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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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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暴动像洪水一样翻腾起来,泛滥开去,淹没了顿河沿岸、顿河左岸的草原地区,足足有四百俄里方圆。二万五千名哥萨克上了战马。上顿河州各村庄还出了一万名步兵。

  这次战争的打法是前所未有的。顿河白军为了掩护诺沃契尔卡斯克,在顿涅茨附近拉开战线,准备进行决战。跟白军对垒的红军第八军和第九军,被后方的暴动打乱了步骤,控制顿河地区的任务本来就是很艰巨的,现在就更加复杂化了。

  四月里,一种威胁十分明显地摆到了共和国革命军事委员会面前:暴动军眼看着就要和白军的战线联合起来了。必须在暴动军从后方推进到红军阵地并且与顿河白军汇合之前,千方百计地把暴动镇压下去。调动了最有战斗力的部队来镇压暴动:参加清剿部队的有波罗的海和黑海的水兵,有几团最可靠的步兵,有装甲兵,有特别英勇善战的骑兵部队。把包古查尔野战师的五个团全部从前线上撤了下来,这五个团有八千支枪、五百挺机枪,还配合着几个炮兵连。四月里,梁赞和唐波夫的训练班学员已经在嘉桑乡的暴动军阵地上英勇顽强地奋战,又过了几天,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军官学校的队伍也开来了,拉脱维亚的步兵也在叔米林镇外同暴动军交手了。

  哥萨克们因为缺乏战斗装备,行动很受限制。起初是没有足够的步枪,后来子弹也渐渐用光了。必须要用血作代价去换,要靠冲锋或夜袭去抢夺枪支和子弹。他们抢夺了很多次。到四月里,暴动军已经有了足够的步枪,还拥有六支炮兵连和将近一百五十挺机枪。

  在暴动开始的时候,维奥申的军火库里还保留着五百万只空弹壳。州苏维埃把最好的铁匠、钳工和造枪手都动员来了,在维奥申建立了一个制造子弹的作坊,但是却没有铅,没有东西来做弹头。于是各个村庄都遵照州苏维埃的号召,开始收集铅和铜。机器磨坊里储存的铅和锡全部拿了出来。派了不少人骑着马带着简短的呼吁书在各个村子里转悠:

  你们的丈夫、儿子和兄弟没有子弹啦!

  他们只能靠着从万恶的敌人手里夺取子弹啦。请你们把家里一切可以造子弹的东西拿出来吧。请你们把风车上的铅丝筛子拆下来吧。

  一个星期之后,全州没有一架风车装铅丝筛子了。

  “你们的丈夫、儿子和兄弟没有子弹啦!……”于是妇女们把一切合用的和不合用的东西都送进了村苏维埃,打过仗的村庄的孩子们纷纷从墙里往外抠铅弹头,挖掘土地找炮弹片。然而在这方面也不完全一致:有些妇女因为穷,不愿意毁掉最后的一两样小家什,被戴上“通红军”的帽子,逮捕起来,送到州里。在鞑靼村,“生铁头”谢苗从部队里回来休假,被几个富裕的老头子打得头破血流,就因为他说了两句不留心的话:“让财主们去拆毁风车吧。他们大概觉得红军比倾家荡产还可怕。”

  所有的铅都在维奥申的作坊里熔化,但是铸成的弹头因为没有镍皮,也很容易熔化……一枪打过,土造的弹头熔化成铅块飞出去,带着一种疯狂的呜呜声和噜噜声朝前飞去,但是只能打一百或一百二十丈远。然而这种子弹打出的伤是十分可怕的。红军了解这种情况以后,每次和哥萨克的侦察兵在近距离内遭遇,就大声叫喊:“别放你们那屎壳郎啦……投降吧,反正你们都要完蛋的!”

