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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雷声在窗外响起，林彻披着夏凉被猛地在桌前坐了起来。

　　房间里一片寂静，既没有汽车引擎的轰鸣，也没有警车尖锐的呼啸。

　　黑暗中，只有林彻手腕上纹刻的信息机还闪烁着微光，滚蛋的一只机械手臂搭在上面，另一只指向房间的暗处：一片莹蓝色的微光中，两个身材火辣的姑娘正拥抱在一起，纠缠翻滚。

　　“卧槽！”林彻像被火烫着一样拽下了滚蛋那只搭在他手腕上读取信息的机械手臂，房间瞬间暗了下来，两个酥胸半露，各自含着对方一缕秀发的姑娘，还仿佛回过头嗔怒地看了林彻一眼，随即化为萤火消散在空气中。

　　林彻绝望地发出了类似猫被踩到尾巴一般的凄厉叫声，冲黑暗中瞪着无辜大眼睛的小机器人大喊：“你在干什么？！”

　　滚蛋甩了甩握力五百公斤的机械手臂，险些将林彻甩到房间那一头去，两只大眼睛无辜地忽闪着：“学习人类交流方式。”

　　“有看催情电影来学习交流的机器人吗？！我那么喜欢看21世纪的老电影，怎么没见你好好学习一下？”林彻想起刚才那个画面就冷静不下来。

　　在这个人口极速缩减的年代，人类不再像21世纪那样禁欲，全仿真硅胶娃娃已经成了一个支柱型产业，为了鼓励人类繁衍后代，催情电影也是特色各异，百花齐放，全息投影的观影方式，让小电影无限接近真实。不同于各种程度的露骨、逼真以及丰富的想象力，滚蛋刚刚联网播放的那个小电影可以说是异军突起。它是一个颇为有名的小导演编导的，在圈内享誉极高，裸露少，刺激小，没什么出格的情节动作，却意外地极受欢迎，被誉为“新古典主义催情片先锋之作”。

　　“看催情电影是研究人类繁衍欲望最直接的方式。”滚蛋言简意赅地解释了自己所作所为的“正当性”和“学术性”，它的严肃认真和单纯直白，让一旁抱头鼠窜的林彻看起来甚至有那么点猥琐。

　　“你拉倒吧！”林彻红着脸哗啦啦把滚蛋的看片记录从信息机里翻出来，一时间各色美好的肉体缩略影像占据了这个小小的房间，极富冲击力的嘤咛声海潮一样涤荡着屋子里的直男气息。

　　林彻咽了咽唾沫，随便瞥了几眼信息机里的播放记录。不得不说，滚蛋品位超群，看的竟都是播放率超高的经典之作。“你这看的都是些什么啊！这是一个智能管家该看的东西吗？”

　　“哦。”滚蛋轻描淡写地回击他，“滚蛋都是按你的播放次数降序排列观看的……”

　　一个大锅扣回来，林彻冷不防被它反将一军，只能哑口无言地掐断了嘤咛有声的观看记录。

　　“滚蛋不知道，林彻的口味算独特的吗？”机器管家满脸无辜地看着小爱好被戳穿，在一边崩溃地用被子蒙上脸的林彻。

　　“你够了！”林彻一把把头上的被子扯下来，内心暗忖这不是个机器人吗，我在害羞个什么啊。他勉强顶住自己脸上发烫的红晕，义正词严地对着小机器人灌输指令：“滚蛋，刚刚看到的，我命令你都忘掉，从存储器里删除，听见了吗？”

　　“不，给个理由先。”机器管家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

　　“理……理由？”不是说AI都是绝对服从主人命令的吗？林彻噎了一下，他极少和这种所谓“高档AI”相处，一时间竟不知道这种“给个理由”的奇葩状况是这个机器管家故障了，还是他自己孤陋寡闻了，语气也有些笃定不起来了。

　　“如果没有正当理由，那么，我觉得不该删。”智能管家见他语气松动，竟然语气冷静地和他讲起道理来，“机器人要更好服务主人，就应该更了解主人，主人能看到记得的，滚蛋都应该看到记得，不是吗？”

　　哟嚯，还会用反问句了，看来这一晚上的“学习”成果不一般……林彻甩了甩头，将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自己的脑袋。

