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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永生炼狱

人间弃子 盛兴 16654 2021-04-06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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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的时候,林彻正趴在冰凉的人造地板上,头顶是决策日的审判全息影像,循环播放着尹臻精致的脸,和她的那句“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就该承担怎样的罪恶”。

  他茫然地爬起来,转头四顾却没看见那个球状的银色身影:“滚蛋呢?”

  小知关闭了全息投影,低下头看着林彻,大眼睛里毫无波澜:“你睡的可真不是时候啊……她走了,说要返厂……”小知的语气中带着微妙的伤感,“她说让你别去找了,她不会回来了……”

  “返厂?”林彻难以置信地看着小知,“你说滚蛋返厂去了?!销毁了?没有了?!”

  “你刚刚没听见吗?”小知无所谓地用纤细的手指绞着柔顺的长发,“其实无所谓啊,两天后整个地球都要完蛋,她返不返厂,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林彻二话不说跳起来,拖着睡得麻木的双脚转身要走。

  “哎哎哎,你去干吗?”小知赶紧迈开长腿冲进电梯,疑惑地看着林彻,“那个机器人管家脾气又臭,性格又差,你管她去死啦?”

  “你别管。”林彻仿佛被滚蛋传染了坏脾气,摔开小知就要走,小知没有防备地被他推到一边,手肘一碰,正好将虚拟机上“已删除”的信息文件夹调了出来,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全息视频文件。

  那才是滚蛋抢在林彻之前第一个就要删除的东西,和这个文件里藏着的秘密相比,全人类投票抛弃林彻的所谓决策都是次要的了。

  什么东西让她这么着急?

  林彻将视频文件恢复,点开。视频是2D的,非常粗糙,并没有加密,只是米维集团日常的安保监控而已。林彻飞快地拉动画面进度,直到他在视频里看见了一个消瘦的影子。

  那是还活着的沈珂,穿着宽松的病号服,整个人仿佛被困在宽大衣襟里的一抹幽魂。

  她激活了手腕上的信息机,对着全人类发送了“safety disappear cased”的信息。她是最后一个醒来者,也是最后一个守望者。

  然而,她在米维大厦的流水线旁坐了很久,抬头看着天际的一抹辉光,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也要回溯。

  她一个人坐在废弃的生产线上唱着歌,她唱:“风去路的远方,云随风的方向,你去什么地方……”

  她唱:“暄静偕空,晨昏交融。是去是从,永与汝同……”

  她唱完了歌,就赤脚坐在了废弃生产线旁边的一张黑色椅子上,为自己戴上了一个连着电极的头盔,抬手接通电极。很快,她开始哭泣,开始向着眼前的空无求饶,开始剧烈颤抖,可是她却没有一次挣扎着从椅子上跌下来过。

  本来受了剧烈核辐射的她应该是个垂死的人,可是她皲裂的手臂,残缺的双腿,却在椅子上一次抖动得比一次厉害。林彻拉动视角,发现椅子背后有一根导线贯穿了她的脊柱,她像被钉在标本书上的蝴蝶一样振翅,带来的只有撕裂般的痛苦。

  林彻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是什么,他想要转过脸去,可是他的眼光仿佛被这粗陋的画面定住了一般,无从逃避。这个画面惨烈如垂死,却又震撼如新生,可怖如地狱,却又温情如天堂。

  这是颅内电波提取法,因为过于残忍而没有被法律通过的刑讯方式,因为过于痛楚而没有被人类接受的永生神话,在重塑一套躯壳和灵魂的时候,欲让他生,先让他死。

  不知道这样煎熬的画面过去了多久,沈珂残缺的四肢无力垂落,她的呻吟也一声比一声小,她开始在错乱的记忆和极度的痛苦中胡言乱语。

  她说:“我不饿,把你的东西拿走。”

  她说:“你没有看见我,我不在这里。”

  她说:“不,我不要嫁给你。”

  她说:“林彻,求求你……”

  她说:……a deaf ……pastry piece’s sad.”

