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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锦绣的城 杨帆 5497 2021-04-06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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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春上着手启动桃花杯“超级人声”海选赛事,这是电视台同都大联合主办的大型选秀节目,由于前期策划到位,人气高涨,短短一周,报名参赛的人数达到了三位数。他的声乐班里也有十几名学生决定报名,他的态度是不反对,不鼓励。对于他个人来说,并不热衷于这类跟艺术沾点皮毛的大众活动,对种种噱头、内幕、热闹也是隔着安全的距离,它们只是工作的一种,相对于日常教学,算是个有点挑战性的任务。原本这桩事归他的同事朱军负责,就在两周前,因为为本班一个学生出头,朱军同校领导闹翻了。朱军将担子一撂,随后递交了辞呈。据说他打算到国外游学一年,避避国内学术腐败的风气。春上和朱军是同一年分到都大的,交情平平,平日对社会人文体制的见解颇有共通处。春上虽有朱军的愤慨不平之气,却不赞同他面对强权破釜沉舟的极端。春上奉行古代圣贤的中庸之道,顾全大局,内心里倒也钦佩朱军的一意孤行。

  只是,这种孤行后来发展到有规模的游行,春上不能坐视不理了。

  春上在柳树堰生活到十四岁,与锦绣家隔井相望。在锦绣穿着开裆裤来他家蹭电视看的时候,他已是一名小学生,对这个肉粉粉的小女孩十分排斥。那时电视里放《花仙子》《铁臂阿童木》,锦绣的婆婆老是喜滋滋地抱她来看,有时锦绣还会尿在春上家的竹床上。这些事日后说起来,锦绣一概否认。她只记得在春上搬家的那一年,在她放学回家路上,他塞给她一大包酸梅粉。那是锦绣儿时吃过的最美妙的零食,一种酸酸甜甜、入口即化的粉。此外,春上是柳树堰少数没打过她的男孩之一,他那个后来被捕入狱的父亲很喜欢她,时常抱起她,喂她吃柿饼,锦绣记忆里的另一种美味食物。春上父亲甚至向锦绣婆婆说,要讨锦绣给春上做老婆。那是锦绣不懂得害羞的年龄,她三岁,他十岁,听凭大人们将雨水般的盟约播洒到他们头上。春上认真地打量面前这个长一对乌溜溜、直愣愣大眼睛的女孩,心里权衡一番,无奈地接受。毕竟锦绣在那年开春终于长出了薄薄一层头发,不是那一团肉粉粉、张嘴就哭的可怕东西了。这是春上后来寻回锦绣后,对自己当时心理的描述。而在锦绣记忆里,春上留给她的滋味就是酸梅粉的温馨惆怅味道。

  春上的母亲是本地最有实力的水产商的幺女,自小习琴、练字、学洋文,成年后她同一名劳改犯一波三折的婚事成为当年的一大新闻。两年后离婚,经历几次失败的恋爱,后同春上的父亲结合。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降临在这位造纸厂工人身上的还是牢狱之灾。春上父亲病死狱中的那一年,四十岁的母亲提一口皮箱离开了家,远赴美国。春上幼年经历过母亲严苛无情的训练、体罚,养成了坚忍沉默的习性。母亲的刚愎自用与父亲的平和逍遥,以及家庭混战——外公与父亲、母亲与姑姑、母亲与邻居之间无穷无尽的硝烟,充斥着他整个幼年时期。随后,父母的离弃对于他并未造成预期的伤害,他随姑姑迁走后度过了平静的几年。柳树堰在他梦里是黑色的,回想起来是浓烟滚滚,大群乌鸦从烟囱扑腾而出,无边的屈辱和迷茫。他是服刑人员的儿子,人们在背后议论并躲避他们一家,只有肉粉粉的锦绣来串门。在他印象里,父亲待人是极和气的,留着古人才有的胡髭,修得清整圆融,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他对锦绣的喜爱,既是出于对没有女儿的一种缺憾,也是对一个美丽生命的由衷赞叹。反而是经常暴怒的母亲让春上感到畏惧,她对父亲口不择言,用词刻毒,常常抓起扫帚驱赶不请自来的居委会主任和派出所民警。成年以后,春上痛苦地意识到,尽管同母亲之间有着巨大隔阂,他的血管里却流淌着母亲激愤偏执的血液,这种疯狂因子被他用后天强大的意志克制下来,加上数年对智识的完善,更加固了防线,才不至于使他陷入泥淖,得以静心研习艺术。他自负、沉默、焦虑、悲郁,很想大哭一场。这个愿望并不容易实现,至今为止,他都没有找到适合的场合。不如说,开启的口子也难以找到。他已经修炼得全身毛孔闭合,经络遁形,肌体完满,没有任何破绽容自己恣意妄为。