  三万五千名暴动的哥萨克分编成五个师,又根据人数,编成一个第六独立旅。第三师由叶果罗夫率领,在麦什柯夫——谢特拉柯夫——维热一带作战。第四师盘踞在嘉桑——顿涅茨柯耶——叔米林一带。率领这个师的是外表阴沉、打起仗来又勇猛又顽强的康德拉特·梅德维杰夫准尉。第五师由乌沙柯夫率领,在司拉舍夫——布堪诺夫一线作战。梅尔库洛夫司务长率领第二师在叶兰乡的一些村庄——霍派尔河口乡——郭尔巴托夫一带活动。第六独立旅也在这一带,这个旅组织得非常严密,几乎没受到过损失,因为指挥这个旅的是马克萨耶夫乡的哥萨克包加推廖夫准尉,这人又细心又谨慎,从来不冒险,从来不叫人白白地去送死。麦列霍夫·格里高力指挥的第一师分布在旗尔河上。他这个地区是要冲地带,从前线抽调下来的红军部队从南方向他压了过来,但是他不仅顶住了敌军的进攻,而且还抽出一些步兵和骑兵连队,去援助实力较差的第二师。

  暴动没有发展到霍派尔州和大熊河口州各乡镇。那里也曾经有过波动,从那边也来过几个代表,要求派部队上布祖卢克和霍派尔河上游去,到那里去发动哥萨克们,但是暴动军司令部不肯让部队跨出上顿河州边界以外,因为知道大多数霍派尔人是拥护苏维埃政权,不愿意拿起枪来的。而且就连那些代表也不敢保证成功,他们很坦率地说,各个村子里对红军不满的人并不怎么多,残留在霍派尔州各个偏僻角落里的军官们也都躲藏起来,要组织大规模的兵力来响应暴动,是不可能的,因为上过前方的人或者躲在家里,或者跟着红军走了,老头子们都被折腾得够戗,就像小牛被关进了牛棚,他们的实力和往日的威信都没有了。

  在南方,乌克兰人居住的各乡里,红军把青年人都动员起来,青年们都参加了包古查尔师的各个团,斗志昂扬地在同暴动军作战。暴动被封锁在上顿河州范围以内了。所有的人,包括暴动军司令部在内,越来越清楚,想长期保住家乡这块地盘是办不到的,或早或晚,红军总要从顿涅茨方面掉过头来对他们进攻。

  三月十八日,库金诺夫召唤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到维奥申去开会。格里高力把指挥任务交给副师长里亚布契柯夫,一大早就带着传令兵到州里去了。

  格里高力来到司令部,这时候库金诺夫和萨方诺夫正在跟阿列克塞耶夫乡的一个代表进行谈判。库金诺夫弓着腰,坐在写字台旁边,用干瘦的黑手指头玩弄着自己的高加索皮带的头儿,也不抬那双因为睡眠不足而肿胀和溃烂的眼睛,向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哥萨克问道:

  “你们自己又怎么样?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们吗,别提啦……自己都有点儿不合把子……谁也摸不透别人的心思。你可知道,我们那儿的人都是啥样的?胆子都很小。他们又想干,可是又害怕……”

  “‘又想干!’‘又害怕!’”库金诺夫气得脸色灰白,大叫起来,并且就像烫了屁股似的,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你们一个个都像大姑娘!又想干,又怕疼,又说妈妈不答应。哼,滚回你们的阿列克塞耶夫乡去吧,去告诉你们那些老头子们,就说,如果你们自己不动手,我们连一个排也不会派去你们乡。就让红军把你们一个个都绞死好啦!”

  那人抬起一只红红的手,很费劲儿地把熠熠有光的狐皮帽子向脑后推了推。汗水顺着额上的皱纹,就像春水顺着小沟那样,哗哗地流了下来,短短的灰睫毛一个劲儿地眨巴着,眼睛里带着谄笑和抱愧的神情。

  “当然啦,你们也是不得已才来找我们的。但是我们这儿事情刚刚开头。有很多事情暂时还顾不上……”

  格里高力正留神听他们说话,看见有一个人不敲门就从走廊里走了进来,便朝旁边闪了闪。来人个头儿不高,黑黑的小胡子,穿一件熟皮子皮袄。他点了点头,跟库金诺夫打过招呼,就用白白的手掌托住腮,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格里高力熟识所有参谋人员的面孔,这个人他却是头一次看见,所以仔细看了看。一张很清秀的脸,黑黑的,但不是风吹日晒的,两手又白又嫩,一副知识分子的风度,——这一切都说明他不是本地人。

  库金诺夫用眼睛瞟着来人,对格里高力说:

  “麦列霍夫,你来认识认识。这位是盖沃尔吉捷同志。他是……”库金诺夫顿住了。他玩弄了一会儿皮带上发了黑的银环儿,然后欠了欠身,对阿列克塞耶夫乡的代表说:“喂,乡亲,你走吧。我们现在有事情要办。你回去,把我的话转告有关的人吧。”

