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通释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船山遗书(全15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 楚辞通释
史记屈原列传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丐,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晧晧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今《九章》中《怀沙》篇是也。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张仕可序
楚三闾大夫扃志沉湘,遗文贲楚。《骚经》写百折之孤忠,《天问》诘千秋之疑理。神以思通,作歌而侑;倦如可接,托赋斯游。鬼不能谋,詹尹之陈蓍漫托;人无同志,渔父之鼓枻忘言。是其回风之悲,于谁荡愤;而往日之惜,究于《怀沙》者也。从游若宋、景二子,瑰词仅托《招魂》;隔代有王、刘诸贤,呻吟要为无病。
船山王先生旷世同情,深山嗣响。赓著《九昭》,以旌幽志;更为《通释》,用达微言。攻坚透曲,剖璞通珠,啸谷凌虚,搏风揭日。盖才与性俱全于天,故古视今藉论其世。余薄官三湘,于兹六载。值绅衿有乡祀之请,佥云等身书昔所未有。访嗣子,录遗稿以呈,对曰:“先人志文其在兹。”灯下细翻,呼儿朗诵。井底不终沉,痛饮连浮数白;曲终如可见,望湘遥对峰青。属为弁言,珍之行弆。
镇江张仕可题,时今上康熙四十六年季秋月下浣。
序列
《经解》曰:“属辞比事。”未有不相属而成辞者。以子属天,则为元后;以下属天,则为六宇。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或积崇隆为泰华,或衍浩瀚为江海,卮出而不穷,必不背其属,无非是也。王叔师之释《楚辞》也异是。俄而可以为此矣,俄而可为彼矣,其来无端,其去无止。然则斯制也,其为孛星之欻见,行潦之忽涸乎?昧于斯旨,疑误千载。今此所释,不揆固陋,希达屈子之情于意言相属之际。疏川浍以入经流。步冈陵而陟绝巘,尚不迷于所往乎!
唯意谓然,不度其指,作者既杳,亦孰与正之?舍本事以求情,谓山为洼沼,谓海为冈阜,洞崖似沼,波涛似阜,亦何不可!昔人有云:“后世谁定吾文者?”惮人之仿佛而迷谬之也。《九歌》以娱鬼神,特其凄悱内储,含悲音于不觉耳。横摘数语为刺怀王,鬼神亦厌其渎矣。至于《天问》,一皆讽刺之旨,复使忠告不昭,而别为荒怪,何也?凡此类,交为正之。
或为怀王时作,或为顷襄时作。时异事异,汉北、沅湘之地异。旧时释者或不审,或已具知而又相刺谬,其瞀乱有如此者。彭咸之志,发念于怀王,至顷襄而决。远游之情,唯怀王时然,既迁江南,无复此心矣。必于此以知屈子之本末。
蔽屈子以一言曰“忠”。而《七谏》以下,悻悻然如息夫躬之悁戾,孟郊之龌龊,忮人之憎矣。允哉,朱子删之。而或以此诬《骚经》《九章》弥天亘地之忱,为患失尤人之恨,何其陋也!既为涤雪,复缀《九昭》于卷末,匪曰能贤,时地相疑,孤心尚相仿佛。
楚,泽国也。其南沅湘之交,抑山国也。叠波旷宇,以荡遥情,而迫之以崟嵚戌削之幽菀,故推宕无涯,而天采矗发,江山光怪之气莫能揜抑。出生入死,上震天枢,□□□秦,□江□□,皆此为之也。夫岂东方朔、王褒之所得与乎?
《远游》极玄言之旨,非《诺皋》《洞冥》之怪说也。后世不得志于时者,如郑所南、雪庵,类逃于浮屠。未有浮屠之先,逃于长生久视之说,其为寄焉一也。黄老修炼之术,当周末而盛,其后魏伯阳、葛长庚、张平叔皆仿彼立言,非有创也。故取后世言玄者铅汞、龙虎、炼己、铸剑、三花、五气之说以诠之,而不嫌于非古。
自《周易》《彖》以韵制言,《雅》《颂》《风》胥待以成响。然韵因于抗坠,而意有其屈伸,交错成章,相为连缀,意已尽而韵引之以有余,韵且变而意延之未艾,此古今艺苑妙合之枢机也。因韵转而割为局段,则意之盭戾者多矣。今此分节立释,一唯其意之起止,而余韵于下,以引读者不倦之情。若吟讽欲其成音,则自随韵为于喁,不待也。韵、意不容双转,为词赋诗歌万不可逆之理。推而大之,四时五行七政六律,无不交相离合。四方八片阴阳老少截然对待之说,术士之《易》,而非天地之固然。元气元声,存乎交禅不息而已。
岁在乙丑秋社日,南岳王夫之释。
楚辞通释卷一 评语并载
离骚经
王逸旧注曰:“《离骚经》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与楚同姓,仕于怀王,为三闾大夫。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入则与王图议政事,决定嫌疑;出则监察群下,应对诸侯。谋行职修,王甚珍之。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谮毁之。王乃疏屈原。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邪,忧心烦乱,不知所诉,乃作《离骚经》。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故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纣、羿、浇之败,冀君觉悟,反于正道而还己也。是时秦昭王使张仪谲诈怀王,令绝齐交,又使诱楚,请与俱会武关,遂胁与俱归,拘留不遣,卒客死于秦。其子襄王复用谗言,迁屈原于江南。屈原放在草野,复作《九章》,援天引圣,以自证明。终不见省,不忍以清白久居浊世,遂赴汨渊而死。”国士,国事也。上官靳尚疑本一人。靳尚之称上官,犹原之称三闾。若别为一人,不应有姓而无名。浇,与奡同,女教切。秦昭王,旧注据史以为惠王。襄王,顷襄王也。迁者,流而禁之。原初去位,隐居汉北,至此迁于沅湘。汨,音觅。汩水出江西万载县界,径浏阳县,至长沙城北入于湘。其下有屈潭,原所沉也。
今按旧注所述,是篇之作,在怀王之世。原虽被谗见疏,而犹未窜斥。原引身自退于汉北,避群小之愠,以观时待变,而冀君之悟。故首述其自效之诚,与怀王相信之素,谗人交构之由;而继设三端以自处,游志旷逸,舒其愁绪;然且临睨旧乡,蜷局顾眄,有深意焉。至于终莫我知后,有从彭咸之志,矢心虽夙,而固有待,未遽若《九章》之决也。夫以怀王之不聪不信,内为艳妻佞幸之所蛊,外为横人之所劫,沈溺瞀乱,终拒药石,犹且低回而不遽舍,斯以为千古独绝之忠。而往复图维于去留之际,非不审于全身之善术,则朱子谓其过于忠,又岂过乎!若夫荡情约志,浏漓曲折,光焰瑰玮,赋心灵警,不在一宫一羽之间,为词赋之祖,万年不祧。汉人求肖而愈乖,是所谓奔逸绝尘,瞠乎皆后者矣。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高阳,颛顼有天下之号。颛顼生老童,为楚始祖。其后武王熊通之子瑕,食邑于屈,因以为氏,世为楚宗臣。父曰皇考;皇,大也。伯庸,其字。古者讳名不讳字。太岁在寅曰摄提格。贞,当也。孟春之月曰陬月。庚寅,原生日。皇,皇考省文。览其初生之日,合于吉度,因锡以美名。灵,善也。平者,正之则也;原者,地之善而均平者也。隐其名而取其义以属辞,赋体然也。以上序所自出及生旦名字,以自表著。言己与楚同姓,情不可离;得天之令辰,命不可亵;受父之鉴锡,名不可辱也。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序 中 夹 意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中洲之宿莽。“中洲”,一本无“中”字。
纷,不一之谓。内美,得天之美命,为亲所嘉予。重,直龙切,加也。修能,志正道、学正学而成材也。扈,被也。江蓠,大叶芎藭,叶似芹者。辟,辟绩为裳。芷,白芷,一名茝,一名药,一名。纫,纽合也。兰,绿叶紫茎,类菝,六月开花,至秋结穗,以子种之,叶甚香。兼众芳为裳佩,言集古今之美以服躬也。汩,聿也,语助辞,音越笔反。若将不及,志业既正,欲及时利见也。阰,与陂同。搴,取也。木兰,香木,辛夷之白者。宿莽,卷葹,拔心不死。言上陈善道以辅君,下修训典以治民,晨夕不遑,以靖国有功绩也。以上述己素修之志业,及任三闾,官左徒,急于效能修职之勤劳无怠如此。
亦 似 承 上 文 暗 转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忽”,一本作“曶”。“此度也”,一本无“也”字。
春秋代序,喻国之盛则有衰。草木零落,喻楚承积强之后,至于怀王,秦难益棘,疆宇日蹙,有陨坠之忧。君之起衰振敝,当如救焚拯溺,不容濡迟,盍不用自强之术,弃邪佞之说,以改纪其政,而免于倾丧?以上言己所必谏之故,以国势之将危也。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宕 — 句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披”,一作“被”。“惟夫”,一本无“夫”字。
来,相召告诫之辞。道,去声,引导之也。先路,前路也。言美人能以迟暮为忧而改度,如驾良马,骋康庄,则吾导之以长驱矣。三后,旧说以为三王,或鬻熊、熊绎、庄王也。丝无颣曰纯。米精曰粹。申椒,未详,或申地所产之椒。菌桂,如竹,花白蕊黄,今方家谓之筒桂。蕙,今谓之零陵香。党人,张仪、靳尚、内结郑袖,比周惑怀王者。皇舆,君所乘车。败绩,车覆也。己所用以道君于前路者,集先王之美,遵尧舜之正,鉴桀纣之非。虽党人险昧,必将忮害,而不敢畏祸,惟一意忧君之倾覆,故秉忠以谏,道君以坦行于夷庚,践前王之迹,则殃且及而不辞。此上自述其违众忧国以强谏之情,宜为君之所鉴谅,以信己不疑,而前王可继也。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又 急 下 二 语能合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荃,与荪通,似石上菖蒲,而叶无剑脊,亦香草也。以喻君。齌,音,疾急也,《诗》所谓不舒究也。凡谗言之入,姑缓而察之,则其情见。愚者如溅滴水于沸油,速发而不可抑止,谗之所以行也。舍,如字。九天,七曜经星及上宗动天。正,征也,犹射者之正鹄为征准也。灵,善也。修,长也。称君为灵修者,祝其所为善而国祚长也。黄昏,日将落而黄,乃向昏黑。古者婚礼成乎夜,喻君臣道合,若婚姻之好合。羌,楚人发语辞。离别,君不用则退而待放。数,亟也。化,变也,变前约也。君虽齌怒,犹必固争,指天自明,不避祸谪。非己强于求伸,亦为君之故耳。乃君亟信谗邪,取与己所定之成谋而弃之。疑其人,并废其道,非己之辱,而实国之灾矣。原所与怀王成言者不传。史称屈平为楚合齐以摈秦。怀王惑于张仪,合秦以绝齐。或谓此欤?此上序怀王始信己说,继而内惑郑袖,外听上官靳尚、张仪之邪说,己力争而不胜,为被放之由。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畮,古亩字。竢,同俟。
三十亩曰畹,亩埒长曰畦。揭车,一名舆,似零陵香,高数尺,黄花白叶。杜蘅,似细辛,叶如马蹄。峻,茎高。茂,叶盛也。刈,采而用之也。秽,蔫坏也。以上言己欲匡君立政,博求贤才,置之君侧,冀其大用,俟时之可为,以张大楚国。己既不得于君,谗人指为朋党,驱逐皆尽,使众芳萎废。在己之萎绝何伤,而群贤坐绌,此周公鸱鸮取子之悲所不能已。李、杜戮而党锢兴,赵、朱斥而道学禁,盖古今之通恨也。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贪食之已曰婪。凭,恃也,恃君宠以恣行也。索,所白切;求索,苛索君子之疵瑕而攻击之也。如心之谓恕。君子之恕,如其心之忠也;小人之恕,如其心之邪也。小人以己之贪,度人之贪,因生嫉妒。急,亟也。以上言小人以私心絜度而猜疑,因谮己而一空善类。余非不能与众正竭力以争胜,而固非所欲,是以屈而见放。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
冉冉,渐也。修名,长久之名也。菊英不落,然萎槁既久,终亦凋坠。姱,美也。练,习事熟也。要,得事之理也。音坎,颔,一作,音菡;饥而面黄,贫贱之容也。承上言所不屑与小人驰骛争胜者,己之秉忠贞而树贤于国,唯以国势浸衰,将有危亡之忧,而君有丧邦之耻,隳其令名。是以愿俟时以有为,初非欲与鸡骛争食。故虽见放废,饮坠露,餐落英,食贫不饱,且恬然安之。虽哀众芳之芜秽,然愿与同志者安守义命,终不与小人争得失也。
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擘”,一作“”,启妍切。
擘,持也。木根,恶木之根。结,而损之也。薜荔,蔓生,缘古木,叶如碧鳞,结实如瓜,俗谓之木馒头。蕊,实也。矫,反剥之也。纫,纽而揉之也。胡,大也。绳,绹也。,绳垂貌。以木根蹙茝,以大绳穿薜荔,束缚桂蕙,喻君子之受摧残也。同乎人曰周。彭咸,殷之贤士,秉贞介,不得志于世,自沉于江。此言己不屑与小人争,而众邪丑正,乱国是,妒贤能,诛逐异己。君子孤尚姱修,志异道殊,进不屑与竞,退必不能与同,唯誓依彭咸,以死自靖而已。原之沉湘,虽在顷襄之世、迁窜之后,而知几自审,当怀王之时,矢志已夙,密于此见之。君子之进退生死,因时以决。若其要终自靖,则非一朝一夕之树立。唯极于死以为志,故可任性孤行,无所疑惧也。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民,人也;谓同列之小人,如靳尚之党。艰,险也。,马口衔。羁,络头也。谇,问也。替,亏替之也,谓谗毁也。,佩带。揽,尽取之也;谓既谮己,而又遍攻击其善类。九死,言十有九死,势必不能容也。自此以下,反复言其直道不容、所忧不释之情。此言小人艰险,朝问己与同谋议,夕即谤毁。虽清操孤尚,在浊世而不能伸,若良马受贱工之衔勒。然亦何至倏忽变迁,执我仇仇,而反予来赫,若此之酷哉?虽然,此背憎鬼蜮之常态,君子不幸与奸佞同朝,必逢其害,固势所必然。素料其然而自信无悔,则虽死而固不足为己伤也。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意 中 遥 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周”,一作“同”。
浩荡,如水渺茫,支派不分也。民,人也。不察,不辨其邪贞也。谣,飞语。诼,毁谤也。偭,面响也。规矩在前,舍之而自为方圆,所谓改错也。追曲,随意曲直,无定则也。周容,比周以求容。忳,徒魂切,积忧也。郁邑,与于邑通,读如呜咽。侘,勅驾切;傺,勅界切;失志无聊而迟立貌。溘,忽也。周,同也。方必不可圆,圆必不可方,不能合同也。安,相容也。承上言小人险诐害政,所恃者君之明察耳,乃君之不慧,喜佞曲而恶忠直,听群小之妒,诬我以罪。彼小人之所以惑君者,唯颠倒是非,巧徇君志,而与俗委顺,故能得上下之欢心以容身,则余怀贞而匪舌是出,独受其穷困矣。余之宁死而不忍为此态者,忠佞殊涂,忠之不能容佞,犹佞之不能容忠,如鸷鸟不能与燕雀为群,非特臭味之殊,抑家国安危之所自决,判于毫厘,必不能毁方为圆,委曲因时以求两可。君之不察,且怪我之独与众异而绌之,则我遭时不幸,非徒邪佞之与居,而实君心之先迷也。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邱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雧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又 收 回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诒”,一作“垢”。“复修”,一无“复”字。“雧”,古“集”字。
尤,过谪也。攘,却也。厚,谓难言之也。相,审择也。延伫,迟回也。山脊曰椒。芰,菱也。荷,莲叶,其华芙蓉。陆离,璀璨也。泽,垢腻也。昭质,昭明洁白之标准也。上言誓死而不能与奸佞并立,此又设为两全之说,以己非不念及引身归隐之计,以洁己而全身,亦尝往复思惟,使隐忍以远讥谤,奚必抗直以死为?前圣之所难言,固将悔己不熟察于进退语默之道,而及今祸之未及,归休于兰皋椒丘,以避谣诼,荷衣蓉裳,服芳自洁,君虽不知,而吾道自存,高冠长佩,可自旌异,清浊杂处,昭质自全,此亦奚其不可?而吾岂未尝念及此邪?下乃决其不忍然。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荒,远也;四荒,谓四方之远也。菲菲,香远飘也。解,音蟹;体解,谓被刑肢解。惩,改也。言己非不可引身归隐,与世相忘,而恩则同姓,分则君臣,黄昏之期不能忘,迟暮之忧不能释。忽尔情由中发,仰溯古人,旁观天下,君臣之遇合,身膺其荣、志极其展者,功名表见,繁饰弥章,各以乐行其道。则余好修之常,岂其独不能自遂?则愤懑之志,有虽死而不能惩者矣。盖使鲁侯以高宗之师傅说者师孔子,则孔子岂徒为传说?齐王以桓公之任管仲者任孟子,则孟子岂徒为管仲?即怀王以秦之待范睢、燕之待乐毅者待原,原亦不徒为睢、毅而已。然则当世岂无君臣相信之美,而己独受谣诼之伤,君独怙悔遁之过,哀愤忘生,虽欲返初服以怡情芰荷,何能自戢乎?忠贞之士,处无可如何之世,置心澹定,以隐伏自处,而一念忽从中起,思古悲今,孤愤不能自已,固非柴桑独酌、王官三休之所能知,类若此夫!此上原述志已悉,自女媭以下至末,复设为爱己者之劝慰及鬼神之告以广言之,言己悲愤之独心,人不能为谋,神不能为决也。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女媭,旧以为原姊。婵媛,婉而相爱也。申申,重言也。詈,责也。曰者,所责之辞。,与鲧同。不以考终曰殀。博,过其幅量之谓,犹言过也。姱节,奇行也。
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蒺藜也。菉,王刍,叶似竹,开碧花,《本草》谓之鸭脚莎,俗呼竹叶菜。葹,枲耳,苍耳也,三者皆恶草,以喻小人。判,别也。离,弃也。言汝独别异不佩服之。察余之余,代原自称。子听之予,代世人自称。言人皆谓汝不己听,茕然独异而无徒也。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用而不长”,“而”一作“之”。“举贤”下一有“才”字。
