑娘时那样,对爷爷十分体贴,十分关心。

  格里沙加爷爷把《圣经》放在膝盖上。他从镶着发了绿的铜框子的眼镜底下朝格里高力看了看,就笑着张开了嘴,露出一嘴白牙。

  “老总来啦?好好儿的吗?上帝保佑你,没有叫万恶的子弹打着吗?好啊,托老天爷的福呀。坐下吧。”

  “爷爷,你还结实吗?”

  “你说什么?”

  “我是问,你结实吗?”

  “你这话真怪!是的,真怪!我这么大年纪,怎么会结实呢?我快到一百岁啦。是的,快一百岁啦……不知不觉就老啦。好像昨天我还是满头黄发,又年轻,又结实。可是今天我一醒,就老啦,老朽啦……人生就像夏天的闪电,一晃就过去啦……我身上一点劲儿没有啦。棺材已经在仓房里放了好多年,可是看样子,上帝把我忘了啦。有时候,我这个有罪的人向上天祷告:‘主呀,你那慈悲的眼睛看看你的奴仆格里沙加吧!我想入土啦,也该入土啦!’……”

  “爷爷,你还早着呢。瞧,你满嘴的牙。”

  “你说什么?”

  “你的牙还没掉呢!”

  “牙吗?你真糊涂!”格里沙加爷爷生气了。“灵魂要是想离开肉体的话,用牙齿是咬不住的……你这浪荡鬼,还在打仗吗?”

  “还在打仗。”

  “我们家的米佳也跟着去啦,恐怕,要吃够苦头。”

  “是要吃苦头。”

  “我说的就是这话嘛。那你们为什么要打仗呢?你们自己都不明不白嘛!一切都要顺着天意。我们家的米伦为什么死的?就因为他逆天行事,鼓动老百姓反对政府。任何一个政府都奉有天命。即使这个政府是反基督的,总归是上天派的。我那时候就对他说:‘米伦!你别叫哥萨克们造反,别鼓动他们反对政府,别叫他们造孽!’可是他对我说:‘不行,爹,我受不了!要起事,把这个政府消灭掉,这个政府要叫咱们去要饭。以前咱们过得像个人样子,今后就要成叫化子啦。’就这样,他没有忍住。举起来的兵剑,总是要叫别人的剑碰坏的。这是实在话。噢,格里什卡,听人说,你好像做了将军,带领一个师哩。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

  “带领一个师吗?”

  “嗯,是一个师。”

  “你的肩章呢?”

  “我们不要肩章。”

  “哎,你们这些呆子!不要肩章啦!那你还算什么将军?真糟糕!以前的将军,叫人看着都过瘾:身子肥肥的,肚子大大的,八面威风!可是现在你呀……就这个样子,呸,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油糊糊的军大衣,浑身是泥,既没有带穗头的肩章,胸前也没有挂勋章的白带子。恐怕只有满衣裳缝的虱子啦。”

  格里高力哈哈大笑起来。但是格里沙加爷爷很激动地继续说下去:

  “你别笑,坏东西!你领着人去送死,叫他们反对政府。你要造大孽,用不着在这儿龇牙!什么?……噢,就是这么回事儿嘛。反正你们要完的,还要把我们都搭上。上帝是留路给你们走的。这《圣经》上说的不就是咱们这混乱的朝代吗?喂,你听着,现在我把先知耶利米说的话念给你听听……”

  老人家用黄黄的手指头翻起《圣经》那黄黄的纸页;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

  “‘你们要在万国中传扬报告,竖立大旗,要报告,不可隐瞒,说:巴比伦被攻取,彼勒蒙羞,米罗达惊惶,巴比伦的神像都蒙羞,他的偶像都惊惶。因有一国从北方上来攻击他,使他的地荒凉,无人居住,连人带牲畜,都逃走了……’ 格里什卡,明白了吗?现在他们就是从北方来,向你们这些巴比伦人进攻。你再听下去:‘耶和华说,当那日子,那时候,以色列人要和犹太人同来,随走随哭,寻求耶和华他们的上帝……我的百姓作了迷失的羊,牧人使他们走岔路,使他们转到山上,他们从大山转到小山……’ ”

  “这是说的什么?什么意思?”不懂教会斯拉夫语的格里高力问道。

  “坏东西,这就是说,你们这些作乱的人在山上到处乱跑。再就是说,你们不配做哥萨克的牧人,你们比迷路的羊还不如,你们不明白自己干的是什么……你再听下去:‘竟忘了安歇之处。凡遇见他们的,就把他们吞灭……’ 这说的才对呢!现在虱子不是要把你们都吞灭吗?”

