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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的一声,工装试衣间的最后一面试衣镜碎成粉末,簌簌掉落下来,露出镜子后一片斑驳的白墙。
算上女厕所的洗手镜,这已经是林彻这三天来打碎的第三十九面镜子了,镜子后面依然没有偷拍的摄像机,没有隐藏房间,没有通关提示,没有闹钟轰然落地的脆响,也没有爱丽丝的现实世界。
斑驳的墙面仿佛在嘲笑他,这不是未经本人授权的真人秀,不是大佬选婿前的最后一道考验,不是梦,也不是超现实5D游戏。
林彻颓然坐倒在一地镜子碎片中,散落的碎片里映出他无数个沮丧的影子,就像他这几天无数次崩溃后的心情。
仿佛一场大戏在几天前拉开帷幕,主演林彻在不带台词即兴发挥了数场之后,突然发现这场大戏没有女主、没有配角、没有导演监制,甚至没有观众。他成为了舞台灯光照耀的唯一一人,此刻却没有人在乎他的演技走心与否了。
三天前,林彻在他的卧室中醒来。
作为一个在2218年都用不起智能管家的穷人,林彻本应是由他自制的发条闹钟用原始粗暴的机械手臂揍醒。然而,他睁眼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腕上电子纹刻的个人信息机,却发现,离考勤上班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今天一天的工资都要还给公司了。
电路纹刻式信息机终端是这个时代比较新潮的流行事物,用导电的文身涂料在人皮肤上雕刻出电路刻纹,就可以随时随地开启简单的全息通讯,打电话发短信甚至网购,统统可以通过一片小而美观的文身来实现,而在手腕上戴上一只扩容通信腕表,就可以将功能延伸做放映录像,登陆全息游戏等。在这个时代,几乎人手一片纹身,一只腕表,出门只需要带这两样就足够了。
平日这个时间,工作消息都会从信息机上强制弹出,他不挥手点掉就会累加起来,像头皮屑一样飘浮在充满阳光的屋子里,提示音也会如紧箍咒一般一声急过一声,提醒他在这个忙碌的世界里还有一份赖以生存的工作,等着他去敷衍应付。
然而,今天信息机却抽了风似的异常安静。林彻再三确认了日期,确定今天不是休息日,忙给刘主管发了几个道歉语音以示忏悔。他又确认了好几次信息机并没有坏掉,可他的手腕上还是空白一片。没有令人强迫症发作的未读红点,也没有涌泉一般飘出,强制横在他眼前的工作提示。
林彻拉开窗帘。他租的房子是一间老式的无智能控制卧室,连窗户都需要自己拉开插销手动推开。而当他推开那扇窄小的窗户,揉了揉眼,却发现喧闹的人声并没有如常涌入这屋子。十五层楼下交织的户外高速上空无一车,只有微型送货轮垫在货物包底下,沿着高架桥上单独辟出的输送区域高速流动;居住在这栋廉价公寓里的上班族们并没有打开门乘着升降梯落到高架桥的各个端口之上;平时工作日里空空如也的立体车库,永远会在地上各层的入口闪烁着绿色的剩余车位信息,而如今,这个车库上的车位标居然是红的——车位满了,车子都停在公寓里,没有人开车出去。
林彻的第一个反应是打开信息机上的粒子扫描仪对着窗外的空气扫了扫,确认那不是一片恶作剧的全息投影——这不是没有先例的:前年的公司年会上,一个展示公司新项目的同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往台下靠着椅子打盹的林彻背后投影了一片正在坍塌的地板和屋顶,吓得被摇醒的他猛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发自本能地把坐在他身边的全公司的女神从椅子上拽翻,疯狂拖行十余米,最后差点抱着人家破窗跳楼。
因为这件事,林彻近一年在女神面前抬不起头来,也因此养成了一个“泰山崩于前我也拿粒子扫描仪扫扫先”的习惯。
此次这个习惯却没有让他得到答案安下心来,无人的窗景依旧稳固地存在着,没有丝毫波动。