  她说:“safety disappear cased.”

  慢慢地,她的手心垂落,长发委地,声音低落下去,而放置在一边浑圆的机器球却渐渐亮起了一双玻璃制的大眼睛,在夏风的呼啸声中,无声地看向黑色椅子上渐渐死去的自己。

  枯瘦的姑娘薄肩垂落,声息渐弱。一道黑色的火焰从椅子上腾出,卷舐着失去活力的干枯躯体,化成矢车菊一般的冷焰火,在绽放的同时,消散在寂静的空中。

  她最后的话也一同消散在冷凝的空气中。

  她说:“林彻……生日快乐……”

  “滚蛋!”呼号声响彻了米维大厦空荡荡的庭院中。

  “你给我出来!滚蛋!”林彻孤身站在野藤蔓生的流水线中,生锈的合金车床仅仅十几天就被车前草和牵牛花覆盖,蜿蜒的生产线仿佛迷雾森林中迷宫的围墙,围墙边高高堆积的废品之中,有千百只柔韧的机械手臂和野草野花相伴绞生。

  “她可能已经……自行销毁了……”小知踩着高跟鞋跨过一丛丛废品堆,用鞋尖在哐当作响的合金外壳中翻找着,“这么多废品,不可能找得出来了。”

  “闭嘴!”林彻少见地厉声喝止了他,扑向墙角堆着的一丛合成外壳,用力扯掉蔓延其上的带刺藤蔓,在堆积如山的工业垃圾中拼命翻找起来。

  “滚蛋!你给我出来!”

  林彻徒手在一堆新新旧旧的外壳中翻找,合金的椭球形外壳在墙角处危险地倚着,仿佛累累白骨,静静地在无人的世界里堆积、沉眠、腐碎、风化。平时看着沉重的机体,在被疯长的野草蚀空之后,竟轻如椰壳,随手一推就哐当当地四散一地。

  林彻徒劳地抓住一个,看了看扔掉;再抓住一个,再扔掉。满地都是名为iKeeper的智能管家的不完全体,却再也没有看见那双灵动的玻璃眼睛。

  “滚蛋……”林彻抓着空壳的手开始颤抖,仿佛抓着的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机械体,而是带着温度的人类残躯,“你出来……我知道你还没走……”

  米维大厦寂静矗立,遍地都是自然界卷土重来的狼藉和生机,而其中全然不见林彻同伴的影子。

  “滚蛋……”林彻终于忍不住,对着高高堆积,危危将倾的残骸塔颓然跪倒,两滴眼泪砸向地面。

  “滚蛋!”他低泣片刻,突然高昂起头,对着一地机器残骸怒吼,“滚蛋!连你也要放弃我了吗?滚蛋!你出来!”

  “哐当”一声响,机械壳残骸塔的一角突然咕噜噜滚开了一具空壳,一只闪着蓝白光芒的机械手臂从里面伸出来,一对玻璃眼睛在阴影处闪烁片刻,最终还是怯生生地对上了林彻发红的眼睛。

  “我,我就是想一个机静一静——”

  她话音未落,林彻突然飞身而起,扑到角落一把摁住她的机械手臂,将她重重地撞到那一排机械壳上。林彻的肋骨撞击机体的声音之大让没有痛觉的她都忍不住颤了一颤,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浑身发抖的男人抱在了怀里,冰冷的机体紧贴着人类温暖的肌肤,剧烈的心跳声响彻空旷的机箱。

  山一般高耸的机械残骸堆在林彻身后轰然倒塌,紫色的牵牛花在他身侧悄然凋谢,在这铺天盖地又细致入微的声音中,林彻的一声哽咽全塞在了郁结的胸腔里,此时此刻,他无措悲伤到哭不出来。

  “沈珂……”他抱着冰冷的机体,眼泪在他的胸中沸腾,烫得他全身发抖,“你这个傻姑娘……”

