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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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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春水刚刚开始退落。草场上、菜园子篱笆旁边,露出了褐色的淤泥地,许许多多的冲积物就像镶上的花边:干芦苇、枯树枝、杂草、落叶、浪沫。顿河边淹在水里的柳树开始发青,花穗子像帽缨一样,从树枝上垂了下来。白杨树上的芽儿眼看着就要绽开来了;村子里各家院子旁边,被春水围住的红柳的嫩芽儿已经朝着水面耷拉下来。那黄黄的、毛茸茸的嫩芽儿,就像一只只胎毛未褪的小鸭子,经春风一吹,往波浪里直钻。

  黎明时候,大雁、海雁和一群一群的野鸭子都要游到菜园子跟前来找食儿。黎明时候,声音嘹亮的黑鸭子都要在草地上的水洼里嘎嘎地叫。到晌午时候,就可以看到,在春风吹皱了的顿河水面上,波浪追逐和戏弄着一只只白胸脯的小水鸭子。

  这一年飞来的候鸟很多。天一亮,葡萄酒一般的霞光染红水面的时候,打鱼人坐着小船去查看鱼网,常常看见一些天鹅待在树丛环绕的水面上休息。但是贺里散福和马特维·卡叔林老头子带回来的一件新闻还是使村里的人感到十分稀罕;他们两个因为家里需要两棵小橡树,就到官林里去挑选,在经过小树林的时候,惊起了一只野山羊,那野山羊还带着一只小羔儿。那瘦瘦的、黄褐色的野山羊,从到处是驴蓟和乌荆子的洼地里跑出来,站在小土包上对着两个来砍树的人看了几秒钟,紧张地捯动着瘦瘦的细腿,小羔儿紧紧地贴在妈妈的身上。野山羊听见贺里散福惊愕的出气声,就在小树林里飞跑起来,两个人就只能看见那亮晶晶的青灰色蹄子壳儿和骆驼色的短尾巴在眼前闪动了。

  “这是什么东西?”卡叔林老头子放下斧头,问道。

  贺里散福带着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高兴劲儿叫了起来,叫得整个静默无声的树林子里到处发出回声:

  “野山羊,肯定是的!是野山羊,一点不错!我们在喀尔巴阡山里看见过!”

  “这么看来,这是不是有些地方在打仗,逼得这可怜的畜生跑到咱们草原上来啦?”

  贺里散福也只好同意这种说法。

  “恐怕是这样。老爹,你瞧瞧那小羔子嘛!多好玩儿……嘿,鬼东西,真招人喜欢!简直像个小孩子!”

  回来的一路上他们都在谈着本地从来没有见过的这种野物。马特维老爹最后又怀疑起来:

  “说不定,不是野山羊吧?”

  “是野山羊。真的,是野山羊,绝没有错儿!”

  “也许是吧……不过,如果是野山羊,为什么没有角呢?”

  “你问它有角没角干什么?”

  “不是我要干什么。我是想问问,如果是野山羊的话……为什么样子一点不像山羊呢?你见过没有角的山羊吗?噢,噢,问题就在这儿。也许是一种野绵羊吧?……”

  “马特维老爹,你简直老糊涂啦!”贺里散福生气了。“你到麦列霍夫家去看看。他们家格里高力有一根鞭子,就是用野山羊腿做的。你去认认是不是?”

  这一天马特维老爹正好有事到麦列霍夫家去。格里高力的鞭子把儿果然是用野山羊腿上的皮裹的,样子十分精致;而且那小小的蹄子还十分完整地安在鞭把儿的头上,上面还镶了一个精致的铜箍。

  在大斋第六个星期的星期三,米沙·柯晒沃依一大早就去查看下在树林子旁边的鱼网。天刚刚放亮,他就从家里出来。早晨还很冷,冻得瑟瑟缩缩的土地上蒙起一层薄冰,冻泥巴在脚下咯吱咯吱响着。米沙穿着小棉袄和短靴子,裤腿掖在白袜筒里,制帽戴在后脑勺上,呼吸着夹带着寒气的空气,闻着河水清淡的潮湿气味,朝前走去。他肩膀上扛着一支很长的桨。他解开小船,站在船上用劲儿把桨一撑,小船就轻快地朝前漂去。

