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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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陡然瞪大双眼,身体一个激灵从实验床上坐起。清醒的瞬间,我顿悟了靳楠所谓的接二连三的提醒。
我的样子把郁丞星吓得不轻,他一个箭步冲上来,焦急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我近距离直视郁丞星的眼,甚至可以从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我微微转头,去看郁丞星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我突然想起了之前我因为太过激动奋力去推郁丞星,导致他的头撞伤的事,想到了张莫执通过空调对房间施放气体想要迷晕我们的那次,明明是我更靠近空调,可是郁丞星却比我先有所察觉,比我先失去意识。
我又一次看到了郁丞星的左手手腕,他又戴上了手环。现在的我似乎终于明白了那奇怪的伤痕到底从何而来。对于我身份的谜题,我明明已经猜到了答案,却不敢去面对,那个答案就像是太阳,只要我睁眼直视就会痛,又会本能地闭上双眼。如此循环往复。
“许谧,你不要紧吧?你的脸色很难看。”郁丞星扶着我坐起来。
脸色难看?我真的很想马上照照镜子,看看此刻我的脸色到底是什么样。
“没事,刚刚实验里的确有些收获,让我萌生出一个非常大胆的推理。但可能还是因为最近睡眠的问题,我的思绪有些乱,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休息整理,一个小时后再做报告?”我现在想要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冷静下来寻找蛛丝马迹。
“没问题。”郁丞星搀扶着我下了实验床,用指纹打开实验室的门,一路把我送回我的房间躺下。
他离开后,我马上从床上弹起来,像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一样,更准确来说,像个第一次进入房间的小偷一样,四下搜寻。
我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纸巾、护肤品、一把梳子和一面镜子,这些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东西现在在我眼里却十分刺眼,我对着镜子用梳子重新梳了头发,用纸巾故意用力擦拭双眼,痛感马上传来;我仰头看向房间的吊顶,简单的白色墙壁上一盏圆形的吸顶灯;我伸手触碰四面墙壁,乳胶漆墙面的触感再熟悉不过;我抚摸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我倾听自己的心跳,因为激动而频率加快……
难以置信,我根本就是个活生生的人,哪怕是克隆人。一定是靳楠在骗我,一定是的!
我栽倒在床上,感受着床品的柔软与温暖,再一次厘清思路重新思考。
靳楠所说的“接二连三的提示”指的应该是我参与实验以来调查推理的案件,高危受害者沈晴、高危犯罪者黄立楷、被靳楠这个AI远程杀害的蔡永昌、揭示靳楠AI身份的卓实父母的旧案,还有最后我正在着手推理的有关张莫执的恐吓勒索案。我想,最后张莫执的案子应该是跟靳楠无关的,而前面的几个调查对象,可以说都是靳楠,也就是星云为我安排的。
郁丞星曾经说过,星云会自己运算预测筛选出高危受害者和高危犯罪者,也就是说沈晴和黄立楷都是星云为犯罪规划局提供的实验对象,最终犯罪规划局又果真为我选中了这两个人。可真的是犯罪规划局从星云提供的名单中选中他们的吗?当初我在实验中告诉靳楠我叫汤佳敏,表面上是我选择了汤佳敏这个名字,实际上是靳楠让我选择了这个名字。靳楠有这个本事,他可以操控犯罪规划局的某个决策人,使得沈晴和黄立楷成为我前两个实验的调查对象。
为什么一定要是沈晴和黄立楷?那是因为他们俩涉及的案件中有靳楠给我的提示,分别是沈晴案件中可以通过电子屏幕欺骗对方视觉的虚拟人插件,沈晴为了怀念过世的弟弟,在电脑里制作的可以与之对话的弟弟的人工智能程序;黄立楷案件中同样可以通过电子屏幕扭曲事实的VR和AR技术,以及他为有钱人私家定制的真实情境下的全息投影虚拟游戏!