  “你疯了吧,你说什么呀!”滚蛋挣扎着想把机械手臂从他怀里抽出来,笑声发颤,“哈哈哈,你疯了吧,被刺激得精神分裂了吧哈哈哈……”

  “你才是疯了吧!”林彻竟被喉咙里的一口郁气呛得惨笑起来,用力捶打怀里合金制成的球体,直打到拳头青紫,“所有人都回溯了,除了那个i!你就是‘i’对吗?你留下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A deaf pastry piece’s sad——safety disappear cased。字母调换,其实下句比上句少了一个字母i,对吗?”林彻极力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我早就该想到的,我给你写那张字条的时候语法学得不通,本应是 piece is sad,我把i字母省略简写了。所以对应下句,应该是少了一个i。所有人都回溯了,除了你……

  “safety disappear cased,except I。”林彻悲伤地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故人,“除了‘我’,除了你沈珂,对吗?!”

  “你都知道了?”林彻这句话好像开启了某种咒语一般,他怀里挥舞着机械手臂的椭球形机器人不再挣扎,如同断了电一般,停住了一切动作。

  “你还骗我……”林彻的声带微微颤抖,“我回去了一切都会一样,只是,没有你了,对吗?下一次他们抛弃我的时候,没有人像你一样来救我了!你处心积虑来到我身边,每夜让我看到没有我的世界的糟糕样子,就是想劝我一个人回去,再被他们所有人抛弃一次?”

  “林彻……”闪着微弱蓝光的机器人在男人的眼泪中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机械的电子音听起来冰冷清冽,雌雄难辨,从扩音器中传出,竟有一丝人类的哽咽和沙哑,“你不是说了,我们人类社会不兴揭人短的吗?”

  “我知道回溯计划即将完成,也知道一旦确定了世界毁灭无法挽救,他们就会抛弃你。我抢夺了麦家的控制权想要阻止一切,却遭受核污染,为了替麦家顶罪,我被麦家强制宣告死亡,我不能投票,不能出现在公众面前,甚至不能在那个污脏的会议上骂他们疯子!魔鬼!”

  “于是你就把自己变成了这样?”林彻放开了手,看着眼前的机器人,没手没脚,滑稽得仿佛一颗蛋。

  他想起梦里,女孩与他一路之隔,闪烁的眼波里倒映出他的影子,张嘴似有千言万语要向他吐露。然而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宁愿变成这样,孤单地留在这地狱里,也要将林彻送回冰冷的所谓“人间”。

  那团被他命名为“滚蛋”的机器形人类此刻蜷缩在地上,有机玻璃眼睛低垂着,自惭形秽不敢抬头看他。

  “我不能让他们扔下你……”她挣扎着,用可笑又可悲的电子音抽噎着,匍匐在地上,如同一个卑微的低等生物一般,却依旧语气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他们扔下你的,即便是……要拖全人类下水,我也不会让他们把你一个人扔下船。”

  2218年6月7日,safety disappear cased,回溯计划配置完毕,人类抛弃了个体的道德以成全文明的存衍,寂静的指令在弘都每一个角落反复传播,确保每一个人,从政界高官到街头流浪汉,从青春健壮的少年到耄耋之龄的老者,都收到了这条严肃的最高指令。人类仰望天空,等待着黄粱一梦醒,人生能再少的历史瞬间。

  除了那个不起眼的年轻程序员,他真的沉溺在梦中,强力的催眠波回荡在他狭小的卧室里,人类何其残忍又何其慈悲地,让他避开了这一场礼崩乐坏的抉择。

  此刻他熟睡在梦中,却也熟睡在一个生命垂危的姑娘的监视器里。姑娘看着他的眼神孤狠疯狂,却又充满柔情。仿佛被噩梦魇住的人仰望漆黑的梦境里照进来的一缕日光。

  沈珂被软禁在企业大楼里。她满以为自己奋不顾身的牺牲可以为林彻换来些微谅解,没想到抗击超级AI失败后,她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然而,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麦家给了她最后的发令权,然后留她一具残躯在这里等待那个时刻的来临。当然,为表仁慈,即便她已经被宣布死亡,人类也一视同仁地给了她一个回溯名额。她和那些死去的抗争者们一样,只要身体回溯到过去的时间,此刻发生的一切痛苦,绝望,疾病,都可以不药而愈,而她只需要安静地坐在这里,等待一切的降临。

