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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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格里高力把叶甫盖尼送到米列洛沃车站,在柳树节 那天才回来。开冻的天气一下子把积雪都化光了;两天的工夫,路上就到处是烂泥了。
离开车站二十五俄里,在一个叫赤杨疙瘩的乌克兰人住的小镇上过小河的时候,差点儿把马淹死。他是在傍晚时候来到镇上的。昨夜一夜之间小河就开冻了,浮冰也已流尽,灌进了一股股褐色融雪水的小河涨了起来,河水翻着泡沫,涌向街头。
有一座小店,原是去车站的路上可以歇马的,却在河对岸。夜里河水可能还要上涨,于是格里高力决定过河。
他来到前一天从冰上过河的地方,只见河水漫过了两岸,变宽了的河道里奔腾着肮脏的流水,有一段断篱笆和半边车轮子在河中心轻飘飘地旋转着。在积雪已经化尽的沙地上,露出爬犁拖出的新鲜印子。格里高力勒住满身大汗,汗沫顺着腿裆往下滚的马,从爬犁上跳下来,察看爬犁印子。滑木划出的印子像两条细细的带子。快到水边,印子微微向左一弯,就伸进了水里。格里高力用眼睛量了量到对岸的距离:至多二十俄丈。他走到马跟前检查马套。这时候,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头戴狐皮帽的乌克兰人从尽边的院子里出来,朝格里高力走来。
“这儿能过吗?”格里高力用缰绳朝翻腾的褐色流水指了指,问道。
“能过。今天早晨还有人过呢。”
“深吗?”
“不深。也许能淹到爬犁吧。”
格里高力提起缰绳,举起鞭子,对着马简短地吆喝一声:“喔!”……两匹马打着响鼻,闻着流水,很不情愿地走动了。
“喔!”格里高力在座位上欠起身来,抽了一鞭。
套在左边的一匹宽屁股的枣红马晃了晃脑袋——反正这条命豁出去啦!——一下子拉直了套绳。格里高力侧眼朝脚下看了看:水已经淹到爬犁旁边的木杆。起初只是淹到马的膝盖,后来一下子就淹到胸膛。格里高力想转回去,但是两匹马朝下一落,打了一声响鼻,就漂浮起来。水流冲动了爬犁的后部,拖着马掉转了方向,头朝着急流。河水从马背上滚过,冲得爬犁轻轻摇晃着迅速地向后倒退。
“哎呀呀!……哎呀呀,把马拉住!……”那个乌克兰人一面在岸上跑着,大声叫了起来,并且不知为什么还摇晃着从头上摘下来的那顶狐皮帽。
格里高力声嘶力竭地吆喝着,不住地抽打马匹。河水在渐渐下沉的爬犁后面旋出许多小小的漩涡。爬犁猛地撞在一根伸出水面的木桩(冲毁的小桥桥桩)上,滴溜溜地翻了过来。格里高力哎呀一声,连头栽进水里,但是他没有松开缰绳,河水猛烈地冲着他的皮袄大襟,冲着他的两腿,死死地拖着他,在轻轻晃动的爬犁周围转来转去。他用左手抓住滑木,松开缰绳,喘着粗气,两手捯换着,朝前面的横梁凑过去。他已经用手指头抓住横梁的铁皮包头了,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匹逆流洑着水的枣红马使劲用后腿蹬了一下他的膝盖。格里高力吐着水,两手乱抓了一阵,抓住了套绳。水冲得他难以接近马匹,抓住套绳都十分吃力。他浑身冻得像千万根针在扎一样,好不容易挣扎到枣红马的头跟前,枣红马那两只血红的眼睛放射出来的疯狂、怕死的目光,一下子就钻进格里高力那长长的瞳孔。
滑腻的皮缰绳几次从格里高力手里滑脱;他几次洑着水过去,抓住缰绳,但缰绳还老是从手里往外滑;有一次去抓缰绳的时候,脚忽然挨到了地面。
“喔——喔!”他伸直了身子,向前冲去,一下子撞到马胸膛上,栽倒在冒着泡沫的浅水里。
两匹马把他撞倒以后,像一阵旋风似的把爬犁从水里拉了出来;马已经没有了力气,湿漉漉的脊背上冒着热气,不住地哆嗦着,走了几步就站住了。
格里高力没有觉得疼,一下子跳了起来;冷气像发烫的面团似的糊在他身上。格里高力哆嗦得比马还厉害,他觉得这会儿两条腿软软的,就像吃奶孩子的腿。他一下子猛醒过来,把爬犁翻转过来之后,就赶着马大跑起来,让马暖和暖和。他像冲锋一样冲进街里,一见到敞开的大门,就赶着马冲了进去,也没有放慢速度。
这一家的主人是个热心人。他叫儿子去照应马,自己帮着格里高力脱下衣服,并且用丝毫不许违抗的口气命令妻子:
“生起火炕!”
