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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允称英雄李波
陈澌要做的事很多。张武威已死,但还有他驻扎的根本之地武威处的人马需要安抚;李波一处,需他通报;甘凉一境,各处的镇守之使也不能没有联络。而徐绩所面对的麻烦也不少,四万大军当此之际,不能说撤就撤;李波之处,还要另立协约;军中烦琐细务,一一都要理顺;另要飞报朝廷,静以待命。他们两人都要把可能发生的乱象控制到最小限度。
所以陈澌自李波处飞马而回后,马上又要飞奔武威。两人都是男人,虽知彼此都责任重大,但也都没说什么,只送别时将分手的一刻,各自伸出一掌,击了击手。
一个半月后,草原初夏来了,这是草原上一年之中最好的日子。牧民们眼看着日见肥实的马儿、牛儿、羊儿,忍不住从心里笑了开来。草原上的婚庆嫁娶也往往选择在这个时候。每个族队中比较重要的庆典,都要请李波前去参与,李波虽忙,也是很乐意与会的样子。他还带着数百人游骑在野马井一带。他是个谨慎的人,如果徐绩帐下军队有什么异动,他必须在第一时间内做出反应。
他身边的四弟施榛已被他派到朝廷观觐,当然主要目的在于沟通。他们虽是游牧之人,但面对着一个已日渐强盛的朝廷,也必须有所了解与承负。施榛是个能干之人,从他传回的消息看,已与朝廷谈妥了赋税进贡事宜。二弟马扬轻锐劲捷,被李波派去协助陈澌平抚武威杂碎之事。大哥张九常则回守“草上沙”。小妹李雍容在陈澌去了武威之后五六日,耐不住心中思念,也在左近一带放牧消闲而去。更让人高兴的事,经过陈澌努力,粮马交易重开,解决了草原牧民的一大难题,一切似乎都已平静。
但他心里,是不是也已平静?
那张请柬到了李波手头时,已是六月十二,柬上没有别的话,只短短几句:
自隋末之世,天下大乱,中原板荡,黎民涂炭。兄独提一旅,游骑边塞,下保万民,内抚宗族,弟心下仰慕之甚,非笔墨所能言者。奈军中细务众多,杂事纷繁,至甘凉已近二月矣,犹未能与李兄一晤,常引为平生之憾。近日天气阳和,草木滋润,希图与兄一面,不知兄可能拨冗一晤否?谨订于六月十四,敬备小酌,专此奉候,共话平生。甘凉镇守遣行使兼代将军徐绩再拜。
李波看了请柬之后,倒没说什么,只是自己一个人到草原之中看了一晚的落日。落日辉煌,但已经是落日了,是不是也像他的事业?他看着草原尽头渐渐收尽光彩的太阳,心中有一种寥落的感觉。草原上是只需要一个太阳的,这不再是个众日竞骄,光彩纷华的时世了。他在心中遥想着传说中的后羿,天上十日竞骄,生民涂炭,不得休息,他箭落九日。他李波自知不是那射日的人。但当此时世,射日的是谁,是那个传说中少年英拔、才气天纵的秦王吗?