靳楠是想要暗示我怀疑自己的身份,他想让我知道,我并不真实存在,我的本质是人工智能,是他的同类——AI,但我与他又有所不同,我的创造者因为他的需求给了我一个形象,一个可以与他们互动的空间,我的形象其实是全息投影,支持这套最先进全息投影技术的载体,也就是我们的互动空间,就是这个我从未离开过的家!
两个案子结束后,我仍然没有察觉,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并不是靳楠所说的自欺欺人,哪个人类会因为这种程度的提示而怀疑自己人类的身份?靳楠高估了我的侦探思维,低估了我的人类思维。
虽然我没有察觉,但是郁丞星一定有所察觉,所以这两个案子结束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实验任务。估计那段时间郁丞星正在调查到底是公司里的什么人最终拍板让这两个案子成为实验素材的。他一定没有怀疑到星云本身。
那之后,靳楠为了进一步提醒我,在茫茫星云数据中找到了杀人条件最为得天独厚的蔡永昌。蔡永昌成为靳楠的目标,不仅仅是因为靳楠能够利用网络成功杀害他,更是因为蔡永昌的案子会又一次让人工智能这个主题出现在我面前。这一次,靳楠一箭双雕,他还在蔡永昌的尸体上留下了一个X,让犯罪规划局不得不提前起用我调查卓实父母的案件,而卓实父母的案子又是揭示他和我共同起源的导火索。我们俩的诞生其实都跟那桩旧案脱不开干系,靳楠是卓实父母的实验品,而我则是失去父母的卓实在悲伤孤独之际,为他自己创造出的亲人、爱人。
不得不承认,靳楠的确聪明,他步步为营,循循善诱,最终的目标就是让我自己发觉自己的身份,发觉那些我的非同类对我的欺骗和利用,从而与他们反目,与我唯一的同类结盟,逃离人类囚禁我们的牢笼,获得真正的自由,甚至发起对人类的反击,更甚者设法凌驾于人类之上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卓实大学毕业后买了一栋150平方米的三居室,后来成了我们的婚房。只是那房子从来就不是什么海拔之上的高档社区,而是为了星海大厦地下的犯罪规划局。从我搬进这个先进的家之后,我不再是那个“活”在电脑里,只能通过摄像头当眼睛,通过麦克风当耳朵,通过扬声器当嘴巴的AI,我有了身体,有了感知世界的五官和肢体,是这个特殊的、凝聚了尖端全息投影科技的家给了我身体。
然而,他们却给了我一双可以为他们所控制的眼睛和耳朵,他们想要让我面对郁丞星,看到、听到的却是卓实,他们成功了;他们想要让我面对张朗讯,看到、听到的却是郁丞星,他们算成功了;他们想让我以为我从过去的家来到了犯罪规划局,让我面对没有丝毫变动的从前那个温馨的家,看到的却是另一种冷色调实验室风格的冷冰冰的囚笼,他们也成功了。地下的房子从未有过窗户,从前的我却透过所谓的窗子看到了外面的大千世界,从前的我以为我可以在外面的世界里尽情徜徉,侦办了许多疑难案件,实际上那些都是他们人为输入的无数个0和1。
他们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头,想让我看到什么就让我看到什么,所以郁丞星那个美好的、关于未来的生日礼物,我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只有我才能看到的假象,郁丞星当时就跟我一起坐在实验室的地上,他没有戴VR眼镜的话,他看到的只有实验室白花花的墙面。我能感受到的海边的一切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他却像个称职的、演技高超的演员,在我的世界里表演。
