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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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从来就是祸不单行。这天早晨,因为盖奇柯一时疏忽,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的一头良种公牛竟牴伤了一匹上等骒马的脖子。盖奇柯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跑进房来,浑身哆嗦得像打摆子一样。
“糟了,老掌柜!公牛,该死的公牛,真该杀……”
“公牛怎么啦?啊?”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吓了一跳。
“把骒马脖子弄坏啦……用角牴的……我看……”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连衣服都没有穿,就跑到院子里。米佳正在井旁边用棍子狠狠地打那头五岁口的红毛公牛。那公牛将脖子下面耷拉着的皱皱巴巴的皮肉贴在地上,拖着在雪地上转,来来回回扭动着垂得很低的头,用腿将雪往后蹬得远远的,像螺丝一样拧着的尾巴周围飞舞着银色的雪粉。它挨了打并不逃跑,只是低沉地哞哞叫着,直蹬后腿,好像要跳起来似的。
它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呜呜的怒吼。米佳打它的头,打它的腰,声嘶力竭地骂着粗话,丝毫不理睬在后面拉住他的腰带的米海伊。
“算了吧,少东家!……看在救主耶稣面上!……它会牴你的!……老东家,你怎么不管呀?……”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朝井边跑去。骒马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站在篱笆跟前。胯骨旁那又黑又深的凹沟已经汗湿透了,随着呼吸来来回回地动着,鲜血从脖子上往雪地上,往胸前圆滚滚的肉疙瘩上直流。背上和两侧那浅棕色的皮毛像起伏的波浪一样轻轻颤动着,胯沟不住地哆嗦着。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跑到马前头去看。在分成了两截的脖子上,伤口正冒着粉红色的热气。伤口又长又深,手掌都可以放进去;呼吸的时候一抽搐,那节节疤疤的喉咙管都露了出来。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用手抓住马头上的鬃毛,把垂得低低的马头提了起来。它那闪闪发光的紫色瞳人直盯着主人的眼睛,好像是在问:“这一下该怎么办呢?”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明白这个没有说出声的问题,就叫喊道:
“米佳!叫人煮橡树皮。喂,麻利点儿!”
盖奇柯跑去剥橡树皮,跑得那脏脖子上的三角形喉结直哆嗦。米佳回头看着在院子里打转转的公牛,走到父亲跟前。那红红的公牛在白茫茫的雪粉伴随下,在院子里打着圈圈儿,气势汹汹地、不住声地吼叫着。
“抓住马鬃!”父亲命令米佳。“米海伊,快去拿根小绳子来!快,该打的东西!……”
把骒马那柔滑的、长着稀稀拉拉长毛的上嘴唇缠了起来,为的是叫马不感到疼痛。格里沙加爷爷来到跟前。这时端来一花碗用橡树皮熬的汤。
“凉一凉,太烫啦。听见没有,米伦?”
“爹,您行行好,到屋里去吧!在这儿您会着凉的!”
“我叫你凉一凉再给它喝嘛。你想把马烫死吗?”
把伤口洗干净了。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用冻僵的手指头把一根粗线穿到大针上,亲自缝起来。伤口变成了一行很漂亮的针脚。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还没有离开井台,卢吉尼奇娜就从屋里跑来了。她那苍白、干瘪的两腮皱了起来,露出惶恐的神情。她把丈夫叫到一旁。
“娜塔莉亚回来啦,孩子的爹!……哎呀,我的天啊!”
“回来又怎样?……”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发急地说,他那白脸上的麻子变成了灰白色。
“因为格里高力……女婿从家里跑掉啦!”卢吉尼奇娜大张开两条胳膊,就像白嘴鸦要起飞时那样;两手在大襟上一拍,就尖声叫了起来:“要叫村里人笑话死啦!……当家的呀,天啊,多么倒霉啊!……哎呀,噢呀!”
娜塔莉亚裹着头巾,穿着小棉袄,站在厨房当中。两颗泪珠儿汪在鼻梁旁边,还没有掉下来。她的脸蛋子像炉壁一样红。
“你干什么来啦?”父亲一面往厨房里走,一面责问。“男人打你了吗?闹别扭啦?……”
“他跑掉啦,”娜塔莉亚打了一下哽,把冲到喉咙口的哭声咽下去,轻轻晃了两下,跪到父亲的面前。“我的爹呀,我这一辈子完啦!……叫我回来吧!格里什卡跟他的相好的跑掉啦!……剩下我一个人啦!我的爹呀,我叫人家欺负够啦!……”娜塔莉亚一连声地数落起来,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并且用祈求的目光朝上望着父亲那一团红胡子。
“有这等事,哼,等着瞧吧!……”
“在那儿过不下去啦!把我接回来吧!……”
娜塔莉亚很快地爬到大箱子跟前,把哭得直打哆嗦的头一下子用手抱了起来。她的头巾溜到了背上,梳得光光的修直的黑发披散到苍白的耳朵上。沉痛的时候要哭,就像春旱时需要雨一样;母亲把娜塔莉亚的头放到自己干瘪的肚子上,边哭边数落,东一句西一句,唠唠叨叨,七扯八拉;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却耐不住了——一下子冲到台阶上。
“牵两匹马把爬犁套上!……套上辕马!……”
一只公鸡正在台阶旁边郑重其事地跟母鸡交配,听到高声喝叫吓了一跳,从母鸡身上跳下来,摇摇晃晃、一瘸一拐地从台阶跟前朝仓房走去,一路上咕哒咕哒叫着,表示很不高兴。
“快套上!……”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用靴子狠踢台阶上的雕花栏杆,直到盖奇柯慌慌张张地从马棚里牵出两匹铁青马,一面走着一面把马套上,他才离开那踢得不像样子的栏杆,走进屋里。
米佳和盖奇柯一起去取娜塔莉亚的东西。盖奇柯一不留神,爬犁撞倒了一头没有来得及从路上躲开的小猪,因为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也许,因为出了这件事,东家会忘记骒马的事吧?”他高兴起来,松了松缰绳。
“这黑心肠的家伙,他才不会忘呢!……”又出现了一个念头,于是盖奇柯脸色阴沉下来,撇了撇嘴。
“跑快点,鬼东西!……我揍死你!”他集中精神甩手一鞭,特意朝马的要害处打去。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