节中,节刚柔得中也。喟,叹其不然之辞。凭心,犹言任意。历兹,谓涉历此世。女媭叹原任己之志,不参观古今成败之迹,以审刚柔屈伸之节,而直以涉此乱世。就重华以陈词,考前圣之节也。以下备陈三代之兴衰,见主圣而后臣可直;及其昏乱,则不可救药也。《九辩》《九歌》,未详。王逸以为禹辩九州之物而歌九功,未知是否。禹所作而言启者,谓启能缵禹之道。康,太康。家巷,旧都也。失乎家巷,《书》所谓俟于洛汭也。封狐,大狐。横流而渡曰乱流,言不顺理也。浞,寒浞子。圉,与御通,谓力可御人。被服强圉,负强捍众也。忍,戢也。自忘,忘其身之危也。常违,与常道相违。遂,长恶不悛。后辛,纣也。菹醢,杀贤人而醢之。俨,庄恪也。颇,音婆,倾仄不安也。
险 短 之 节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惟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承 简 以 舒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民德,民之视听也。错,七故切,置也。错辅,立君以辅天养民。苟,乃也。用,宰制而服役之也。前后,古今也。计极,计其兴亡得失之度数也。用,谓施行正道。服,谓听善言而服膺不忘也。谓必秉义乐善者,乃可进嘉谋以使之行。若怀王之昏庸,天命已去,虽进以善,必不受也。
又收转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阽,危也。余,亦代原自称。初,正谏见疏,已有前验也。凿,穿孔。正,方也。枘,榫也。纳方枘于圆凿,必不相入也。前修以菹醢,谓前贤之所以醢菹也。自“婞直以亡身”以下至此,皆女媭责原之词,欲其度时中节,以免于患,勿凭其忠耿以游于乱邦。仰稽舜、禹、启、汤、文、武之所以兴,太康、羿、浞、桀、纣之所以亡:其兴也,唯主圣而后臣能尽其直;其亡也,虽有贤臣不能施其匡救,直言匡救,则危死及身。盖义而后可用善言,善而后可服正训,所谓节也。若圆凿方枘,必不相容。已逢恶怒,犹不悔而思退,则菹醢固前贤之明鉴,奈何不惧祸以思免乎?此委曲全身之亦一道,爱原者之为原谋,必出于此,是即渔父淈泥歠醨之说。原非不知,而心有不安于此者,故设为其姊之劝诫,而下详答以不然之故。其立言之善,即于女媭责己之中,寓三代善恶兴亡之炯戒,则所以讽谏怀王者即在于是。昔人谓“《小雅》怨诽而不伤,《离骚》有之”,诚不诬也。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曾,与增通,闻女媭之言而益悲也。朕时不当,言不得逢舜、禹、汤、武之时。揽,取也。浪,平声;浪浪,流貌。取哲后之能用义服善,以形怀王之不尔,而哀不可止也。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敷衽,整襟也。陈辞,答女媭。自“耿吾既得此中正”以下,皆答女媭之言。玉虬,白龙。鹥,凤类。喻己所欲进之君者,施行之美,若乘龙驾凤以登天。埃,当作竢,传写之讹。嘉谋已定,惟俟君之用,则可以远征而高举。轫,止车木。发,撤之以行车。苍梧,荒远之地。县,音悬;县圃,西极仙山,所由以登天。灵琐,未详。旧说以为琐者,门旁疏窗;灵琐,君门,恐未是。羲和,日御。崦嵫,日所入山。曼曼,衍长貌。修,长也。言己欲少俟,而国势危蹙,如日将暮,乃抑必得同志之贤,以匡君而赞大谋,故犹须之时日,上下求索,遍在廷在野而冀遇之。索,所格切。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枎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枎”字从木。
咸池,日所浴,天中黄道也。总辔,总握六辔,驱车行也。枎桑,日所出。若木,日所入。拂,挥之使勿没也。相,与倘通;相羊,徙倚也。望舒,月神。飞廉,风神。奔属,疾趋相连属也。鸾皇先戒,尽礼绍介以往求也。雷师未具,极言其情之迫也。凤鸟飞腾,四顾求贤也。旦拂日而夕前月,继以日夜,其欲得同心忧国之贤,与之和衷,至矣。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班陆离其上下。辞 不 类 以 伸 其 意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暖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屯,聚也。离,丽也,附也。总总,众貌。陆离,杂色貌。帝阍,喻君门。阊阖,西北乾位为天门,即帝阍也。望予,谓劳予之凝望。罢,音罴,倦也。言求仕者相帅旅进,挟策之士来若飘风,世族之子炫若云霓,总总陆离,杂然并进。己为三闾大夫,掌三族之黜陟而监察群下,故得尽阅旅进者。而因以求同志之士,夙夜不倦,愿与结兰相赠,以共匡楚国,非孤尚茕独而不听人也。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白水,旧注云出昆仑山,饮之不死。阆风,亦在昆仑,或云即县圃。绁,系也。言己念贤人之见嫉于浊世,故于流俗毁誉之外,高视远望,冀遇卓然超逸之士,与相匹合,同心效国。而在位者杳无其人,虽欲与同而不得也。
宛折尽致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煎 金 作 液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游春宫,折琼枝,喻求于君,设好爵以待士。荣华未落,喻君犹听己之时。高丘无女,在位者不可与谋;故相下女,求草泽之贤,欲诒琼枝而与偕游春宫也。丰隆,雷神。令雷求者,求之迫也。宓,音伏;宓妃,神女。蹇修,旧以为伏羲臣,盖始为媒氏者。理,合二姓之好也。纷总总,来去无定之貌。纬,如纬丝之结,乖戾不就绪也。穷石,西极之山;洧盘,水,出崦嵫;皆谓幽隐之处。言草泽之士,隐深远避,保身洁己,傲世而自怡,虽其志行可嘉,而无君臣之礼,又不我助。不能违之,而仍求之四方之贤者,如下文所云。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意中百折笔委曲以赴之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至 此 又 卓 然哲王又不寤。
览也,相也,观也,重叠言者,明旁求之不止也。偃蹇,高远貌。有娀,简狄姓。佚,游也。此喻四方之贤者,原欲为君致之,与己匹合共匡君也。鸩,毒鸟。鸠,拙鸟。言欲因人招致,而非鸩则鸠,不能为道志以致贤;欲自往求,又恐佻巧小人之谤己外交结党,以是疑而不能往。于是高辛先介凤皇以纳聘,贤士已用于他国,我虽自远而安集之,彼已不以为我栖止之地,故我且浮游更索而别求之,不能得之有娀,几可遇之二姚。乃奸佞已张,己权日替,蔽美称恶者又多方间阻,我无能为四方之贤士主,彼贤者既远而难致,怀王又为蔽贤者所迷,终不觉悟。所以我孤立无辅,一凤介于群枭之间,见为茕独婞直,如女媭所责也。
卓然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发,伸也。终古,言久与居也。怀求同志之贤以戮力协志,而人不易得,王又不寤,群小非鸩则鸠,是以己独见异。而此翕讹龃龉之小人,将以同昏而取败亡,吾又安忍与久处乎?自“耿吾既得此中正”以下至此,皆答女媭之辞。言责我以茕独而违众,不如并举而好朋,乃我将辅王以大有为,乘龙以御天,则既旁求贤士,思与协恭戮力,无如上下四索,倚阊阖而望,既总总陆离,离合无据,皆不可与交之徒众,是高丘无女矣。求之于下,而山林之贤者,又高举远引而不我顾。求之于四方,而我一人慕贤之情,不敌群鸩之妒,则或用于他国,或浮游而不我即。是以怀忠贞之志,抱匡济之具,含情孑处,唯与小人群居。则离众招尤,固非我之婞直自遂,实遭时之不幸也。此因时屈伸之道,非己所能为之一说也。
索琼茅以筳兮,命灵氛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卓 然恶?民好恶其不同兮,唯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辞似重而意各别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善恶”,一作“美恶”。
琼茅,《尔雅》谓之葍,其花赤;《本草》谓之旋覆花。索,所革切,求取也。筳,折竹枝。,为卜算也。楚人有此卜法,取琼茅为席,就上以筳卜也。灵氛,神也。迎神于筳而玩其占,其下则所占之繇词。两美,君臣道合也。孰信修而慕者,非两美相合,无能信慕也。有女之女,如字。以婚姻譬臣主相遇,言不必楚乃可仕也。再言“曰”者,卜人申释所占之义。释女之女,音汝。谓原抱道怀才,求贤者自不能舍。芳草,谓君也。古者三谏不从,则去之他国。战国之士,旦秦夕楚,立取卿相。以原之才,何患乎无君?故卜有此象,示以决去。“世幽昧”以下,极言楚君臣之不足有为,以见不可复留之意。是非不察曰幽昧。好听辩言曰眩曜。好恶不齐者虽凡民之情,拂人之性者尤小人之异。艾,恶草。盈要者,佩之周要也;谓群小充斥于廷。珵美,宝玉,喻霸王之大业。贤奸不辨,宁望其成大业乎?苏,采取也。充帏,填塞帏中。此上托于卜占之辞,言楚国无可与居之人,当去楚以游他国,天下自有信任己而大用之者,亦士人择君之一道。贾谊吊原文,意亦如此。原又言我非不知此,而不忍为尔,盖同姓之卿,恩深义重,天性所存,神鬼不能为之谋。此段但述卜意,不置辨者,素志自定,不待辨析而明也。
结 上 即 以 赴 下 暗 渡 无 梁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
原不忍背宗国,且尝受王之宠任,尤不忍绝君臣之义。故灵氛告以他适而不欲从。
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巫咸,神巫之通称。楚俗尚鬼,巫或降神,神附于巫而传语焉。糈,米也;椒糈,以椒香渍米,用之降神。要,迎也。翳,蔽空而下也。九疑,山神,或曰舜之灵也。缤,盛貌。并迎,皆要请之也。皇,尊称神之辞。剡剡,犹冉冉,仿佛之貌。狐疑不欲从卜,故因巫以要神告。此下神告之辞。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矩”,一作“榘”。“矱”,一作“彟”。
升,与升同。上下,援古以证今也。矩,曲尺;矱,两截尺,屈伸以定度者;皆谓法也。因时进退,古有成法,求与之同则无失。
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严,敬也,谓敬贤以求一德也。调,和也,谓上下和同也。挚,伊尹名。傅岩,在今山西平阳。鼓,动也;鼓刀,屠也。相传太公屠于朝歌。该,备也;辅,佐也;使备顾问、为辅佐也。此言古今同然之矩矱,君敬以求贤,诚于好修,则贤者自相叶合,不待媒而应矣。前言旁求高丘、下土、四方之士而不得,伤小人多而君子无援。此谓君苟决于敬信,又何藉于同朝之推挽,而谗人岂能离间?则原之不用,实怀王之昏昧,终不可辅。援古证今,得失成败之矩昭然矣。咎繇,即皋陶。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一本无“夫”字。一无“为”字。
鹈,读如提决,伯劳也;仲夏鸣,群芳皆歇。承上言舜、禹、高宗、汤、文、齐桓,急于用贤,虽当国势方兴之际,常怀后时之忧,恐一失事理,而贤者亦无救其后。今楚何时,而王犹不寤,非天下之至愚者乎!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然而蔽之?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偃蹇,受蔽而不安也。然,草叶丛翳貌。不谅,险诈不可测也。折,伤也。古盛王之急于用贤也如彼,今怀王之不足有为如此。故谗言交张,祸且及身。原之不可久留以深众忌,决矣。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卓 然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萧,白蒿。好修,君志正而乐贤也。群臣一旦靡然从邪佞而为党,唯君德不修之故。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又充夫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只?固时旷 然 远 引 之 句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蓠?
余,巫咸代原自称。兰、椒,旧杯铩说以为斥子椒、子兰。按子兰,怀王之子,劝王入秦者,素行愚顽,固非原之所可恃。且以椒、兰为二子之名,则与揭车、江蓠又何指也?此五类芳草,皆以喻昔之与原同事而未入于邪者,当日必有所指,而今不可考尔;原方任事之日,竞附于正人之列,君信邪弃忠,则旦夕改而党佞,庸人之恒态也。容长,谓虚有其表。苟,幸也。因君子进用而佞附焉,遂有君子之名,幸得之也。,食茱萸,似椒而不芳。帏,与袆同,佩囊也。入,迎合君心也。祗,音支,专壹也。上邪而下佞,素为君子者皆变而之邪,乱之已成,不可救药也。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兹佩,指原所服行。和调度者,怡性理情以养生也。沫,已也。女,音汝;谓自求生理,犹释氏所谓主人翁者。余,巫咸代原自称。饰方壮,道家所谓鼎未败也。周流观上下,游神物外,体天地之和也。承上言举国若狂,众芳皆变,原独秉幽芳,安能委弃素志以历此浊世乎?昭质未亏,当高蹈冥飞,放志江湖,自适以观化也。自“曰勉升降”以下至此,皆巫咸降神之言,托于神告,以明其自审以处放废者。从俗求容,既义所不可;求贤自辅,而君德已非,风俗尽变;若委质他国,又心之所不忍为;惟退而闲居,忘忧养性,以自贵其生。审彼二术,唯此差堪自慰,所以不从女媭之詈,不听筳之占,如下文所云,退居汉北,终怀王之世,抑《远游》一篇所由作也。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
此灵氛,谓巫咸所降之神。凡卜之所兆,巫之所传,皆鬼神精灵之气,故皆曰灵氛。占,神所告也。历,选也。吾将行,退而浮游也。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琼,赤玉。精,舂之精凿。,干粮。以玉为粮,驾飞龙而乘象玉之辂,所以自旌高贵而殊于俗也。君心已离,不可复合,则尊生自爱,疏远而忘宠辱,修黄老之术,从巫咸之诏,所谓爱身以全道也。以下皆养生之旨,与《远游》相出入。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霭兮,鸣玉鸾之啾啾。“霭”,一作“蔼”。
昆仑,群山之祖,最高者也。在人为泥丸,诸阳之舍。邅,转也。鸾,马镳上铃;玉鸾,以玉饰之。扬云霓,御气上行也。玉鸾和鸣,从容中节也。
点 染 生 色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发轫,运行也。天津,析木之津,在箕、斗之间,东北之隅,真铅之所生,气之海也。西极,魄之宫也。东方魂,北方气,魂乘气而游历以暎魄,自东徂北而西,所谓逆之则仙也。凤翼承旗,其翱翔自得之状。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
流沙,西方大津。赤水,南方真汞,神之舍也。魂映魄,魄不滞而流行以合于神,蛟龙为梁以渡魄而南。所谓龙吞虎髓,龙虎匹合,交构而与神遇,则三花聚顶矣。西皇,魄之灵也。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径待,待之于径也。不周,西北之山,天之柱也。生死之枢在魄,气之合离,西北其枢也。左转,谓已遵赤水,而复归不周,逆折而反其所映之魂也。西海,西之极,魄之藏也。总魂、气、神而会于此,所谓“以魄钤魂,虎吸龙精”也。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驮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屯,音豚,止也,聚也。驮,车辖也。车千乘而皆屯之,万念归于一念,一念归于无念,无念之念,神光照乎八牖,浑合流行,玉驮并驰矣。八龙,八卦之精,阴阳水火山泽雷风,惟其所御而行,不沉不掉,如西子之离金阁,杨妃之下玉楼。婉婉、委蛇,和气守中,长生之玄诀也。委蛇,音威夷。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
忘宠辱而弃世以游仙自适,庶乎忧愤之志抑而驰神于高远,气和而心得,若奏《九歌》,舞《箫韶》,终天年以欣适,则内不丧己,外不徇物,忧危不动其心,而无亏于素节:是巫咸所告,为退而自全之道。其视女媭顺俗之谏、筳外仕之谋为愈,而己之所欲从者也。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皇,天也。戏,与曦同;赫戏,光明之盛也。得修性养命之术,与天为徒,精光内彻,可以忘物忘己矣。乃倏尔一念,不忘君国之情,欲禁抑而不能,则生非可乐,和不可久,魂离魄惨,若仆悲马怀,而远游之志顿息。盖其忠爱之性,植根深固,超然于生死之外,虽复百计捐忘,而终不能遏。即以巫咸之告,于道无损,抑无以平其不已之情,而况比匪奸邪以求容,背去宗邦而外仕,曾足以动其孤贞哉?抑考郭景纯不屈于王敦,颜清臣不容于卢杞,皆尝学仙以求远于险阻,而其究皆以身殉白刃,则远游之旨,固贞士所尝问津,而既达生死之理,则益不昧其忠孝之心。是知养性立命之旨,非秦皇、汉武所得有事,而君子从容就义,固非慷慨轻生、奋不顾身之气矜决裂者所得与也。审乎进退者裕而志必伸,原之忠,岂忠而过乎!