是梦吗?林彻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钻心的疼痛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可眼前的场景依旧如故。他关上窗,默默坐回自己凌乱的被窝,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穿戴整齐去上班。
“大概又是什么阴谋恶作剧,我可不能上当。”他一边手动抽着工装领带结,一边这么对自己说。
林彻出了门,在无人驾驶的通勤车最后一排自觉坐成一块笔直的板砖,车上无人,通勤车沿着网织全城的高速路音速前进。林彻背靠着透明的车厢,偏头不敢看空荡荡的车厢,全透明的幕窗外街景在飞速后退中模糊成一片,在这片沁开的动图里竟也搜不到应有的人潮颜色。
车速飞快,几分钟后,林彻几乎是逃也似的跳下冷冰冰报站的通勤车厢,三步并作两步刷卡进了自己工作的弘舟大厦,对考勤机滴滴报警的迟到扣款声置若罔闻,昂首挺胸地踏上电梯来到二十五层,走到自己狭小的工位上,目不斜视地打开通讯仪,调出虚拟键盘,像模像样地开始工作。但奇怪的是,工作指令并没有如以往那些令人头晕的周一一样如期下达到他的个人邮箱里,于是他就老老实实写了一份未来工作计划。
然而这份计划都快写到十年之后了,四周密集的工位上依旧空无一人。林彻调出时间看了十余次,又无数次绕到工作间门口去查看悬浮的万年历,确定这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之后,他开始怀疑刘主管有没有这么大能量设这么大一个局来坑他的全勤奖,整个公司上至老板下至前台行政都不见踪影,只为坑他一个?这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所以,这难道是一个大型的真人秀,在测试他——一个弘舟企业的小小程序员,在无人的公司会做出什么滑稽的举动?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节目,偷拍大明星不好吗?测试一个一文不名的普通人,是不是太无聊了?而且触犯个人隐私,节目组就不怕被他告到破产吗?
林彻内心终于有了一点愤怒。他不想陪这些无聊窥私的人继续玩下去。
他叹了口气,关掉了未来十年工作计划的文档,双手放在键盘上敲打起来。不多时,他就黑进了公司的行政系统,关掉了公司各个角落的摄像头——他早就想这样干了,以他的解码实力也完全能够做到——然而,代码明目张胆地敲进公司行政系统,转眼他就拥有了公司上至考勤下至工餐发放的全部权限,无人阻止他。
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在行政系统中调出了整层楼摄像头的位置,然后将摄像头一个个拧了下来,在办公桌中间摆了个巨大的挑衅“SB”字样——然而,无人回应他。
林彻平时是个怂人,被捉弄的感觉让他有点愤怒,又有点慌张,他卯足了劲干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坏事,却无人回应,这样憋在胸口无法发泄的情绪如同万钧之力打在了棉花上,让这条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怂狗终于怒发冲冠,悍然违反公司规定。他脱掉齐整的工装,用椅子脚敲掉总裁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坐在总裁的躺椅上,冲着四面八方比中指——然而,无人搭理他。
没有人,只有夏风从落地窗外穿堂而入,吹动总裁办公室的玻璃门,发出一阵轻响。
“谁?”林彻猛然抬起头,带着警觉的希望看向办公室外,期冀那里出现一个微弱的人影,哪怕是刻薄得要死的刘主管走进来,把辞退信摔到他脸上,或者是纳米合金制造的智能保安冲进来,像拖麻袋一样把他拖出大楼,在他水肿的左脸上踏上一脚,他或许还会激动得把右脸凑上去。
可是,并没有。