  那个代表站起身来。他那夹杂着黑黑的细毛的火红色狐狸皮帽几乎碰到天花板。因为他那宽宽的肩膀遮住了亮光,屋子里一下子就显得又小又挤了。

  “你是来求救兵的吗?”格里高力问道;他同盖沃尔吉捷握过手,手掌还一直觉得很不舒服。

  “是的,是的!是来求救兵的。可是,瞧,结果是这样……”那人高兴地朝格里高力转过脸来,用眼睛寻找支持。他那张跟狐皮帽一样红的脸显得异常慌张,出了很多汗,那耷拉着的红红的小胡子和下巴胡都好像挂满了小小的玻璃珠儿。

  “你们也不喜欢苏维埃政权吗?”格里高力装做没有看出库金诺夫不耐烦的样子,继续问道。

  “目前还算好,”那人实事求是地小声说,“就是怕以后越来越坏。”

  “你们那儿枪毙过人吗?”

  “没有,真的!没听说有这种事儿。噢,不过,总而言之,他们抢过马,抢过粮食,噢,当然啦,他们也抓过说反动话的人。一句话,叫人看着可怕。”

  “如果我们维奥申的人开到你们那儿去,你们能发动起来吗?所有的人都能发动起来吗?”

  那人的小小的、被阳光染成了金色的眼睛很乖巧地眯缝起来,躲开格里高力的眼睛,皮帽子朝额头上爬了爬,这时候额头上也堆起了沉思的皱纹。

  “怎么能替所有的人担保呢?……不过,有家有业的人一定会跟着干的。”

  “那些穷苦的、无家无业的人呢?”

  格里高力盯着他的眼睛,但是一直没有看出他的眼神,现在终于遇到了他的像孩子那样惊愕、率直的目光。

  “瞧您说的!……那些二流子凭什么跟咱们干?这个政府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嘛,实在话!”

  “浑蛋,那你来干什么?”库金诺夫再也憋不住怒火,气得叫了起来,他坐的转椅也吱扭吱扭地响了起来。“你干什么来鼓动我们到你们那儿去:怎么,你们那儿都是财主吗?如果一个村子里只有两三户人家参加,那算什么起义?给我滚出去!滚,我叫你滚!烤公鸡 还没有啄到你们的屁股,等啄到你们的屁股,那时候不用我们支援,你们也会起来干的!你们这些家伙躲在别人脊梁后面享清福享惯啦!你们顶好是躺在热炕头上,再用热黍子焐起来……滚吧,快滚吧!别叫我看着你他妈的恶心!”

  格里高力皱起眉头,扭过脸去。库金诺夫脸上的红斑越来越红。盖沃尔吉捷捻着胡子,抽了抽好像用斧子削成的鹰钩鼻子。

  “既然这样,那就请原谅吧。不过,大人,别骂人,别吓唬人,这是好说好道的事。我们的老头子们的请求,我已经向你们说过啦,你们的答复,我一定会带回去,用不着骂人!骂老百姓要骂到什么时候呢?白军骂,红军骂,现在你又骂,谁都想抖抖自己的威风,还要折腾折腾人……唉,庄稼人过的日子,就像叫癞狗啃过的……”

  他怒冲冲地把帽子往下一压,像块大石头一样滚进走廊里,轻轻地把房门掩上;但是到了走廊里怒气一下子就发作起来,狠狠地摔了一下楼房的大门,震得石灰末子哗哗地往地板上和窗台上落了有五分钟。

  “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库金诺夫已经是高高兴兴地笑着说了,一面玩弄着皮带,面色越来越和悦了。“一九一七年春天,我上车站去,那是复活节时候,正赶上春耕。耕地的都是自由的哥萨克,简直都自由得发了昏,把所有的道路都犁啦,就好像嫌土地太少啦!在陶根村外,我把一个耕地的人喊到跟前,问:‘你这家伙,为什么把路都犁啦?’那个小伙子怕了。他说:‘我再也不犁啦,一万个对不起,我还可以把路踩踩平。’我又这样吓唬了两三个小伙子。来到格拉乔夫村外,又有人把路犁啦,这时候正有一个小伙子在耕地。我就唤他:‘喂,到这儿来!’他走了过来。我问:‘你凭什么把路犁啦?’那小伙子十分威武,眼睛亮闪闪的,朝我看了看,就一声不响地转过头,朝牛跟前跑去。他跑到牛跟前,从牛轭上抽出一根铁钎子,又朝我跑来。他抓住车沿,踩到踏板上。说:‘你算什么东西,你们这些家伙吸我们的血要吸到什么时候?你想不想叫我一下子敲碎你的脑壳儿?’他还拿铁钎子比画了比画。我对他说:‘你怎么啦,伊万,我是说着玩儿的呀!’他说:‘我现在不是伊万啦,是伊万·奥西佩奇,你这样无礼,我要打你嘴巴子!’真的,我好不容易才挣脱了。这家伙也是这样:又哼哼,又哀求,可是到末了却发起脾气来啦。人都是很要强的。”

