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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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李斯特尼次基老爷的庄园亚戈德庄,就像长在一条开阔的干谷边上的肉瘤。风从两面来,有时从南面,有时从北面;太阳在淡蓝加乳白色的天空飘过;夏天刚刚过去,秋天的落叶就沙沙响起来,冬天也带着严寒和风雪跟了上来,可是亚戈德庄上永远过着单调无聊的日子;在这里过的与世隔绝的日子,天天一个样,就像一个个的孪生兄弟。
一群红眼圈的黑鸭子一年到头一拐一拐地在院子里转悠,不住地呷呷叫;一群珠鸡一年到头在院子里乱跑,就像一个个的玻璃球;美丽的孔雀一年到头在马棚顶上用小猫一样的嗓门儿喵喵尖叫着。老将军喜欢各种各样的禽鸟,就连一只打伤的仙鹤,他也养了起来,到十一月里,那鹤听到在天空自由飞翔的伙伴们隐约的呼唤,就发出嘹亮、凄厉、扣人心弦的呼叫声。但是鹤飞不起来了,被打断的翅膀僵直地耷拉着。可是老将军在窗前望见仙鹤弯下头,又蹦又跳,想从地上飞起来的时候,他就张开白胡子遮着的大嘴笑了,洪亮的笑声在空荡荡的、洁净的大厅里到处回荡着。
维尼阿民总是高高地昂着毛茸茸的头,抖着大腿,一天到晚坐在堂屋里的柜子上,一个人玩纸牌,玩得入迷。季杭也总是因为他的麻子情人而嫉妒萨什卡,嫉妒长工们、格里高力,嫉妒老爷,甚至嫉妒起仙鹤,因为仙鹤也受到这位温柔的寡妇的悉心照应。萨什卡老爹还是常常喝得晕乎乎的,到老爷窗前去讨两个银角子。
在这许多日子里,只有两件事惊动了沉闷得发霉的空气,一件是阿克西妮亚生了孩子,还有一件是丢了一只大公鹅。对于阿克西妮亚生的女孩子,大家说过一阵,很快就不说了;至于鹅,在庄外沟里发现了鹅毛(很明显,是叫狐狸拖去了)以后,也就不说了。
老爷每天早晨醒来,总要把维尼阿民唤来。
“你做梦了吗?”
“当然做啦,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讲讲吧。”老爷手里卷着烟卷,简短地吩咐说。
于是维尼阿民就讲起来。如果讲的梦没有趣味或者十分可怕,老爷就要生气:
“唉,浑账,畜生!糊涂蛋做梦也是糊里糊涂的。”
维尼阿民学起乖来,编造起开心和有趣的梦。他简直感到成了很大的负担:每天要发明新梦,早几天就要坐在柜子上,一面啪啪地往小毯子上摔着跟他的脸一样滑润和油腻的纸牌,一面编造叫人开心的梦。他的眼睛呆呆地盯着一个点,脑子里在编造新梦,一直弄到连一个真正的梦都不做了。他每次醒来,都要使劲回想回想,但是想来想去,脑子里漆黑一团,又黑又光,光得像刨过的一样,别说是梦,连一张人脸都没有梦见。
维尼阿民那有限的才思常有枯竭的时候,可是老爷一听出他重复已经说过的梦,就要生气。
“你这坏小子,梦见马的事,星期四已经讲过啦。你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又梦见啦。说实在的,我又梦见了一回。”维尼阿民毫不心慌地撒谎说。
十二月里,格里高力和一个看门的伙计一同被叫到维奥申乡乡公所。他领了一百卢布的买马钱,还拿到一张要他在圣诞节第二天到曼柯沃镇征兵站去报到的通知单。
格里高力从乡公所回来,心里十分慌乱:圣诞节快到了,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呢。用官家发的钱和自己攒的钱,在奥布雷夫村花一百四十卢布买了一匹马。他是跟萨什卡老爹一块儿去买的,买到的是一匹挺合适的马:六岁口,浑身枣红色,屁股向下溜;只有一样不明显的毛病。萨什卡老爹捋着胡子说:
“买不到更便宜的啦,长官是看不出毛病来的。他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格里高力骑着买来的马从那里回来,试了试小跑和大跑的脚步。在圣诞节前一星期,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亲自到亚戈德庄上来了。他没有把套在爬犁上的骒马赶进院子,而是拴在篱笆上,便一瘸一拐地朝下房里走来,一面捋着胡子上的冰凌,那大胡子贴在皮袄领子上,很像一块黑黑的磨刀石。格里高力从窗户里看到父亲,心里十分慌张。
“怎么回事儿?!……我爹来啦!……”
阿克西妮亚也不知为什么把小孩子裹了裹,朝摇篮跑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带着一股冷气进了屋子;他摘下皮帽,对着圣像画了个十字,一面用眼睛慢慢地四下打量着。
“你们日子过得好啊!”