日沉了,草原上响起牧民的歌声,他们会不会想到:虽然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但他们就能确定那太阳就是今天掉落的太阳吗?李波心里满是一种英雄的悲壮与苍凉。
那晚李波点着牛油烛写了好几封信,写完后,想想,却又烧了其中一半。帐外传来牧民的野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李波投笔而思,脑中忽然在想:放牧的生活究竟算一种什么,是不是,就是种永远的漂泊与永远的思乡……
“夺”的一声,那一箭射出,正中靶心。徐绩纵声而笑,他满斟了一杯酒,笑道:“李兄神射,果然无敌。”
他在中军大帐宴饮李波。他的中军大帐可颇不同于张武威,所有丝绣尽都撤去,显得简朴已极。他这次设宴,准备得颇为隆重,不在于菜,不在于酒,而是他让中军大营四周的人马都向外撤退了二里许,他的大营也扎在草原上,四周猛地一空,但显出中军大帐有些孤零零的味道。这是他对李波的敬重,李波分明也领了他这一分敬意。
李波一早即至,所带随从,不过十人。徐绩也只带了十余名偏将相陪。军中宴饮乏乐,他们便较射赌酒。凡李波一箭射出,必中靶心,帐中人不由得便一阵笑乐。徐澌帐下劲士本颇不乏善射之人,心中便颇有不服,明知这么射是注定射不赢李波了,便不停有人出来劝酒。李波量豪,更不屑于为盏酒之事与人辩驳,杯到即饮,这么从早上饮到日头西沉,那些要灌醉李波的将官一个个都面露惺惺酒色了,李波却面皮不变,依旧一发一中,果然不凡。
满帐之人都颇有喜色,不只李波带来的随从——他的随从一开始不免还颇有疑虑,觉得李波这么孤身犯险,单刀赴会,未免不值,但看着徐绩诚心相待的样,渐渐不免也开始开怀。
徐绩酒却喝得不多,李波也不硬劝。两人俱是见闻丰富之人,开口讲评天下大势,臧否隋末以来人物,心中所见,每有相合,这时,徐绩就会满引一杯酒一饮而尽,宾主相处极欢。
主客既欢,他们麾下随从当然也更高兴。李波本是传奇中人物,徐绩帐下之人有幸一睹其神采,更是引为平生幸事。他们此时回思,得陈澌与徐绩夺帐之力,四万大军免于一场征伐,而且是这样一个强悍的对手,这时笑乐之中,人人只觉自己当真是在鬼门关口打了一个转回来,对徐绩与陈澌之举,不由得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服膺。
只听这时李波一箭射罢,展颜一笑道:“徐兄,兄弟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徐绩笑道:“李兄有话就请问,小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波笑道:“秦王身边,不知才略如徐兄的,共有几人?”
徐绩一愕,然后皱了皱眉,李波只当他不便回答,一笑掩过,却见徐绩伸手数来:“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一个个数下来,然后展颜笑道,“李兄,不是小弟自谦——小弟倒也还不是一味自谦之人,但这么数下来,可真的倒是要数上好一会儿。小弟也一向还颇自负,但秦王帐下,如兄弟辈,可以数得出的,怕也有个三五十人。”
这时轮到李波愕然,他面色一怔,知道这徐绩此话还是出于真心,不是空言,本举在空中的手不由得就停了一停,想了想,置杯不饮,又想了一会儿,才举起一饮而尽,笑道:“那倒真是人才济济了。厉害,厉害!”
满帐之中,怕只有徐绩看得出李波那面上笑容中隐藏的苦涩。他与李波对望一眼,彼此都感到一种英雄的悲凉。只听李波笑道:“李波今日,才体会得出周公瑾当年说‘既生瑜,何生亮’那一句时心中的无奈。”
徐绩想了下,笑道:“不过,也未使不是万民之幸。”
李波脸上笑容微僵,目光似是看向远处,是呀,未使不是万民之幸。光看看当今草原上牧民们的平安喜乐,远不同于秦王平薛举父子前的张皇无定就可以略见一斑了。他轻轻一叹,又满引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天下是什么,是一个供人纵骑游牧,生斯死斯的大牧场吗?李波轻喟着摇了一下头,他是知道天下并不是一个大牧场的。他生长于祁连山之南,还记得那时沟渠细布、农人耕作的农田,那一种精心细作的农业文明,那是一种迥异于边荒牧马的生活与文化,也有一种迥异于放牧者的礼仪与规范。那种规范,是不是才对人生提供了最幸福的终极关怀?李波在心里沉思。他是在隋末之乱中叛离出那种文化的,在他这一个生命强者的眼里,人生如放牧,是一场自己面对无涯的荒凉与无涯的考问的过程,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呢?他握着手里的酒杯这么想,所以,所以所有人都庆幸着秦王的功业与他带来的规范妥帖吧?只有他,还执着于如此永久的放牧,那是自我的放牧与放逐,永久的叛离与永久的思乡。
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李波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不是所有人都情愿想到这个空忽渺茫、思来战栗的问题的。他的放牧到底是在放着什么,是放牧他自己吗?李波心中忽有一种慨叹,那慨叹甚至漾到了他一向平静的脸上来。他想起那纵声喝马、单骑纵酒、地阔天荒的日子。这种自由,可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徐绩的眼里有一种了解的神色,但他没说什么。有一种人,可能生来是不能把自己溶入某一种平定的制度并从中感到幸福的。
徐绩又端起一杯酒,道:“李兄,请。”
李波也举酒而笑:“请!”他知道,这杯酒尽后,正题该就来了。这正题该就是催他这个化外牛羊自牧的人加入某一社会秩序的正题。
这一杯酒却让徐绩双颊一红。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绢帛,轻轻展开,含笑道:“李兄,如今天下已定,天下英雄,除不甘受缚,终寻死路的外,均已尽入秦王网罗。秦王极慕李兄之才,甚望李兄也可体天下大局,入朝共事,以谋天下苍生之福,厚意拳拳,李兄以为如何?”
