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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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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在堆马粪坯的棚屋里,闻到的是浓浓的干牲口粪气味、霉烂的麦秸气味、吃剩的干草气味。白天,灰灰的亮光从蒲草棚顶透进来。有时候太阳像穿过筛子那样,穿过树枝编的小门照进来。夜里一团漆黑。老鼠吱吱声。一片寂静……

  女主人每天晚上偷偷地给格里高力送一次吃的东西。他身边干马粪上还放着一瓦罐水。一切都过得去。只是烟丝抽完了。格里高力头一天瘾得十分难受,因为实在受不住,第二天一早他就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子,弄到一把干马粪,放在掌心里捻碎了,抽了起来。晚上主人叫老婆送来两张从福音书上撕下来的破纸、一盒火柴和一把混合烟:干木樨和未成熟的自种烟“酒白克”的根。格里高力高兴极了,拼命抽了一阵子,都抽得恶心起来,并且头一次躺在高高低低的粪堆上,把头蒙在衣襟里,就像鸟儿把头藏在翅膀底下那样,美美地睡了一夜。

  清晨,主人把他叫醒了。主人跑进来,尖声叫道:

  “还在睡呀?快起来吧!顿河闹起来啦!……”他响亮地大笑起来。

  格里高力一下子从粪堆上跳下来。垒得方方正正的粪块堆像雪崩一样,跟着他哗啦啦地塌了下来。

  “出了什么事儿?”

  “叶兰乡和维奥申乡咱们这一边的人都起来啦。佛明和整个政府都从维奥申逃到陶根去啦。好像嘉桑乡、叔米林乡、米古林乡都闹起来啦。你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了吧?”

  格里高力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瞳人里冒出绿莹莹的火焰。他掩藏不住自己的喜悦:喉咙哆嗦着,黑黑的手指头毫无目的地来来回回摸索着军大衣的扣子。

  “你们村子里呢?怎么样?有什么动静?”

  “什么也没有听说。我看见主席啦,他笑着说:‘我反正都是一样,对什么样的神祷告都行,只要是神。’你快从窝儿里爬出来吧。”

  他们朝屋里走去。格里高力跨着老大的步子。主人紧跟在他的身旁,对他讲着:

  “在叶兰乡,打头儿起事的是红土崖村。前天叶兰镇上有二十个共产党员上柯里夫村和普列沙柯夫村去逮哥萨克,可是红土崖村的人听说这件事,就开了一个会,做出决定:‘咱们要忍受到什么时候?现在抓咱们的老头子,底下就轮到咱们啦。咱们骑上马,去把被捕的人夺回来。’集合了十五个人,都是一些勇猛的小伙子。由一个姓阿特兰诺夫的、打过仗的哥萨克率领着。他们只有两支步枪,有的就拿马刀,有的就拿长矛,还有人拿叉子。他们过了顿河,来到普列沙柯夫村里。共产党员们正在梅里尼柯夫家院子里休息。红土崖村的人就列成阵势骑马朝院子冲去,但是那院子围着石头院墙。他们冲了一下子,就往后跑啦。共产党员们打死了他们一个人,愿他在天堂安息。共产党员们在后面撵着打了一阵枪,他就落了马,倒在篱笆上。普列沙柯夫村的哥萨克把他抬到官马厩里。这位好汉的马鞭子在手里都冻住啦……用劲扯才扯了出来。这时候,苏维埃政权也完蛋啦,狗日的!……”

  格里高力在屋子里狼吞虎咽地把剩下来的早饭都吃光了,便同主人一起来到街上。在胡同口上,哥萨克们一堆一堆的,就像过年过节一样。格里高力和主人走到其中一堆人跟前。哥萨克们把手举到帽檐上,很客气地答礼,一面带着好奇和等待的神情打量着格里高力这个陌生人。

  “诸位街坊,这是自己人!你们别见外。鞑靼村麦列霍夫一家,你们听说过吗?这就是潘捷莱的小儿子格里高力。他是怕枪毙,来我家里避难的。”主人很自豪地说。

  一开口谈话,就有一个哥萨克讲起列舍托夫村、杜布洛夫村和黑村的哥萨克怎样把佛明赶出维奥申的情形,但是这时候,紧靠着陡峭的白色山坡的街头上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他们顺着大街跑来,在每一堆哥萨克跟前都停一停,转过马头,挥舞着双手,不知在叫喊什么。格里高力急切地等待着他们走近。

  “这不是咱们大鱼村的人……不知这是从哪儿来的报信的。”那个哥萨克一面凝神望着,一面说,并且不再讲进攻维奥申的事了。

  两个骑马的人过了附近的胡同口,来到跟前。前面的一个老头子,披着棉袄,没有戴帽子,一张脸汗津津的、红红的,灰白的鬈发披散在额头上,他非常刚健地把马勒住;身子拼命向后仰着,把右手伸到前面。