“爹,你好。”格里高力一面从板凳上站起,一面回答问候,然后向前跨了两步,在屋子当中站住。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伸出一只冰凉的手让格里高力握了握,就坐到板凳头上,一面裹着皮袄大襟,一面用眼睛打量着站在摇篮旁边发呆的阿克西妮亚。
“你准备入伍吗?”
“不去怎么行?”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没有说话,用探询的目光打量了格里高力半天。
“把衣裳脱脱吧,爹,恐怕冻坏了吧?”
“还好。不要紧。”
“我来把茶炊端上来。”
“谢谢。”老头子用手指甲刮着皮袄上老早溅上的一点泥巴,说:“我给你送东西来啦:两件军大衣,一副马鞍,一条裤子。你去拿进来……都在那儿。”
格里高力光着头走出门去,从爬犁上搬进来两只大麻袋。
“什么时候出发?”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问,一面站起身来。
“圣诞节第二天,怎么,爹,你就走吗?”
“我想早点赶回去。”
他同格里高力告过别,仍然用眼睛打量着阿克西妮亚,向门口走去。他已经抓住门把手了,又向摇篮扫了一眼,说:
“妈妈叫我向你问好,她的腿生毛病啦。”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鼓了鼓劲儿,好像在举一样重东西似的,说:“我也要去,把你送到曼柯沃镇上。你收拾收拾吧。”
他一面把厚厚的手套往手上戴,一面走了出去。阿克西妮亚因为受了白眼,脸色灰白,一声不响。格里高力在屋里走来走去,斜眼望着她,特意来来回回地踩着一块咯吱咯吱直响的地板。
圣诞节第一天,格里高力赶着车送老爷到维奥申镇上去。
老爷做过祈祷,在他的一个堂妹——一个女地主家里吃过早饭,就吩咐套车。
格里高力还没有把一大碗油糊糊的猪肉汤喝完,就站起来,朝马棚里走去。
轻便的城市型爬犁上套的是一匹灰毛色、黑斑、名叫“快腿”的奥勒尔大走马。格里高力扯紧缰绳,把马牵了出来,匆匆忙忙地将马套上爬犁。
风卷起松松的、凉得扎人的积雪,银色的雪粉咝咝地满院子飞舞。花坛外面的树上挂着轻柔的、像流苏一样的白霜。风把霜吹离枝头,霜向下落,松散开来,经阳光一照,放射出虹霓般的、像童话里那种光怪陆离的色彩。屋顶上,黑糊糊的烟囱里冒出的烟被风吹得歪歪倒倒的,有几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寒鸦在烟囱旁边哇哇叫着。寒鸦听到脚步声,惊得飞了起来,像几个灰蓝色的棉花球似的在屋子上空盘旋了一阵子,就朝西边的教堂飞去,一只只瓦蓝色的寒鸦,在清晨淡紫色的天空里显得非常清楚。
“去说一声,套好啦!”格里高力朝着跑出来的一个使女喊道。
老爷一面把胡子往貉绒皮袄领子里埋着,走了出来。格里高力给他把腿盖好,把丝绒缘边的狼皮车毯扣起来。
“狠狠地抽!”老爷用眼睛点了点大走马。
格里高力坐在赶车座位上,身子向后仰着,伸直的两手拉得缰绳紧绷绷的,他斜着眼睛担心地望着每一道滑溜的斜坡,他还记得有一次在下过头场雪的路上走,因为爬犁猛颠了一下,老爷就照着他的后脑勺打了结结实实的一拳,那一拳真不像一个老头子打的。直到来到桥边,顺着顿河往前走,格里高力这才放松缰绳,用手套揉了揉被风吹得发麻的两腮。
下午两点钟才赶回亚戈德庄。老爷一路上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弯起手指头敲敲格里高力的脊背,说:“停一下!”就转过身去,背着风卷起烟卷来。
已经在下坡往庄里走的时候,老爷问道:
“明天一早就走吗?”