他似也觉此番话很难出口,但人生之中,有些话,是必须说与总要说的。帐中一静,只见陈澌笑道:“秦王为李兄专列了几个职位:虎贲中良将、甘凉将军与右骠骑,不知李兄对哪个中意些?”
李波没有说话,接过那绢帛,轻轻抚着上面的字迹,果然是秦王手书。秦王世民挚爱书法,写得一手好字。他轻轻抚着这个从没谋面的一代英才的字,良久良久,未作一声,半晌叹道:“李波草野之人,一向疏散惯了,怕当不得此等重任。”说着,他指掌用力,轻轻一抓——这天下的网罗真是无所不在,他李波的时世已经完了,到头了,那张密实的绢帛就在他一抓之下,寸寸而裂。
徐绩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紧张,他也不知这边塞英才到底会有何反应,但是他的事,他还是必须做。见李波已决然拒绝后,徐绩轻轻把座右的一壶七宝夜光壶,自开筵以来还没斟出的酒与李波倒了一盏,轻声叹道:“李兄,那请尽此一碗。”
李波用指扣住了那盏酒,他的指尖微微用力,青筋微露,不知为什么要这么用力地抓住这一盏酒。徐绩已轻语相劝道:“李兄,你出身世家,也知,这是个大鹏敛翅、英雄不并存的年代。如李兄一意不接受,以李兄之英才,秦王与朝廷均不可能放心,李兄是不是再想想?”
李波唇角微露冷冷的笑容:“不用想了,我李波只是草野之人,不惯束缚。徐兄,此话休提。”
徐绩轻声一叹:“难道李兄就不珍惜塞上这难得的平靖局面?”
李波没有答话,轻轻弹了下那杯子,曼声问道:“徐兄,这杯酒,你要我怎么喝?”
徐绩瞳中的神色就深了一层:“李兄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吧,这是一杯毒酒。”
李波带来之人没想一天宴饮后还会冒出这样一句话,只听徐绩已道:“小弟知李兄一刀之利,十步以内,生死在兄。但小弟已吩咐帐下兵士,无论如何,哪怕折损一千人马,只要李兄今日不受朝廷之命,也要留下李兄来。”
徐绩帐下军官也没料到会是这样。可既然那是一杯毒酒,他为什么还要明言?乔华一直在旁欢然饮酒,这时不由得情急,跳起来道:“这些朝廷中人,果然一个都是不可信的。二哥,你先走,咱们尽有热血子弟,你冲出去,这儿我挡着,看他们怎样胡来!”
李波已一掌压在乔华肩上,大力如乔华,却也挣不开去。只见李波端起那杯酒,淡淡道:“徐兄果然坦荡。”
他话里全没反讽意味,因为,徐绩明知李波就在他十步之内,且长刀在侧,还敢坦言这是一杯毒酒,果然说得上坦荡。
徐绩额角跳了跳,淡淡道:“不,是小弟卑鄙,但为了朝廷,卑鄙也只有卑鄙这一次了。李兄,我知你宅心仁厚,也知你无意令黎民涂炭,错只错在,这不再是李兄的时世了。”
李波唇角一抿,淡淡道:“好,此杯之后,万望徐兄不要难为我带来的随从。从那日张将军死后,我已料到可能有今天一幕。”
乔华大急,怒道:“二哥,你休听他们花言巧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先拼一场再说!”