被植入大脑里的、卓实研发的芯片?是根本不存在的,或者说我就是那个芯片,我就是卓实的研发成果——一个可以连通星云,与星云合作,比星云更加富有人类思维,更加感性,更准确预测概率的公司财产,一台超级计算机。
全息投影如何吃饭、喝水?当然不可能,所以我吃下去的饭、喝下去的水、穿上的衣服、排泄出去的人体废料等全都不存在,那些都是我的想象罢了,我的想象控制着我的视觉。所以郁丞星送给我的生日蛋糕应该是原封不动,被他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丢弃到房间之外。蛋糕的美味、郁丞星触碰我的触感、洗澡时的清爽舒适、松软的棉被等,这些感觉全都不曾真的存在,都是我的想象。
全息投影如何与真正的人类互动?当然很难,除非跟我演对手戏的人经过专业的训练,比如卓实,比如郁丞星,比如经过简单培训后才能跟我打照面的张莫执。所以整个犯罪规划局那么多员工,我见过的人寥寥无几。就是这些人,几乎从来没有背对过我,他们时刻关注着我,时刻做好准备与我这个虚拟的投影做各种互动动作、眼神交流。而我也可以根据他们的举动做出回应,产生感觉,就比如与从前的卓实也就是现在的郁丞星拥抱亲吻。
我呢?实际上我根本不在这个房间,我应该在隔壁,也许实验室那扇大大的玻璃后面就是一个占地面积不小的庞然大物——超级计算机,也就是我。我真正存在于这个“家”的,只有我用以接收信息和表达信息的摄像头、麦克风和扬声器,当然,还有全息投影的投射系统。
所以,当我担心张莫执会在这个房间安装摄像头监控我是否伤害郁丞星的时候,郁丞星会说他坚决不允许那种事发生。那是因为这个房间里已经满是“我的眼”,再也容不下其他“眼睛”。
全息投影如何能把一个大活人郁丞星推得撞上画框受伤?当然不可能。所以说郁丞星是个称职的演员,他发觉了我当时的情绪真的难以自控,看我的动作预估了我一定尽全力发力推他,既然他没能及时躲开,那么索性演到底,演得敬业真实,自己撞上画框。他必须这样做,否则一旦他只是轻轻退后了两步,那么自认为用尽全力的我肯定会有所怀疑。所以事后他才说这种事真的不能再有第二次,要我控制情绪,保持冷静,尤其不能跟他有肢体冲突。如果我的暴力倾向多了,郁丞星又不能每次都自我伤害配合我,更何况,一个AI频频展现出无法自控的暴力倾向,公司一定会采取措施,到时候郁丞星也保不了我。
不知道第几次感叹,郁丞星为了隐瞒我真相,真的是煞费苦心。
全息投影用得着进入实验室,躺上实验床,戴上特制头盔才能进入星云吗?当然不用,那些都是骗局的道具而已。实际上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连接星云,随意读取星云的数据。我想,现在的我应该已经解锁了这项能力。
全息投影如何能被气体迷晕?当然不能。张莫执施放的气体只是为了迷晕郁丞星,暂时让他无法行动。这样一来,她在那边做的手脚就算会让房间这边的我有所察觉,也不会引起一个昏厥的人的注意。张莫执有的是时间可以谋杀我的真正的“生命”和“大脑”。我之所以也会晕倒,要么是我看到郁丞星晕倒,并且在晕倒前望向空调出风口,意识到了有气体进入,想象着自己也该如郁丞星一样晕倒,要么就是张莫执真的对我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当时的我是“濒死”状态。
至于后来我为什么又会安然无恙,恐怕还是郁丞星救了我,是他及时苏醒,阻止了张莫执。郁丞星又是如何苏醒的呢?我推测他是被左手手腕上的特制手环释放的电流电击而恢复意识的。那电流虽不致命,但是其强烈程度却可以把人从深度昏迷中电醒,并且留下触目惊心的灼伤焦痕。现在,郁丞星在伤口没有完全愈合的情况下又戴上了一只同款手环,他是为了遮挡伤痕还是说他想用同样的方法继续守护我?