格里高力侧过身子,好不容易张了张冻僵的嘴唇。
“一搅走。”他把“早”说成了“搅”。他那冻得发僵的舌头好像肿了起来,紧紧贴在牙花子上,说话都不清楚了。
“钱都领到了吗?”
“都领到啦。”
“不要挂念老婆,她的事你放心好啦。你到军队里要好好地干。你爷爷当年是个很像样的哥萨克。希望你……”老爷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为了避风,把脸藏进了皮袄领子),“希望你也能像你爷爷和你父亲那样。你父亲是在沙皇阅兵时得过赛马头奖吧?”
“是的,父亲得过。”
“噢,就要这样嘛。”老爷好像是在警告他,用严厉的口气结束了谈话,把整个的脸都藏进皮袄里。
格里高力把马交给萨什卡老爹,就朝下房走去。
“你父亲来啦!”萨什卡老爹一面给马披马衣,一面在背后对格里高力喊道。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正坐在桌旁吃肉冻。“快醉啦。”格里高力用眼睛打量着父亲变得和颜悦色的脸,心里判断说。
“回来啦,老总?”
“冻死啦,”格里高力拍打着两手回答说,又朝阿克西妮亚说:“给我解开帽带,手不听使唤啦。”
“算你倒霉,风故意找你麻烦。”父亲嚼得耳朵和胡子直摆动,一面唠叨说。
这一次他和气多了。他毫不见外地、痛痛快快地吩咐阿克西妮亚说:
“再切一些面包来,别舍不得。”
他离开桌子,在去门口抽烟的时候,好像无意中把摇篮摇了两下;他把大胡子伸进小帐子里,问道:
“是男孩子吗?”
“是个丫头,”阿克西妮亚替格里高力回答说,接着,她看到一缕不满意的神色从老头子脸上飘过,一直隐没到大胡子里,便赶紧补充说:“长得挺好看,完全像格里高力。”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十分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露在一团破布外面的黑黑的小脑袋,不无自豪地认可说:
“是我们家的骨血……哈……真不简单!……”
“爹,你怎么来的?”格里高力问。
“坐爬犁来的,套的是小骒马和彼特罗的马。”
“你套一匹马来好啦,咱们再把我那匹马套上。”
“不用,让你的马空身走吧。马倒是一匹挺不错的马。”
“你看过啦?”
“稍微看了看。”
他们因为彼此都想着同样的事情,心情十分激动。谈论的却是各种各样不值得谈的事情。阿克西妮亚没有插嘴,愁眉苦脸地坐在床上。两个鼓膨膨的乳房把小褂的领口都撑开了。生过孩子以后,她胖了不少,显示出一种幸福和充满信心的新姿态。
他们很晚才睡下。阿克西妮亚紧紧贴在格里高力身上,泪水和没有吸干的奶头流出的奶水把他的小褂湿了一大片。
“我想你会想死的……我一个人怎么过啊?”
“别怕。”格里高力同样用小声回答说。
“夜又长……孩子又不睡……我又想你想得要命……还得了吗,格里沙,一去就是四年!”