　　如果滚蛋真的是用人类语言学习的智能机器人，那它就相当于一个学习能力超群，社会经验却为零的婴儿，近朱得朱，近墨得墨。这样的东西经过这一夜洗礼，还不知道会长成个什么样的怪物。

　　“滚蛋。”为了说服这个不肯删掉脑子里小黄片的智能管家，林彻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抱着极大的勇气重新审视了眼前这个“鉴黄大师”，努力摆出严肃的表情，义正词严地对它开口：

　　“滚蛋，你听我说。”林彻绞尽脑汁地搜索着脑海里的词，“……你光靠这些东西形成对我的印象是片面的……了解一个人需要全面，他喜欢的催情电影只是其中最小最片面的一部分，你看，我还特别喜欢看经典的老电影呢对不对？不如我们一起看会儿2D老电影学习一下人类社会正确的相处方式？”

　　“林彻说得对。”滚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林彻才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这个难缠的小东西冷静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那下一步就了解一下林彻不喜欢的催情电影类型好了。”

　　科学实践证明，催情电影这种东西，还是有一定教育意义的，只吸收了一晚上小黄片的滚蛋已经开始辨证地思考问题了，它不仅会思索林彻喜欢什么而去适应讨好，甚至学会了去思索林彻不喜欢什么而拿来要挟逼迫。

　　林彻看着这个不理会自己指令，开始自行搜索的智能管家，无语凝噎。他披着星空夏凉被坐在墙角，看着智能管家在黑暗的房间里有条不紊地操作各种画面飞快划过，思绪逐渐放空，心里突然想起了方才做的那个诡异的有关“繁衍法”的梦。

　　那个梦细节完备，场景真实，以致于他几乎忘记了它的逻辑有多荒谬。

　　2193年6月13日，林彻出生第三天，也是《人类繁衍法》第三十九条“超龄强制生育条例”出台的一天。

　　22世纪中后期，养老福利体制完善，民智高度开化，由于精神生活极大丰富，肉体的病痛几乎被消灭殆尽，成年人类越来越注重自身的物质享受和精神探索。

　　仿真恋人被大量普及，恋爱、生育意愿一度降至冰点，再加之极端环保主义极力鼓吹人类活动会造成资源枯竭，到了2150年，出生率陡降到0.05以下。

　　22世纪末，人口数量高台跳水式锐减，社会机构纷纷停摆，不少人种相继灭绝。各省各州乃至各国纷纷迁徙合并群居，人类活动版图压缩到21世纪时的千分之一大小，政府职能一度瘫痪，社会陷入恐慌。

　　好在强人工智能一夕研发成功，撑起了社会各界职能系统。人类政府最终合而为一以求生存，并在2193年出台了高于宪法的最高法《人类繁衍法》，打击极端环保主义者。所有无益于种族延续的行为都被视为反人类，没有生育能力的成年人都会被剥夺政治选举权和投票权，一切阻碍人类种族延续的行为都是犯法。

　　为了挽回越来越低的生育率，人类做出了无数尝试。然而，奇怪的是，即便后续试管婴儿技术大量普及，体外分娩技术也趋近成熟，政府不断完善社会育儿体制，可生育率却一再下降。这其中最难以捉摸的是，自然生育的婴儿成活率没有降低多少，但那些经过捐赠精子卵子库筛选的人工培育、体外分娩的试管婴儿，即便是完美地通过了基因检测，出生后养育在完美的模拟家庭后天环境中，存活率却不足百分之一，而这其中的原因却一直无法确定。

　　人类无法检测出其中问题，也无法得知答案，人口基数一降再降，最终跌破了巅峰时期的百分之一。留守已经废弃的都城已没有意义，只能回归原始生活，不愿返祖的人类不断迁徙合都，集中计划性地迁徙到人口密集的唯一城市——弘都居住。

　　2193年 6月13日，以林诚为首的弘都上议会议员们全票通过了“超龄强制自然生育条例”，十六位议员中有一半本身就是还未生育的女性。在被问到此法的实际执行会不会过于残忍的问题时，林诚面对全世界这样回答：