  沈珂平静地看了看手腕上的信息机,时间快到了。她调出信息机的虚拟键盘,默默地给两千一百万人类群发了最后的指令,这条指令脱出人类社会所有权限系统,确保每一条都必读必答。

  “safety disappear cased.”

  时间之门开启,城市上空蓝光闪烁,属于人类的红点在弘都的地图上纷纷消失,徒留下繁华的寂静留守这座空城,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回溯不期而至,人生大梦将醒,你们都将成为幸运的蝼蚁,苟且的孤岛,辗转漂流去另一个未知命运的时空。

  ——except,I.

  除了,我。

  成为了滚蛋的沈珂自己爬进了流水线上的打包箱,在林彻生日这天,通过还未停运的邮政系统,将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她在黑暗的快递箱内躺了几个小时,已经成为机器的她既无法入睡,也无法休息。最终,她听见自动裁纸刀划开箱子顶部,光线照了进来,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倒映在她漆黑的有机玻璃大眼睛里,那一瞬她激动万分。

  然而她已经无法微笑,也无法流泪;她与林彻,无法与过去重逢,也无法在未来邂逅了。

  她苦心地引导林彻,从电力厂到米维大厦,让他一点点接受现实发现真相,让他不被永远蒙蔽,也不被瞬间击溃。她在夜晚将虚拟的没有林彻的场景一点点灌入他的梦中,让他看见没有他的世界将会多么黑暗破碎。

  但她还是没有忍住,在留下的线索中,在编制的梦境中,在快递的备注里,留下了一丝微弱的重逢的希望。虽然最终会被他淡忘,被他忽略,希望也不断破碎。但她身在最黑暗的地狱的那段时间里,她一直一直记得生命里唯一的曙光,如果这光灭了,一切于她就都没有意义了。

  “林彻……”她突然抬起头来,站在他脚边,用机器的眼睛定定地仰望他,向他伸出一只光纤编制的机械手臂,“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算我求求你,你走吧……你也看到梦里的世界了,如果你不回去,那样的世界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噩梦……”

  “沈珂……”林彻看着向自己伸出手臂的机械球体,一时语塞。如果此时此刻自己说一句“不”,那么这个女孩之前所受的钻心剜骨的痛苦,隐忍十多年的绝望,机关算尽呕心沥血,就全都付之东流了。

  这个时候说“好”的人是自私,而说“不”的人,则是残忍。

  林彻沉默了良久,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冰冷的机械手。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走,这就走……”

  米维大厦外厅的流水线上,机器残骸堆积成山,落日沿着碳晶浇筑的迎宾大道抛洒七色光芒,林彻坐在大厦的尖角上,脚边是闪着微光的机器形人,身后站着长发飘扬的人形机器。

  “这里看落日真美。”小知迎风撩了下头发,看着流光溢彩的迎宾大道感慨。

  “这是这个世界最后一次落日了吧?”滚蛋看着逐渐淡去的光辉,金红的暮色在她眼里倒映出一片辉煌的火海,“林彻,最后一台回溯机就在米维大厦里,随时等着你回去,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林彻望着远处转为深红的天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还有说不走的权利吗?”

  “那如果,我请你走呢?你不是说,拜托别人做事,要用‘请’吗……”滚蛋用干涩的机械音回答他,“我拜托你,请你走吧,不然我这努力的一切,又算什么?”

  “好,那现在就走吧……”林彻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浮尘,嘴角抿起一丝笑意,“还等什么,等AI毁灭地球吗?”