“听说,古时候当兵要当二十五年呢。”
“我管它古时候干啥……”
“好啦,别说啦!”
“当兵拆散人家好日子,真该死!”
“等有了假期,我会回来的。”
“等有了假期,”阿克西妮亚一面抽抽搭搭地哭,一面往小褂上擤鼻涕,一面像回声一样哼哼着接话说,“等你回来,顿河的水恐怕都要流干啦……”
“别哭啦……好比秋天下雨,算不了什么,你也会是这样。”
“把你换成我试试看。”
格里高力在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了。阿克西妮亚喂过孩子,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格里高力脸上发黑的线条,默默地和他告别。她想起了她在自己房里劝他上库班去的那一夜;那一夜也是只有一轮明月和被月光照得雪亮的院子。
明月依旧,可是格里高力现在又是那样又不是那样了。他身后已经有一段很长的、一天天踏出来的小路……
格里高力翻了一下身,含含糊糊地说:
“在赤杨村……”又不做声了。
阿克西妮亚想睡一下,但是思潮就像风吹干草堆一样,把睡意吹散了。一直到天亮她都在想着格里高力梦中说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寻找着各种各样的答案……结满冰花的窗户上刚刚出现麻麻的亮点儿,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醒来了。
“格里高力,起来,天亮啦!”
阿克西妮亚跪起来,穿上裙子;她叹着气,摸索火柴摸索了半天。
等到吃完早饭,收拾停当,天也大亮了。晨光闪闪烁烁,有如蓝色的水波。好像插进雪里的篱笆,显得清楚齐整,就像一排牙齿;马棚顶黑糊糊的,遮住紫丁香般柔和的、雾蒙蒙的天空。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出去套爬犁。格里高力挣脱疯狂地吻他的阿克西妮亚,去跟萨什卡老爹和其余的一些人告别。
阿克西妮亚把小孩子裹了裹,就出来送他。
格里高力亲了亲女儿湿乎乎的额头,就朝自己的马走去。
“坐爬犁吧!”父亲勒着马,喊叫道。
“不,我骑马吧。”
格里高力故意不慌不忙地勒了勒马肚带,骑上马去,理着缰绳。阿克西妮亚用手指头捅了捅他的腿,一连声地反复说:
“格里沙,等一等……我有话要跟你说……”她心慌意乱,浑身打着哆嗦,皱着眉头在想什么话。
“好啦,再见吧!把孩子照应好……我走啦,你看,爹已经走很远啦……”
“等一等,我的亲人!……”阿克西妮亚用左手抓住冰凉的马镫,右手紧紧按住裹在衣襟里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那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就腾不出手去擦了。
维尼阿民从屋里走了出来。
“格里高力,老爷叫你。”
格里高力骂了一声,扬了一下鞭子,就出了院子。阿克西妮亚跟在他后面跑着,那穿着毡靴的双脚一下又一下地插进院子里一处一处的雪堆里,又十分吃力地拔出来。
格里高力在山头上追上了父亲。他镇定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阿克西妮亚在大门口,把裹在衣襟里的小孩子紧紧抱在胸前,风吹得她那红绸头巾扑扑抖动,头巾的角儿在肩头打着圈圈儿。
格里高力来到爬犁跟前,一起缓缓地往前走。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转身背对着马,问道:
“这么说,你不想跟你老婆过啦?”
“老话……早说过啦……”
“就是说,你不想啦?”
“可以说,是这样。”
“你没听说,她寻过短见吗?”
“听说过。”
“听谁说的?”
“我送老爷到镇上去,见到过咱们村里的人。”
“你不怕上帝怪罪吗?”
“说实在的,爹,有什么办法呢……大车上掉下去的东西,掉了就掉啦。”
“你别跟我讲他妈的鬼话!我是好心好意和你说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冲冲地一口气说了出来。
“我已经有了孩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会儿破镜已经不能重圆啦。”
“你小心……养的会不会是人家的孩子呢?”