  “真是拿虱子没办法。”格里高力承认说。

  “这就越说越对啦。再听底下的:‘敌人说,我们没有罪,因他们得罪那作公义居所的耶和华,就是他们列祖所仰望的耶和华。我民哪,你们要从巴比伦中逃走,从迦勒底人之地出去,要像羊群前面走的公山羊。因我必激动联合的大国,从北方上来攻击巴比伦。他们要摆阵攻击他,他必从那里被攻取。他们的箭,好像善射之勇士的箭,一支也不徒然返回。迦勒底必成为掠物,凡掳掠他的都必心满意足,这是耶和华说的。抢夺我产业的啊,你们因欢喜快乐……’ ”

  “格里沙加爷爷!你最好用俄语说给我听听,不然我可不明白。”格里高力拦住他说。

  “马上就完啦,你听着:‘……且像踹谷撒欢的母牛犊,又像发嘶声的壮马。你们的母巴比伦就极其抱愧,生你们的必然蒙羞:他要列在诸国之末,成为旷野、旱地、沙漠。因耶和华的忿怒,必无人居住,要全然荒凉,凡经过巴比伦的,要受惊骇,又因他所遭的灾殃嗤笑。’ ”

  “这究竟说的是什么?”格里高力感到有些不快,又问道。

  格里沙加爷爷也不回答,合上《圣经》,躺到木床上。

  “很多人就是这样,”格里高力一面从上房里往外走,一面想道,“年轻时候拼命瞎胡闹,又喝酒,又干种种别的坏事,可是,不论年轻时候多么凶恶,到老来都要拿上帝作护身符。就拿格里沙加爷爷来说,也是这样。他的牙齿就像狼牙一样。听说,他年轻时候,当兵回来,村子里的娘们儿都叫他糟蹋完啦,不管是这样的,那样的,全成了他的。可是这会儿……哼,我要是能活到老年,我才不念这种讨厌的玩意儿呢!我就不喜欢《圣经》。”

  格里高力从岳母家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格里沙加爷爷说的话,想着《圣经》上那些神秘费解的词句。娜塔莉亚也是一声不响地走着。格里高力这一次回来,她的态度格外冷峻,看样子,他在卡耳根乡各个村子里乱搞女人的事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他回来的那一天晚上,她让他睡在上房里的床上,自己却盖上一件皮袄,睡在大柜子上。但是她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格里高力也一夜没有说话,认为最好暂时不去问她,为什么他们之间会这样出奇的冷淡……

  他们一声不响地在寂静无人的大街上走着,不管什么时候他们之间还没有这样生分过。从南方吹来温暖、和煦的风,西方堆起浓浓的、春日的白云。那蓝白色的云彩边儿缭绕着,变幻着,渐渐向顿河边发了绿的山脚的上空飘来,聚拢到一起。第一声雷响了,村子里到处散发着渐渐绽开的树芽气息、解冻的黑土的清淡气息,使人觉得神清气爽。蓝蓝的河面上游动着一道道白脊的波浪,下游的风送来一阵阵使人振奋的湿气,送来烂树叶子和湿树的酸涩气息。山坡上有一块尖尖的、像块黑绒布补丁似的秋耕地,冒着腾腾的热气,渐渐变成一股流动的蜃气,飘向河边山冈的上空,云雀在大路上空如醉如痴地唱着,在大路上跑来跑去的黄花鼠吱吱叫着。而在这洋溢着伟大的创造力和丰富的生命力的整个世界之上,则是高高的、骄傲的太阳。

  村子中心的土沟上有一座桥,山上下来的春水正带着快活的、像小孩子那样的咿呀声朝顿河里流去,娜塔莉亚在桥头停了下来。她弯下身去,好像是要结靴带子,实际上却是为了不让格里高力看到她的脸,她问道:

  “你怎么不说话呀?”

  “和你说什么呢?”

  “有说的……你就说说,在卡耳根怎样喝酒,怎样和一些女的……瞎搞……”

  “你已经知道了吗?……”格里高力掏出烟荷包,卷起烟卷来。和土烟掺在一起的木樨草发出甜甜的气味。格里高力抽了一口,又问道:“这么说,你知道啦?听谁说的?”