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无人”下一有“兮”字。
既申巫咸之旨,知故都缤纷变易之不必怀,抑念政恶则国无与存,而义则君臣,恩则同姓,情则成言有黄昏之期,又安能置故都于不怀邪?往复思惟,决以沉江自矢。虽当怀王之世,未尝绝望,且退居汉北以有待,而君子知几已夙,其必于舍生取义以从彭咸,又奚竢顷襄迁窜之日乎?
《楚辞通释》卷一终
楚辞通释卷二
九歌 十一篇
王逸曰:“《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故其文意不同,章句杂错,而广异义焉。”今按逸所言“托以风谏”者,不谓必无此情。而云“章句杂错”,则尽古今工拙之词,未有方言此而忽及彼,乖错瞀乱,可以成章者。熟绎篇中之旨,但以颂其所祠之神,而婉娩缠绵,尽巫与主人之敬慕,举无叛弃本旨,阑及己冤。但其情贞者其言恻,其志菀者其音悲,则不期白其怀来,而依慕君父、怨悱合离之意致,自溢出而莫圉。故为就文即事,顺理诠定,不取形似舛盭之说。亦令读者泳洗以遇于意言之表,得其低回沉郁之心焉。
按逸言沅湘之交,恐亦非是。《九歌》应亦怀王时作。原时不用,退居汉北,故《湘君》有北征道洞庭之句。逮后顷襄信谗,徙原于沅湘,则原忧益迫,且将自沉,亦无闲心及此矣。
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十乾曰日,十二支曰辰。外祀用刚日,内祀用柔日。吉、良,卜得吉也。穆,敬也。将,奉而进也。愉,乐也。上皇,谓东皇也。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珥,剑柄垂组也;玉珥,系玉组间。璆锵、琳琅,皆玉声。此巫歌舞之饰。古人有剑舞以送酒,项庄拔剑起舞,盖楚俗也。
瑶席兮玉瑱,盖将把兮琼芳。“瑱”,一作“镇”。
席,神席;瑶席,席华美如瑶也。瑱,读如镇,以压席者。琼芳,芳草色如琼也。敷神席而奉芳草,以礼神而降之。
蕙肴烝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烝”,一作“蒸”。
肴烝,体解牲为折俎。藉,所以承隋祭者,尸祭奠于上。蕙、兰、桂、椒者,皆以形其芳洁。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枹,音孚,击鼓杖。疏缓节者,鼓以为歌节,其声疏闻而缓也。安歌,声出自然。竽,笙类,三十六簧。浩,音之盛也。倡,与唱通。歌合竽瑟而盛也。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灵,东皇太一之神。偃,安居貌。肆筵荐俎,歌舞设而神来降矣。
五音纷兮繁会。
神既来降,又大合乐以绥之。
止
君欣欣兮乐康。
以此乐冀神之歆享。
东皇太一 旧说中宫太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则郑康成《礼》注所谓耀魄宝也。然太一在紫微中宫,而此言东皇,恐其说非是。按《九歌》皆楚俗所祠,不合于祀典,未可以礼证之。太一最贵,故但言陈设之盛以徼神降,而无婉恋颂美之言。且如此篇,王逸宁得以冤结之意附会之邪?则推之他篇,当无异旨,明矣。
云中君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英,花也;若英,言衣之华采粲丽如花也。沐浴盛服以承祭也。
写云容入化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连蜷,云行回环貌。留,神留止于云中也。烂,光明貌。蹇,楚人语助词。寿宫,清虚之宇,终古不变。云有去来,而神澹荡于空际,终古不灭。特其或聚或散,有时而希微若无,人不可得而见,及其聚而有象,则与日月同其昭回矣。此颂云中君之德也。龙驾、帝服,拟神之形容也。翱游,言其停聚迟回而不下。周章,言其忽然因风驶行而不留。言己虽斋祓承祀,而神寓乎高玄旷杳之中,不即来降,思之切也。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冀州,见《淮南子》,九州之一,谓中土也。皇皇,盛大而遽也。言鉴己之诚洁,或一来降格,而云之为神,本飘忽不定,则降未久而又将飏去,周览中土,横绝四海,不可得而再邀也。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夫,音扶,语助词;称夫君者,亲之之词,犹言阿翁阿母。忡忡,忧思不宁貌。神不可以久留,则去后之思,劳心益切。前序其未见之切望,后言其响后之永怀,肫笃无已,以冀神之鉴孚。凡此类或自写其忠爱之恻悱,亦有意存焉,而要为神言。旧注竟以夫君为怀王,则舛杂而不通矣。
云中君 此云之神也。言中者,云气也。其聚散之灵,则神也。神行于气之中;君者,其主宰。《汉书·郊祀志》有云中君。古盖特祀之,今从祀圜丘。
湘君
忽然离唱
若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夷犹,坦然自适而无行意也。此序迎神未至而慕望之意。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要眇,静好貌。宜修,宜于收敛,坦适无泛滥也。沅湘二水在江水上流。沅湘不涨,则大江不溢而亦安流,乘桂舟者皆沛然顺下而无忧。此叹美湘君而称其功德也。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参差”,一作“”。
参差,洞箫,吹之以迎神。沅湘在楚南,故望之而未即来。谁思,谓非思夫君而谁思也。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拍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此言神将降而未至,望之极,故愈近而愈见其迟也。北征,言自湘而北来所祀之处。时原退居汉北;祀神者,汉北之人也。邅,迟行不进貌。湘水驶流,至乔口入湖,水渟凝不流,故其来迟。神未必尔,望之者疑其然也。拍,桡下板以击水者。绸,旗杠缠也。荪,与荃同。言薜、蕙、荪、兰者,美之之辞。涔水在汉北入汉,合于江。自洞庭下汉阳,西望涔阳,当横绝江水,入湖北之口而后至,道险且远也。灵,当作舲。扬,鼓枻而行,如飞扬也。极,至也。女,音汝;谓神当念己之切望,而亦以不即至为叹也。陫侧,与悱恻同,欲言不得而心不宁也。灵之来也,乘龙舟,载旌旗,鼓桡东下,而涉洞庭之波,绝大江之口,不能即至。两心相念,望者徒劳矣。
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棹,篙也。枻,桨类。芙蓉,荷花。浅音笺;浅浅,湍水急流不退貌。此望之欲其即至,故疑其不肯降,而辗转以思其故。言彼岂斫棹枻于冰雪之中邪,而迟回若是,令我求见而不得,如采薜荔于水中,搴芙蓉于木末邪?望石濑之浅浅而不返,待飞龙之翩翩而不集,将无神之心不与我同,恩于我而不甚邪?抑我交不忠而致怨,故虽有期不信,而托言不闲以相拒邪?望之迫,疑之甚,自述其情以冀神之鉴。凡此类,皆原情重谊深,因事触发,而其辞不觉其如此,固可想见忠爱笃至之情。而旧注直以为思怀王之听己,则不伦矣。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此言神之来至也。朝在江皋,夕即至乎北渚,喜其来,则见其速也。望之见为迟,而已至则见为速;情之至者,其心然也。鸟不期而次于屋上,水不期而周于堂下,喻无所待而安集之意。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
余,代湘君自称。述湘君之意,言己捐玦遗佩,速于来降,非期不信而迟留也。澧水,见下章。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女,音汝;下女,下土之人也。遗,去声;采芳相遗,神贶以福也。
暗 中 又 出 一 意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己之望神也如此其至,神之贶己也如此其厚,而所用酢者,一日也。故祝神且从容而歆享之。
湘君 王逸谓湘君,水神;湘夫人,舜之二妃。或又以娥皇为湘君,女英为湘夫人。其说始于秦博士对始皇之妄说。《九歌》中并无此意。孟子言“舜卒于鸣条”,则《檀弓》卒葬苍梧之说,亦流传失实。而九疑象田,湘山泪竹,皆不足采。安得尧女舜妻为湘水之神乎?盖湘君者,湘水之神,而夫人其配也。《山海经》言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帝,天帝也。洞庭之山,吴太湖中山,非巴陵南湖,郭璞之疑近是。湘水出广西兴安县之海阳山,北至湘阴,合八水为洞庭。楚人南望而祀之。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
帝子,尊贵之称。山川之神,皆天所子也。《艮》《坎》,《乾》《坤》之六子。此几幸其来之辞。言帝子其将降于北渚乎!
句相连而意相禅化工之笔无痕
目眇眇兮愁予。
眇眇,视而不见貌。望其来而未来,故愁不释。
自然古今绝唱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袅袅,木叶辞枝,袅翔欲坠貌。商飙兴,木叶脱,巴蜀雪消,秋水初涨,天空湖旷,神在洞庭之南,道阻且长,所为极望而愁予也。
白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白”上一有“登”字,非是。
草似莎而大,然青而不白,疑字之讹。与,如《礼记》“生与来日”之与,数也。张,音涨,设也。目极白之浦,而望神之降,因豫数吉日,夙夕供张以迎致。
鸟萃兮中,罾何为兮木上?一本“萃”上有“何”字,亦通。
,一名田字草,秋开白花。鸟网曰罾。鸟方萃于中,而设罾于木上,不可得也。喻夕张已具而忧神之不降也。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澧水出蛮中,入洞庭。或作醴,未是。醴水在长沙南,去沅远矣。或称公子,或称帝子,一也。沅则有芷,澧则有兰,方将以其芳香邀留公子,而不听人之迎致,故思之切而不敢显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荒,与怳同。虽不敢言而念之切,溯洞庭之远以南望之。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麋驯养于苑囿则何食乎?食于堂下矣。蛟何在乎?则居水之涯矣。物各就其所安。夕张具,思望切,神当就己而安也。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此代神言,感其诚而来降也。湘水北流,汉在其西,故曰西澨。逝,行也。偕也,夫人与湘君偕。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掬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蘅。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掬”,一作“播”。
此言修饰祠宫,盛设夕张,极其芳洁以候神,神来斯安也。筑室水中,就洲渚为祠宫,如洞庭龙堆之类是也。紫,旧注以为紫贝,与上下文不相类,或紫戾草也。坛,庭砌也。掬,聚也。栋,脊柱。橑,音老,桷也,今谓之椽。辛夷,一名木兰,春开白花,紫晕,香闻数里,亦谓之玉兰。楣,栋上横梁。《仪礼》:“当楣北面再拜。”药,芷也。或言芷,或言茝,或言药,广异名。罔,与网通,结也。擗,音檗,析也。櫋,檐际木。析蕙悬之檐际,如今结彩然。镇,柱础也。疏石兰,疏刻砌石为兰草。为芳,取芳香之义也。芷葺,荷屋又加葺以芷。皆言其饰檐宇之形,如今瓦外甋瓴为花草纹。缭,四围萦绕之也。实庭,遍莳众佳卉于庭墀也。建,树也。庑门,廊。极言祠宫之芳洁,为神所歆以妥之。
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九疑山在湘南。神自彼缤纷而来,我合湘君并迎之。其侍从如云,处荷屋,就兰堂,以慰望释愁,共歆喜也。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袂,当作玦。褋,当作。《诗》:“童子佩。”远者,谓祭主。神自九疑而来,故谓主人为远者。遗,去声。骤,屡也。
湘夫人。
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天门,神所自降。言大司命在天来降于祠宫也。冻雨,暴雨也。或称吾,或称君,皆大司命之神也。自歌者言之称君,述神之意称吾。女,音汝,谓承祭之主人。错举互见意,故释者多惑焉。空桑,山名。逾高山而下集,谓从空而至也。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总总,人众貌。予,代大司命自称。此诘何故而尽操生人寿夭之柄。下乃释言之。
形 容 大 化 入 微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吾与君兮斋速,导帝之兮九坑。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斋”,一作“齐”。
超形器之上曰高飞。善屈伸之用曰安翔。清气,冲和之气,理阴阳以立性命者也。吾,代司命自称。君,谓人也。斋,偕也。速,言化之倏忽也。帝之,犹言帝所,帝之所在,天也。九坑,地也。人之生也,受魂于天,受魄于地;其死也,魂升于天,魄降于地;皆司命导之,合万汇而化之速也。被,音披;被被,犹言翩翩。陆离,文采貌。状神之容,在若有若无之间,纷纶旁薄,抟合阴阳,分剂各得,以立生人之寿命于无所为之中,而人莫能知也。此言大司命所以操九州生民寿夭之故,而极赞其功德之盛如此。
赫 赫 萧 萧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疏麻,未详,旧说以为麻花,白似玉,服食可却老延年。离居,谓主人与神异处,故曰离居。神折瑶华以遗人,所以延其寿命。极,至也。老冉冉其将至矣,非承神贶而亲近之,则神将去己,日以疏远,而生理不足以存,故欣其来而唯恐其去也。
用词转
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驼,与驰通。言神不寝近则愈疏。若既去之后,乘龙上天,则虽怀芳延佇,不可得而再见,唯愁思永结而已。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当,谓所值有定期也。言所以恋慕于神而愁其去己者,以神司生人之命,愿承其保贶,长若今日,不忧老死也。虽知生死昼夜也,时值之而不可违也,然身与世离,神与形离,永诀之际,怆悽生心,不能自已。则依神佑以求永命,唯恐去己,情自不容于已也。
大司命 旧说谓文昌第四星为司命,出郑康成《周礼》注,乃谶纬家之言也。篇内“乘清气”“御阴阳”,以造化生物之神化言之,岂一星之谓乎?大司命统司人之生死,而少司命则司人子嗣之有无。以其所司者婴稚,故曰少。大则统摄之辞也。古者臣子为君亲祈永命,遍祷于群祀,无司命之适主而弗无子者祀高禖。大司命、少司命,皆楚俗为之名而祀之。
少司命
入 手 即 高 吟 动 人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目兮愁苦?“荪”,一作“荃”,指神。
麋芜,当归苗。芳草生于堂下,喻人之有佳子孙。晋人言“芝兰玉树,欲其生于庭砌”,语本于此。言人皆有美子,如芳草之生于庭,而翳我独无。荪何使我而愁苦乎?此述祈子者之情。
似 承 上 而 非 承 上 闲 句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此下言神之来下,歆其祀而相眷顾也。芳草盈望,美人满堂,人皆致其芳洁以事神,而己独邀灵睐。目成,以目睇视而情定也。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神之来去无迹也。云旗,云卷舒如旗。
止 写 得 出 遂 空 千 古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以别离之悲,知新知之乐,神降而与余目成,喜可知矣。此叙其欣幸得事神之情。
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美”,一作“媺”。成池,旧注星名,盖天池也。
此追述其望神不至意。待之久,望之深,则神来而目成,乐莫乐矣。倏来忽逝,疑其未果来也。君谁须,犹言于谁须君也。“与女游兮九河”二句,旧说以为《河伯》章错简重出,是也。与女沐者,巫与主人也。咸池,喻水之盛满洁清者。阳之阿,初日所照之地。待之既久,沐而晞发,而神尚未至,临风浩歌,望之切也。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旍”,一作“旌”。“竦”,一作“怂”。
孔,孔雀;翠,翡翠,以其羽饰盖旍。彗星如帚,抚之以除灾眚。拥,卫也。幼艾,婴儿也。竦剑以护婴儿,使人宜子,所为司人之生命也。荪,称君之词,谓少司命也。述己之于神未来而望之切,已至而乐之甚。以神之灵扫除无子之眚而护幼艾,使兰蘪生于阶庭而释吾愁苦,故婉恋之心为尤切焉。
少司命。
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枎桑。
斜日照空,温和之气,晨曰朝暾,暮曰夕暾。此言朝暾也。暾光初出,照吾东楹,知日之初出于枎桑矣。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皎”字从日。
日自枎桑初出,安驱而上,改夜而昼,晶宇明皎,委蛇以伸,如驾龙雷、载云旗,不疾而速也。
妙 于 景 中 写 情 祝 融 观 日 当 知 此 景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
日出委蛇之容,乍升乍降,摇曳再三,若有太息低佪顾怀之状。晶光炫采,如冶金闪烁,观者容与而忘归。此景唯泰,衡之颠及海滨观日能得之。并言声者,破云霞,出沧海,若有声也。古者祭日,必于春朝东向而礼之,迎初升之阳气。此写承祭时之景也。
瑟兮交鼓,箫锺兮瑶簴。鸣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
向日之出而合乐以迎之,所谓乐以迎来也。,张也。交鼓者,瑟非一,齐鼓之也。箫,排竹而张其尾,横吹之。锺,与钟通。瑶簴,以玉饰钟簴也。,一作篪,长尺四寸,八孔,一孔上出,横吹之。灵保即神保,见《诗》,谓尸也。祭日之尸,未闻何人。思,以音乐想像其贤姱而咏叹之。翾,小飞也。曾,高举也;翠曾,如翠鸟之飞,谓舞容也。展诗,陈诗而歌之。会舞,谓歌与舞交作,皆合于一律也。“节”,与“日”叶,而赋乐舞止此,下文意别。古人有作,韵意不双转,于此晓然矣。
灵之来兮蔽日。青云衣兮白霓裳。
日,无日不丽乎天,其灵无难降格,而或为云霓之所蔽,则不能邀灵光而昭事之,故愿如下文所云。
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
弧矢,《礼》所谓救日之弓,救月之矢也。天狼,妖弗之气,蔽日者。反沦降,散坠也。
止住
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桂浆,天浆,谓露也。撰,具也。余,代东君自称。妖氛除,清露降,日乃整辔安驱,破幽冥而自东徂西,容光皆无所蔽矣。盛乐以求诸阳而迎之,尤必为之祛除氛祲,而后日可得而礼也。
东君 日神也。此章之旨,乐以迎神,必驱祓妖氛之蔽,而后可使神听和平,阳光远照。其寓意于去谗以昭君之明德者,事与情会而因寄所感,固不待比拟而自见。若他篇之本无此意,初不可以强相附会也。
河伯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横波。“冲”,一作“溯”。“横”,一作“扬”。一本无“水”字。
女,音汝。九河,河之下流,入海,禹所凿者。与女,发端之辞,犹言相与游也。冲风,横渡之风,因激浪而横也。河非楚之封内,故言曾游九河而与神遇。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螭,龙无角者。水为车,荷为盖,驾龙而骖螭。河伯之神,寓于有象而无形,于波浪横生时想像见之。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昆仑,河所自出。河伯登河源之上,而见其流万里,心与俱驰,逝而不反,至于九河之极浦。河已归墟,庶几于此寤寐怀思以求之。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中?