格里高力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父亲触动了他那没有愈合的创伤。自从孩子生下来以后,格里高力一直疑心重重,心里十分痛苦,虽然他不叫阿克西妮亚看出来,也欺骗着自己。到了夜里,等阿克西妮亚睡了,他常常走到摇篮跟前,仔细端详,在孩子那黑糊糊、红扑扑的脸蛋上寻找跟自己相像的地方,但是每次看过了,还是像原来那样没有把握。司捷潘的皮肤也是深褐色,几乎是黑色的——怎么能知道,从孩子的心脏里流出来,奔流在皮肤下一道道发青的血管里的血,究竟是谁的呢?有时候他觉得女孩子很像他,有时候觉得她像司捷潘像得不得了。他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要说有感情的话,只有一种厌恶的感情,因为他把临产时浑身抽搐的阿克西妮亚从田野上拉回来的时候,曾经感到十分伤脑筋。有一次(当时阿克西妮亚正在厨房里做饭),他把孩子从摇篮里抱出来,给她换尿布,换着换着,觉得一阵刺心的难受。他偷偷地弯下身子,用牙咬了咬孩子那红红的、撅着的脚指头。
父亲毫不顾惜地戳了他的痛处,格里高力把手掌放到鞍头上,低声回答说:
“不管是谁的,我总不能扔掉。”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没有转身,朝马身上抽了一鞭子。
“娜塔莉亚那一下子毁啦……头歪啦,好像是得了偏头风。一条很要紧的筋割断啦,所以脖子歪到了一边。”
他没有再说下去。爬犁划开积雪,沙沙地前进着;格里高力的马紧紧跟在后面,马蹄哒哒响着。
“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会儿怎么样啦?”格里高力问道,一面十分细心地从马鬃里住外抠一颗被汗渍透的苍耳子。
“总算是活过来啦。躺了七个月。三一节的时候眼看着就要死啦。潘克拉季教长都给她举行过涂油仪式了……可是后来又苏醒过来。从那时候起就一天天好转,后来就起床了。她拿镰刀往心窝里戳,可是手一哆嗦,戳歪了,要不然就完啦……”
“往下坡走。”格里高力扬了扬鞭子,在马镫上站了起来,放马朝爬犁前面跑去,马蹄翻起的积雪,一块一块地飞到爬犁上。
“咱们要把娜塔莉亚接回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赶车,一面高声说。“一个娘们儿是不愿住娘家的。前几天我看到过她,我叫她到咱们家来。”
格里高力没有答话。直到进前面的村子,他们都没有说话,而且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再也没有提这件事。
这一天他们走了七十多俄里。第二天(很多人家已经上灯了),他们来到曼柯沃镇。
“维奥申乡来的人在哪儿?”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见到人就问道。
“顺大街往前走。”
他们住宿的宅子里,已经住下五个新兵和送他们入伍的父亲。
“你们是哪几个村子上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问着,把马朝棚子底下牵去。
“旗尔河边的。”黑暗处有个粗喉咙回答说。
“哪一个村上的呢?”
“有卡耳根村的,有纳波洛夫村的,有李霍维多夫村的,你们是哪个村上的?”
“我们是‘咕咕村’ 上的。”格里高力笑着回答说,一面卸着马鞍,摸了摸鞍底下出了汗的马背。
第二天早晨,维奥申乡的乡长杜达列夫把维奥申乡的新兵带到体格检查处。格里高力看到了自己村子里跟他同年的伙伴们;米佳·柯尔叔诺夫骑着一匹浅棕色的高头大马,一副崭新、漂亮的马鞍,一条华丽的马肚带,马笼头还戴着银饰,还在清早他骑马到井边去的时候,看到格里高力站在住所的大门口,他就用左手按着歪戴着的帽子,不打招呼就跑了过去。
新兵在乡公所的冷屋子里按着次序脱掉衣服。好几个军队里的文书和一个军监助理跑来跑去,穿着漆皮短靴的军区司令的副官在旁边来来回回地走着;他那嵌着黑宝石的戒指和漂亮的黑眼睛里那通红、凸起的眼白,使他的皮肤和肩章的穗带显得分外白。屋子里传出医生的说话声和零星插话。
“六十九。”
“巴维尔·伊万诺维奇,给我一支化学铅笔。”门口有一个带醉意的声音沙哑地说。
“胸围……”
“嗯,嗯,很明显这是遗传。”
“梅毒,记下来。”
“干什么要用手捂着?又不是大姑娘。”
“体格有点……”
“……村里这种病多得很。必须另外对待。我已经报告过上级啦。”
“巴维尔·伊万诺维奇,请您看看这一个。体格怎样?”