  “这是他的野蛮劲儿被激起来,发泄出来啦,并不是什么要强。野蛮劲儿得到了发泄的机会,”盖沃尔吉捷很平静地说;也不等别人反驳,就换了话题说:“请开会吧。我今天还想到团里去呢。”

  库金诺夫敲了敲墙,喊道:

  “萨方诺夫!”他又转过脸对格里高力说:“你来和我们一块儿商量商量吧。‘一个脑袋瓜儿好,两个脑袋瓜儿更厉害。’这句俗话你知道吗?咱们很荣幸,盖沃尔吉捷有机会来到维奥申,现在可以帮助咱们啦。他的军衔是中校,陆军大学毕业的。”

  “您怎么留在维奥申啦?”格里高力不知为什么怀着冷冷的、戒备的心情问道。

  “从北线撤退的时候,我害了伤寒,就把我留在杜达列夫村啦。”

  “您是哪一部分的?”

  “我吗?我不是队列军官。我在司令部的特务组。”

  “是哪一组?是西特尼科夫将军那一组吗?”

  “不是……”

  格里高力还想再问几句,但是盖沃尔吉捷中校脸上的表情不知为什么紧张起来,格里高力这才感觉出自己这样寻根问底是不适宜的,于是问了一半就不问了。

  过了一会儿,参谋长萨方诺夫、第四师师长康德拉特·梅德维杰夫和红脸白齿的第六独立旅旅长包加推廖夫准尉都来了。会议开始了。库金诺夫根据战报把前线上的情况简要地对参加会议的人报告了一遍。中校第一个要求发言。他把一张三百万分之一的地图慢慢地摊到桌上,口若悬河地、信心十足地说起来,多少带一点儿外地口音:

  “首先我认为,必须将第三师和第四师的一部分后备部队调到麦列霍夫师和包加推廖夫准尉的独立旅作战的地区去。根据咱们得到的秘密情报和审讯俘虏的结果,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红军司令部正准备在卡敏镇——卡耳根镇——博柯夫镇地区对我们发动重大攻势。根据投诚和俘虏的红军的供词,可以断定,红军第九军司令部从第十二师抽调的两个骑兵团,还有五个阻击队,配备着三个炮兵连和一些机枪队,已经从奥布里沃和莫洛佐夫镇开过来。粗略地估计一下,这些补充部队,可以使敌方增加五千五百条枪。这样一来,他们毫无疑问已经在数量上占了优势,更不用说他们在武器装备方面的优势了。”

  像葵花一样黄的太阳,从南面照进房来,被窗棂画上了不少十字。天花板下面一动不动地悬挂着一大片浅蓝色的烟气。土烟的呛人气味和潮湿的靴子的臭气混成了一片。天花板下面有一只苍蝇被烟气呛得嗡嗡直叫。格里高力迷迷糊糊地望着窗外,他一连两夜没有睡觉了,沉甸甸的眼皮已经肿了起来,睡意和烧得很热的屋子里的暖气往他身上直扑,困倦渐渐使他神志模糊起来。可是窗外吹着一阵阵南来的春风,巴兹基高地上的残雪闪着熠熠的红光,顿河对岸的白杨树在风中一个劲儿地摇晃着,格里高力一看见,就好像听见了树枝的一片沙沙声。