  小机器人无言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经历过这些天的大喜大悲之后,此刻林彻脸上并无归去的欣喜,也没有对这个时空的留恋。这些天她偷偷看过无数次的脸此刻平静坚定,木然淡定,仿佛微风吹不皱的冰封的湖面。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招了招机械手臂,微弱的信号光在逐渐浓黑的夜里闪烁起来,远处螺旋桨的声音应声而起。

  “停机坪上的直升机?原来这个就是最后的回溯机?”看着空中逐渐向着自己飞来的庞然大物,林彻哑然失笑,“怪不得上次你撺掇我去开直升机呢。”

  滚蛋没有回话,机械手臂默然停在空中,指引着直升机稳稳地停在两人上方,巨大的风力卷起了男人的短发,遮盖住了他的面容,看不清他此刻眼里的光芒,然而他嘴角的那一点笑却始终悬着,似是解脱,又似是留恋,似是从容,又似是惭愧。

  直升机稳稳停在大厦五角星的一角上,螺旋桨逐渐停止旋转,舱门弹开,一个半透明的底座弹了出来,细微的电流在其上闪着微光。

  “就是这个?”林彻看着这个淡蓝色半透明底座,有些不敢相信这看起来像山寨科幻电影里的太空座椅一样的东西,就是能逆转时空扭转人类败局的回溯机。

  滚蛋摆了摆机械手臂:“回溯机大到可以包裹整个星球,只不过它的硬件形式是看不见摸不到的金属气体分子,在大气层中互相感应,你面前的这个只是人为给分子染色的一个终端而已。”

  “是吗?”林彻看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座椅,“如何启动呢?”

  “声纹或者指纹启动,”滚蛋的有机玻璃眼上挑,仿佛苦笑了起来,“无论说什么,哪怕是咳嗽一声都会启动,然而……我的声带已经在脑电波导出到智能机体的时候……毁了……”

  林彻看着脚边的智能机体,瞳孔不由得收缩了一下。

  什么样的体验能摧毁一个人的声带?

  惨叫……撕心裂肺的惨叫……

  脑电波场景重塑的技术,简单说来就是用疼痛刺激脑电波发送、用机器复制。就这样逐步刺激脑内各个区域,逐步复制意识,最终抛弃肉体,变成一具机器。由于需要将微弱的脑电波最大化,试用此法者不能使用麻醉、镇定等手段,在此过程中也无法进行物理躲避和自体激素分泌止痛,体会到的都是无比真实惨烈的痛苦。

  而沈珂用电波联结法……不是复制了一个回忆场景,而是复制了一整个自我。

  他想起在米维大厦中看见的那个简陋的2D视频,复制过程中她哭喊挣扎却不能解脱,声嘶力竭也无法休克,承受蚀骨剧痛,却没有一点点躲闪和缓解的余地。宛如瓶中的一只窒息的标本蝴蝶。

  她被复制的意识在智能机上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先经受过核污染,尔后被疼痛折磨过的肉体声带撕裂,手脚瘫痪,却在电流的刺激下依旧保存着清醒的意识。

  换言之,她用自己的双眼看着成为机器的自己笨拙地重生,又用机器的双眼看着自己慢慢挣扎死去。

  “没事的!”滚蛋忙不迭拉住眼眶突然发红的男人,“没有声纹,还有指纹呢!利用指纹也能激活!你怎么不听我说完就急了……”

  机器人说完就着急地伸出手展开在他面前,林彻细看才发现,机器管家闪着蓝色光点的光纤手指上,的确贴着一片片薄如蝉翼的指纹,苍白透明,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他扑过去抓住了那只光纤手臂,盯着那一点点人类的痕迹,瞳孔放大,眼眶充血。

  “你怎么……”他极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淡然,痛惜之感却还是从唇舌齿间溢了出来,情绪几乎失控,“你怎么能这样糟践自己……”

  “我……”滚蛋带着一个机器人所能做出的最夸张表情,强笑道,“没什么,我都成这样了,还在乎那么点指纹吗?反正身体早就死了啊……”

  “你别难过了,”她看着林彻,眼里的光芒似是宽慰的笑,又似辛酸的委屈,“在我被麦家瑜从店里带走的那一刻,我就当这身体死啦。现在彻底解脱了,不老不死,太阳能电池可以用很多很多年,你走之后就算地球爆炸也不怕缺水缺氧,再冷再饿再疼都感觉不到啦,这不是很好吗?”