“嗯——我来看……”
格里高力跟楚加林村一个红头发、高个头儿小伙子一块儿脱衣服。门里走出一个文书,他背后的制服皱着,声音清脆地说:
“潘菲洛夫·谢瓦斯季扬、格里高力·麦列霍夫。”
“快点!”红头发小伙子吓得小声对格里高力说,一面红着脸脱袜子。
格里高力带着满脊背的鸡皮疙瘩走了进去。他那黑黑的身子闪着老橡树一般的光泽。他望着自己两条腿上那密密麻麻的黑毛,觉得很不好意思。角落里的磅秤上站着一个脱得精光、颧骨很高的小伙子。有一个人,看样子像个医士,拨了拨砝码,喊道:
“四普特零十封特。下来。”
这种有伤大雅的体格检查使格里高力觉得很不耐烦。一个穿白衣的白发医生用听诊器在他身上听了一遍;另一个年轻点的医生翻了翻他的眼皮,又看了看舌头;第三个戴着玳瑁眼镜的医生,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搓着手,在格里高力身后转悠了一会儿。
“到磅秤上去。”
格里高力跨到带凸纹的、冰冷的磅秤上。
“五普特零六封特半。”过磅医士丁丁当当地拨了几下砝码,报出了数字。
“见鬼啦,不是特别高大嘛……”白头发医生鼻子哼哼着说,一面抓住格里高力的手,拉着他转了两个圈子。
“出——奇——啦!”另外那个年轻些的医生结结巴巴地打着嗝说。
“多重?”坐在桌旁的一个人惊愕地问。
“五普特零六封特半。”白头发医生回答说,他还没有把扬起的眉毛放下来。
“送到御林军去行吗?”军区军事监督把梳得光溜溜的黑脑袋凑到旁边一个人的耳朵上,问道。
“一副强盗相……太野啦。”
“喂,转过身去!你这背上是什么?”一个戴上校肩章的军官不耐烦地用指头敲着桌子,叫喊道。
白头发医生含含糊糊地嘟哝了两句,格里高力转过身,背朝着桌子,好不容易抑制着浑身的哆嗦,回答说:
“是今年春上冻的。是些小疖子。”
检查完毕,几个军官坐在桌旁商量了一下,就决定了:
“到战斗部队去。”
“麦列霍夫,你到十二团去。听见吗?”
把格里高力放了出来。他朝门口走的时候,听到一阵不满意的嘁喳声。
“不——行——啊。您想想,皇上要是看到这副相貌,那会怎么样?单是他的眼睛……”
“是个杂种!大概是东方种。”
“再说,身体也不干净,有疖子……”
在门外等候体检的同村的小伙子们一齐围住格里高力。
“喂,格里什卡,怎么样?”
“分配到哪儿啦?”
“大概是到阿塔曼团吧?”
“你有多重?”