紫贝,瑇瑁之属。朱,与珠通。灵居水中,似鱼鳞为屋,龙鳞为堂,珠贝为宫阙。虽寤怀极浦,而终无定居,未易邀迎也。
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纷兮将来下。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字从“仌”。“鳞”,一作“邻”。
文鱼,鱼有文者,如今朱鲫之类。流解冻,水神无定居,而寤怀不已,则将乘鼋逐鱼,乘流东行,与交手偕游,而相送于清波游鱼之间。九河去楚道里悠远,神不我顾,而依媚之情,驰神遥寄,故其辞如此。
河伯 河神也。四渎视诸侯,故称伯。楚昭王有疾,卜曰“河为崇。”昭王谓非其境内山川,弗祀焉。昭王能以礼正祀典,故已之。而楚固尝祀之矣。民间亦相蒙僭祭,遥望而祀之。《序》所谓“信鬼而好祠”也。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女萝,兔丝也。仿佛似人,故曰若有人。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譱窈窕。“譱”,一作“善”。
此以下皆山鬼之辞,述其情,因以使之歆也。子,谓巫者。予,山鬼自予也。山鬼多技而媚人,自矜其妖姣,为人所慕,故闻召而至也。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兮遗所思。
人既慕而召我,则乘山兽,御木叶,出女萝薜荔之中,携兰蘅以来相遗。今俗谓山獠能富人,故贪夫事之。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容容,不一色也。雨,于付切,自上降也。灵修,公子,皆山鬼称人之辞,谓主人及巫也。三秀,芝也。闲,如求间以见之间;或音娴,亦通。山鬼言己处篁箐,游山巅,偶乘飘风,降于人间,以君慕我,故依君安处而忘归,然恐淹留久而岁聿暮,主人之诚意已衰,不复能以荣华相待,则且归而采芝于危石丛葛之间,怨主人不久留己,使我怅然,惟恐忘归而急返。既已归山,则后虽思我,而我且不得闲,无由再见也。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芳,采芳也。然疑,且然且疑,不知其所在也。我以不得间而不复来者,君将何从而求我哉?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狖,似猿,仰鼻长尾。萧萧,木叶落也。空山雷雨,猿鸣木落,思今日之欢而不得,徒离忧而已。曲写山鬼之情,即以使及今歆感,而弗怀疑思去,不当忧我之倦,而不能以荣华终始相待也。此章缠绵依恋,自然为情至之语,见忠厚笃悱之音焉。然非必以山鬼自拟,巫觋比君,为每况愈下之言也。
山鬼 旧说以为夔,鸣阳之类是也。孔子曰:“木之怪:夔、罔两。”盖依木以蔽形,或谓之木客,或谓之獠,读如霄。今楚人有所谓魈者,抑谓之五显神。巫者缘饰多端,盖其相沿久矣。此盖深山所产之物类,亦胎化而生,非鬼也,以其疑有疑无,谓之鬼耳。方书言其畏蟾蜍。楚俗好鬼,与日星山川同列祀典。而篇中道其乔媚依人之情,盖贱之也。
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吴戈,赤堇之铜所铸,戈刃铦利。犀,山牛,三角。错毂,两敌相迎,戎车相间,左右击刺,毂相错也。短兵,车右之矛,对弓矢为短兵。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
躐,横突而过也。右,右骖。两骖死伤,车不得行,两轮如埋,两服如絷矣。霾,与埋通,当作薶。
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玉枹,未详。或大将以玉嵌枹,欲其重与?车絷不行,犹援枹而鼓,死战也。天时坠,大命倾也。威灵怒,死而怒气不散也。严杀,威严杀气也。尽,死而气熸也。勇余于方死之顷,而气尽于既死之后也。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魂不能归也。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当带剑挟弓之日,豫知身首分离,而不为之惩止,其誓死之志久矣。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子魂魄”,一作“魂魄毅”。
不可凌,志不为死所凌夺也。雄,谓雄长群神。
国殇 为国战死之魂也。无主之鬼曰殇。
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会鼓,合乐也。传芭,未详,或今催花送酒之类。代舞,更番舞也。
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菊”,一作“鞠”。
女,如字。倡,歌也。春兰秋菊,四时更采芳以荐也。兰或言春,或言秋者,兰春生秋华。菊,大菊,蘧麦也。
长无绝兮终古。
祀典不废,长得事神。盖《诗》“勿替引之”之意。
礼魂 凡前十章,皆各以其所祀之神而歌之。此章乃前十祀之所通用,而言终古无绝,则送神之曲也。旧说谓以礼善终者,非是。以礼而终者,各有子孙以承祀,别为孝享之辞,不应他姓祭非其鬼。而篇中更不言及所祭者,其为通用明矣。魂亦神也。神统魂魄,而专言魂者,天地山川之神,既未成乎魄;山鬼、国殇虽魂魄具,而魄滞于化,魂返于虚,尤可得而礼,故求诸阳而阴自应之。
《楚辞通释》卷二终
楚辞通释卷三
天问
王逸曰:“《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故其文义不次序云。”尔按篇内事虽杂举,而自天地山川,次及人事,追述往古,终之以楚先,未尝无次序存焉,固原自所合缀以成章者。逸谓书壁而问,非其实矣。逸又云:“不言问天而言天问,天高不可问。”说亦未是。原以造化变迁,人事得失,莫非天理之昭著,故举天之不测不爽者,以问憯不畏明之庸主具臣。是为天问,而非问天。篇内言虽旁薄,而要归之旨,则以有道而兴,无道则丧,黩武忌谏,耽乐淫色,疑贤信奸,为废兴存亡之本。原讽谏楚王之心,于此而至,欲使其问古以自问,而蹑三王、五伯之美武,违桀、纣、幽、厉之覆辙,原本权舆亭毒之枢机,以尽人事纲维之实用。规瑱之尽,辞于斯备矣,抑非徒渫愤舒愁已也。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统一篇而系以“曰”,则原所自撰成章可知。遂,与邃通,远也。唐虞始有书,苍颉始有字。而或侈言远古之事。口耳相授,岂能传远乎?谓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子丑二会,人且未生,何从考质?发端问此,以见荒怪之事无所征验,得失兴亡,要诸理而已。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唯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以上皆问天地幽明之故。原好学深思,得其所以然,为吉凶顺逆之原本,而为习而不察者诘,使察识而不自锢于昏昏之内也。冥,幽也。昭,明也。瞢暗者,幽明分剖,而幽明一致之理,屈伸相感,不能显见也。极,至也,知至之也。冯,皮冰切,相乘也。翼,回翔也。阴阳之动,递相乘而相与回翔也。惟像,阴阳交感,形象乃成也;运转于未形之先,无从察识矣。明明,当明而明,昼也。暗暗,当暗而暗,夜也。时,是也。天何为有昼夜?知此,则消长兴亡之故可知矣。三合,阴也,阳也,冲气也。冲气以为本,阴阳以为化,天道人事尽于此也。圜则,浑天之仪表。九重,七曜天、经星天、宗动天之层次。测之以理数,非营度所得知也。兹,谓天地阴阳之化。天地为功于人而人不知;运行日生,无有初终,孰能测知?斡,亦极也;谓南北二极常不动以持天地。维,四隅之纪。东北曰报德之维,西南曰背阳之维,东南曰常羊之维,西北曰蹄通之维。四隅之气,寒暑之所自转,系于无形之中,莫能知其捖运,知其变则必通而已。加,托也。南北二极如栋,必有所托;将何加哉,元气自为加尔。八柱,地有八山,当四方四隅,以上升其气与天相通者。当,在也。地不满东南;中国南东际海,水盈上虚也。际,相交接之处。放,至也。属,连也。隅,隈也。地形参差,虽方而不方,其隈曲无能尽知。沓,合也。十二,周天之次。分天之度,三十度有奇为一次;自玄枵至星纪,为日月交合之会,岁星岁易之次舍,而下合于分野。天高远,而分野有涯,何以合也?以上所问,皆有常理常数,可原天道以验人事,而人不知,故问之。
衍句妙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汤”一作“旸”。
此上问二曜显晦之理。属,系也。县于碧空,若有系而得不坠,实无所系也。列星,经星。陈,谓列布之,亘古而不易其处。汤,音阳。汜,音似。汤谷,日所出。蒙汜,日所入。夜光,月也。德,谓秉以为性者。死,晦而无光。育,明复生也。月惟虚顺,故能受日光。乍暗旋明,可以知人之德必虚而后受也。菟,古兔字;顾菟,月中暗影似兔者,能亏月圆明之体。月何所利而有此?人之利欲为蔽,包容小人而自损其明,亦何利哉?凡篇内即事以寓规谏者仿此。
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伯强何处?惠气安在?
此问气化之变也。女歧,神女,无夫而生九子。夫,音扶。伯强,厉鬼,一曰禺强,北方阴气之化。惠,顺也,南方和顺之气也。阴淫而生,或淫而害,知其所藏之处与阳和所施之功,则贤奸治乱之故可征矣。
何阖而晦?何开而明?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此问昼夜之所以分也。开阖者,天地之气,阳开照物,阴阖则暗也。角宿,其位在东方卯辰之次。日出而旦。曜灵,日也。以日之明,入于地中,则匿而晦。与女子小人匿处,其昏暗必也。
赋家啄句
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佥日何忧?何不课而行之?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洪泉极深,何以真之?地方九则,何以坟之?河海应龙,何画何历?鲧何所营?禹何所成?“愎”,一作“腹”,非是。
此因地形而问鲧、禹之事,言得失成败莫不自己也。不任,力不胜任也。汩,音骨,治也。鸿,洪水。师,众也。尚,推高而举荐之。何忧,言可任治水而无患。课,试也。行,用也。言尧何不早试其功,而待之九载?鸱龟曳衔,相传鲧死弃尸于羽渊,上为鸱衔,下为龟曳。听者,无能自免也。顺欲成功,谓顺水之所欲归而功成。帝何刑焉,言其所以自免者非无术也。永遏,禁锢也。施,与弛同,释也。舜锢之三年而后殛之,岂非其怙过不悛之故乎?鲧之愎,禹之圣,父子一气而变化殊,天性异邪?抑所谋之顺逆异邪?洪泉,洪水。窴,与填通,塞也。九则,九州田赋九等之式。坟,分也。言禹平水土,定则壤,用何道也,顺其理而已。应龙,龙无角者。相传禹治水,有神龙以尾画地成川,禹因而疏之,导河入海。实则禹循水脉,水脉亦谓之龙耳。鲧营而得罪,禹谋而成功;顺欲,刚愎,在父子而成败异,可以悟人之不可逆而愎谏自用之咎矣。
康回冯怒,坠何故以东南倾?
康回,共工名。相传共工与颛顼争帝,怒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故地东南倾。谓西北山高,递降而东南为海。要之,寓言耳。天柱折,裂天经也。地维绝,亏地义也。倾,乱也。狂怒不逞,祸延天下如此。坠,古地字。
九州安错?川谷何洿?东流不溢,孰知其故?东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顺,其衍几何?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何所冬暖,何所夏寒?
此广诘地理也。错,与厝通,安置也。九州之土,大气举之,非有所错也。洿,卑下也。非有损益之者,而高卑殊矣。东流,海水也。修,长也。,一作椭,圆而长也。衍,余也。谓南北长于东西,凡几许也。昆仑之岭曰县圃,增城在其上,但传有其处,无有至者,故莫定其所在与其高也。尻,古居字。四方之门,《淮南子》曰:东方开明之门,西方阊阖之门,南方暑门,北方寒门,盖四时之气所自出入。辟,与通。启,开也。北极之北,去黄道远,日所不到,有神曰烛龙,以其目光,代日为光,见《山海经》,亦以意想像然尔。羲和,日也。若华,若木之华。日入地中,则若木花发赤光以照,亦见《山海经》。凡此皆存而不论之事。天地之间,必无长夜之理。日所不至,尚或照之,见明可以察幽,人心其容终昧乎?暖,与暄同;音萱,俗读如者非。南粤冬暖,五台夏寒,地殊候异,时变固不可测也。
焉有石林?何兽能言?焉有虬龙,负熊以游?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靡萍九衢,枲华安居?一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鲮鱼何所?鬿堆焉处?羿焉日?乌焉解羽?“鲮”,一作“陵”。
此广诘物变也。石林,石能生枝叶,近贵州有之:石干木枝,亦一异也。《曲礼》言猩猩能言,或人教习之尔。虬龙负熊,未详所出。虺,蝮蛇类,或曰与虫同,虫也。倏忽,见《庄子》。不死之民,在交胫国东,见《山海经》。长人,若《国语》所载防风氏,《春秋传》侨如之类。守,所居也。靡萍、枲华,未详。衢,枝交错。二者皆奇草也。巴蛇吞象,见《山海经》。黑水,见《禹贡》。玄趾、三危,皆山名。三危在今肃州塞外。延年不死,导引之士言之。然相传出没人间者数百年,亦不复见,则寿固有所止;亲故凋尽,死于崖谷,人无知者耳。鲮鱼,人面人手,见则风涛起。鬿堆,一曰魋雀,状如鸡,食人,见《山海经》。羿,尧时善射者。,射也。相传十日并出,羿射落其九,当亦喻言。或尧承挚乱,天下僭为帝者不一,羿灭其九,《庄子》谓“尧伐丛枝、胥敖”是已。西北极寒之野,鸟飞至其地,毛羽冻落,见《穆天子传》。凡此诸问,原本天地,推极物理,尽其生成变化之万殊。盖欲使闻之者,于其有实者,穷所自之理,以推得失兴丧之故,而扩其心志,勿迷锢于床第户牖之间;于其无实者,知人之为言,诡谲面欺,无所不至,必听之审,辨之明,而后不为所惑也。
禹之力献功句,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嗜不同味,而快朝饱?“四方”,一本无“四”字。
自此以下,述古人得失成败而详问之。于去谗远色,贵德贱力之理,反覆致诘,欲令怀王镜古以自悟也。此言禹力能平水土而献功,四方皆其所降者,岂不能择美而娶?乃道娶涂山氏、惟恤继嗣之不立,而无择于色。夫人悦色之情,同于甘食,虽贤者岂异于人哉?乃但快朝饱,不求甘旨,则禹之循理而遏欲,所以兴也。若怀王徒以色故而宠郑袖,纵嗜欲而无厌足之心,抑又何也?