  他很快就查完了鱼网,捞出最后一张网里的鱼,又把网放下去,理了理网的两翼,便轻轻地把船划开,决定抽一支烟。朝霞刚刚升起。东方青灰色的天空,好像从下面溅上了一片鲜血。那片鲜血渐渐扩散开,在地平线上面流泻开去,发出金光。米沙看着黑鸭子慢慢地在飞,看了一会儿,就抽起烟来。细细的一缕烟气打着圈圈儿朝一旁树棵子里钻去。他看了看捞到的鱼:三条小鲟鱼、一条有八磅重的鲤鱼、一堆小白鱼,心里想道:

  “要卖掉一些。斜眼卢凯什卡会要的,找她换点儿梨干;妈妈有时候要做梨羹吃。”

  他一面抽烟,一面朝码头划去。在他常常停船的菜园子篱笆旁边坐着一个人。

  “这是谁呢?”米沙很灵活地摇着桨,划着小船,心里想道。

  原来是“杰克”蹲在篱笆旁边。

  “杰克”正在抽一根用报纸卷的老粗的烟卷。

  他那像黄鼠狼一样的尖尖的小眼睛无精打采的,两边腮上长满灰黄色的胡子楂儿。

  “你干什么?”米沙喊道。

  他的叫喊声像个圆球儿一样在水面上滚了开去。

  “你划过来。”

  “你要去打鱼吗?”

  “我打个屁!”

  “杰克”喀喀地咳嗽起来,一连吐了几口痰,懒懒地站了起来。他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老大的军大衣,就像瓜田里稻草人穿的衣服。制帽的帽檐耷拉到尖尖的耳朵上。他不久以前才回到村里,他带回来的是他当了红军这样一个“坏”名声。哥萨克们问他复员以后到哪儿去啦,“杰克”回答起来总是躲躲闪闪的,避而不谈有危险的话。他只是坦率地对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米沙·柯晒沃依说,他在乌克兰的红军队伍里干了四个月,被白军俘虏过,逃出来以后,又参加了西维尔司的队伍,跟着西维尔司在罗斯托夫一带转战了一个时期,现在是请假回来养伤的。

  “杰克”摘下帽子,摩平了像刺猬毛一样的短头发;一面四下张望着,朝小船走来,沙哑地说:

  “事情很糟……很糟……别打鱼了吧!要不然,天天打鱼,打鱼,把什么事都忘啦……”

  “你有什么消息,快说吧。”

  米沙用自己的带鱼腥气的手握了握他那只剩了一把骨头的手,很亲切地笑了笑。两个老朋友见了面是很亲热的。

  “昨天在米古林镇附近,红军叫人家打垮啦。伙计,全完啦……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

  “是哪一部分的?是从哪儿来到米古林镇上的?”

  “是从米古林镇上路过的,哥萨克把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光是送到卡耳根去的俘虏就有老大的一群!那儿已经成立了军事法庭。今天咱们这儿就要动员啦。你听,一大早这就敲起钟来啦。”

  米沙拴好小船,把鱼装到口袋里,扛起桨,迈着大步朝前走去。“杰克”像一匹小马一样在他旁边跑着碎步,忽闪着大衣襟,甩着两条胳膊,一个劲儿地朝前冲。

  “这是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告诉我的。他刚刚换了我的班,磨坊里忙活了整整一夜,来磨粉的人很多。噢,他是听掌柜的说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里来了一个军官,是从维奥申镇上来的。”

  “现在怎么办呢?”在米沙那因为打了几年仗而褪掉了孩子气的、成熟了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的神情;他斜着眼睛看了看“杰克”,又问了一遍:“现在该怎么办呢?”

  “应该离开村子。”

  “到哪儿去呢?”

  “上卡敏镇去。”

  “那儿也有哥萨克呀。”

  “再往左边一点儿。”

  “上哪儿?”

  “上奥布里维去。”

  “怎么能过得去呢?”

  “你想去,就能过得去!要是不想去,你就留下来,去不去都由你!”“杰克”忽然冒起火来。“你怎么办,上哪儿去,我怎么能知道呢?要是逼得紧的话,你会找到窟窿钻的!拿鼻子拱拱就行啦!”

  “你别发急嘛。发急有什么用处呢?伊万是怎么说的?”

  “伊万还需要你去鼓动鼓动呢……”

  “你的嗓门儿别那么大……那个娘们儿看着咱们呢。”

  他们很担心地朝那个年轻娘们儿看了看,那是“牛皮大王”阿甫杰伊奇的儿媳妇,她正把牛从院子里往外赶。他们一走到十字街口,米沙又转过身往回走。

  “你上哪儿去?”“杰克”很诧异地问道。

  米沙也没有回头,嘟囔着说:“我去把鱼网收回来。”

  “干什么?”