格里高力躺在炕头上,在自己的衣服烤干以前,一直穿着主人的裤子;晚上喝过素菜汤,就躺下睡了。
天不亮他就上了路。还要走一百三十五俄里的路,所以必须抓紧时间。春天的草原道路是危险的:每一条沟、每一道山谷里都是哗哗奔流的化雪水。
马走了很长的一段黑黑的、光秃秃的道路。他趁着早晨寒冷,把爬犁一直赶到离大道四俄里的一处塔甫里亚人居住的地方,在岔路口停了下来。满身大汗的马身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后面的土地上是锃亮的爬犁印子。格里高力将爬犁扔下,把两匹马的尾巴结在一起,骑上一匹马,带着另一匹马往前走。在柳树节那天早上回到亚戈德庄上。
老爷听他仔细讲过路上的情形,便出来看马。萨什卡正牵着马在院子里溜,气嘟嘟地看着凹下去的马肋。
“马怎么样?”老爷一面往跟前走,一面问道。
“这还用问吗?”萨什卡没有停下来,哆嗦着白中带绿的大胡子,嘟哝说。
“没有使坏吧?”
“没有。枣红马脖子底下叫颈圈磨破了一块,不要紧。”
“你去歇歇吧。”老爷朝着在旁边听候吩咐的格里高力摆了摆手。
格里高力朝下房里走去,但是到夜里才得到休息。第二天一早,身穿天蓝色缎纹布新褂子、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维尼阿民来了。
“格里高力,老爷喊你。马上去!”
将军正穿着毡便鞋在大厅里来回走着。格里高力咳嗽一声,在大厅门口捯换着两只脚站了一会儿,咳嗽第二声——老爷抬起头来。
“你有什么事?”
“维尼阿民喊我来的。”
“哦,是的。去把那匹儿马和‘大力士’备好。告诉鲁凯莉亚,不要喂狗。打围去!”
格里高力转身走了几步,老爷又把他叫回去,说:
“听见吗?你跟我一块儿去。”
阿克西妮亚把一个没有盐的圆面包塞进格里高力的皮袄口袋,小声埋怨说:
“饭都不叫人吃,黑心肠!……不得好死。格里沙,你顶好把围巾围上。”
格里高力把备好的马牵到花坛跟前,打了两声口哨,把狗唤来。老爷穿着一件蓝呢子夹克,腰上系着一条镂孔皮带,走了出来。肩上挂着一只带软木塞的轻铁军用水壶;他手上提着猎人用的短柄长鞭,那螺旋形的鞭梢像长蛇一样拖在身后。
格里高力拉住马缰,看着老头子轻轻一跃,那瘦骨嶙嶙的老躯就骑到了马上,是那样灵活,格里高力感到十分吃惊。
“跟在我后面。”将军用戴着手套的手亲热地理着马缰,简短地吩咐说。
格里高力骑上一匹四岁口的儿马,那儿马像公鸡一样昂着头,撒着欢,在一旁跟着向前走去。儿马的后蹄还没有钉掌,所以,一走到薄冰上就打滑,就蹲下身了,四蹄一齐用劲。老爷在“大力士”宽宽的脊背上轻轻摇晃着,身子微微向前弯,但是骑得十分牢靠。
“咱们上哪儿?”格里高力来到跟前,问道。
“上赤杨沟。”老爷用浑厚的嗓门儿回答说。