启代益作后,卒然离蠥。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皆归射,而无害厥躬?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
《竹书纪年》载益代禹立,拘启禁之,启反起杀益以承禹祀。盖列国之史,异说如此。离,去声,罹也。蠥,灾也,谓为启所杀也。忧,能忧勤以济难也。拘,囚禁也。达,逸出兴师也。射,未详。,或作鞠。无害厥躬,言禹受舜禅,与益受禹禅同,益以亡身,而禹无害。作革,言为启所革。播降,《书》所谓“敷于四海”也。禹、启道同,而虞、夏之存亡异,岂非商均耽乐,而启能忧之故乎?
启棘宾商,《九辩》《九歌》。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
《九辩》《九歌》启所作乐。余未详。凡篇内隐僻不可解者,盖当时有此异说,而今不可复考矣。旧注强为附会,语多怪诞,今不从。附旧注:“禹治水时,自化为熊,以通轩辕之道。涂山氏见之而惭,遂化为石。时方孕启,禹曰:‘归我子。’于是石破北方而启生。其石在嵩山。”竟地,即化石也。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嫔?冯珧利决,封狶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
帝降,言天降羿,令为虐。羿,有穷后也。革,变也;革孽,革夏祚而孽夏民。河伯,古诸侯司河祀者。羿射杀河伯,而夺其妻有洛氏。冯,藉也,恃也。以蜃弓弰曰珧。利决,巧力能决中也。封狶,大豕。蒸肉之膏,射牲而烹蒸以祀。若,顺也。纯狐氏,寒浞之妻。言羿之力足冯如此,而上帝不歆其祀,乃假手寒浞夫妇,协谋诱羿杀之。揆,度其必克,而羿无能胜。盖无道必亡。虐民纵欲,虽有强力,不足冯也。
阻穷西征,岩何越焉?化为黄熊,巫何活焉?咸播秬黍,莆是营。何由并投,而鲧疾修盈?
此据晋侯寝疾,黄熊入梦而言,事见《左传》。阻穷,道路险远也。羽渊在东海,西至晋国,越太行之岩险。活,谓降其灵如生也。,音丸。秬黍,嘉谷。莆,恶草。艺嘉谷则必营除其恶草,贤佞不并立也。尧之用人,五臣与四凶并用,如种秬黍而未除莆,乃使鲧取精多而用物弘,长养其恶,千载而下,越山河之险远以病晋君,其贻害之修长盈满如此。则知人之难,祸延久远,贤奸之辨,可不早乎?
白蜺婴弗,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天式从横,阳离爰死。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
婴,与缨通;茀,云气。婴茀,项带云气也。臧,与藏同。从,即恭切。旧说崔文子学仙于王子乔,子乔化为白蜺而婴茀,持药与文子。文子惊怪,引戈击蜺,中之,因坠其药,俯而视之,子乔之尸也。取而置之室中,覆以敝笥,须臾化为大鸟而鸣,开而视之,翻飞而去。天式纵横者,言造化生物之定式,从生为人,横生为鸟。然形离则神散,子乔受杀,化为大鸟,虽能鸣而已丧其故体矣。盖子乔不知文子之逆,而轻授以药,反逢其恶,化鸟哀鸣,无益于生,喻利器不可假人。大权移于小人之手,害必及之。
萍号起雨,何以兴之?撰体协胁,鹿何膺之?
萍号,雨师。撰,具也。协胁,胁骨骈生也。鹿,五鹿,卫地。萍号起雨,气机之动于微者也。晋文公观胁于曹,授块于五鹿,而拜赐之征卒验。则祸福荣辱,几有先见,要惟晋文任贤以自强,有以膺之也。
鳌戴山抃,何以安之?释舟陵行,何以迁之?惟浇在户,何求于嫂?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易”上有“陨”字。
鳌举首而戴蓬莱之山,见《列子》。抃,舞也。释舟,舟离水也。迁,荡移之也。逐犬,猎也。女歧,浇嫂。馆同爰止,同止宿也。鳌之戴山,其任重矣,若恃其神力而抃舞,则必不能安。浇负荡舟之力,以杀羿而篡天下,犹之乎其荡舟于陵,而舟卒不可动,则亦鳌之戴山而舞也。而况嫂方缝裳,已窥户以宣淫,益增凶慝。故少康因田猎,遂袭杀之,初杀女歧,继知其误,并追杀浇。负乘非据,凶淫逢殆,理不诬也。
汤谋易旅,何以厚之?覆舟斟寻,何道取之?
易,改革也。旅,众也。谓改革众志,去夏而归商也。厚,谓厚集其势,期必得也。太康失国,夏后为羿所灭,少康依于斟寻,此有夏覆舟之前鉴。使桀能以为戒,则汤将何道取之乎?所谓“殷鉴不远”,国必自亡而后人亡之也。
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妹嬉何肆?汤何殛焉?舜闵在家,父何以鳏?尧不姚告,二女何亲?厥萌在初,何所亿焉?璜台十成,谁所极焉?登立为帝,孰道尚之?“亿”,一作“意”。
妹,音末。嬉,读如喜。璜,石次玉者。璜台,瑶台。成,级也。蒙山,有施氏之国,桀伐之而得妹喜,宠之生乱。舜三十未娶,尧不告其父母,妻以二女,终以刑于化成天下。当其始也,桀恶未著,舜德未彰,汤何以亿之而知其可殛?尧何以亿之而知其必兴?则惟桀之筑璜台以纵欲殃民,而舜之道足陟元后。其萌见者,其枝叶必不可掩也。故君唯无道,而后奸色淫声得以中之。然则郑袖之惑怀王而倾楚,亦怀王自贻也。
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相传女娲一日而七十化。若此之类,广异闻以诘事理之不然,见人言之未可信也。
舜服厥弟,终然为害。何肆犬体,而厥身不危败?“体”,一作“豕”。
服,顺也。终为害,欲杀舜不已也。象至不仁,均于禽兽,而舜不加诛,舜之仁非象所应得也。
吴获迄古,南岳是止。孰期去斯,得两男子?
旧说泰伯、仲雍去周而开吴,未详是否。
缘鹄饰玉,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帝乃降观,下逢伊挚。何条放致罚,而黎服大说?
缘鹄,未详。饰玉,谓禹锡玄圭告成,上帝歆飨,以有天下。后世子孙,贻谋可承,何至桀而灭丧?天降观四方,乃授伊尹佐汤,致放伐于鸣条,而群黎九服大说。则兴亡之故,岂不以人哉!说,音悦。
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
此言商之先世,受命于天。以下皆言商初之事,于史亡考,阙之可也。旧说穿凿,故略之。
该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干协时舞,何以怀之?平胁曼肤,何以肥之?有扈牧竖,云何而逢?击床先出,其命何从?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何往营班禄,不但还来?昏微遵迹,有狄不宁。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
旧说晋大夫解居父使吴,过陈之墓,见妇人负其子,欲与之淫泆,其妇称“墓门有棘”之诗以刺之,未详是否。
眩弟并淫,危害厥兄。何变化以作诈,后嗣而逢长?
此必殷未有其事,而今不可考矣。
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滨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
此汤举伊尹之事。极,至也。妃,读如配。吉配,君臣道合,犹配耦也。相传伊尹生于空桑。谓尹母溺死,化为空桑,尹孕其中,或得而育之,恶其无父母,故使为媵臣,而汤得之为佐。言贤者之生不偶,非世人所知,待圣主而后兴也。
汤出重泉,夫何罪尤?不胜心伐帝,夫谁使挑之?
重泉,地名,桀拘汤于此。汤既出囚系,初无怨桀之心,求胜以必于伐夏,而谁挑之以必伐?《伊训》曰:“造攻自牧宫。”桀无道而造兵端,祸自己先发也。
会朝争盟,何践吾期?苍鸟群飞,孰使萃之?
践期,不期而会也。苍鸟,鹰也。言牧野之师,诸侯争赴,如群鹰飞击。惟纣之无道,故有以致之也。
到击纣躬,叔旦不嘉?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足”,一作“定”,非是。
到,至也。不嘉,嘉也。亲,谓身任之也。揆,谋也。足,满也,成也。言至纣已诛之后,周公之功,岂不嘉哉?身任发兵之谋,以成周之景命。而流言繁兴,使公咨嗟,有毁室取子之忧。谗言之为害,甚矣。
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争遣伐器,何以行之?并驱击翼,何以将之?
施,置也。乃,汝也。伐器;斧之属。行、将,所奉之词以致讨也。并驱,尽驱除也。击翼,翦其党也。言管叔以武庚欲授还殷之天下,则将置成王于何地?弃亲即仇,只以反速武庚之亡而已。周公破斧折斨,以平商奄,尽翦乱人之党,其奉辞伐罪,将王命而行,以何为名乎?惟管叔之不度德而弃懿亲,自取之也。
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维何,逢彼白雉?
昭王南巡,自贻胶舟之害。盖闻越裳贡白雉,谓南夷可以宾服,而不知变生不测,是徼非望之利而逢祸。楚王食商于而会武关,殆类此也。
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
梅,与枚通,马策也。巧梅,善御也。天子环理天下,莫敢不来享,而何驱驰以求索?贪之败度如此。索,所革反。
妖夫曳炫,何号于市?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
曳炫,负物炫卖也。幽王之先,童谣曰:“檿弧箕服,实亡周国。”后有夫妇卖是器者,以为妖,将执而戮之。夫妇夜亡,闻宫人所弃女子啼而哀之,去至褒,其女长而美。幽王伐褒,褒人入此女以赎罪。幽王宠之,遂亡宗周。篇内于女戎之祸,再三言之,盖深痛郑袖之祸楚也。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齐桓九会,卒然身杀。
齐桓死于竖刁、开方之手,虫流出户,与见弑同。听贤则兴,任奸则亡,天命无常,惟人所召。
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诌是服?比干何逆,而抑沉之?雷开阿顺,而赐封之?
雷开,纣佞臣。阿,当作何。内有妲己,则外有雷开,而比干抑矣。惑乱之本,艳妻也。
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梅伯受醢,箕子详狂。
梅,音浼。梅伯,殷诸侯,谏纣,纣醢之以赐诸侯。详,与佯同。圣人尽忠事君,其德一也。或死或狂,归于自尽而已。
稷维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
元子,元妃姜嫄之子。竺,厚也。飞鸟覆翼,天厚之。冯弓挟矢,谓稷之后裔,至于文武,以武功定天下也。殊能,大功。将,大也。惊帝切激,谓稷为高辛所骇异,激怒而弃之。何卒逢天佑而福泽之长如此?天祚有德,祸福不测,存乎其人而已。
伯昌号衰,秉鞭作牧。何令彻彼岐社,命有殷国?“号”一作“號”。
伯昌,谓文王。号,令也。衰,衰世之主也。秉鞭,御也。西伯赐钺专征,御天下,作牧伯,亦奉衰殷之命令,乃终易侯社,而有殷之天下。臣主无常,有德则兴耳。
自此以下有急管繁弦之意情愈迫也
迁藏就岐何能依?
藏,帑也。太王舍邠之畜聚而迁岐,何所凭依以立国,依于民也。
殷有惑妇何所讥?
讥,为人所指摘也。纣贵为天子,宠一妲己而天下万世贱之。
受赐兹醢,西伯上告。何亲就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
受,纣名。赐醢,以九侯之醢赐诸侯。上告,武王告纣罪于天。称西伯者,武王初亦为侯伯。亲就,躬受也。听谗诛忠,天所不赦。故武王请于天,受天之命,以讫殷祚,而莫可救。
师望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
相传太公隐于屠肆,文王往问焉。扬声,古者屠刀柄首有铃。惟圣知人,昏主进前而不知。
武发杀殷何所悒?载尸集战何所急?
武发,武王发。悒,恨也。载尸,所谓父死不葬也。惑嬖妾,弃贤任谗,人所公愤,故武王急于燮伐。
伯林雉经,维其何故?何感天抑坠?夫谁畏惧?
伯,长也。林,君也。谓晋世子申生,君之长子也。感天抑地,谓申生神遇狐突,云“请命于帝,帝命罚夷吾于韩”。抑,及也。申生之精诚,死能感动天地,而生不能感献公,至于雉经。岂献公之不可感哉?骊姬贼之也。妹喜也,妲己也,褒姒也,骊姬也,郑袖与之为五矣。原屡言致诘以致痛。
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
受礼,受天之赐也。至,后来者也。括言三代之兴,天命之,而申以大戒。乃后嗣不道,代者又兴,天命靡常也。
初汤臣挚,后兹承辅。何卒官汤,尊食宗绪?“承”,一作“丞”。
前疑后丞,右弼左辅,王者之四辅。后兹,终任之也。任贤勿贰,汤之所以兴也。尊食宗绪,谓锡以世禄。
勋阖梦生,少离散亡。何壮武厉,能流厥严?
勋阖,谓吴子阖庐。旧说以为勋,君也。梦,音蒙,吴子寿梦也。生与姓同,孙也。阖庐为寿梦嫡孙,乃王僚立,阖庐散亡居外,而卒杀僚以立,破楚残越,自强则威名著矣。
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
旧说以为彭祖烹雉献尧,尧食而美之,未详是否。彭,彭铿,导引服食而寿,尧飨其献,寿八百岁。喻用贤则可以祈天永命。
中央共牧后何怒?蜂蛾微命力何固?惊女采薇鹿何佑?北至回水萃何喜?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百两卒无禄。
以上未详。当时稗官所记,今亡考矣。蛾,洪兴祖谓古蚁字。
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
此似言舜事。舜纳大麓,烈风雷雨弗迷。其德可以事上帝,而不能得瞽瞍之心,至浚井而穴空以匿,此又何说?精诚可以格天,不能感顽嚣,孝子忠臣所以穷也。下将言楚事,故重述此以自白其孤贞之志。
荆勋作师夫何长?悟过改更,我又何言?
谓楚灵王也。灵王兴师,凭陵中夏,威亦大矣。而缢于乾溪,祚不得长。子革谏之,亦悟其过,而改之弗及,不救败亡。言之无益,又何言也?
吴光争国,久余是胜。何环穿自闾社邱陵,爰出子文?
此言楚昭王之事。吴光,阖庐也。环穿,穴墙作孔也。吴光挟争国之威,破楚入郢,昭王出奔,斗辛救之,穴墙而逃,出闾社,越邱陵,乃免于难。辛出自子文之后,固楚同姓之世臣也。楚自亡而存,皆宗臣之力。而怀王惑于靳尚、张仪,疏远世臣,故诘之。
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
楚人谓不成君者为敖。堵敖,楚成王兄,立而遇弑。此言昭王奔随,国人不知,传其已死,告于子西:王且如堵敖。子西因自立以拒吴。已而知王在随,乃去王号。子西试以上位自予,非贪大位,为社稷计也,故忠名不损。忠臣苟利国家,知无不为如此。昭王能知其忠,任以国政,楚以复振。哀今王之听谗而疑忌也。
《楚辞通释》卷三终
楚辞通释卷四
九章 九篇
王逸曰:“《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于江南之壄,思君念国,忧心罔极,故复作《九章》。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陈忠信之道甚著明也。卒不见纳,委命自沉。楚人惜而哀之,世论其词以相传焉。”洪兴祖曰:“《史记》云: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王怒而迁之,乃作《怀沙》之赋。则《九章》之作,在顷襄时。”其说是也。
按《离骚》之作,当怀王之时。怀王虽疏远原,而未加窜流之刑。其后复悔而听之,欲追杀张仪而不果。原以王不见听,退居汉北,犹有望焉。故其辞曲折低回,虽有彭咸之志,固未有决也。言讽而隐,志疑而不激。迨顷襄狂惑,窜原于江南,绝其抒忠之路,且弃故都而迁寿春。身之终锢,国之必亡,无余望矣,决意自沉,而言之无容再隐。故《九章》之词直而激,明而无讳。章者,无言不著,以告天下后世而白己之心也。至于《悲回风》之卒章,驰神写殁后之悲思,生趣尽而以熏蒿凄怆之情与日星河岳互相融结,惟贞人志士神遇于霏微惝恍之中,非王逸诸人所能尽知者矣。
惜诵
惜诵以致兮,发愤以抒情。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令五帝以中兮,戒六神与向服。俾山川以备御兮,命咎繇使听直。“”,一作“析”。
惜,爱也。诵,诵读古训以致谏也。,与改愍同,忧恤也。抒,舀也,出心所欲言,如舀粟于臼中也。正,证也,证己之得失也。五帝,太暤、炎帝、黄帝、少暤、颛顼、古帝之明神配五行者。六神,上下四方之神。,与析同,辨也;中,刑书之要也;中,辨事理,定为爰书也。向,对也。服,事也,对质其事理也。山川之神备御在列,公听断也。咎繇,与皋陶同。言己爱君而述古训以致谏,所言之事理,质诸鬼神而无疑也。
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疣。忘儇媚以背众兮,待明君其知之。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不远。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一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一本“仇”“雠”下有“也”字。
离群,为众所不容也。赘,余肉。疣,音侯,痣也。儇,小慧轻薄也;忘儇媚者,戆直而不能同于众人之巧媚也。不变,有诸中者必见诸外,无变易也。以,用也。即迹征心,考言询行,察貌知情,贤奸易辨,其则不远也。专,一也。惟,思也。疾,亟也。上既言己之正谏,可以质诸鬼神,则虽与群小不协,而君应自知之。君若不一其心,听谗而犹豫,则众方视我如仇雠,我且有招祸之道矣。此追述未放以前之情事,故自白其忠直之易知,以冀君之违众以鉴己,故明知为招祸之道而不恤也。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巅越兮,又众兆之所咍。纷逢尤以离谤兮,謇不可释。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心郁邑余佗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诒兮,愿陈志而无路。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申佗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一本“志”“咍”“释”“白”下各有“也”字。一本“结诒”作“结而诒”。
思,念也。咍,笑也。忳,徒昆切,屯结于心也。巅,与颠同,仆也。承上言忠与人异,为招祸之道。然抑念之:遇罚而贫贱,非己所恤,但徒勤无益,只见笑于小人,则有不能甘者。故于谏不听而又谏之时,迟回自念,欲言姑止。乃忠愤内积,不可强抑,则虽逢尤离谤,而謇直不可释。若沉默不言,则己心既不见谅于君而莫白;欲自陈己志,乃言之必长,不可挈其要以简陈之,言烦而君且厌听,终无能以自达。故两端交战于心,退而静默,进而号呼,皆有所不可,唯烦惑郁邑而已。此述谏而不听又思再谏时之情。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惩于羹者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惩于羹者”,一作“惩热羹”。
此托占梦之言,见屡谏于同昏之廷,必无助己者,且有申生、伯鲧之祸。己非不知,而不能自已也。厉神,大神之巫。志极,谓志所至也。旁,辅也。危独,身孤而危也。离异,与儇媚者异也。可思者,君臣情之不容已;不可恃者,君不明也。惩羹吹齑,言己以谏而逢尤,当缄默以自全。释阶登天,无左右近习之援而欲君之信己也。曩,谓初谏怀王时。若如曩强谏,顷襄必怒,不异昔也。骇遽,闻言骇异,不从容绎悦,遽加恶怒也。极,至也;同极,同有所欲至而其路相背驰。小人亦托于谋国,而邪正异趣也。此,我也。伴,助也。自“有志极”以下至此,皆占梦之言。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忽,轻也。承上占梦而言。彼所云作忠造怨,吾忽其言为不足听,乃复谏不止。谗言益张,君怒益甚,至于迁窜,乃知彼言之果信然。前之不然,非不知也,爱君无已,不忍其遽若此也。不幸而九折臂,虽成医,何补哉?