  “不能让鱼网丢掉嘛。”

  “这么说,咱们一块儿走啦?”“杰克”高兴起来。

  米沙挥了挥手里的桨,在老远处说:

  “你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家去,我把网拿回家,马上就去。”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已经通知过一些亲近的哥萨克。他的小儿子又跑到麦列霍夫家去,把格里高力找了来。贺里散福是自动来的,好像已经感觉出事情不妙了。过了不大的一会儿,米沙也来了,于是开起会来。大家一齐说话,都很着急,觉得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马上就走!今天就把钓鱼竿收起来!”“杰克”紧张而又着急地说。

  “你一定要说个道理出来:咱们为什么要走?”贺里散福问道。

  “什么为什么?马上就要动员啦,你以为,你能赖着不去吗?”

  “不去就是不去。”

  “会拴着你去的!”

  “没有那么现成,我又不是他们拴在绳子上的小牛!”

  已经把自己的两眼向外斜的老婆支了出去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很生气地嘟哝说:

  “抓是要抓的……‘杰克’说得对。可是上哪儿去呢?难就难在这儿。”

  “我刚才就跟他这样说呢。”米沙·柯晒沃依叹了一口气。

  “你们这是怎么啦,难道就我最要紧吗?我就一个人走!用不着看风向!三心二意,想过来想过去,拿不定主意……等到把你们抓起来,还要因为赤化坐大牢呢!……这是闹着玩的吗?瞧,这局面不对头啊……咱们干脆他妈的都走吧!……”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心里带着一股很不高兴的劲儿聚精会神地在手里转悠着一根从墙上拔下来的生锈的钉子,冷冷地截住“杰克”的话,说:

  “你别一股劲儿催!你当然不同啦:无牵无挂,抬起屁股就可以走。可是我们就得仔细地想一想。我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我闻过的火药味比你多着呢!”他忽闪着两个黑黑的、忽然露出火气的眼睛,恶狠狠地龇着两排密密实实的尖牙齿,大声说:“你完全可以随口胡扯……你原来是‘杰克’,现在反正还是‘杰克’!你除了一件棉袄,反正什么都没有……”

  “你放屁!你发起军官脾气来啦?别叫吧!我才不睬你那一套呢!”“杰克”叫了起来。

  他那胡子拉碴的脸都气白了,气得眯起来的小眼睛滴溜溜、气汹汹地直转悠,脸上那黄黄的胡子楂儿好像都跳动起来了。

  格里高力听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说红军队伍侵入了本州,心里不高兴,十分恼火,就把火气一齐发泄到“杰克”身上。“杰克”这一叫,他更火了。他就像被烫了一下子似的,一跳跳了起来,走到在凳了上转来转去的“杰克”跟前,拼命控制着老是想打人的手,说:

  “住嘴吧,狗崽子!叫人恶心的东西!人渣!你发什么号令?你滚吧,谁也没有……拦着你!滚远点儿,省得你把这儿熏臭!够啦,够啦,别说啦,要不然我拿拳头送你走……”

  “算啦,格里高力!真不像话!”米沙·柯晒沃依插嘴说,他把格里高力的拳头从“杰克”那皱起的鼻子前面拉了开去。

  “这种哥萨克的坏脾气要不得……就不觉得丑吗?……麦列霍夫,丑死啦!真丑啊!”

  “杰克”站了起来;很不好意思地咳嗽着,朝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忍不住了,又转过身来,对着正在冷笑的格里高力发狠说:

  “你还当过红军呢……简直像个宪兵!……这种人要千刀万剐!”

  格里高力也忍不住了,一面把“杰克”往过道里推,踩着他那破军靴的后跟,用恶狠狠的声音说:

  “滚出去!我把你的腿揪下来!”