  中校那又清楚又强硬的声音引起格里高力的注意。格里高力打起精神,仔细听着,迷迷糊糊的睡意不知不觉消失了,好像是随风飘散了。

  “……敌人在第一师前线的活动已经减弱,一直准备在米古林——麦什柯夫一线发动攻势,我们对此必须有所警惕。我认为,库金诺夫同……”中校把“同志”这个词儿咽回去,用他那女人一般白皙的手气势汹汹地做着手势,提高声音说:“库金诺夫总司令在萨方诺夫支持下,把红军的虚假调动当做真的,而采取了削弱麦列霍夫师防地兵力的做法,是犯了极大的错误。诸位,请恕我直言!牵制敌人兵力,以便发动攻势——这是起码的战略常识……”

  “可是,麦列霍夫并不需要后备团。”库金诺夫打断他的话。

  “正相反!我们应该把第三师的后备部队放在手底下,万一被敌人冲开缺口,就可以用后备部队来堵一堵。”

  “看样子,库金诺夫不想问问,我是不是愿意把后备队交给他。”格里高力气冲冲地说。“我是不给的。一个连也不给!”

  “哦,这个吗,老兄……”萨方诺夫捋着黄黄的胡子尖儿,笑着,拉长声音说。

  “用不着‘老兄老弟’的!说不给,就是不给!”

  “在作战问题上……”

  “你别对我说什么作战问题吧。我的作战地区,我的人马,由我自己来管。”

  盖沃尔吉捷中校使这场突然发生的争论停止了。他用手里的红铅笔画了一条虚线,标出受威胁的地区,于是参加会议的人的头一齐凑到地图上,这时候大家才清楚地了解到,红军司令部要发动进攻的话,只有在南部地区,因为该地区离顿涅茨最近,在交通联络方面对他们是有利的。

  过了一个钟头,会议结束了。面色阴沉、外表和动作都像狼一样的康德拉特·梅德维杰夫,因为文化水平很低,在会上一直没有说话,快要散会的时候,才皱着眉头望着大家说:

  “支援麦列霍夫,我们可以支援。我们的人还有的是。就是有一点,叫人他妈的不放心!要是红军从四面八方攻过来,咱们又往哪儿跑呢?要是把咱们赶到一堆,咱们就像发大水时候的蛇那样,挤到小土包上,乱成一团啦。”

  “蛇还会洑水呢,咱们可是不会洑水呀!”包加推廖夫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想过这一点。”库金诺夫若有所思地说。“就算这样,那也没有什么,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咱们就扔掉一切不能携带的武器,扔掉家眷,边打边撤,往顿涅茨方面靠。咱们力量不算小,有三万人呢。”

  “士官生肯收留咱们吗?他们很恨顿河上游的人呢。”

  “母鸡在窝儿里,就不愁没有鸡蛋……这个问题没什么好谈的!”格里高力戴上帽子,走了出来。他在门外听见盖沃尔吉捷哗啦哗啦地卷着地图,回答说:

  “维奥申人,以及所有的起义部队,如果就这样英勇地和布尔什维克战斗下去,就没有什么对不起顿河和俄罗斯的啦……”

  “这家伙嘴里这样说,心里一定在笑!”格里高力听着他说话的声音,心里想道。格里高力又像最初看见这个突然出现在维奥申的军官时那样,感到不放心,感到有一种毫无来由的痛恨心情。

  库金诺夫在司令部的大门口追上了他。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一阵子。在到处是牲口粪的广场上,风沙沙地吹动着一个个的小水洼儿,水面上泛起一道道的波纹。已是黄昏时候。一朵朵饱鼓鼓的白云,就像在夏天里那样,像天鹅一样慢悠悠地从南方飘过来。融化了的土地的潮湿气息又清新又芬芳。板墙脚下露出来的草已经绿了,而且这会儿风真的把波涛般的杨树摇动声从顿河对岸送了过来。

  “顿河快开冻啦。”库金诺夫一面咳嗽着,一面说。

  “嗯。”

  “谁他妈的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烟都抽不到,完蛋啦。一缸子土烟,要四十卢布克伦斯基票子呢。”

  “你告诉我,”格里高力边走边转过身来,生硬地问道,“这个吉尔吉斯军官,在你这儿干什么?”

  “盖沃尔吉捷吗?是作战处处长。这家伙好脑袋瓜儿!是他在制订作战计划。在战略方面他比咱们都高明。”

  “他经常住在维奥申吗?”

  “不……不……我们把他放到柴尔诺夫团的辎重队里去啦。”

  “那他怎样来管作战工作呢?”