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
矰,以丝系矢。罻,捕鸟网。辟,音璧,法也。娱,诱也。侧身,乘间而进,拯君之危也。小人设机张网,陷君于危亡,或张强秦之威以胁之,或进偷安之计而饵之。己欲侧身以入,匡救其危而无从矣。
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欲横奔而失路兮,坚志而不忍。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坚志”上一本有“盖”字。
儃佪,不行貌。干,求也。傺,往也。背在身后,膺在身前。交痛,进退两难也。纡,曲也。轸,念也。言奸佞充斥,无能匡救。欲依楚国以居,则为小人之所侧目。欲出奔他国,非无所往也,特忠臣有死无贰,故不忍往。进退两难,苑结曲念,无可解也。
捣木兰以矫蕙兮,糳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
矫,揉也。糳,舂也。播,扬散之也。糗,干饭。不及新熟而食,积畜之也。不能安于国中,又不忍奔他国,撞机息牙,以自闵默,芳无人采,摧折之余,怀以自居而已。此谏而不听、无从再谏之时,其抑菀有如此者。
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挢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
信,与伸同。于时已见窜迁,小人且加之以罪,情不可以不白,故重述昔者所谏之正,不忍不谏之情,与欲再谏而无从,戢芳忍愁,终不忍去故国之心,如上文所云以自著。盖至屈抑其忠爱媚主之忱,伏处远身,遑有他念,奈之何谗人之犹不相释也!
惜诵 此章追述进谏之本末。言己之所言无愧于幽明,冀君之见谅而终不见用者,非徒君之不察,实小人设阱误国,恶其异己而蔽毁之。故欲反覆效忠,再四思维,知其不可,而情难自抑,是以终罹于害。宗臣无去国之义。吞声放废,浮沉于羁旅,要未尝一日忘君也。《离骚》《远游》与此章皆有归隐之说。此章虽作于顷襄之世,迁窜江南之后,与彼异时,而所述者乃未迁已前,屏居汉北之情事,故与彼同,而无决于自沉之意。于时上官大夫恐其复用,必构其怨望之语,诬以外叛之罪,故自表著其始终所由,与《涉江》《怀沙》《悲回风》诸篇词旨有异,而《抽思》篇中所云“集汉北”“望北山”者,皆述往事也。
涉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奇,珍异也;奇服,喻其志行之美,即所谓修能也。言“既老”,则作于顷襄之世益明矣。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长铗,剑也。陆离,剑光。切,犹齐也。冠高若与云齐也。明月,宝珠。被,缀也。璐,美玉。以上喻其志行之高远光洁。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世虽莫知,而所怀者远大。欲以济世匡君,上参虞舜,混一区宇,厝国祚于长久。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南夷,武陵西南蛮夷,今辰沅苗种也。既被迁江南,将绝江水,溯湘而西,与苗夷杂处。谁复有知我者乎?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
鄂渚,今江夏。欸,音哀,叹声。绪风,相续之风。步,解驾使散行也。邸,阁而悬之不用也。方林,方丘树林。原既不用,退居汉北。至是迁窜江南,故乘车而东南行,至于江夏。山川相缪,车不可行,将舍车登舟而南。今北往襄、德者,自汉口陆行,舟车各从所便也。既至鄂渚,登黄鹄之矶而西北望,时方秋冬,风自西北来,临风回眺故国,杳在天西矣。
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之”,一作“其”。
舲,小舟。榜,棹也。言吴榜者未详。击汰,楫入水击波上溅也。容与,不进;沅水滩高,舟不易上也。回水,矶上逆流。凝滞,不行也。枉渚,在武陵西。辰水出辰溪,至普市入沅。水北曰阳。原自江夏往辰阳,绝江而南,至洞庭,乃西溯沅水而上。洞庭九派,湘水为其正支,涉洞庭则涉湘矣。故前云济湘,此云上沅,不相悖。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字。“猿狄”上一本有“乃”字。
沅西之地,与黔、粤相接,山高林深,四时多雨,云岚垂地,檐宇若出其上。江北之人,习居旷敞之野,初至于此,风景幽惨,不能无感。被谗失志之迁客,其何堪此乎?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愈旷愈悲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桑扈,《庄子》所谓子桑户也。不以,亦不用也。与,数也;历数前世之贤而不用者。
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将,谓志若此也。董,正也。不豫,无所迟疑也。重昏,幽闭于南夷荒远之中也。人不足怨,而守正无疑,安于幽废,明己非以黜辱故而生怨。所怨者,君昏国危,如下乱曰所云。
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
言君侧之无贤人。
燕雀鸟鹊,巢堂坛兮。
疾小人之乘权误国。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露申,未详,或即申椒也。草木丛生曰薄。贤人为奸佞所蔽,嘉谋不用。
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御,进也。薄,与泊同。近也。
澹止
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国祚将倾,时过中矣。此所以怀忠信者被窜,而吾不能已于远迁,而国事日非也。
涉江 涉江自汉北而迁于湘沅,绝大江而南也。此述被迁在道之事。山川幽峭,滩碛险远,触目兴怀。首言己志行之贞洁,谋国之远大,而不见知;次引义命以自安;而终之以君之不明,奸邪误国。此虽欲强自宽抑而有所不能,所怨者非一己之困穷也。
哀郢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纯,常也。言天命之无常,不佑楚也。震,动而不宁也。愆,失其生理也。东迁,顷襄畏秦,弃故都而迁于陈。百姓或迁或否,兄弟昏姻,离散相失。仲春,纪时,且言方东作时。旧说谓东迁为原迁逐者,谬。原迁沅湘,乃西迁,何云东迁?且原以秋冬迫逐南行,《涉江》明言之,非仲春。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写 出 无 知 得 意 之 状发郢都而去闾兮,荒忽其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一本“荒忽”,上有“怊”字
旧郢一曰丹阳,今枝江也。楚自熊通迁于江陵,亦谓之郢。至是东迁,泛江而下,径江夏、陵阳,由江入淮,以达于陈。江夏者,江汉合流也。汉水方夏,水涨于石首,东溢,合于江,故汉有夏名。其经流至汉阳乃与江合,而汉口亦名夏口。则汉谓之夏,相沿久矣。流亡者,迫于强邻,弃其故都,倾国而行,如逋逃然。甲之朝,启行之日。极,至也,言何所底止也。楫齐扬者,君臣民庶万艇皆发也。民不能尽迁,其留于郢者,永与楚王诀别,不得再见。一时宗庙人民瓦解之哀,于斯极矣。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凌阳侯之汜滥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楸,梓也;长楸,长林也。夏首,夏口。西浮,西望汉水浮天际也。龙门,郢城东门。蹠,所往也。洋洋,去而不返。阳侯,波神,谓波也。薄,与泊通。,系也。蹇产,诘屈也。此上言在途飘泊,追思故都者之情。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上则有洞庭,下则有江,滔滔东逝,去而不返也。终古,自先王以来也。逍遥,无知自得之貌。灵魂,犹言梦魂。归故都。夏浦,汉渚也。此上皆追忆郢都之辞。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
坟,堤岸也。登者,泊舟而登也。自江汉而下,岸平土沃,可以怡情,而云哀者,所谓信美非吾土也。江介,夹江南北也。遗风,吴之故俗,与楚殊者。陵阳,今宣城。南渡,舟东南行也。焉如,不知所栖泊也。国既东迁,江汉之间人民失次,旧时井疆夷为丘墟,故都城阙草莱荒芜,则州土平乐,又何足以舒忧乎?此叙始至下江而不安之情。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忧者,忧所迁之不宁;愁者,愁故都之不复。当始迁时,且谓秦难稍平,仍复归郢。至此作赋之时,九年不复,终不可复矣。赋作于九年之后,则前云仲春、甲之朝者,皆追忆始迁而言之。
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佗傺而含戚。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
承欢,上下相承以相娱也。汋,与绰同;汋约,纵敛自如貌。谌,信然也。前皆叙迁者之情,此以下原自道其忧国忧谗之意。顷襄迁原于江南,其迁都于陈,原不与同迁。寻绎此篇前后之旨,盖原虽不用,然犹可与闻国政。东迁之役,原所不欲。谗人必以沮国大计为原罪而谮之,故重见窜逐。其伤心悲叹者,于此为切。而深憾昏主佞臣,安于新邑,嬉游自得,曾不知国之弱丧不可复持,则虽放逐,忧难自已也。
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湛,徒感切;湛湛,厚貌。被,音披;被离,侈张貌。瞭,明也。杳杳,高远也。薄天,言德之高峻极于天也。谗人毁正,尧舜传贤,且可被以不慈之名,况其他乎?憎、好,君憎之好之也。愠惀,诚积而不能言也。夫,音扶;夫人,犹言此人,指谗己者。慷慨,巧言无忌也。踥蹀,相踵而进。超越,疏远也。此申上郁郁含戚之意。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曼,延也。壹,决也,决计反都于郢也。乡,与向通。首,音狩。人情怀其故土国君,效死而勿去,此己所湛湛愿进之忠也。
信非吾罪而放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虽谏而见放,然愿君西归之心,不能旦夕忘也。
哀郢 哀故都之弃捐,宗社之丘墟,人民之离散,顷襄之不能效死以拒秦,而亡可待也。原之被谗,盖以不欲迁都,而见憎益甚。然且不自哀,而为楚之社稷人民哀。怨悱而不伤,忠臣之极致也。曰“东迁”,曰“楫齐扬”,曰“下浮”,曰“来东”,曰“江介”,曰“陵阳”,曰“夏为丘”,曰“两东门可芜”,曰“九年不复”,其非迁原于沅溆,而为楚之迁陈也明甚。王逸不恤纪事之实,谓迁为原之被放,于《哀郢》之义奚取焉!逸注之错杂鲁莽,大率如此。
抽思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
怀忧不释,长夜追思,忆往昔纳忠见逐之情,如下文所云,所谓抽绎旧事而思也。
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
动容,秋风惨烈,变卉木之容也。回极,风之往来,回旋而至也。浮浮,不定也。数,所角反。荪之多怒,谓怀王轻于喜怒,无定情以谋国。摇起横奔,任情离合,贪忮而妄行也。民尤,通国皆知其过也。因秋风之回旋无定,兴怀王之轻喜易怒,摇惑人言,横奔失路,如听张仪而骂齐,割地献秦,请囚张仪之类,人皆知其为过。己愿王察众论以慎于举动,故不容已于正谏。
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
回畔,反背也。,与骄同。造,在到反,作也。怀王初与己同心谋国,既为奸佞所惑,背己而从异说,反自谓得策,而骄我之不如。余虽与言而不信,顾且怒我之不顺从。此述始谏怀王而不听之情事。
愿承间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
自察,自表著也。震悼,君方怒己,惧益见疏也。憺憺,犹言荡荡,动而不宁貌。详,与佯同。切人,切直之言不利于小人也。此述初谏不听,从容再谏,君既不听,因触怒,而谗言所自兴也。
初吾所陈之耿著兮,岂至今其庸亡?何毒药之謇謇兮?愿荪美之可完。“何毒药”,一本作“何独药斯”。
毒药,攻毒之药,喻直谏也。言己所陈之利害著明,事后验之,一皆合符,岂非扶危定倾有用之言乎?言虽苦口,亦愿君之祈天永命,保完社稷而已。
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夫何极而不至兮,故远闻而难亏。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
三五,旧说以为三王五伯。仪,法也。言己所陈者,稽王伯之成轨,尽彭咸之忠节。使其得用,则何所极而不至?声闻达于四邻,国家保其巩固,皆如施之必报,实之可获,耿然昭著而不诬。而君所我以美好者,皆希非望之福,袭无实之名,无利而徒害。余言虽毒,抑岂过哉!
少歌曰:与美人抽怨兮,并日夜而无正。
少歌、倡,皆楚人歌曲之节。追思君与我致怨之故,日夜以思之而不得其理。
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
敖,与傲通。己之所言,皆由中出,实而可获者。顾以邪佞之言为美好相骄傲,此所以思之而不得其故也。
倡曰: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
此追述怀王不用时事。时楚尚都郢,在汉南。原不用而去国,退居汉北。
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既茕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道逴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逴”,一作“卓”。
牉,别也。异域,言不在国中。逴,亦远也。日忘,言君不复念己也。北山,襄、邓西北楚塞之山。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
心神惝惚,依于宗国,其情景有如此者。
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从容。
从容,委曲相就也。己身在外,而心飞鹜于君侧;小人日在左右而情不相系。忠佞之不同若此。乃心离者貌合,心依者身违。君且昵彼而疏我,亦无如之何也。
乱曰:长濑湍流,溯江潭兮。
此作赋时事,其迁窜江南所历之境也。潭水出辰州,入沅。
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轸石崴嵬,蹇吾愿兮。
轸,视也。蹇,语助辞。临流眄石,佯狂四顾以自娱。欲以忘忧,而忧固有不能忘者,如下文所云。
超回志度,行隐进兮。
超,远也。回,回思也。隐,伤也。远忆昔日所秉之志度,欲行而伤于进。是以心终不可得而娱也。
低佪夷犹,宿北姑兮。烦冤瞀容,实沛徂兮。
北姑,地名,未详其处。烦冤,心郁而躁也。追思前事,故迟回旅宿,心烦容瞀。念今此所行,颠沛无聊也。
愁叹苦神,灵遥思兮。
灵,魂也。即上“一夕九逝”之意。
路远处幽,又无行媒兮。
虽神驰君侧,终无能自达。
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
道,言也。救,申理也。无能达情志于君,聊自表白始志,及两代见摈、愠于群小之情,以申理烦冤。乃忧国之心不得遂,亦谁能知我而为可告者乎?