  “太不像话啦!怎么搞的,你们简直像小孩子!”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很不高兴地侧眼看了看格里高力。

  米沙·柯晒沃依一声不响地咬着嘴唇,显然他是竭力控制着老是想冲口而出的难听话。

  “他凭什么管别人的事?他为什么要发脾气?”格里高力有点儿难为情地解释说。贺里散福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格里高力看到这赞许的目光,就像个孩子一样很天真地笑了笑,说:“差点儿把他揍一顿!……只怕他经不住打……一巴掌,就没命啦。”

  “喂,你们的意见怎样?该正经谈谈啦。”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被发问的米沙·柯晒沃依的目光盯着,只好勉强回答说:

  “你问怎么样吗,米沙?……格里高力说得有些道理:怎么能抬起屁股就走呢?咱们都有家嘛……你听我把话说完嘛!……”他看见米沙急着要插嘴,就连忙说。“也许不会有什么事呢……谁又能说得准?一支队伍在谢特拉柯夫被打垮了,别的队伍也许就不会再来啦……咱们先等一等看吧。到时候再看情况。说实在的,我也有老婆孩子,衣服都破破烂烂,面粉也没有啦……怎么能一甩手就走呢?他们在家里怎么过日子呢……”

  米沙气忿地扬了扬眉毛,眼睛盯着地面问道:

  “你们不想走吗?”

  “我想等一等看。要走,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你们怎么样,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还有你,贺里散福……”

  “噢,是的……还是先等等看。”

  格里高力没想到得到了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贺里散福的支持,劲头儿来了:

  “噢,那当然啦,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就为这个我和‘杰克’吵的。这是砍树条子吗?一下,两下,就行了吗?……要好好地想想……我是说,要想想……”

  “当——当——当——当!”钟声忽然从钟楼上飞下来,飞向广场,飞向大街小巷;钟声朝着黄褐色的春水水面,向着没有晒干的石灰石山坡滚去,到了树林子里就碎成小扁豆一样的无数小粒儿,嗡嗡响了一阵,就不响了。接着又响了起来,那声音已经是连续不断并且带有惶惶不安的意味了:“当——当——当——当!……”

  “听,要集合啦!”贺里散福一个劲儿地眨巴起眼睛。“我马上到小船上去。顺着河这一边,到树林子里去。别想看见我!”

  “瞧吧,这可怎么办呢?”米沙像个老头子一样,很费劲儿地站了起来。

  “咱们现在不能走。”格里高力替大家回答说。

  米沙又扬了扬眉毛,把耷拉下来的一绺沉甸甸的金黄色鬈发从额头上撩了开去,说:

  “再见吧……看样子,咱们要各走各的路啦!”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宽厚地笑了笑,说:

  “米沙,你年轻,性子太急……你以为咱们就不能走一条路啦?一定会走一条路的!你相信好啦!……”

  米沙道过别,走了出来。他出了院子,就朝旁边的场院上走去。“杰克”正缩着身子蹲在水沟旁边。他好像知道米沙一定要到这儿来似的;他站起来,迎着米沙走来,问道:

  “怎么样?”

  “都不肯走。”

  “我早就料到啦,都是些胆小鬼……你的朋友……格里什卡坏透啦!他一点不讲义气。欺负人,坏蛋!仗着他力气大……我身上没带家伙,要是带着,我早就开枪啦……”他用微弱的嗓音说。

  米沙和他并肩走着,看了看他那像刺猬毛一样竖着的胡楂子,心想:“真像一只黄鼠狼,他会开枪的!”

  他们走得很快,每一下钟声都像鞭子打在他们的身上。

  “咱们上我家去,带上点干粮,就走!咱们步行,不骑马。你什么都不带吗?”

  “我的东西全在我身上啦,”“杰克”扮了个鬼脸,“高楼大厦还没有盖起来,万贯家产也还没有挣到手……只是还有半个月的工钱没有领。算了吧,就让我们的大肚皮东家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捞点儿便宜吧。我不去领工钱,他会高兴得打哆嗦的。”

  钟声停了。清晨那种昏昏沉沉、还没有摆脱睡意的静寂依然没有被搅动。母鸡在路边灰堆里乱刨,吃嫩草吃肥了的牛犊在篱笆跟前走来走去。米沙回头看了看:哥萨克们正纷纷往广场上去开村民大会呢。有的人从家里往外走,一面走一面扣便衣或制服上的扣子。有一个骑马的人从广场上跑过。学校旁边有很多人,那白白的是妇女们的头巾和裙子,那黑黑的、连成一片的是哥萨克们的脊背。

  一个挑水的娘们儿不愿意抢路,站了下来,生气地说:

  “你们倒是走呀,要不然我可要走啦。”

  米沙和她打了个招呼,她那宽宽的眉毛下面的眼睛笑了笑,问道:

  “哥萨克们都去开会啦,你们打哪儿来?为什么不去开会,米沙?”