整个弘舟大厦里能动的东西,只有他,和不请自来的风。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林彻的后背突然嗖嗖地凉了起来,消失的人类仿佛化作了无数穿堂小风,在他身后阴风恻恻。寂寥空旷的环境极其能够激发人对恐惧的想象力,就一会儿工夫,林彻已经重复猛一回头这个动作无数次了,穷酸程序员老迈的颈椎被扭得嘎嘎作响,身上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没有人声的寂静终于快把他逼到绝境了。
于是他抱着头,沿着消防梯从二十五楼一路冲进了地下停车场,跳进了公司总裁的那辆拉风的敞篷跑车,娴熟地点亮触屏,短路车锁,在震耳欲聋的安保警铃中,强制输入开车指令。将速度拧到顶点,在老式油门的轰鸣音效中一脚虚拟油门冲出了地底车库的大门,沿着公司总裁的特批车道从地底螺旋升天,笨拙地砸到高架端口上,听着交通AI不断重复“您已超速……此处禁止逆行……系统检测您无证行车……您的资料已被发送到城市安全系统……您即将被捕,请沿当前停车指示停车……”
他开着车横跨整个城市,直开到城郊荒野。
万籁俱静,夜幕降临,回首来时路上灯火通明,然而,那些灯,似乎都不是为回家的人类而留的了。
复古拉风的模拟引擎噪音嘈杂得近乎温柔,一如那个曾经人来人往的拥挤世界。
林彻在灯火通明却荒无人迹的大马路上狂奔了一夜后,又躲回自己的小屋里,疯狂地翻了很多旧式的科幻电影出来看,希望从中找出蛛丝马迹来解释自己目前窘迫的状况——收藏并且反复欣赏老式过时的21世纪的电影,算是林彻普通人生里最不普通也最不烧钱的兴趣之一了。一个既没朋友也没女朋友的代码宅,除了老电影,没有什么能支撑他贫瘠的人生了。
然而直到他熬到两眼通红,也没有找到对自己当下处境合理的注解。老电影里的主人翁们或是穿越到无人世界,或是从生到死都被人设定好剧本,还有被抛弃在火星上独自求生的,甚至还有人死后进入了空无一人的冥界,然而,主人翁们似乎天生就知道该怎样解决这困局,他们经历迷茫崩溃,一两个小时后,他们又活蹦乱跳地解救了自己,成为世界的英雄。
他跟他们不一样,他没当过主角,也没拿过这样新奇的台词和剧本,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困境,需要做点什么。
把手头的老电影统统翻了一遍,被未知的恐惧支配到崩溃的林彻关上通讯机,大喊大叫着跑出门,沿着楼道从底层开始挨家挨户地砸门,对着门框上浮现的二维码名牌大声呼唤门内主人的名字,整栋楼回荡着程序员愤怒而恐惧的砸门声,那声音在夏夜里顺着霓虹灯的颜色飘荡出去老远,然后又在楼道里折返,如撞钟一般敲着早已停摆的空寂的居民楼。
没有应答,林彻在灯光昏暗的楼道内颓然坐下,背靠自己的家门,蜷缩成瑟瑟发抖的一团。他握紧拳头,方才砸门时不知道被哪里的凸起刮破了掌心,温热的鲜血从指缝尖渗落下来,砸在赤裸的脚尖上,疼痛和温度无情地提醒他:这不是梦,你也没死。
第三天清晨时分,林彻懵然踏上了去公司的通勤车——他实在不知道自己除此之外该干点什么——在工位上坐定,林彻忍不住点开手腕上电子纹刻的个人信息机,一个没有社交的程序员纷乱的通讯录展开,各式各样的人像立体投影呈扇形在空中打开。林彻先挑了几个接到他的视讯请求不会显得太突兀的人打了过去,无人接听;想了想,他又找了几个名字和头像在自己的记忆库里对得上号的打过去,无人应答。
意料之中,却还是大受打击。林彻索性打开公司行政总通讯录,上至总裁下至前台接待,挨个打了一遍,除了自动设置的AI答录之外,他没有听到半句回答。所有人都没有接他的视讯请求。
林彻咬了咬牙,调出数字键盘,输入了他以为成年之后再也不会输入的一串熟悉的数字,系统自动为他匹配了这串数字的代号——“家”。
等待的提示音响起,画面飘荡着一个古典现代结合的极简主义建筑,他咬着牙等待着,甚至想好了如果真有人接起来他就马上挂断,然而,铃声空响,无人应答。
那么就只剩最后一个人了,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他没有打过去。
踟蹰再三,林彻终于还是点开了那个他在潜意识里刻意跳过的头像——一个留着披肩长发正侧头微笑的姑娘,头像上框着流动的银色特效,示意这个年轻的女孩已经是公司高管之一了。他立正站好收腹压肩深呼吸,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这才虚点屏幕。