  “我既然说,就是我知道。全村人都知道,总有人告诉我。”

  “你既然知道啦,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格里高力放大了步子朝前走去。在无声无息的春天的寂静中,木桥上清晰地响起他的稀疏的脚步声和急急忙忙跟在他后面的娜塔莉亚的细碎的脚步声。娜塔莉亚擦着往外直涌的眼泪,一声不响地朝桥下走去,后来硬把哭憋回去,抽抽搭搭地问道:

  “你又犯老毛病啦?”

  “住嘴吧,娜塔莉亚!”

  “该死的牙狗,馋狗!为什么你又来折腾我呀?”

  “你少听别人胡诌就好啦!”

  “你自个儿都承认了嘛!”

  “看样子,别人对你胡诌的,比实在的事情多得多。是的,是有一点点儿对不起你……娜塔什卡,全怪这年头儿呀……天天在鬼门关上走来走去,有时就难免走错一步……”

  “你的两个孩子都那么大啦!你摸摸良心,不觉得害臊吗?”

  “哈!良心!”格里高力龇出一嘴白牙,笑了起来。“我都忘了良心是什么玩意儿啦。人世上的一切都弄成一团糟的时候,还有什么良心可说……我杀人……可是不知道这都是为什么……我怎样来给你说呢?你是不会懂的!你只会发发醋劲儿,根本想不到我有多么痛心,多么难受。就因为这样,我才喝上了酒。前几天有一阵子我很冲动。一时间我的心完全停止了跳动,浑身冰凉……”格里高力脸色阴沉下来,很费劲地把话往外挤:“我太难受啦,因此才想办法消愁,酒也好,女人也好……你等一等!让我说完:我时时刻刻觉得心里难过,心里作痛……生活的路走得不对头,也许这全怪我……现在最好能和红军讲和,并且去打士官生。可是怎么办呢?谁能把我们和红军政府撮合到一起呢?怎样来消除我们的旧怨呢?哥萨克有一半跑到顿涅茨那边,留在这儿的,都发了狂,眼看着自身难保啦……娜塔什卡,我的脑子里全乱啦……刚才格里沙加爷爷念了几段《圣经》,还说我们干得不对头,不应该暴动。还把你爹骂了一顿。”

  “爷爷已经糊涂啦!现在又轮到你啦。”

  “你就会这样说说别人。不会动脑筋想想别的事……”

  “哎哟,你别给我念咒吧!你下流事干足啦,害我害够啦,现在把什么罪过都推到打仗上啦。你们都是这一路货色!因为你这害人的鬼,我受的罪还少吗?我真后悔,那一回我没有一下子死掉……”

  “我再没有什么跟你说的啦。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哭一阵吧,女人有了痛苦,哭哭总是能轻快些的。我现在无法安慰你啦。我沾的别人的血太多,不管痛惜谁的心都没有啦。就连孩子们,我差不多也不心疼啦;我对我自己,连想都不想啦。战争把我的一切都吸干啦。我自己都害怕自己啦……如果朝我的心里看看,里面黑洞洞的,就像一口枯井……”

  他们已经快到家了,从涌上来的一片灰云里落下斜斜的、老大的雨点儿。雨点儿打落大路上那薄薄的、散发着太阳气味的灰尘,打得屋顶劈劈啪啪直响,散发出一股清新气息和使人哆嗦的凉气。格里高力解开军大衣,用一边的衣襟裹住抽抽搭搭在哭的娜塔莉亚,把她抱住。他们就这样裹着一件军大衣,靠得紧紧的,迎着欢快的春雨进了院子。

  黄昏时候,格里高力在院子里修了修耠子,又检查了一下播种机的漏斗。“生铁头”谢苗的十五岁的儿子,原来学过铁匠手艺,暴动以后,就成了鞑靼村唯一的铁匠,他好不容易给麦列霍夫家的旧犁安上了犁头。春播的家什都齐备了。牛棚里出来的牛都很肥壮,因为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给牛准备了足够的草料。

  格里高力准备第二天早晨就下地干活儿。伊莉尼奇娜和杜尼娅想生起炉子过夜,以便在天亮前给他做好吃的东西。格里高力想干上五六天,给自己家和岳母家各种几亩地,再耕两亩地,准备种瓜、种葵花,然后把父亲从连队里叫回来,叫他再种上几亩。

  厨房的烟囱里冒起淡紫色的炊烟,已经完全发育成大姑娘的杜尼娅在院子里跑着,捡生火用的干树枝儿。格里高力看着她那饱满的身腰和饱鼓鼓的乳房,感伤而又烦恼地想:“一下子就长成这样一个大姑娘啦!日子就像一匹快马,一下子就跑过去啦。不久以前杜尼娅还是一个拖鼻涕的小丫头呢;以前她跑起来,两条小辫儿在背上摆来摆去,就像老鼠尾巴,可是现在你看,简直可以马上出嫁啦。我也已经有了白头发,好时候过去啦……格里沙加爷爷说得对:‘人生就像夏天的闪电,一晃就过去啦。’人的生命是这样短促,可是就连这短短的生命都保不住……去他妈的吧,别折腾人啦!要杀,就让他们快点儿杀吧!”