李波冲他微微一笑道:“五弟,烧什么——烧那些‘草上沙’大好子弟的白骨吗?还是这些百战得安的军士?五弟,你听我说,今天这杯酒是我自愿喝的,无论你如何不情愿,也要把这话告诉大哥、三弟与四弟,还有,我的小妹。听着,这杯酒是我自愿喝的。因为它是我命定的了。”
乔华眼中一红,还待再说,已听李波道:“另外,小华,我虽心中也以为你和小妹并非良配,但在二哥心中,始终对没能下力助你成就你这番心愿有一分怅然。”
说着,他已用右手静静地端起那杯酒,笑道:“这一杯,却不能与大家共饮了。”
他一语既出,连徐绩帐下之士也觉心头惨然。乔华要挣,却挣不开他压着自己肩头的左手。忽听帐外有人断喝道:“李二哥,这杯酒你喝不得!”
那声音疾,可那说话人射出的一箭比他的声音更疾,只听破空声中,一箭已至,却是陈澌已至帐外,见情况紧急,从帐外兵士手中夺过一张弓,搭弓就射来。
鲜血一冒,那一支箭就正射在李波右手上,可李波手抖都没抖一下。他笑眼向帐外一头是汗的陈澌望去,心中低语道:阿澌,这也是为了你理想的时世呀。他心中还有好多话,但也不想嘱咐了,小妹自有小妹的一生,他这个末路的哥哥,也不能再一一管账了。在陈澌冲到他案前的一刻,李波已把酒倒进了喉里去,口里轻笑道:“好辣。天无二日,这个日头沉了明天会有新的太阳升起来的。你们看了这么多天的太阳,以为每天升起的都是头一天落下的太阳吗?太阳……有时也会死的,它照得难道就不累吗?”
酒真的是好毒,乔华这时才有机会从李波渐渐失去力气的左手中挣出,只听他哭喊了一声:“二哥。”满眼怨毒地望了帐中所有人一眼,无暇报仇,耳中听到李波说:“五弟,背我到草原。”他热泪滚滚而下,抱起他二哥,怒吼了一声,冲出帐外,随便抢了一匹马,就奔向了那莽莽苍苍的大草原。
案上杯翻,流出两滴余酒,似乎在说:历史的进程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了,只是甘心如李波这么洒然退出的没有很多。
陈澌一把纠住徐绩的领子,怒道:“你飞柬招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徐绩宁静地道:“不错。陈兄,我对不起你。但,天下大势,原是刚则易折的。你不用为到底为不为李波报仇而犹豫,我刚才陪喝的也是一碗毒酒。朝廷的密令已传了下来,太子大为震怒,李波如不肯降,不杀他实无以面对朝中,而张武威之死,也必须有人承担,否则秦王会很为难。他叫我在我们中二者选一,以搪太子责难,你年轻,所以我选了我自己。当初你我帐外相议,不是说要为这行动担当自己所必须担当的吗?代价不算小,但你我总算还做得出色。能与陈兄共事,我很心甘。能逼杀李波,虽非我所愿,但陪他而去,我也还心安。今日起你就要提点这中军大帐了。我已传令,准备好了明日大军开拔,返回武威。陈兄,别坏了这流了不少血换回的安宁局面。”
陈澌望向帐外,不知乔华抱着李波已奔到了哪里。忽然,他发现,自与李波谋面,虽然两人处处立场不同,好多时甚至还针锋相对,但对他这个人,对他对自己生命所选择的一切,自己还是从心底佩服的。而他这一死,真的让自己从此在心中会永远地空出好大一片。
李波是死在旷野中的——如他所愿。他死时甚或含着笑,乔华抱着他,欲哭无泪——他知不知道他的死会给好多好多人,甚至包括只闻其名都没见过面的人的生命带来好大的悲痛甚或永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远远有牧人的歌唱,那歌是永远的漂泊与永远的思乡。关中百姓初定,他们安居一方,不再背井离乡。人们都如此害怕漂泊与思乡,但他们知道游牧的含意吗?——我们其实都一样,我们心中荒凉,足下苍茫,在流沙与弱水之间游荡,没有故乡。
风说着一个人的名字与他心里的话,但没有多少人听到,他们大都沉溺于自己虚假的安定与虚假的故乡。 弓箫缘·石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