  “哥萨克们,你们为什么像老娘们儿一样,站在胡同口上呀?!”他用哭腔喊道。痛恨的泪水使他的嗓子都嘶哑了,红红的两腮激动得直打哆嗦。

  他骑的是一匹没有生过驹的四岁口的很漂亮的骒马,全身枣红色,白鼻子,粗尾巴,四条腿瘦劲劲的,就像用钢铁铸的。那马又打响鼻,又咬嚼子,蹲下去,又直立起来,要求放松缰绳,好让它重新龙腾虎跃地奔跑,让风重新吹弯它的耳朵,吹得鬃毛嗖嗖价响,让冻得冬冬响的大地在它那光溜溜的蹄下重新发出呻吟声。骒马那薄薄的皮肤底下,每一条筋、每一条血管都在腾腾跳动。脖子上一条条圆滚滚的肌肉不住地在蠕动,闪闪有光的粉红色鼻孔不住地在哆嗦,那鼓鼓的、红宝石一般的眼睛,转悠着血红的眼珠子,带着恳求和凶狠的神情斜看着主人。

  “静静的顿河的子孙们,你们为什么不动啊?!”那个老头子把目光从格里高力身上移到其余的人身上,又叫喊道。“他们在枪杀你们的父老,抢夺你们的财产,那些像犹大一样的政治委员在辱骂你们的教门,你们还有心思嗑葵花子,到游戏场上闲逛吗?你们等着他们拿套索来勒你们的脖子吗?你们天天拉着老娘们儿的裙子,要拉到什么时候?整个叶兰乡,老老少少都起来啦。整个维奥申乡,把红党都打跑啦……可是你们大鱼村的哥萨克动都不动!你们的性命就不值钱吗?你们身上流的不是哥萨克的血,是庄稼佬的克瓦斯吗?干起来吧!拿起枪来!柯里夫村派我们上各村来发动。哥萨克们,上马干吧,不要怠慢!”他那两只疯狂的眼睛碰到了一个熟识的老头子的脸,他十分气忿地叫道:“谢苗·贺里斯托佛洛维奇,你怎么也站在这儿?红军在菲洛诺沃杀死了你的儿子,你也想躲在炕头上吗?!”

  格里高力没有把话听完,就朝院子里奔去。他飞跑着从棚屋里拉出自己藏起来的马;他从马粪堆里抠出马鞍子,抠得指甲都出了血,他像疯子一样,骑上马飞跑出大门。

  “我走啦!多谢啦!”他急急忙忙对着朝门口走来的主人喊了两声,就朝鞍头上一趴,身子贴在马脖子上,沿街荡起一股旋风似的白茫茫的雪雾,用鞭抽打着马的两肋,叫马使足了劲儿跑起来。他身后的雪雾一团一团地落下,马镫在脚底下直打滑,麻木的两腿在鞍边上擦来擦去。马蹄在马镫下面急匆匆地哒哒响着。他感到非常高兴,高兴得不得了,感到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和决心,以至于嗓子眼儿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尖尖的咝咝声和哧哧声。他心中压抑着和隐藏着的感情一下子解放了。看样子,从现在起,他该走的路是清清楚楚的了,就像月亮照耀着的大道。

  几天来他像野兽一样藏在马粪棚子里,像野兽一样谛听着外面的每一个声音和动静,这样痛苦难熬地过了几天,他的主意完全拿定了,一切都考虑好了。过去那些寻找真理、动摇、转变和内心痛苦斗争的日子,好像他从来不曾有过。

  那些日子像云彩影子一样过去了,现在他觉得那些探索是白费心思,没有一点意思。有什么好想的呢?为什么自己的心要像一只被围捕的狼那样,为了寻找出路,解决矛盾,老是撞来撞去?世上的事本来是很好笑、很简单的。现在他觉得,世上根本就没有对任何人都适用的道理,于是他无比恼恨地想:各人有各人的道理,各人有各人的路嘛。为了一块面包,为了一块土地,为了活下去,人和人一直在你争我夺,而且只要还有太阳照耀着,只要人的血管里还流着热血,还要一直争夺下去。应当和那些想要人的命、不叫人活下去的人拼了;要坚决地拼,不能摇来摆去,而深仇大恨和决心也都是斗争斗出来的。只是不能叫爱情受束缚,要想爱谁就爱谁,想怎样爱就怎样爱——那就好了。

  哥萨克不能和俄罗斯没有土地的庄稼佬走一条路,不能和工厂工人走一条路。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要把哥萨克用鲜血浇灌的、肥沃的顿河土地从他们脚底下夺回来。要像驱逐鞑靼人那样,把他们从顿河土地上赶出去!要拿下莫斯科,叫他们降服!狭路相逢是不能让路的,不是我打倒你,就是你打倒我,反正一定要打。已经试验过啦:把一团一团的红军放到顿河土地上来,结果又怎样呢?现在就是要拿起刀来!

  格里高力骑着马在白茫茫的顿河河面上跑着,心里一直怀着盲目的仇恨这样想着。有一会儿他心里发生了矛盾:“这是财主和穷人的斗争呀,不是哥萨克和俄罗斯的斗争……米沙·柯晒沃依和科特里亚洛夫也是哥萨克嘛,可是他们从里到外都是红党……”但是他狠了狠心,赶走了这些念头。

  已经可以看见鞑靼村了。格里高力扯了扯缰绳,让满身汗沫的马换成小跑。到了村口,又把马一夹,那马用胸膛撞开便门,跑进院子。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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