  妲丽亚来到他跟前。彼特罗死后,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起初她很伤心,悲伤得脸都发了黄,甚至好像都苍老了。但是等到春风吹来,太阳刚刚有了暖意,妲丽亚的忧伤就跟着融化的雪一起消失了。她那鸭蛋形的脸上又泛起薄薄的红云,曾经暗淡下去的眼睛又放出光彩,走起路来又像以前那样婀娜和轻盈……而且她也恢复了往日的习惯:她又用墨描起那弯弯的两道细眉,用雪花膏把脸搽得油光光的;她又开起玩笑,说些风流话儿逗弄娜塔莉亚;她的嘴角常常浮现出一种带有盼望意味的迷离的笑……她又高高兴兴地生活起来。

  她走到格里高力跟前,含笑站住。她那俏丽的脸上散发着醉人的香脂气味。

  “格里什卡,是不是要我帮帮忙呀?”

  “用不着。”

  “哎哟,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瞧你对我这个寡妇多冷淡呀!笑都不笑,甚至连肩膀都不动一下。”

  “你去做饭吧,别打哈哈啦!”

  “才用不着我做饭呢!”

  “你去帮帮娜塔莉亚吧。米沙特卡跑得浑身都是泥。”

  “真有意思!你们来养孩子,倒叫我来替你们洗吗?这太不像话啦!你的娜塔莉亚就像一只能生会养的母兔。她还要给你生上十个八个的呢。要是一个个都叫我来洗,我还要把胳膊都累断呢。”

  “够啦,够啦!你滚吧!”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您如今是村子里所有的娘们儿当中的唯一的男子汉啦。您别撵我,让我远远地看看您那迷人的小胡子也好啊。”

  格里高力笑起来,把汗漉漉的头发往后甩了甩。

  “嘿,你真厉害!彼特罗怎么和你过来着……恐怕谁也拿你没办法。”

  “那当然啦!”妲丽亚很得意地承认说;她用滴溜溜直转悠、眯得细细的眼睛看着格里高力,故意带着害怕的样子回头朝房子门口看了看。“哎呀,我觉得好像是娜塔莉亚出来啦……你的老婆醋劲儿才大呢——真够人受的!今天吃午饭的时候,我朝你看了一眼,她的脸色马上就变啦。可是昨天就有几个小媳妇对我说:‘这算什么道理?没有一个男子汉啦,可是你们家的格里什卡回到家里,又一步也不离开老婆。你说,我们又怎么过呢?即使他挂了花,即使他和以前相比只能算半个男子汉,可是我们就跟这半个男子汉过过,也够开心的啦。你告诉他,叫他夜里别在村子里转悠,要不然叫我们抓住了,够他受的!’我就对她们说:‘不行啊,嫂子们,我们家的格里沙只会在别的村子里干干风流事儿,回到家里就扯住娜塔莉亚的裙子不放啦。不久前他成了我们家的圣人啦……’”

  “嘿,你这条母狗!”格里高力笑着,不带恶意地说。“你的舌头简直像一把布掸子!”

  “我就是这个样子。你那娜塔申卡倒是又漂亮又洁净,可是昨天她没叫你挨她吧?对你这条牙狗,就该这样对付,叫你今后别干不规矩的事儿!”

  “嘿,你可真是……你快走吧,妲丽亚。别管别人的事啦。”

  “我不是要管。我是说,你那娜塔莉亚真傻。丈夫回来啦,可是她装模作样,扭扭捏捏,睡到柜子上……要是我这会儿见到男子汉,决不放掉!要是落到我手里呀……就是像你这样的勇士,我也要叫他一败涂地!”

  妲丽亚咯咯地咬了咬牙,哈哈大笑着朝屋子里走去,一面晃动着两只明晃晃的金耳环,回头望着又笑又发窘的格里高力。

  “彼特罗哥哥呀,你死得真走运……”格里高力高兴地想道。“这不是妲丽亚,是个淫鬼!反正早晚你要叫她折腾死!”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