格里高力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伸进裤腿,不耐烦地回答说:
“去吧,还问个屁!分配到哪儿吗?到十二团。”
“柯尔叔诺夫·德米特里、卡耳根·伊万。”一个文书探出头来喊道。
格里高力一面扣着小皮袄上的扣子,从台阶上跑了下来。
春风送暖,正是融雪天气,大路上有些化尽了雪的地方在冒着热气。母鸡咯咯叫着在大街上穿来穿去。鹅在水洼里嬉戏,水面上泛起一阵阵斜斜的涟漪。橙红色的鹅掌在水里闪着红光,好像严霜打过的秋天的树叶。
过了一天,开始检查马匹。不少军官在广场上走来走去;一名兽医和一名手执量马尺的医士,忽闪着军大衣的大襟走了过来。各种毛色的战马在教堂的墙外排成长长的行列。维奥申乡乡长杜达列夫从磅秤那里滑滑跌跌地跑到广场中间放的一张小桌子跟前,一个文书在小桌上记录着检查和过磅的结果,军事监督也走了过来,一面向一名年轻中尉解释着什么,生气地跺着脚。
格里高力的号码是一百零八号,他把马牵到磅秤跟前。量过了马身上所有的部分,过了磅,马还没有来得及走下秤台,兽医又带着素有的那种权威神气,扳起马的上嘴唇,看了看马嘴;他又用劲按着,摸了摸马胸部的筋肉,又像蜘蛛爬一样,十分用劲地捯换着手指头,一直朝腿部摸下去。
他按了按膝关节,敲了敲筋头上的韧带,捏了捏距毛上的骨头……
他对提心吊胆的马听了半天,摸了半天,就忽闪着白大褂子走开了,周围留下石碳酸那种酸涩气味。
格里高力的马没有选上。萨什卡老爹的指望落空了,精明的医生就有那么大的“本事”,发现了萨什卡老爹说过的那一点不易看出的毛病。
焦急的格里高力跟父亲商量了一下,过了半个钟头,瞅了个空子,把彼特罗的战马牵到磅秤上。医生几乎没有检查,就通过了。
格里高力就在不远处找到一块干些的地方,把马衣铺在地上,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上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后面牵着马,跟另外一个老头子说着话,那个老头子也是送儿子入伍的。
一位白发将军从他们旁边走过。将军高高的身材,身穿浅灰色军大衣,头戴银白色羊羔皮帽。他的左侧朝前偏着,摇晃着一只戴白手套的手。
“这就是军区司令。”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后面捅了捅格里高力,小声说。
“看样子,是位将军吧?”
“玛凯耶夫少将。是个很厉害的家伙!”
司令后面跟着各团和各连来的一群军官。一位肩膀和臀部都很宽阔、穿着炮兵制服的上尉,对身边一位御林军阿塔曼团的高个子漂亮军官大声说:
“……真他妈的怪事!一个爱沙尼亚小村子,村上的人大部分都是白皮肤的,这个姑娘却截然相反,而且还不止她一个呢!我们做过各种各样的推测,后来才知道,在二十年以前……”军官们走了过去,离格里高力铺开马衣放东西的地方越来越远,格里高力背着风,好不容易听到了淹没在军官们的笑声中的、炮兵上尉的最后一句话:“……原来是你们阿塔曼团的一个连在这个村子里驻扎过。”
一个文书用哆哆嗦嗦、沾满了化学墨水的手指头扣着上衣的纽扣,跑了过去,军监助理在后面朝着他气势汹汹地叫着:
“要三份,快给我办!我把你关起来!”
格里高力好奇地打量着文武官员们一张张陌生的脸。一名副官从旁边走过,用烦闷、湿润的眼睛朝他看了一下,一遇到他凝视的目光,就转过脸去;一名老中尉不知为什么十分激动,用黄黄的牙齿咬住上嘴唇,几乎是跑着来追副官。格里高力看到,中尉那红眉毛上头的青筋在突突地跳动,扯得眼皮一抖一抖的。
格里高力脚下铺的是一张没有披过的马衣,上面井井有条地放着他的东西:一副马鞍,包着铁皮的鞍架漆成了绿色,上面缝有前袋和后袋,两件军大衣,两条裤子,一件制服,两双靴子,内衣,一封特零五十四佐洛特尼克干粮,一筒罐头,一袋炒米,还有一个骑手所需要的一定数量的其他食品。
在开着口的后袋里可以看到一套——四只蹄子用的——马掌、裹在油布里的马掌钉、装着两根针和一团线的针线袋、手巾。
格里高力最后一次看了看自己的装备,蹲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马鞍扣带油污的边儿。主持检查的人员,从广场的一头,顺着哥萨克们挨着马衣排成的行列慢慢走来。司令和军官们仔细检查哥萨克们的装备,不时地撩起浅灰色军大衣的下摆,蹲下去,翻翻袋子,看看针线包,掂掂干粮袋的分量。
“伙计们,瞧那个高个子家伙,”站在格里高力旁边的一个小伙子用手指着那个军区军事监督说,“他翻得多带劲儿,就像一条狗在刨黄鼬洞。”
“咦,咦,不得了!……把口袋都翻过来啦!”