  “回溯过程怎么样?还……会疼吗?”林彻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突然问。

  “不会疼啦,设在直升机上,就是希望会有一个坠落的瞬间,这个失重的瞬间会让你像梦中一脚踩空一样穿越量子桥接,等你醒来,感觉就像是打了个盹。”

  “哈哈哈,不会疼,那就好……”林彻咧开嘴笑了笑,“因为我刚刚发誓不会再让你疼了。”

  “你说什么?”滚蛋诧异地问,一晃神间,却被林彻猛力一推,整个球形机体被推到机舱内弹出的座椅上。程序员随即抡起大脚咔哒一声踹上了直升机的机舱门!

  “小知!”不及机器人反应过来,他大喊一声,不知何时出现在机舱副驾驶上的小知答应一声,长手长脚绕过来一锁一扣,就将滚蛋牢牢封死在了关闭的舱门上,一手抓住她那只贴有指纹的机械手,就往虚空中浮现的验证屏上摁去!

  “林彻!你这个骗子!”滚蛋奋力挣扎,想抽回机械手臂,然而锁住她的小知却也不是血肉之躯。她被摁在透明的舱门上,有机玻璃大眼睛紧贴着舱壁,愤怒地看着舷窗外面容平静的林彻,“你骗我!你说了会走的!”

  林彻的嘴角勾起一抹牵强的笑意:“你骗了我这么多天,我只骗了你一次,怎么看都是我更有诚信吧?”

  他走近静止的直升机舷舱,伸手贴在冰冷的防弹玻璃上,看着蓝色的光点在狭小的空间内流溢,闪烁如同停电那一晚小机器人替他装点出的满屋星空。

  “沈珂,对不起。”他看着大睁着眼睛却无法流泪的机器人,悲怆的声线通过骨骼的振动穿透玻璃窗,直抵机器人的听觉系统,此刻那声音仿佛只在他们两个人之中流动。

  “对不起,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背负不起……”

  “无人的世界如同地狱,我没有办法自己回到人间,而把你一个人永远留在地狱里。即便回溯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会为我所做的一切,永生永世身陷地狱,不得超生……”

  “林彻,你这个浑蛋!放我出来!”小机器人被小知锁得死死的,此时转过脸来,面对着小知怒吼:“小知,我以最高权限命令你放我出去!你听见了吗?放我出去!”

  “机器人以人类发布的命令为最高级别。”小知平静地看着那双焦急的玻璃眼睛,“你已经在人类数据库中销毁了自己的数据,即便拥有米维集团的最高权限,也无法让人工智能绕过一个真正人类的命令听命于你。”

  “况且,”小知精致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微笑,“林彻没有教过你吗?现在是你求我帮忙,你是不是忘了说那个字?”

  “你——你怎么知道的?”小知的声音极小,在密闭的机舱内,只有沈珂听到了他最后这句话。趁着她愣神的一瞬间,小知迅速将抱合她的两臂脱出一臂,抬手推开了直升机的起飞闸刀,回头笑着对舷窗外的林彻比了个OK的手势。

  “沈珂,该醒醒了。”林彻深深叹了一口气,最后看了眼舷窗中的脸,那是一张合金的机械脸,闪着淡蓝的微光,脸上嵌着一对大眼睛,为避开恐怖谷效应,机器人的整个面部做得极其粗陋滑稽,不似真人。她原本应该无法传达任何一种情绪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悲伤。