抽思 抽,绎也。思情也,原于顷襄之世,迁于江南,道路忧悲,不能自释,追思不得于君、见妒于谗之始,自怀王背己而从邪佞。乃自退居汉北以来,虽遭恶怒,未尝一日忘君。而谗忌益张,嗣君益惑。至于见迁南行,反己无疚,而世无可语,故作此篇以自述其情,冀以抒其愤懑焉。曰“汉北”,曰“南行”,殊时殊地,旧注都所未通,读者当分别观之。
怀沙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慜而长鞠。“慜”,一作“愍”。
滔滔,犹言悠悠。孟夏,日长也。莽莽,丛生貌。眴,与瞬同。杳静,幽默,结愁于心,神志衰沮也。舒轸,愁之长也。鞠,穷也。目不欲视,口不欲言,有死之心,无生之气,自沉之志,于斯决矣。
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刓方以为圆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
易,变也。初本迪者,始所立志,本所率由也。画者,匠者墨所画也。志,记也。所画之墨,守之以为直,章明易见,记之以无失尺度也。言欲屈抑徇物,毁方为圆,变易初志,而抚念情志,若改易绳墨,则为君子所鄙,心不能安也。
内厚质正兮,大人所盛。巧倕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处幽兮,矇瞍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余之所臧。
忠以厚君,直以正事,无巧言之慷慨,孰诚朴之昭质,唯大人为能显其功,犹倕必试之以斫而后知其巧。今党人识既鄙固,又怀嫉忌,国事不审,安危不察,既莫我用,反诬我以所谋不臧而屈抑之。忠直之不达。固已。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犬之”,一本无“之”字。
党人以匪材而居大任。以致陷覆,然且愎谏自用,使有嘉谋嘉猷者无可告语而反遭疑谤,固庸人之恒态,不足深怪。所恃者,明主能察之而已。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重华不可兮,孰知余之从容?
疏内,内通而外不炫也。朴,木质也。委积,所藏者厚也。袭,亦重也。谨,慎于事也。厚,深于谋也。丰,大功所自立也。,与晤同,遇也。党人之谋国,忽而狂怒,忽而畏愞。秉仁义而虑深远者,从容自定,贤不肖之辨亦易别矣。乃君非大舜,安从辨之?则群吠之犬,唯所噬害矣。
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何故也?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也。惩连改忿兮,抑心而自强。离慜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一本无二“也”字。
君昏臣妒,自不可与古人并美。而云不知其故者,望之之切而归咎无从也。连,连衡事秦,张仪之邪说也。忿,若怀王骂齐而绝之,割地献秦,求杀张仪,皆一朝之忿,不思而逞。若能抑其小忿,自强以不屈于秦,则何汤禹之不可学乎?怀王不听己言,地割身囚,覆败已有成像。使顷襄能以为鉴,遘悯而思迁,则事犹可为,乃己所深愿而冀其然者。今顾不然,其亡可立而待矣。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
北,背也,次,所止宿也。大故,死亡也。日既夕矣,犹舍其次舍,冥行不止。国有大忧,舒缓而不恤,先君之哀,娱乐而不愤,死亡之不可逃,天限之矣。原所以不忍见而愿沉湘也。
乱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
汩,音鹘,波流貌。忽,荒忽,不能达也。窜于沅湘,去君日远,谗间蔽之,欲自白而无从。
怀质抱情,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
匹,合也。程,衡量也。抱忠诚以孤立于党人之世,君又无特达之知,终不可以有为而救时艰矣。
万民之生,各有所错兮。安心广志,余何畏惧兮?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错,仓故切,置也。生死唯天所置,则死不足惧。而伤怀哀叹,不容已者,举国安危乐亡,不可与言也。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安心不惧,归于一死。而犹明告君子,表著己志者,盖欲使有心者超然于祸福之外,抗忠直以匡危乱,勿惩己之放逐,而欲勿与为类也。
怀沙 《怀沙》者,自述其沉湘而陈尸于沙碛之怀,所谓不畏死而勿让也。原不忍与世同污而立视宗国之亡,决意于死,故明其志以告君子。司马迁云:“乃作《怀沙》之赋,遂自投汩罗。”盖绝命永诀之言也。故其词迫而不舒,其思幽而不著,繁音促节,特异于他篇云。
思美人
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
揽涕,挥涕也。结,聚也,聚所欲言而陈之也。发,亦达也。申旦,重复而明也。此总叙其怀忠而不得达之情。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宿高而难当。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欲变节以从容兮,愧易初而屈志。独历年而离兮,羌冯心犹未化。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宿”,一作“迅”。
将,致也。宿高,鸟宿高枝。难当,不相就也。人无可托,欲因飞云归鸟以寄思君之衷而不可得,甚言其穷也。玄鸟诒高辛以传帝命,神者通之。而当今之人曾莫能感,媒绝路阻,终不能达矣。将欲介绍小人,冀致于君,而贞邪异致,道不可屈。故自怀迄襄,历年遘,而此心冯依正直,虽有委曲全生之道,非所忍为也。
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
前辙,谓怀王听谗佞而国破身死于秦也。车覆马颠,所行不遂亦明矣。改辙异路,人不知悔,己所不昧也。
忽转以意相承
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指嶓冢之西隈兮,与黄以为期。
操,持辔也。迁,改也。逡次,逡巡,顺路而缓行也。嶓冢,在秦西,秦始封之地。黄,日斜色赤黄。时怀王听张仪之邪说,为秦所诱执,如纵辔驰驱,以致倾覆。原愿顷襄惩前败而改辙,己将授以固本保邦、待时而动之策。如操辔徐行,审端正术,则可以自强而待强秦之敝。秦者,楚不共戴天之仇而不两立之国也。深谋定虑,以西捣其穴,至于嶓冢,虽未可卒图,而黄昏不为迟暮。此与岳鹏举痛饮黄龙之志同。而君懦臣奸,忠臣被祸,其不能雪耻以图存一也。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揽挽回轻安,有力故轻,轻故安。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初春韶日,喻顷襄初立,且有更新之望。原虽不见任,而犹未罹重谴,故将集思广谋,揽芳搴美,以有为于国。乃顷襄不可与言,无夏少康、燕昭王之志。则怀芳自玩,谁与听之?
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
萹,音褊,蓄也。杂菜,蒠菲之类,恶菜也。缤纷,杂而盛也。缭转,萦回于左右也。恶草充佩,则芳草萎而不用;众佞盈廷,则哲人怀芳不试,而与上离。此所以不及古人而无与玩芳也。
吾且儃佪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窃快在中心兮,扬厥凭而不竢。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承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承,”一作“烝”。
泽,污也。身既见逐,处于事外,观党人之所为,见其幸君子去国,快遂其欲,凭怒奰发,若将不及。唯然,而善恶炳著,公论不泯,贞邪相形,己之忠贞内满、讦谟外扬者,四邻闻之,万民传之,固不可掩也。
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以为媒兮,惮蹇裳而濡足。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
蹇,当作褰。说,与悦同。君不我知,臣不我容,志虽白于天下,而知我者木杪之薜荔,水际之芙蓉尔,俱不可因之以自白。假四邻之称说,则疑于外比;听国人之显理,则嫌于沽誉。固我之形势所不可为,且益以增暗君之疑而只辱矣。
百 转 千 回 顺 带 出 一 意
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前画,谓当怀王时,所以谋国者。广遂,谓于顷襄时仍用前谋,而更因变以尽所谋也。罢,止也。白日未暮,国尚未亡也。故,故迹也;谓愤世沉江,彭咸之故事。己忠不白,国事益非,命己处于幽暗莫伸,则唯及败亡未至之日,一死而已。所以茕茕南行,将沉于湘也。
思美人 此以篇首之语名篇,而述其所为国谋之深远,前后一志,要以固本自强,报秦仇而免于败亡。忠谋章著,而顷襄不察。誓以必死,非婞婞抱愤,乃以己之用舍系国之存亡,不忍见宗邦之沦没,故必死而无疑焉。其曰指嶓冢之西隈,微词也,抑要言也。刘向、王逸之流,惟不知此,故但以不用见逐为怨。使其然,则原亦患失之小丈夫而已,恶足与日月争光哉?
惜往日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诗。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心纯厖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
惜,忆也。曾信,尝为君所信也。昭诗,一作昭时,旧说谓教王以诗,以耀明其志;按原未尝为王传,自当作“时”。时,是也,即下所云明法度也。先功,先王之功令也。娭,乐也。过失弗治,王许以虽有过失不责治之。厖,厚也。泄,与洩同。《史记》称怀王甚任屈原,使造为宪令,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原不与,因谗之曰:“原为令,众莫不知。一令出,自伐其功,曰非我莫能为。”此盖追赋其事。
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澄其然否。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信谗谀之溷浊兮,晠气志而过之。何贞臣之无罪兮,被离谤以见尤。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晠”,古“盛”字。“景”,古“影”字。
盛气志,怒也。过,谪也。离谤,谤以离其上下之交也。光景,光辉影迹之外著者也。古之人诚信所孚,光辉外著,上必见信于君,下非小人之所能蔽。今备诚信于幽隐,而光影不昭,俯自悼念,惭回天转日之无功。君子自尽之极致也。
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独鄣壅而蔽隐兮,使贞臣为无由。“为无由”,“为”,一作“而”。
焉者,无所望之辞。恬,安也。不聊,心无可慰也。无可奈何,决于一死,死而君可以悟,死可恬也。然而心终莫能自慰者,忠贞不见谅,君终于暗,国终于危,身没而名绝也。
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思久故点染生色得不滞之亲身兮,因缟素而哭之。
弗味,不玩味子胥之忠谏也。文君,晋文公。枯,焚死也。寤,觉也。禁,禁火。优游,有余也。久故,谓从亡出外之旧故。亲身,爱己也。言追悔痛哭,知其爱己之德有余,亦无补也。太公、伊尹、宁戚、百里奚虽疏贱,而大功立,则诚信积中,而光景外著矣。若子胥、介子,身死而夫差、晋文始悔,亦奚益乎?此幽隐绝名,虽身死而固无聊者也。
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谩而不疑。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谅聪不明而蔽壅兮,使谗谀而日得。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愿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情冤见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错置。
谩,强不知以为知而欺人也。申旦,重察也。戒,棘也。微霜降,芳草殀,喻己方有为而遽摧折也。前世,谓怀王之世。谗人盘踞,炫嫫母之姣好,虽先王客死,国事日非,而相踵代兴,如近世所谓传衣钵者,坚护门户,终不使贞臣复进,是以顷襄之世,更被谴窜。小人之情,贞人之冤,追惟今昔,皎然易见矣。
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乘汜泭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与此其无异。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
汜,浮也。泭,与桴同,栰也。心治,思治也。辟,与譬同。马逸桴浮,国势危而妄作也。再者,怀王辱死于秦,顷襄将为之继也。小人之情,君子之冤,明白易见,不能觉察。背安全之法度,乃欲希觊功名,此怀王已覆之舟车,祸将再发。己不忍见,故决意沉湘。然追念受知怀王见任之始,中被谗谤,至于今日,非国之不可为,君之不可寤,而群奸壅闭,以至于斯,则虽死而有余惜。贞臣一以君国为心,所云伊、吕、戚、奚者,惜君之不王不伯,岂以身之不遇为愤怒,如刘向诸人之所叹哉?
惜往日 亦以篇首语名篇。追述初终,感怀王始之信任,而惜功之不遂。谗人张于两世,国势将倾,故决意沉渊,而余怨不已,诚忠臣之极致也。
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徕,与来通。服,谓此南服也。天地所生珍木不偶,喻贤者内美性成,为天所授。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更,平声,连“徙”为义,从“徙”字断句,而有余义,下句足之。古人文字多有然者,唐宋人不知耳。难于徙而更易之,其志壹矣。橘不逾淮,喻忠臣生死依于宗国。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圜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圜”,一作“圆”。
素荣,白华也,喻士志行修洁。曾,与层通,枝重叠也。剡,锐也。枝上有茦,与枣茦类,喻贞介与俗相拒。抟,若抟合而成,喻德行纯全。青黄杂糅者,当橘熟时,或青或黄,相杂陆离,喻德之有实,备诸众美。烂,文盛貌。
精色内白,类可任兮。“可任”,一作“任道”。
内,瓤也。内含精液而清白,类人有精白之心,可托以大任。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纷缊,剖之而香雾霏微也。类人之修能合宜,芳美发见而无恶。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木之美恶,各从其种。当初生而已为嘉树,喻贞邪各从性生。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橘既长成实,迁之则不实。岂不可喜者,言迁之肥壤,岂不可荣?而植根必固,徙之则瘁。喻君子必不徇俗而同污。廓者,自信己贞,廓然无所回惑也。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苏,草也,言生于荏草之中,而贞干独立,不随草靡。喻君子杂处于浊世,而不随横逆以俱流。
闭心自慎,终不过失兮。
皮瓤相裹,周固自护,喻己含忠内韫,不敢轻泄,如上官大夫所谮者。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内瓤分瓣,均平得理,如君子之德,可以参天地而无私。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橘树冬荣,霜雪不凋,志愿坚贞,与岁相为代谢,友四时而无渝。喻己忠贞不改其操。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淑,美也。离,丽也。枝叶茂盛,华香果美,而其为木也,坚挺独立,无繁艳婀娜之态。盖梗介自理,志士仁人之节也。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木之寿者,或数百年。橘非古木,故曰年少。而坚芳有实,可为乔木之师。喻己虽生乎百世之下,然可仰质古人,风示来者。置,植也。以上诸美,坚贞芳洁,可比德于伯夷。故植之园囿,以砺己志,因而颂之。
橘颂 橘者,南方之嘉木也。古产于楚、湘,今盛于闽、粤。按李衡言:“江陵有千头木奴。”则楚之宜橘,旧矣。原偶植之,因比物类志,为之颂以自旌焉。
悲回风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回风,大风旋折,所谓焚轮之风也。性,生也。风之初起,生于末,已而狂飘震荡,芳草为之摧折。谗人之在君侧,一倡百和,交荡君心,则国是颠倒,诛逐无忌,贞笃之士,更无可自全之理。故追原祸始,而知己之不可复生也。
夫何彭咸之造忠兮,暨志介而不忘。
暨,与也。己与彭咸同其志介,誓死而必无生之想者何也?下文极言其故。
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
原虽放逐,而群小犹或为羁縻之言。楚已滨危,而目前且未有倾覆之祸,然情形已不可掩,则国之必亡,己之终不容于世亦明矣。
鸟兽鸣以号君兮,草苴比而不芳。鱼葺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茝幽而独芳。
苴,败草。比,聚也。葺,亦比也。荼,苦蓼。荠,甘菜。独芳,人莫知也。鸟兽号群,翕相聚也;草苴相比,众恶相长也;葺麟自别,必与君子异道也;此情变之不可盖者。已明见于人情国势,兰茝必不能登其芳香矣,此万变之情不可隐者。欲不誓死,亦奚待哉?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以自贶。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佳人,犹言君子。都,美也。统世,周览群情,知其变也。自贶,折中物变,择洁身之道以自予也。君子不与众同污。天下之情伪,汇观而择善以自处,乃己所欲效法也。远志,远大之志,昔所谏君而欲大有为者也。相羊,与倘佯同,萧散不能聚也。介,独也。惑,疑也。眇志,孤志也。己所自贶者,远大之志。君既不用,如浮云之散灭,则孤眇之心,疑祸乱之必再者,唯赋诗见志而已,不能喻诸人也。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伤太息之愍怜兮,气于邑而不可止。纠思心以为兮,编愁苦以为膺。
若,杜若。椒,申椒。周流,游行也。,佩带。膺,胸也。君子独怀芳而不采,宵而不安于寝,旦而不怡于游,终不释于怀抱。原至此不复名言其所愁者何事,而但自道其哽塞迷闷之如此。近死之哀鸣,与他篇抑别矣。
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抚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
仍,风声相袭也。案,抑也。蔽日之光,蔽目不欲视也;任风之发,塞耳不忍听也。目不欲视,耳不忍听,置斯世于若存若亡之表,而忧从中来,倏然而兴,荡魂震魄,不可忍戢。俯仰无聊,惟整衣倘恍,抑志而赴江南。盖虽未赴湘流,而生趣已尽,有若此者。
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常愁。“不忍为此”,一作“不忍此心之”。
曶,与忽同。颓,坠也。节离,叶离枝也。比,合也;不比,叶落香散也。此言,所言也,聊,赖也。生趣尽,死志决,则形虽存而神已去之,平日志愿,皆为萎歇。愁无可改,言穷而意乱,虽欲弗死,不能忍矣。
忽 掉 开
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昭”,一作“照”。
吟,渠饮反,口急不能言也。抆,拭也。隐,痛也。昭彭咸之所闻,见所传闻于彭咸者,正与己类也。臣之于君,犹子之于父母。孤子悲哽,放子长离,彭咸之隐痛,其情亦然,以我例之,正与同也。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
此以下述被迁以后,不可忍而誓死之情。眇眇,无形。默默,无声。景,古影字。闻,去声,声也。登高山而回瞻故国,省想其声容,不可得而见闻。君臣之恩已绝,宗国之安危不可知,是以郁戚愈不能堪,如下文所云。
空 窅 之 中 写 此 一 段 实 语。非 冥 心 内 炯 者,其 孰 能 之?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心羁而不形兮,气缭转而自缔。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形”,一作“开”。
羁不形,困心不释,神结于中而不能泄也。缭转自缔,气随心困,欲舒而若束之也。穆,幽远也。无垠,魂四荡而无所依也。芒芒,无所知貌。无仪,昏瞀不复自持也。声隐相感,不必有声,而若或惕之也。物,事也。纯而不可为,若欲专有所为,而竦然起,己乃知其不可为也。蔓蔓,思绪相引,无事而思,不知首尾也。缥,轻微之色。心神恍忽,若在若无,揽之无端也。翩冥冥者,神已去形。不可娱者,形虽留而不恋也。以上迫写幽忧不可解之情,尽古今思士愁人之自言,无有曲写如此者。情中之景,刻画幽微,如此常愁,其可忍乎?所以凌波随风,决于自沉也。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
此下言沉湘以后,精神不泯,游翱天宇之内,脱浊世之汗卑,释离愁之菀结,以一死自靖于先君,逌然自得也。雌蜺,虹外晕也。标,杪也。颠,高顶也。
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吸湛露之浮源兮,潄凝霜之氛氛。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
青冥,空宇也。摅虹,发气成虹也。风穴,风所自出也。倾寤,欹眠而寤也。婵媛,空游自得也。此想像魂游空际,与霜露风虹相为往来之貌。
冯昆仑以瞰雾兮,隐山以清江。惮涌湍之礚礚兮,听波声之汹汹。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
瞰,俯视也。隐,读如隐几之隐,亦冯也。,与岷同,音民。清江,澄江水使清也。惮,惊也,礚礚,波声。容容,不一容也。芒芒,无定则也;谓翱翔于高山大川,无定往也。轧,凌轹也;言凌轧元气,洋洋八极之内,不由津径。委移,与逶迤同,曲折自如也。此想像魂游四方,俯瞰江山之貌。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
漂,流动也。翼,飞骛也。氾,与泛通。潏,音决;潏潏,流转貌。上下,天地之间。左右,前后四方也。此总言上文登青冥、历江山之远速。张弛,屈伸也。游魂舒卷,信心而无定期。伴,与泮同,回散而无常之意。
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
烟,云也。液,雨也。积者,云屯而雨沛也。此春夏之气也。悲,感也。潮水相击,雪霰杂迟之声,此秋冬之气也。言魂亘寒署、历四时,游于太虚之中,乘气往来,光景不息也。黄棘,未详。枉策,谓策马以回旋也。此上皆言沉湘既死之后,魂爽不昧,煮蒿缊于天地之间,骀荡自如,离污浊而释不解之忧。故不忍常愁,而决于一死,乃豫想其浩然之气,不随生死为聚散,而蝹旁薄于两间者如此。盖忠贞纯一之志气,与天地合德,鬼神效灵者,可以自信。屈子之贞魂,至今为烈,岂虚也哉!