  春上在内心十分厌恶政治,但他同上级打交道毫不费力,作风严谨,处事圆融,可谓游刃有余。他不承认自己是一个世俗的人,更愿意把自己定义为一个生不逢时、有反骨、有理性的人。他所具有的世俗的能力,不过是对抗现实的方式之一种。他认定艺术是一把隔开社会污水的大伞,多年来他得到了庇荫,从而能在这条道路上趋向至纯至精之境。他奔波于自己所开的三个声乐班间,参加各种音乐会、赛事、交流活动,将艺术与现实有机捆绑在一起。这看似完美的结合,固然成为他追求艺术道路上的阻碍、桎梏、局限,但也正是这种生活,使得他心平气和,声名日隆。

  母亲给他留下了一架钢琴、南山脚下一栋房子。他将房子改造一番,一、二楼用来办班带学生,三楼自住,四楼露台辟为工作室。他终年穿梭于南山与都大之间,驻扎在琴房里,过着二门不迈的清教徒生活。此外,每天晚自习后他会把锦绣送回家,止步于柳树堰的外围。这个情形如同他与那些女人的亲近一样,有时限,有雷区。只不过,柳树堰不可能一次性解决,他不得不因为锦绣,一遍遍冲刷着自身有关柳树堰、有关父亲的喧嚣记忆。

  令他欣慰的是,锦绣在他的照看下长大成人。即便在他不在场的几年,她还活在他关注的某个场域中。他异常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未来,假如那是一个世界,锦绣就是那个中心点。当年他离开柳树堰时,她刚满七岁。又过了七年,他回来找她,大学毕业后选择回到都城。那年锦绣面临中考,在他的把关之下没有去读卫校,而是考上重点高中。锦绣的自我设计是做一名白衣天使,春上心里明白,这个愿望跟她对身患不治之症去世的婆婆,那种无从排遣的痛惜和怀念有直接关系。而且,作为一个在柳树堰长大的女孩子,她算是人生规划最为宏伟、心性高远清奇、实践能力突出的一个了。柳树堰的女孩子大多早早嫁掉,或出去沿海一带打工,风流云散得无声无息。锦绣的父母老实本分一辈子,是没有心力为她把持人生的。这世上带领锦绣走出柳树堰的,唯春上一人。

  锦绣是春上记忆里那个脱去开裆裤后,由肉粉色生物蜕变成的雪白的小鸽子。他记得她那种叽叽咕咕的笑声,啄他手里的酸梅粉时,手心冒上来的酸酸麻麻的感觉。他觉得她永远不会长大,事实上他也巴望如此,最不济也该在他的照看下一点一点长。上周发生的游行事件无疑冲击了这个初衷。他没有料到锦绣参加了,一夜之间,锦绣变得陌生。她既没有向他征求意见,也没有事后汇报情况,甚至没有一言半字的吐露。他在心底大惊失色,仿佛一个面对女儿婚礼、没有心理准备的父亲。游行的起因是朱军班上的女学生,在一天夜里受到校车司机的性侵犯,拿削笔刀捅死司机的三一五事件。这个事件闹得大,校方大致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开除女学生,支持法庭判刑;另一派要求无罪释放,认为女生属于正当防卫。三八节过去不久,女性刚刚享受了半天特权的假期,舒缓的情绪还未过去,陡然受到恶性事件的冲击,一时群情激奋。春上同朱军平日也嘲笑过女权主义,但在这件事上是有分歧的。朱军自然是主张无罪一派,那段日子他不断出现在校方办公室、教育局、公安局,殚精竭虑,多方奔走。女学生被收监宣判后,朱军在出国前,针对主刑一派的观点,连续在《都城日报》发表了名为《请不要再教妇女防身术自救术》《女权即人权》《论保障妇女权益的时代意义》等一系列评论文章。两派的文章春上都看了,利用课前零零碎碎的时间,关注了事态进展。对于此事他未在任何场合表态,也未在朱军发起的请愿书上签名,原因是这司机是木主任的堂弟。再者,他认为司机虽不可恕,但罪不至死。他没有料到锦绣参加了学生自主发起的游行活动,拉一条巨大的条幅,在市政府门前静坐示威。校方得知此事后,要求各系拿出参与学生的名单,春上在名单上看到了锦绣的名字。