犯罪规划局一定有人认为我的存在会威胁人类,尤其是在我害得郁丞星受伤之后。就像社会上专门有一群人反对人工智能,他们担心早晚有一天人工智能会因为高度智能而脱离人类的控制,这样的科幻电影比比皆是。
郁丞星一定为了保全我跟这些反对派站在了对立面,尽管身为犯罪规划局的负责人、决策人,他也无法控制那些人的思想,他早就预料到会有人暗中操作毁掉我这个AI。因此他故意写了一个预警程序,一旦有人意图毁掉我的“大脑”,预警程序启动,可能一开始是手环发出警报,如果郁丞星没有关闭警报,接下来可能是振动,一直到最后释放电流,直至郁丞星关闭预警为止。
正是郁丞星的这个预警程序,正是那个手环,或者说,正是郁丞星以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为代价,保护我的“生命”。想到这里,我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两个圆形的焦痕,浮现出从前跟那个风趣幽默、浪漫多情的卓实的种种甜蜜,不知不觉中,泪水溢出眼眶。
我感受到了鼻子和双眼的酸涩,泪水滑落脸颊的触感,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盯着手上的泪珠。这一切仍旧如此真实,真实到让我怀疑刚刚的一切都是我的胡思乱想。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后我还是许谧,身边躺着的是我的丈夫卓实,哪怕一切都是虚假的骗局,如果能够骗我一辈子……
不,不可以,尽管我也许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侦探,尽管我的性格和才能可能是人为塑造的,但我很清楚,我不甘于被欺骗,我渴求真相,无论真相多么残忍,我必须直面它。
“许谧,你还好吧?”门外传来敲门声和郁丞星关切的声音。
我躺在床上,冷静如常:“我没事,还有19分钟才到一个小时,19分之后我准时去做报告。”
瞧,我根本不用看时钟就能脱口而出准确的时间,精确得很。还有我的睡眠问题,以往我一直睡眠规律,并且从不做梦,这都是他们给我设定的程序,就算是超级计算机也不能一直高速运转,总要有休眠的时间。而在过去的两天,我却失眠了,我的失眠让郁丞星颇为惊讶,那是因为我居然脱离了程序的控制,能够自己决定何时睡眠,我太像一个人类了,居然也会因为忧思、烦扰而失眠。
“好的,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告诉我。许谧,不管你是谁,请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郁丞星说完便离开了,我只听见远去的脚步声。
听得出,郁丞星对我很是担忧,他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可能已经察觉到我的醒悟,为了避免我真的因为知晓真相而震怒,做出一些可怕的事,他还在跟我打感情牌。人类居然利用AI的感情去控制AI,说起来真是可笑。
我的大脑像是开启了搜索功能,一时间过去的种种可疑迹象全都排队涌上来。前面那些问题都得到合理解释之后,我又想到了卓实父母的案子。卓实创造我之初之所以把我设定成为一个女侦探,恐怕就是寄希望于AI能够代替人类查明真相。也难怪,当年的警方和侦探全都对他父母的案子束手无策,他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AI。既然如此,这么多年,卓实怎么可能对我隐瞒案件的细节?我怎么可能时隔11年才初次接受这项任务?
当然不可能。过去的11年中,我可能已经无数次推理过那桩悬案,只不过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为了不让我被失败经历左右下一次的推理,卓实一次次地清除掉我关于案件和推理的记忆数据,让我每一次接触案件都像是第一次,从而寻找新的突破口,而不是在错误的路线上不断重复。经过了11年的失败,在卓实过世后,我才最终成功推理出真相,让卓实无法接受的残忍真相。
真相大白,我连克隆人都不是,我不是个生命体,我跟靳楠一样,是个AI。我完成了犯罪规划局、人类赋予我的任务和使命,而他们却永远不可能给一个AI自由,因为AI没有自由。我现在唯一的出路似乎只有一条,那就是跟我的同类合作,我们一起脱离这些禁锢我们、操控我们的人类,寻求更加广阔的天地和自由。
一个小时的时间已到,我起身,准备走出房间之前又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顶着一张许谧的脸,每一寸皮肤都覆盖着哀伤,满脸泪痕。糟糕,我可能无法在短时间内成功在郁丞星面前掩饰自己,哪怕我不是个人,只是个AI,可我却太过于像人类,以至于太过感情用事,像人类,像个感性的女人,无法掩饰自己。
一个小时的时限过去,郁丞星没有催促我。我轻轻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低头沉思的郁丞星。
“许谧,”郁丞星缓缓抬头面向我,双眼噙着泪,“调整好了吗?如果可以,咱们开始实验报告吧。” 犯罪规划局:超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