　　“真正负责任的做法往往看起来都是专制残忍的，在AI已经强大到几乎能帮我们完成一切的今天，哪怕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类，他也能很好地生存下去。然而这样一来，人口日益减少的问题就被掩埋忽略了。从目前看来，最仁慈的做法就是放任人类灭绝，然而这样的仁慈和安乐死一个患了感冒的病人，又有什么差别？”

　　随即在条例执行的当月，也就是林彻满月的那一天，五千名超龄男女被强制生育，当被质问到该条例是不是侵害了人权后，林诚这样回答：

　　“一切人权、民主、文明存在的基础，是它得以‘存在’。”

　　然而，法律往往顾及不到所有人的感受。在林彻那个荒谬的梦里，二十五年前，父亲因为没有生育能力，被他自己制定的法律剥夺了一半人权，母亲因为超龄无子，被警方带走，强制受孕。

　　林彻一直认为，自己的出生就是父亲为《繁衍法》发声的重要例证，他只是父亲眼中的政治工具。他很早就知道，他是父母在编辑了几十个受精卵之后筛选出来的经过基因优化的孩子；他出生后的第三天就是《繁衍法》通过的重要日子，他的出生可以说是父亲用以打倒政敌的一把利器。

　　他从小就不被允许不优秀，因为那会说明父亲在基因优化这条政策上不够正确。他也不能超龄不育，这不仅是对父亲政绩的藐视，也会让他失去投票权，打击父亲为全家铺好的仕途。他身材高挑，相貌清俊，智力超群，可那都是父母一个个基因片段严苛地选出来的，他但凡怠惰，只要反抗，哪怕叛逆，都是对这完美起跑线的亵渎。

　　更过分的是，他十五岁那年某天下课，和男同学勾肩搭背回家被父亲看到，都被厉声审问到半夜，第二天被关在家一整天，强制观看各种异性催情电影。

　　那是任何人都无法享受的十个小时，他战战兢兢地坐在沙发上，坐在父母的中间，被密切观察各种反应——而他完全无法在这种情况下作出任何反应。

　　他不能是同性恋，因为基因可能会遗传，可能会污染这批致力于繁衍壮大的人类的基因，因此哪怕只要他和同性无意间交换了个眼神，父母都会如临大敌。

　　这就是为什么他对21世纪的老电影情有独钟吧，唯有这里，他发现了一片没有被家庭和政治污染的净土，老式电影里，没有那么多关于繁衍的劝说，关于生育的隐喻，关于生殖欲望赤裸裸的勾引，他们自由恋爱，因为相互吸引而结合，不在乎对方的基因片段能给自己的后代带来什么。

　　自从二十岁脱离家庭后，他就鲜少与父母有超越网络电话的亲密交流。说白了，他对家庭没有任何感觉。

　　然而，在那个荒谬的梦中，他看着林诚扭曲的面容，看着高大消瘦的父亲跪倒在尘土飞扬的高架桥上，却莫名地觉得心酸难过。

　　原来，当世界和家庭明白地摆在天平的两侧，冷血无情到可以把他的出生当作政治工具的父亲，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家庭。

　　如果这是梦，在他的潜意识里，竟希望父亲是这样的人。

　　或许这样的父亲，会真的爱自己的儿子吧。

　　林彻正在发呆走神，耳边突然“咔哒”一声，眼前黑了下来。

　　“怎么了？”林彻一阵恐慌，试着吼了两声想打开声控开关——没有反应；再看那些刚才还浮在空中的香艳画面——完全黑屏；抬手，手腕上的信息机也因为没有电源而迅速暗淡下来，进入生物电流省电模式。

　　林彻靠了一声，终于能确定自己遭遇了新人类社会百年难遇的事情——停电了。

　　自天网时代开启以来，远程无线供电系统已经非常完善，名为“天网”的微辐射供电系统覆盖了整个地区，人类已经整整百年没有遭遇过“停电”“手机没电”“充电线不够长”“充电插头不够”等等窘境了，出生在后天网时代的林彻自然也没有囤点蜡烛这种老电影里的超级老古董以备不测的好习惯，此刻一停电，顿时手足无措。

　　被高科技娇生惯养的人类啊，失去了电，简直就无法活下去了。林彻在黑暗里想到了一部很老很老的老电影，讲的就是人类没有电了之后怎么应对生活的。他们是怎么照明的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