  “你这不是看到,他常常来嘛。差不多天天都来。”

  “你们为什么不叫他住在维奥申呢?”格里高力想弄清究竟,又追问道。

  库金诺夫一面还在用手捂着嘴咳嗽,一面很勉强地回答说:

  “叫哥萨克们看着不大好。你不知道弟兄们都是什么样子吗?他们会说:‘又把军官捧上来啦,又要搞老一套啦。当官的又要掌权啦……’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像他这样的人,在军队里还有吗?”

  “在嘉桑乡还有两个,也许是三个……格里沙,你不要觉得怎么不舒服。你的心情,我看出来啦。伙计,咱们除了找士官生,没有别的路好走。不是这样吗?难道你想靠十个乡来建立自己的国家吗?这没有什么好说的……咱们要联合起来,要到克拉斯诺夫那儿去认罪,就说:彼特罗·尼古拉伊奇,多多担待吧,我们放弃阵地,错啦……”

  “我们错了吗?”格里高力反问道。

  “怎么不错呢?”库金诺夫一面带着惊异的神情回答,一面小心地绕过一个水洼。

  “可是我有一个想法……”格里高力脸色阴沉下来,强笑着说。“可是我以为,咱们起事,才错了呢……刚才那个阿列克塞耶夫乡代表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库金诺夫没有做声,用探询的目光从旁边看着格里高力。

  他们过了广场,在十字路口分了手。库金诺夫经过学校门口,朝自己家里走去。格里高力回到司令部里,招了招手,叫传令兵把马带了过来。他已经上了马,慢慢理着缰绳,理着枪上的皮带,心中却仍然在苦苦思索着,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对司令部里突然出现的那位中校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敌视心和戒备心,想着想着,忽然心里一震,想道:“万一这是士官生特意叫这些有文化的军官留在我们这儿,为的是在红军后方发动我们,叫这些军官按照他们那一套,也就是用念书人那一套来领导我们,那可怎么办?”而且他在脑子里还幸灾乐祸地、殷勤地端出许多猜测和理由:“他不说自己是哪一部分的……他说话含含糊糊……说是在司令部工作,可是没有什么司令部打这儿经过呀……为什么偏要把他留在杜达列夫村这样偏僻的地方呢?哼,这里面有名堂!我们把事情搞糟啦……”他一面用猜想剖示着生活,一面像个受害者一样,很难受地想:“我们上了念书人的当啦……上了老爷们的当啦!他们叫我们不能好好地过日子,用我们的手去干他们的事情。什么事都不能相信人啦……”

  过了顿河,他们就放马飞跑起来。在他后面跑的传令兵是一个勇猛、威武的汉子,是奥里山村的哥萨克。格里高力就挑选这样的人,让他们跟着自己“赴汤蹈火”,他把这样一些在对德战争中就受过考验的人放在自己身边。这个传令兵以前当过侦察兵。他一路上也不说话,一面跑,一面用老大的手掌捂着一团香喷喷、用葵花灰熬过的火绒,用火石打着了火,在风中抽起烟来。他们在下坡往陶根村走的时候,他对格里高力说:

  “要是不急着赶路,咱们找地方住下吧。马太累啦,让马喘喘气。”

  他们在楚卡林村住下了。吹了一路冷风,来到一座只有两个单间的简陋的小房子里,觉得就像在家里一样温暖和舒适。黄土地面散发着咸咸的牛尿和羊尿的气味,炉子里发出来的好像是垫着白菜帮子烤出来的新鲜面包气味。格里高力很勉强地回答着女房东的问话。女房东是一个老太婆,老头子和三个儿子都参加了暴动军。老太婆说话粗声粗气的,俨然以长者自居,而且一开头就不客气地对格里高力声明说:

  “你虽说是个官儿,管着那些哥萨克浑小子,可是你管不着我这个老婆子,你只配给我当儿子。好孩子,你就行行好,跟我聊聊吧。可是你一个劲儿地打哈欠,不愿意跟老娘们儿说说话儿,看不起老娘们儿。你要看得起!我把三个儿子,还有老头子,都送到你们的战场上去啦。你现在指挥他们,可是儿子是我生的,是我奶大的、喂大的,我上瓜园、菜园里去,都要用裙子把他们兜着,我为他们受够了苦。这也不是容易事呀!你别把鼻子翘得老高,别装模作样,你还是好好儿地跟我说说:是不是快太平啦?”

  “快啦……老大娘,你去睡吧!”