两匹马好好地走了一阵子。儿马不老实起来,像天鹅那样扭着短短的脖子,用凸出的眼睛斜瞅着骑在身上的人,老是想咬人的膝盖。等他们上了山坡,老爷放“大力士”大跑起来。几条狗跟在格里高力后面跑着,散成一条短短的散兵线。那条黑色的老母狗向前跑着,它那鹰钩鼻子都碰到了儿马的尾巴尖子。儿马气呼呼地蹲了蹲身子,想踢一下这讨厌的老狗,但是老狗停了下来,用伤心的老奶奶眼睛盯着回过头来的格里高力的眼睛。
半个钟头的工夫,跑到了赤杨沟。老爷顺着沟沿跑去,沟沿上到处是乱蓬蓬的枯草。格里高力朝下面跑去,一面十分小心地注视着冲得到处是深坑的沟底。他偶尔朝老爷看看。透过铁灰色的光秃而稀疏的赤杨树丛,可以看到老头子那清楚得像图画一样的身影。他伏在鞍头上,两腿站在马镫上,用哥萨克皮带勒着的呢茄克在他背上鼓了起来。几条狗结成一群,在高低不平的沟坡上走着。格里高力在马上探了探身子,跨过化雪水冲出的一道深沟。
“抽口烟吧。我这就松开缰绳,好掏烟荷包。”他想道,一面扯下手套,伸手到口袋里去摸卷烟纸。
“放狗追啊!……”呼叫声在山沟外面响了起来,那声音就像是一声枪响。
格里高力猛地抬起头来,只见老爷跳上一道很陡的山冈,高高地扬起鞭子,放马大跑起来。
“放狗追啊!”
一只灰褐色的、腿窝里的毛还没有换掉的狼,在芦苇丛生、一片泥泞的沟底飞快地跑着,那狼滑滑跌跌,身子贴着地面。跳过一条小沟,狼停了下来,猛一转身,看到了猎狗。几条狗排好阵势,成马掌形包围过来,切断了逃往沟口树林子里的去路。
那狼像弹簧一样摇晃了几下,腾身一跳,跳上一个土包——一个多年的田鼠窝——飞快地朝树林子跑去。老母狗使出有限的力气,几乎是迎面朝狼扑过去,一条十分高大、名叫“鹞子”的白色公狗——是一条最好、最厉害的猎狗——也从后面追了上去。
狼愣了一会儿,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格里高力拼命抖着马缰,从沟底往上走,有一会儿工夫没有看到狼,等他跑上一个小丘,狼已经在远处晃动着了;几条黑狗在一片黑土田野上的草丛里跑着,那颜色跟土地的颜色混到了一起;稍远处,老爷正用鞭把儿抽打着“大力士”,绕过一处陡崖,斜刺里跑了出来。狼夺路朝旁边一条山沟逃去,狗紧追不放,包围上去;格里高力在远处看起来,那条叫“鹞子”的白狗好像一块白布片,几乎挂到了狼腿窝里的毛团上。
“放——狗——追——呀!……”格里高力又听到了喊叫声。
他放儿马飞跑起来,很想看清前面的情形,却看不清楚:眼睛被泪水糊住,耳朵里灌满了跑出的风的尖叫声。格里高力追狼追得上了劲儿。他伏在马脖子上,像旋风一样狂跑着。等他跑到山沟跟前,狼不见了,狗也不见了。过了一会儿,老爷追上了他,老爷猛地把“大力士”一勒,叫道:
“跑到哪儿去啦?”