  回去吧,无论是开辟幸福的前路,还是重历悲惨的人生,都不要留在这里,承受孤独永生的煎熬了……

  直升机的机翼缓缓重启,扬起的风尘阻断了视线,巨大的轰鸣掩盖了告别。

  林彻的手指一寸一寸离开冰冷的窗玻璃,看着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同类,缓缓后退一步,含笑对着滚蛋潇洒地挥了挥手,努力比了一个帅气的再会手势。

  然而他们都知道,无法再会了。

  机翼掀起巨大的风浪,站在屋脊上的男人越退越远,直升机在米维大厦的一角歪歪斜斜地飞上天空,追着所剩无几的暮色而去。林彻遥遥看着那一点银蓝色的光,恍惚一眨眼间,直升机猛然下坠,瞬间仿佛有细微的电光划过平静的苍穹,半空中机身轻轻一震,仍在歪斜着保持平衡盘旋,那一点点银蓝色的光芒却已黯淡不见。

  暮色降临,长风扑朔,男人独自站在屋顶的尖角上,默默俯瞰着空无一人的世界。

  第八夜

  大雪冷寂了整个世界。

  林彻睁开眼睛的时候,豪车飞驰而过,扑起的风雪刚刚散去,马路对面穿着黑色吊带裙的女孩子刚刚站起。她看起来瘦弱单薄、眼神空洞。她的眼神对着林彻所在的位置空空地扫了过去。

  沈珂。林彻在心里轻轻地唤了一声,这不出声的轻唤竟震得他心口一阵酸痛。

  然而,女孩没有看见他,她挽起及地的丝绒礼服裙,踩着半尺的积雪蹬蹬地走到停在路边的豪车旁,弯腰卸下脚上的恨天高对准车窗玻璃就砸了过去!

  “有俩臭钱你要上天了你!”沈珂砸了车窗砸车镜,砸了车镜砸车灯。林彻这才看清,她脚上那双鞋竟然不是水晶,而是大块的人工钻石铸成,应该是完美贴合女孩的脚形打磨而成,穿上舒适跟脚奢华低调,是一双热门时尚单品,脱下可毁天灭地坚固无比,是一把打家劫舍的趁手武器。只一会儿功夫,一辆崭新的超跑就被她砸成了废铁。

  “别打!别打!”车内的人抱头求饶,“这车贵着呢……我,我跟你讲,你……你是要赔钱的!”

  “我赔?我呸!”女孩伸手到砸坏的车窗内,三下五除二打开了车门,把穿着高订的贵公子像拖一袋大米一样拖到泥水斑驳的小路上,“我爸签了那个傻逼的协议,我他妈的又没签!你去找我爸呀!让他赔给你,解除父女关系的协议他还没签字同意呢,你这会儿找他,他不赔也得赔,让他赔啊!赔光了就没钱出去赌了!别忘了医药费也一起赔!”

  她瘦弱的手抓着麦家瑜油腻腻的头发,光脚踩在雪地上,用麦家瑜送她的钻石鞋子猛砸他的脸和肚子。

  “疯婆子,疯婆子!快来人!这女人疯了!”麦家瑜抱头鼠窜,嚎声震天,惹得路人纷纷驻足。

  “疯了好!疯了不承担法律责任吧!”沈珂松开拽着他的手,用还穿着鞋的右脚猛踹他屁股,将鞋子和麦家瑜一起踹得飞了出去,撞到已经被砸成废铁的豪车上。

  “你——你等着!”麦家瑜捂着屁股回头,一手愤愤地指着少女。

  “哦,忘了,我还是未成年,这样杀了你貌似也坐不了几年呢!”沈珂回以放肆的狞笑,她两脚都光着,穿着黑色的及地长裙站在雪地中,身躯羸弱,眼中却杀气腾腾。

  贵公子在这样的眼神下打了个哆嗦,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骂骂咧咧地缩进豪车里,慌慌张张地启动车子,在雪地里一溜烟逃得老远。

  沈珂看着豪车远去,在众人八卦的目光中淡然上前,捡起完好无损的两只钻石鞋,套在脚上,理了理打皱的裙子,拉了拉过低的领口,迎着寒风,背向灯红酒绿,款款走向远方白茫茫的未来……

  豪车往来呼啸,弘舟大厦前的碳晶道路上车流如织。

  林彻揉着眼睛从那一小片麦考文草皮上站了起来,恍惚间,眼前凛冬的皑皑白雪变成了初夏的郁郁葱葱,一辆老式哈雷摩托风驰电掣地从他眼前冲了过去!