  “快啦就好!可是究竟怎么快法呢?你别管我睡觉不睡觉,在这儿当家的是我,不是你。我还要上院子里去抱羊羔呢。要把羊羔抱到屋里来过夜,羊羔还小呀。复活节以前能太平吗?”

  “把红军赶走了,就太平啦。”

  “这话才怪哩!”老婆子用腕部肿胀、手指头因为干活儿和风湿变了形的双手拍了拍又瘦又尖的膝盖,很伤心地吧嗒着干瘪得像樱桃树皮一样的嘴唇。“他们碍你们什么事啦?你们干吗要跟他们打仗?你们这些人简直都疯啦……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觉得拿枪打人挺快活,骑在马上挺神气,可是当娘的心里又怎样啊?打死的都是娘生的孩子呀,不是吗?不知是什么人想花样儿要打仗……”

  “我们就不是娘养的孩子,是狗养的孩子吗?”格里高力的传令兵听了老婆子的话,气得不得了,十分气忿地哑着嗓子说。“我们天天在死人,可是你偏说‘骑在马上挺神气’!好像当娘比流血牺牲还可怕!你这个糊涂虫,活到头发都白啦,还在这儿胡说八道……唠叨起来像顿河水,像海水,没完没了,叫人连觉都不能睡……”

  “鬼东西,你会睡个够的!你瞪什么眼睛?刚才就像个狼一样,闷声不响,可是一下子又气得什么似的。瞧吧!连嗓子都气哑啦。”

  “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咱们睡不成啦!”传令兵失望地哼哼着,掏出烟来,狠狠地打着火石,打得一团一团的火星从火镰底下直往外飞。

  就在火绒阴燃、冒烟的时候,传令兵又很刻薄地挖苦起饶舌的老婆子:

  “你真是个啰嗦娘们儿!要是你的老头子在前线上被打死的话,他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死去。他会说:‘好啦,谢天谢地,这一下子从老婆子嘴里逃脱出来啦,去她的吧!’”

  “死鬼,叫你舌头上长疔疮!”

  “老大娘,行行好,睡吧。我们有三夜没睡啦。去睡吧!你要是不叫人睡觉,死的时候连圣餐都领不到啦。”

  格里高力好不容易劝他们安静下来。他舒舒服服地感觉着盖在身上的羊皮袄的酸酸的暖气,迷迷糊糊地睡去,矇眬中听见门响了一声,一股冷气和一股热气扑到他的腿上。然后是小羊羔在耳边咩咩地尖叫起来。小小的羊蹄子在地上嘚嘚地乱响起来,干草气味、热乎乎的羊奶气味、夜霜气息、牲口院子里的气息,又清新又好闻……

  到半夜里,格里高力睡不着了。他睁着眼睛躺了老半天。在封起来的地炉里,炭火红彤彤的,上面蒙了一层白灰。几只小羊羔挤成一堆,躺在炉门口最热的地方。在万籁无声的静夜里,可以听见小羊羔在睡梦中磨着牙齿,有时还打喷嚏和打响鼻。窗外是一轮远而又远的满月。在黄土地上一片方方的黄色月光中,一只很不安生的黑羊羔又是蹦,又是尥蹶子。在月光中熠熠闪光的一带灰尘斜挂在空中。屋子里的光线黄中透蓝,和白天的光线差不多。壁炉上的破镜子亮闪闪的,只有堂前那镀过银的圣像框子反射的光是微弱的、暗淡的……格里高力又想起在维奥申开的会,想起阿列克塞耶夫乡来的代表;他又想起那位中校,想起他那与众不同的知识分子的外表和说话的气派,感到一阵不痛快和隐隐的激动。一只小羊羔爬到皮袄上,爬到格里高力的肚子上,呆呆地瞅了半天,竖起耳朵,后来胆子大了,蹦了一下,又是一下,然后一下子把毛茸茸的小腿叉了开来。一道细细的羊尿哗哗地从皮袄上流到睡在格里高力身边的传令兵那伸出来的手掌上。传令兵哼哧了两声,醒了过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撒尿啦,该死的东西……滚!”他快快活活地照着羊羔头上弹了一指头。

  小羊羔咩咩地尖叫了几声,从皮袄上跳下去,后来又走过来,用热乎乎、使人痒酥酥的小舌头在格里高力的手上舔了半天。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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