  “家里有事。”

  他们来到胡同口。看得见米沙家的屋顶了,也看得见那架在一根干樱桃树枝上,被风吹得摇来摇去的椋鸟巢了。小山包上的风车慢悠悠地晃动着,风车翅上有一块被风吹破的帆布忽啦忽啦地响着,风车那尖顶上的铁皮也劈劈啪啪直响。

  太阳不很明亮,但是已有暖意。清新的微风从顿河上吹来。街口上是阿尔希普·包加推廖夫的院子。包加推廖夫是个又高又大、脑筋很旧的老头子,曾经在御林军里当过炮兵。他家的院子里有几个娘们儿正在泥他们家那圆圆的大房子,用石灰粉刷,准备过复活节。有一个娘们儿正在用牛粪和泥。她把裙子撩得高高的,转圈儿走着,很吃力地捯动着两条白腿,那肥嘟嘟的腿肚子上有两道红红的印子,那是袜带勒出来的。她用手指头尖捏着撩起的裙子,布袜带捋到了膝盖以上,紧紧勒进肉里。

  她是个很爱俏的娘们儿,尽管太阳才升起来不久,可是她已经用头巾蒙住了脸。另外两个年轻媳妇,都是阿尔希普的儿媳妇,她们踩着梯子,爬到盖得很漂亮的芦苇房檐下,在刷石灰。她们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用头巾裹着脸,只露着两只眼睛,石灰刷子在她们的手里摆来摆去,雪白的石灰水往头巾上直溅。几个娘们儿非常合拍、非常整齐地唱着歌儿。守寡的大儿媳妇玛丽亚,经常公开地跑来找米沙·柯晒沃依;她是一个满脸雀斑、然而十分迷人的女子;这会儿她在领唱,她的嗓子在全村是出了名的,声音低沉,浑厚有力,几乎和男子声音一样:

  ……我的亲人儿在前方……

  另外两个女子接着唱下去,于是三个声音十分和谐地唱起这支凄切动人、哀怨真挚的女子的歌儿:

  ……谁也没有他那样悲伤。

  他一面装炮弹呀,

  一面把我呀想

  ……

  米沙和“杰克”一面贴着篱笆往前走,一面听她们唱歌,歌声不时地被草场上嘹亮的马嘶声所打断:

  ……来了一封信,信上还盖着公章,

  说我的亲人儿死在战场上,

  哎哟,哎哟呀,我的亲人儿呀,

  他躺在野树棵子旁……

  玛丽亚忽闪着头巾下面那含情脉脉的灰眼睛,回头看着米沙走过,那溅满了白点子的脸亮了起来,她微微笑着,用充满情意的低沉的胸音唱下去:

  ……他的鬈发呀,那黄黄的鬈发,

  叫风吹成了一团乱麻。

  他的眼睛呀,那棕色的眼睛,

  叫乌鸦啄成了两个坑。

  米沙还是像往常对待妇女那样,很亲热地对她笑了笑;又对正在和泥的、招了女婿的皮拉盖雅说:

  “你把裙子再撩高点儿,不然隔着篱笆可看不见!”

  皮拉盖雅眯着眼睛说:

  “你要是想看,就能看见。”

  玛丽亚侧歪着身子站在梯子上,四面张望着,曼声问道:

  “宝贝儿,上哪儿去了?”

  “打鱼去了。”

  “别上远处去,咱们到仓房里睡一会儿吧。”

  “脸皮真厚,就找你公公好啦!”

  玛丽亚吧咂了一下舌头,哈哈大笑起来,将湿漉漉的刷子朝米沙身上一甩。他的衣服和帽子溅上了不少白点子。

  “你把‘杰克’借给我们也行,总可以帮我们收拾收拾房子!”小儿媳妇在后面喊着,笑得露出了满嘴白砂糖似的细牙。

  玛丽亚不知道小声说了两句什么,另外两个女的一齐大笑起来。

  “真是个浪荡货!”“杰克”皱了皱眉头,加快了脚步,但是米沙懒懒地、亲切地笑着,纠正他的话说:

  “不是浪荡,是喜欢说笑。我要走啦,心上的人儿就孤单啦。‘心肝肉儿,对不起,再见啦!’”他一面嘟哝着歌子里的话,一面走进自己家的院子。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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