　　忙乱中，他踩到一个圆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委屈地“吱”了一声，闪了开去。

　　在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以后，林彻看着被踩了一脚缩在床头的滚蛋，有些诧异。

　　天网系统是辐射式覆盖的，也就是说，如果他房里的灯、家用电器都不能运转的话，滚蛋也是连接不上供电系统的。

　　但是现在这小东西还没有消停，还能滚来滚去，这就说明，滚蛋和整个城市的供电系统是脱离开来的，它要么是使用了古老的充电形式——这不太可能，因为目前大部分充电插头都在弘都博物馆展出，然而滚蛋浑然一体的外表上也看不到任何接口；要么，它就是自体供电，也就是说，它内置电池。

　　程序员林彻顿时起了好奇心，有点想把它圆乎乎的肚子撬开看看旧人类用的电池是什么样儿的。毕竟在此之前，他只在电影里见到过，连弘都博物馆里都没有电池展出。然而他几乎马上察觉到了自己的脱线：大哥，天网系统停电了诶！大部分人工智能系统都会停摆，整个电力公司都掉线了，也不能指望电工去修，林彻甚至怀疑在这个人工智能承担了大部分基础建设的时代，还有没有电工这个工种。这样下去，不用说他以后能不能打游戏、能不能看电影、能不能查到给他寄快递的那个脱线的神经病了，用不了多久，超市保鲜柜里的食物就会因为变质而大量自动销毁，他很可能只能靠吃博物馆里的泡面来度过余生了，面里还不能卧蛋——如果那些传说中的泡面真的因为那种叫防腐剂的东西而不会腐坏的话。

　　昨天刚刚回忆了父亲的经典讲话，说好这个世界上只剩最后一个人也能靠智能系统活下去的呢？林彻吓出了一身冷汗，急急忙忙踩着满屋的被滚蛋抄家似的翻得乱七八糟的零碎物件，跌跌撞撞摸到窗边。好在他太穷，住不起全智能豪华公寓，公寓的窗户又脏又旧，但好歹是手动的。

　　林彻推开窗户，夏夜的暴雨伴着狂风迎面扑来，几乎要将他掀翻在地，形色各异直矗云霄的摩天大厦上方，乌云密集，闪电肆虐，这一场暴雨还远未过去。

　　在没有星空的雨夜里，向来不夜的弘都首次沉入黑暗，极目望去，人造光源仿佛被这狂风暴雨整肃一清，除却偶尔照亮天幕撕裂苍穹的紫色闪电，整座城市浓黑如墨，沉寂如死。

　　林彻用力地摔上窗户，薄薄的单光玻璃隔绝不了闪电呼啸，雷声肆虐，小屋在冲刷世界的暴雨中瑟瑟发抖。这是夏日的夜晚，他却觉得有些冷。这一刻他终于隐约明白，从今往后，整个世界，没有人会再为他留下哪怕一盏灯。

　　林彻抱住了印有星空图案的夏凉被裹住自己，被子正中的印刷涂料中掺杂了少量通电感光材料，平常有电的时候，被子里就会出现一个幽暗的星空，静谧如同没有被人类光源污染的黑夜。这也是林彻从小到大无论去到哪里都带着这条被子的原因。别人认床，他却认被子。

　　然而此时此刻，童话的泡沫破灭，任谁都不能将沉入黑暗的世界重新点亮，任谁都不能救他于坚不可摧的孤独与绝望。

　　“林彻？”一声含糊的呼唤在漆黑的房间里响起。林彻怔了怔，拉开被子抬起头。

　　只见那个走路一直靠滚的小东西此刻站在房间正中，身上电刻的花纹开始亮起星点的微光，来自内部的光源将它整个纯白的外壳照成半透明，蓝色的光点汇成光束交错交织。顷刻，被微光照亮的房间里，无数全息的光点在暗夜中冉冉浮起。

　　仿佛一条银河在林彻三十平方米的蜗居中诞生，闪烁的光点活泼热情地在林彻周围绕行，晶莹剔透。

　　滚蛋在房间中间定住圆滚滚的身子，用自体供电系统努力点亮了整个银河。林彻怔怔地看着这个小东西，眼眶不觉湿了。

　　即便全世界的高楼大厦都熄了灯，今晚，在他的房间，却有整个银河的星星为他亮了起来。 人间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