一串舒缓的音乐传来。“您好,我是尹臻。”清澈动人的声音踩着拨号乐的节奏入耳,面前的空气中,一个莹蓝色的3D影子应声浮现,笑着对他眨了眨眼。
林彻屏气凝神,不敢大声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虚空中的影子。
“我现在有事,无法和您通话。”姑娘的影子对着林彻抱歉一笑,微微颔首,“请您先留言好吗?看到后,我会及时回复您。”
说完,姑娘的影子就闪到了虚空中的一侧,偏头微笑,似乎在等着林彻开口。
林彻对着那影子说不出话来。此刻的弘舟大厦内空无一人,他却觉得仿佛有千人在侧,人人都看着他,沉默着,等着他开口击碎这场幻境。
沉默是这世间最难熬的,尤其这世间此刻别无他人。
林彻终于还是没有鼓起继续和那姑娘的幻影对话的勇气,颓然地挂断了视讯,那抹明丽的倩影消散在空气中,仿佛带走了这世间唯一的生气。
在这个盛夏的中午,阳光透过窗纱照耀在公司柔软的地毯上,一丝孤冷从背后爬上后脑勺。林彻猛然回头,却只看见自己胡子拉碴的脸映照在墙面上的仪容镜里。
攒积了三天的恼意蓦然冲顶,林彻跳起来骂了句脏话,抄起手边的椅子冲那镜面扔了过去,加固的镜面被椅子砸得碎成了蛛网状,却又没有掉落,苟延残喘地挂在墙上,碎裂的镜子里是林彻扭曲嘲讽的脸。
林彻在原地艰难地站定,盯着晃动的镜面,突然开口一声大吼:“你出来呀!”
带着巨大怒气的话语在空旷的办公室里迸出好远,裹着回声悠悠地弹回来,在无人的工位上来回荡漾。
“你出来,我看见你了!”林彻踹倒身边的工椅,对着每一个幽暗的墙角虚张声势地大吼着。他又调出大厦的虚拟控制器,不停开关大厦的总灯控制,追溯每一个不明光源,不管那是公司的隐藏摄像头,还仅仅是大厦观光电梯的指示灯。折腾许久,他再次跳起来,开始猛敲他以为是双面镜的每一面镜子,并在镜子碎裂时对着墙后莫须有的“幕后主使”大喊一声“X你妈的”。
然而,没有人从镜子后面跳出来拥抱他,对他说“surprise!”,也没有人从角落里踱步出来,摇摇头对他说“我很失望你没有通过考验……”
他考虑过了一切恶作剧、游戏、真人秀、升职考验的可能性,绞尽脑汁想从幽暗的角落里把幕后主使揪出来暴揍一顿,告诉他这个玩笑有多么蹩脚。这一次次疯狂的努力却仿佛打在了棉花上一般浑不受力。
无人回应这空虚、恐慌与疼痛。
林彻抬头看了看一地的镜子碎片里颓然的自己,碎裂的光影让他感到头痛,痛到怎么也想不起来世界可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个样子,不记得两天以前发生了什么。
他当然记得自己是一家程序公司的职员,在弘舟大厦二十五层工作,负责高精尖机械的程序设计和纠错,在这个国家保密机构的高机密项目都能外包的时代,他对自己每天负责的程序是用于光速飞船状态调试,还是景区导游人工智能的智能学习反馈一无所知。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个世界还热热闹闹拥挤不堪的时候,他因为交晚了一个纠错程序,被那个尖酸刻薄的刘主管从已经逝世的曾祖辈骂到还未出生的曾孙辈。
“不干了。”林彻嘴里死死咬住这句话,费了死力气才不让它溜出唇齿,这个月房租还没交,配给的食物卡还差三分之一没有到,失业保险金刚开了户都还没有启动第一批存缴,无论如何在这关头都得认怂到底。
刘主管对着林彻的这张孙子脸终于骂到心累,于是用扣罚他三个月奖金来作结。他轻飘飘地从主管工位回来,顶着孙子一样的脑袋坐回自己的工位,埋着头继续“搬砖”。
他已经不记得熬过了三个通宵的自己,是怎么在第四个通宵里完成代码,提交,看着通勤车窗外熹微的晨光回到家的;
他也不记得自己在休息日的第一天是怎么通宵刷老电影,第二天又是怎么从早上一直睡到工作日的早晨的。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身处困局了。 人间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