“一定是进山沟啦。”
“你从左边绕过去!……追!……”
老爷用鞋后跟朝竖着身子直蹦的马的肋下一磕,马就向右边跑去。格里高力拉紧了缰绳,朝洼地里冲去;他大喝一声,就飞到了洼地对面。他又用鞭子抽,又吆喝,赶着浑身大汗的儿马跑了一俄里半。又黏又湿的泥巴粘到了马蹄上,烂泥巴溅了一脸。一条顺着山势蜿蜒伸展开去的长山沟向右一拐,分成了三条岔沟。格里高力跨过一条横沟,看到几条狗像黑色的链子一样在原野上追狼,就顺着平缓的山坡朝前跑去。看样子,狼本来想朝山沟中心跑,因为山沟中心的橡树和赤杨特别稠密,狗不让狼往里面跑。在山沟中心分成三个岔,也就是山沟缓缓向下分成三条黑灰色岔沟的地方,狼一下子跑到了平地上,拉开百十丈的距离以后,就赶紧跑下一条干涧,那里面到处是乱蓬蓬的多年的荒草和干枯的大蓟。
格里高力站在马镫上注视着狼,不住地用袖子擦着被风吹得很难受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他仓促中向左边看了一眼,一下子认出了自己家的田地。这是一块斜方形的肥地,秋天他跟娜塔莉亚一块儿耕过的。格里高力特意驱马经过这块耕地,就在儿马磕磕绊绊、摇摇晃晃穿过这块耕地的不大一会儿工夫,格里高力心中那打猎的热乎劲儿渐渐凉了下来。他催赶气喘吁吁的儿马已经不那么带劲儿了,他朝老爷瞅了瞅——看他是不是回头看——就让马换成了碎步。
在远处,红凹地旁边,有一座空着的耕地人的帐篷。旁边,丝绒一般光闪闪的新耕地上,有三对公牛拉着犁慢慢走着。
“是我们村里的人。这是谁家的地呢?……好像是安尼凯家的。”格里高力心里想着,眯缝起眼睛打量着,想认一认那几条牛和掌犁的人。
“抓——住!……”
格里高力看到,有两个哥萨克扔下犁,跑过来拦截想朝洼地里跑的狼。有一个哥萨克——高个子,头戴红边的哥萨克帽,帽带扣在下巴底下——挥舞着从牛套上抽出来的一根铁条。就在这时候,狼把屁股往很深的垄沟里一插,突然坐了下来。白牙狗“鹞子”因为跑得太猛,收不住腿,从狼身上飞了过去,前腿一弯,跌倒了;老母狗想要停下来,屁股擦了一下凸起的田垄,没有停住,一下子撞到狼身上。狼用劲晃了晃脑袋,老母狗就扑通一声摔到了一边。几条狗结成黑黑的一大团,扑在狼身上,晃来晃去地在耕地上拖了几丈远,并且像皮球一样滚动起来。格里高力比老爷早跑到半分钟,他跳下马鞍,把攥着猎刀的手向背后一闪,扑通跪到地上。
“瞧这家伙!……在底下!……往喉咙上戳!……”拿着铁条跑过来的哥萨克用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喊道。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趴到格里高力旁边,揪住咬住狼肚子的牙狗脖子上的毛将狗拉开,用手紧紧攥住狼腿。格里高力拨开一丛丛竖起来的、在手底下动来动去的硬毛,摸到了喉咙管,干脆利落地戳了一刀。
“狗!……狗!……把狗赶开!……”脸色发青的老爷一面从马鞍上往软软和和的耕地上跳,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哑着嗓子吆喝道。
格里高力好不容易把狗赶开,回头看了看老爷。
旁边不远处站着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他戴着哥萨克帽,漆皮帽带扣在下巴底下;手里转悠着铁条,变成了灰白色的下巴颏和眉毛都在哆嗦着。
“好小子,你是哪儿来的?”老爷朝他问道,“是哪个村上的?”
“鞑靼村的,”司捷潘等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并且朝格里高力跨了一步。
“姓什么?”
“阿司塔霍夫。”
“那好啊,伙计,你什么时候回家去?”
“今天夜里。”
“你把这条死狼给我们拉回去。”老爷用脚踢了踢狼,那狼还在作垂死的挣扎,不时地咬咬牙齿,一条挺直了的后腿向上伸着,踝骨上有一团褐色的乱毛。“要多少钱,我给你。”老爷许过条件,便一面用围巾擦着通红的脸上的汗珠,走到一旁去,歪了歪身子,把系着军用水壶的窄窄的皮带从肩上摘下来。
格里高力走到儿马跟前。他一只脚踏上马镫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司捷潘浑身不住地哆嗦着朝他走来,脖子一鼓一鼓的,两只沉甸甸的大手紧紧按在胸前。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