  当晚选修课后,春上把锦绣带到南山工作室。他们很少晚上来,因为他只有周五晚没有课。锦绣在一、二楼转了一圈,打扫了一下地面。他们在三楼停留了一会儿,锦绣等春上脱去外套,换上拖鞋,烧水泡茶。她站在门口玩了一会儿风铃,那是他去年过生日时,她在网上淘来送他的礼物。每年她都要送他不同的小玩意,比如在工作室摆上一钵钵的花花草草。春上虽嫌那些小盆小钵碍事,却也抽出时间给它们浇水。锦绣首先去看那盆兰花,听春上说开了花,早说要来看看。她把鼻子凑近去嗅,深深吸一口气,仿佛那香气吸入了肺腑,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她睁开眼睛,发现春上正在对面藤椅上打量她。她笑说,开了三朵,不,四朵。它藏起来了。春上面色稍有缓和,拍拍椅背。锦绣乖乖走来,坐下来,端起茶喝了一小口。

  春上哥,你有事跟我说。

  春上沉吟了一下,抬头说,事情有些麻烦。法院已经判刑了,这样做于事何补啊。

  锦绣眨了眨眼睛,忽然,她有些激动,说,已经判刑了,不代表不可以改判。

  春上说,十年,是重了。判得轻一点儿,我们都有这样的愿望……

  她是无罪的,锦绣低下头说了句。

  春上微微皱起眉头,问,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转些什么?这个事情很敏感,校方正在追究责任,弄不好你们也被捉进班房。

  总要有人这样做的,锦绣木然地说。春上没想到她面色这样平静,不像是认为自己做得有失妥当,反倒有一点凛然之气。他不禁敲了一下桌子,提醒她注意。锦绣果然一凛,抬起眼睛看向他。

  总要有人这样做,春上重复她的话,说,这是什么时代,锦绣,你知道我们该做什么?这个时代不需要你去牺牲,为民族大义、国家荣誉、为政策漏洞卖命,我们担不起这些。不是对抗,不是反叛,揭竿起义,以暴易暴,这些历代都经历过,结果怎样?历史还是照常向前推进,那些冲动的个人都湮灭在车轮底下。每个个人都不可僭越,只须做好本分,锤炼技艺,完善自身,用一点微末的力量,尽可能影响人,有益于人。做到这些也是很难的。

  锦绣两只小手互相绞着,绞得发红,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直到春上将一只手掌盖在上面。

  你又出汗了,他望着她。

  撇开冲动的个人,所有人都会被碾在车轮下,锦绣说了一句。

  春上一时无语,闭上眼睛。锦绣忽然身子前倾,向着他凑过来。春上哥,其实我很害怕。

  冲动是无益的,春上睁开眼说。

  锦绣与他对视,眼睛一眨不眨,像是望进了他的后脑勺,又像是根本没看见他。他听到她轻轻说,每个人都可能遇到这个事吧?她要怎么做……

  你不会,春上心里也担忧起来了,握住她的手,说,我们一起住在这房子里,一直到老。没有下一次了,你对这件事太紧张,放松一点儿。

  那天,我遇到一个数学老师,她很和气,锦绣掏出胸口的十字架,说,她给了我这个。我有一种感觉,以后你不在我身边,我也有依靠的。

  别担心,春上轻轻揉着她的小手说,这事我来处理。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你就是太轻信了,小傻鸽子。

  锦绣动了动嘴唇,低下了头。在他动情的时候,他总叫她小鸽子,而她听到就会变傻。

  不要再跟他们上街,春上站起来,把她身子揽到胸前,将鼻子深深埋进她颈窝。很快他松开了她,拍拍她手臂。不早了,走吧。春上看着她无神的眼睛,低头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 锦绣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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