  那摩托车款式老旧,竟然和林彻在博物馆里见过的那辆一模一样,烧着柴油的发动机低吼如狮豹一般凶猛,风一样擦过弘都中心的草皮,硬生生将这片价值千金的草皮蹭秃了一块。摩托车临时后座上的少女抱着骑手的腰一边惊声尖叫,一边高声大笑。

  车手身后警笛大作,三辆警用轿车呈品字型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狂飙,隐约对摩托车形成了包夹之势。

  骑手哈哈大笑脱了把,用危险的姿势在弯道处双手高举,对后方包抄上来的车子做了个挑衅的手势,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把磁石样黑漆漆闪着光的小玩意儿,作天女散花式沿路抛洒。

  随着磁石落地,滋滋的电流声连成一片,整个立交桥上的车辆都连锁抛锚,仿佛摩托车的尾迹一般沉沉坠在后面,安全气囊弹出的声音此起彼伏。

  “妈的!”几个巡查警官骂骂咧咧地下了车,看着身后被电流阻断仪干扰,横七竖八停在高速立交桥上的车,愤然踹了路边的围栏一脚,“让咱赤手空拳去追林院士,还不如让咱们去追外星人飞碟来得靠谱!也不想想人家手里一堆黑科技武器,刚刚洗劫了博物馆,把文物开得那叫一个拉风,那摩托车又不会断电又没法追踪,都上了大道还追追追个锤子啊!”

  远方的车流还在行进,摆脱了“尾巴”的摩托车骑手单手扶把,摘下头盔在静谧的立交桥上极速飞驰,放声高歌。头盔下是一张虽然留着落拓胡须,却仍与林彻酷似的脸。那张脸的基因真是极好的,即便没有经过筛选,也隽秀得让人不敢逼视。

  他后座上的女孩身材火爆,青春张扬,每一寸眉目,每一丝曲线,都仿佛承接着风一样的自由荣光。

  林彻默默地看着他们在车流间穿梭远去,听着那不成调的二重唱,深沉的眉间禁不住也染上了笑意。

  果然是我爸,这车选得,比拖拉机给劲多啦。

  黑暗幽深的小巷,风又冷了起来。

  林彻看着眼前的场景变换,原本的惊讶和慌乱已经不见。那条熟悉幽黑的小巷开始冒出炊烟,他不由自主地期待女孩身影的出现。

  沈珂拿水晶鞋敲碎了豪车的车窗,也打破了牢笼;林诚凭借高超的技术带着吴筝法外逍遥,解放人生。

  这应该是一场梦吧,一场美梦。

  如果这是梦,那么他希望关于尹臻的噩梦也能够重置,和沈珂,和他的父母一样,面对人生黯淡,至少有一个相对勇敢的结局。

  他默默地站在巷口等,等女孩的身影出现。

  然而,炊烟起了又灭,食物的香味浓了又淡,直到梦里的夕阳沉入地面,夜空澄净,灯火燃起,尹臻始终没有出现。饺子的余香充斥了鼻腔抚慰着味蕾,小巷如此幽深平静,平静得不像一个梦。

  林彻在这个梦里徘徊了很久,他看着小路上的人从熙攘到稀落,听着人声从嘈杂到安静,高楼内灯火一盏盏亮起,人们分离又团聚,温暖或孤独地度过长夜。

  直到黎明来临,梦境淡去。 人间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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