“一定是不合规格,要不然他也不会找麻烦。”
“他是怎么回事儿,好像是在数马掌钉子吧?……”
“简直像条狗!”
说话声渐渐停了,检查的人渐渐来到跟前,再过来几个人就轮到格里高力了。军区司令左手拿着手套,右手摇晃着,胳膊肘弯都不弯。格里高力打了个立正,父亲在后面咳嗽了几声。风把马尿和融雪气味吹得广场上到处都是。好像醉得很不痛快的太阳当头照着。
一群军官在格里高力旁边那个哥萨克跟前检查着,并且一个一个地向他走来。
“姓什么,叫什么?”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
军事监督抓住扣带把他的军大衣提起来,闻了闻大衣里子,匆匆数了数纽扣;另外一个戴少尉肩章的军官,用指头捏了捏上等呢子做的裤子;还有一个军官把腰弯得叫风把大衣下摆吹到了背上,他在袋子里摸了摸。军事监督用小指和大拇指小心翼翼,好像是挨到烫手的东西似的,拨着油布上的马掌钉,吧嗒着嘴数了数。
“为什么只有二十三颗钉子?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气呼呼地扯了扯油布的角儿。
“不会少的,大人,是二十四颗。”
“怎么,我是瞎子吗?”
格里高力慌忙抻开折着的油布角儿,是这个角儿盖住了第二十四颗钉子。他那又黑又粗糙的手指头轻轻地碰了军事监督那又白又嫩的手指头一下。监督把手一缩,好像被扎了一下似的,并且在灰大衣腰上擦了擦;厌恶地皱起眉头,戴上手套。
格里高力注意到这一点;他直起身子,冷笑了一下。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军事监督的腮尖子红了红,高声喝道:
“你看什么?哥萨克,你看什么?……”他的两腮、颧骨上还有一道刮脸划出的血印子,从上到下都红了。“扣带为什么不像样子?这又是怎么回事儿?你是哥萨克还是庄稼佬?……你父亲在哪儿?”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拉了拉马缰,向前跨了一步,用瘸腿叭地一碰,打了个立正。
“你没有当过兵吗?……”监督因为打牌输了钱,早晨一起来就一肚子的火,这会儿就向他发作起来。
军区司令走了过来,监督才不叫了。司令用靴尖踢了踢鞍垫,嗯了一声,就朝下一个走去。格里高力分到的那个团的一位迎接新兵的军官,很有礼貌地把东西翻了翻,包括针线袋在内,全翻过了,才最后一个倒退着离开,因为他在背着风点烟。
过了一天,从柴尔特柯沃车站开出的一辆火车,拖着一列装满哥萨克、马匹和粮秣的红色车厢,向里斯基——沃罗涅日方向开去。
在其中一节车厢里,格里高力靠着木槽站着。车厢的门敞开,陌生的平坦的原野从车厢门外滑过,灰蒙蒙的、色调柔和的丛林在远处旋转着。
马匹咯吱咯吱地嚼着干草,觉得脚底下摇晃不定,不住地捯动着四蹄。
车厢里到处是野蒿气味、马汗气味和春天融雪的气味,在遥远的天际出现了一片丛林,灰蒙蒙,雾绰绰,远不可及,有如黄昏时不很亮的星星。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