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故迹。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所适。
度,徒雒切。调度,审处也。既已豫念死后之情景,因决自沉之计。调度已审,刻志著意,从子推、伯夷之所适,弗能去此而别有自靖之道也。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又 生 一 意 收自适。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骤谏君而不听兮,重任石之何益?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悐悐,贪昧也。大河,黄河。申徒狄谏纣不听,负石自沉于河。任,负也。上既言生不堪愁,庶几一死以神游六合,散其菀滞。此复言子胥死而吴亡,申徒沉而殷灭。屡谏于君者,既不得用,身死之后,盈廷贪昧以趋于危。君不悯己之死而生悔悟,则虽死无益,心终不能自释。盖原爱君忧国之心,不以生死而忘,非但愤世疾邪,婞婞焉决意捐生而已。
悲回风 此章亦以篇首名篇,盖原自沉时永诀之辞也。无所复怨于谗人,无所兴嗟于国事。既悠然以安死,抑恋君而不忘。述己志之孤清,想不亡之灵爽。合幽明于一致,韬哀怨于独知。自非当屈子之时,抱屈子之心,有君父之隐悲,知求生之非据者,不足以知其死而不亡之深念。王逸诸人,纷纭罔测,固其宜已。
《楚辞通释》卷四终
楚辞通释卷五
远游
王逸曰:“《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铺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玮其辞焉。”
按原此篇与《卜居》《渔父》,皆怀王时作。故彭咸之志虽夙,而引退存身,以待君悔悟之望,犹迟回而未决。此篇所赋,与《骚经》卒章之旨略同,而畅言之。原之非婞直忘身,亦于斯见矣。
所述游仙之说,已尽学玄者之奥。后世魏伯阳、张平叔所隐秘密传,以诧妙解者,皆已宣泄无余。盖自彭、聃之术兴,习为淌洸之寓言,大率类此。要在求之神意精气之微,而非服食烧炼祷祀及素女淫秽之邪说可乱。故以魏、张之说释之,无不吻合。而王逸所云与仙人游戏者,固未解其说,而徒以其辞尔。若原达生知命,非不习于远害尊生之道,而终不以易其怀贞之死,则轶彭、聃而全其生理,而况汲汲贪生,以希非望者乎?志士仁人,博学多通而不迁其守,于此验矣。
只一句点睛 即转
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
厄,与隘通。轻举,轻身高举。远游,远尘而游于旷杳。托乘,乘太清之气也。述己志而自谦,为发端之辞。
遭沉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茕茕而至曙。“茕茕”,一作“营营”。
游仙之志,乃遭世不造,孤清无侣,幽忧有怀,思所寄托而寓意也。
陈子昂本此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恍而乖怀。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
幽静之中,思无所寄。因念天地之悠悠无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皆非我之所得见。寓形宇内,为时凡几?斯既生人之大哀矣。况素怀不展,与时乖违,愁心苦志,神将去形。枯鱼衔索,亦奚以为?故辗转念之,不如观化颐生,求世外之乐也。
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
惟,思也。端,审也。操,志也。正气,人所受于天之元气也。元气之所由,生于至虚之中,为万有之始;函于至静之中,为万动之基;冲和淡泊,乃我生之所自得。此玄家所谓先天气也,守此则长生久视之道存矣。盖欲庶几得之,以回枯槁之形,凝倏忽之神,而舒其迫厄之愁也。
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
与化去者,蜕形而往,所谓尸解也。不见者,人不得见,出入于有无也。相传傅说上升为星,在箕、尾、心、房之间。心为大辰,故曰辰星。闻古之得仙者,赤松也,傅说也,韩众也,思欲效之。
形穆穆以浸远兮,离人群而遁逸。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时仿佛以遥见兮,精皎皎以往来。绝氛埃而淑尤兮,终不返其故都。免众患而不惧兮,世莫知其所如。
穆穆,幽远也。气变,精化气、气化神也。曾,高也;曾举,谓上升也。神奔,神御气以往来。鬼怪,阴魄炼尽,形变不测,所谓太阴炼形也。晈,与皎同;晈晈,炯光莹彻也。淑尤,美之甚也。如,往也。言如彼众仙人者,存神御气以往来于霄汉,则与浊世相离,去故都而不反。斯安危不以怆心,世莫测其所如,则谗邪不能相害,故欲效之以高举焉。
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乡风而舒情。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晨”,一作“长”。
耀灵,日也。遗芳,列仙之遗迹也。乡,与向通。高阳,古帝,道与天通者。程,法也。志欲游仙以蝉蜕污浊之世,而白日不留,春秋代谢,玩日愒岁,恐终不能成而已衰老,故亟闻道于知者。而古人已邈,无从取法。“重曰”以下,乃言所取程者,唯王乔之明训。
重曰: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
故居,沉浊污秽之俗也。相传黄帝鼎成上升,群臣攀援不及。引此者,亦寓怀王不从谏而自陷危亡,无能匡救之意。王乔,或曰周灵王太子晋,未详是否,要古之学仙者也。仙术不一,其最近理者,为炼性保命,王乔之术出于此,如下文所详言者,盖所谓大还,一曰金液还丹是也。
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
此学仙之始事,其术所谓炼己也。六气:寒水、湿土、风木、燥金、君相二火也,于人为府藏之真气。餐者,保之于己,不泄用也。沆瀣,北方至阴幽玄之气。念不妄动。养气清微,则息不喘急,从踵而发,生于至阴之地也。潄,涤也。正阳,南方曦明之灵,其光内照者也。朝霞,内照不迷,帘帷晃耀,如霞采因日映云而发。
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
精气,先天之气,胎息之本也。粗秽,后天之气,妄念狂为之所自生。凝精以除秽,所谓铸剑也。
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
凯风,南风。南方丹穴,凤所巢处。南风,生物之风;北则杀也。保精除秽,心融气怡;学仙者得此,则暂息以候魂魄之澄定而用之。所谓卯酉沐浴也。
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
见王子,谓服王乔之教也。宿,与肃通,敬问也。壹气,老子所谓专气。东魂、西魄、南神、北气、中央意;皆含先天气以存,合同而致一,则与太和长久之德合,所谓三五一也。审者,拣旁门而专求王乔之妙旨。敔案:三五,即《河图》中宫之数。道书云:“东三南二还成五,北一西方四共之。”又云:“三五一,万事毕。”二与三为五,一与四为五,合中宫之五,所谓三五。
古今要语,一口道破
曰:道可受兮不可传。
曰者,王乔之所授。神气惟意运之,消息持守,心知之而心受之,虽言不亲。故学仙者以为不传之秘,多隐其辞,托为龙虎铅汞交媾之说,使以自悟。
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
小无内者,一身之内,无毫毛非元气之所察。大无垠者,与天地阴阳合体也。
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
滑,音骨,乱也。而,汝也。彼,谓魂也。人之有魂,本乎天气,轻圆飞扬而亲乎上,与阴魄相守,则常存不去。若生神生意以外驰,则滑乱纷纭,而不守于身中。所谓魂升于天、魄降于地而死矣。故曰太阳流珠,常欲去人也。以意存神,以神敛魂,使之凝定融洽于魄中,则其飞扬之机息,而自然静存矣。顺之则生人生物,逆之则成仙,此之谓也。
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
魂生于气中,水生木也。神生于魂中,木生火也。任其相生而流,则存者寡矣。壹气者,敛魂归气而气盛。孔神者,摄神归魂而不驰于意,则神之存者全也。中夜,所谓冬至,子之半也。阴为气为魄,心清魂定,受一阳自生之机,光映灵枢,此之谓中夜,一谓之活子时,一谓之初生之月,于此存之,所谓火候也。
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
中夜自生之妙,不可以有心先为将迎,惟虚静而俟其至,如初月之受光,日自来映。此金液还丹无功用之秘旨。
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阳交于阴,就阴之形质体性以发光,而有生有死,惟其顺流不还,则阴之所受有量,而阳无必留之心故也。门者,所从出入者也。顺之则出,逆之则入。反庶类之所自成,函于中无不出,以保命全性,仙者之术尽此矣。故曰火生于木,祸发必克,生无不已,还成乎克,唯不知守兑而慎其门也。
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至贵,上所闻之道要也。忽乎,迫欲行之也。既得授修行之术于王乔,遂如其言以行之。下文皆行之之事。仍,效之也。丹丘,南方赤色之丘,神之所存也。留者,止之而不使飞扬也。旧乡,所受于先天最初之元气。
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阳。
汤,与旸通。旸谷,日所出东方,魂所自发也。濯发,荡除其纷结之气。九阳,至阳。九为太,七为少,纯阳无阴者也。身者,魄之宫,阴湿幽寒,非阳不暖。以太阳晞之,则阴受阳光而化为阳,如月在望而光满,有形之质,皆灵通晃煟,光透帘帷矣。
漱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玉色以脕颜兮,精醇粹而始壮。
飞泉,水上涌也。北方坎水,为铅为气。魄金生水,则顺流而易竭。敛气归魂,故为飞泉逆流而上。琬琰,玉色,西方白虎之章。,普经切,美貌。脕,音万,华泽也。金魄得飞泉之液,养之纯粹完美,魄乃壮,可以钤魂。
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
汋,与绰同。要,音邀。要眇,微妙也。魄丽于形质,而为曜灵之所照,通体光莹如圆月,但见其光,不见有质,此金虎化气之象。其光闪烁澹宕,如金熔于冶,绰约而不滞。魄既绰约,神将来处,要眇轻微,自南徂西,化滞为灵,相与淫泆。
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
神依魄以常存,则魄无幽滞。枯木生花,形皆灵化,如桂树冬荣,无凋瘁矣。神属南方朱鸟,其德炎上,故曰南州。
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漠其无人。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
营,魂也。精金在冶,渣滓不留,旷然清虚,人兽绝迹。于是以神气载魂魄,乘云霞,以与天通,轻举之始效也。
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太微之所居。
老子曰:“天门开阖。”谓心意识也。望予,内视也。太微,在紫微之南,天市之北,中宫也,为戊己土,乃水火金木之枢,故谓之黄婆。钤魂映魄,专气存神,皆以此之开阖为用,故谓之媒。召丰隆先导,收气以内求心也。
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
魂,阳也。魄,阴也。青龙与白虎配合,虎受龙施,化而为阳,曰重阳。帝宫,太微之宫。心意识含光内照,重阳入帝宫矣。旬始,十日之首,甲乙木也。以意存魂,历乎三宫,神、气、魄皆清静不扰,故曰清都。
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微闾。“微闾”,一作“于微闾”,一作“微母闾”。“于”字旧注:“衍文”。
微,与尾通。尾闾,海水归原之穴,于人为踵息之藏。太仪,天庭,所谓上有黄庭也。以意御四神,周历乎身之上下,上彻至阳之原,下入至阴之府。朝夕,顺阴阳之候也。
屯余车之万乘兮,纷溶与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妙于形容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耀。服偃蹇以仾昂兮,骖连蜷以骄骜。
溶,与容通。逶蛇,音威夷,曲折自如貌。仾,古低字。此皆言心意御神气以行,游历上下,五官百节皆为灵飞之状。并驰,神气合一也。雄虹,对雌蜺而言,苍龙之光采也。五色杂者,东三、南二、北一、西四,与中宫五,合而朝元也。服马,中央土也。骖马,左右金木之精也。低昂、骄骜,壮盛自得也。
骑胶葛以杂乱兮,斑曼衍而方行。
胶葛,缠绵相杂错貌。斑,从行之众列。漫衍,从游众盛貌。学仙之术,凡有数进。前云漱飞泉、怀琬琰、历南州者,乃调气以归魄而钤魂,所谓虎吸龙精也。自此以下,进用黄婆为媒,配龙于虎。故始于句芒,终于玄冥,然后合三、二、一、四于中五,而万事毕也。意之为用,婵媛微至,不沉不掉,周游四宫,如列骑序班从王,雍容而游衍无方焉。方行,始行也。意用方行,以黍米之丹为大还之药,功之始也。
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阳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径度。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凤皇翼其承旗兮,遇蓐收乎西皇。
句芒,东方之神,太皓,一作皞,东方帝也。右转,向西也。飞廉,东南巽风之神。杲杲未光者,西魄之光未圆也。天地,中宫天五地十之全体。自东而西,不复迟回,故曰径度,无劳用意也。辟,与避同。凤翼乘旗,翱翔自得貌。蓐收,西方之神。西皇,西帝少皞。言神复言帝者,天神合一也。此谓以东木之精,注于西金,龙吞虎髓也。始于以魄钤魂而有功用,至此以魂映魄,如日映月,自然圆满,氛埃自辟,清凉自生,无丝毫之翳障矣。
揽彗星以为旍兮,举斗柄以为麾。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时暧曃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属。
叛,散也。暧曃曭莽,北方幽玄之气。玄武,北方之神,真铅之气也。龙虎配合,真铅之气应之,从吾指麾,如惊流波,缊惝恍,散于百脉,此刀圭入口之效。
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毂。路曼曼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
文昌六星,在北斗前,天之六府。厉,渡也。大还已成,神游超渡,出有入无,而天地风雷在其掌握矣。
欲度世以忘归兮,意恣睢以担挢。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娱以自乐。涉青云以泛滥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思旧故以想像兮,长太息而掩涕。氾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挢”,一作“矫”。“自乐”,一作“淫乐”。
担,音胆。担矫,高举也。怀,念也。大还已成,刀圭入口,将度世上升,不复游于人间。乃回顾故国,不忍即去。复抑志弭节,迟回于世,以寄其忧国望治之情。益其愤世疾邪,厌时俗之迫厄而思游仙者,弗获己之心。而还念丹成以后,仍有不忍去者,素怀之不昧者也。
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览方外之荒忽兮,沛罔象而自浮。“罔象”,一作“”。
炎神,南方朱雀真汞之精,则神是也。南疑,神者疑有疑无者也。荒忽,寥廓之谓。言既未遐举上升,栖迟人间,而修炼不辍,又复加进,龙虎既合,而不死之道得。所以养太和而极变化者,则在调伏铅汞。盖魂魄本夫妻,则缊而构精自易。吸精吞髓,虽无运用而有密功。神至清而气至浊,有无不相为用,而缊无间,功用全无,自然凑合,乃保合大还之极致也。
祝融戒而还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玄螭虫象并出进兮,形蟉虬而逶蛇。雌蜺便娟以增挠兮,鸾鸟轩翥而翔飞。
祝融,南方之神,谓真汞也。衡,南岳,炎神之宫。戒而还衡者,神止其宫也。宓,音伏。宓妃,水神,谓真铅气也。气不可施功,唯神存而气自至,故曰迎。玄螭以下,皆言舞态。虫象,未详。象,疑当作豸。或兼小大而言,小如虫,大如象,皆应舞节也。增挠,增高而危挠也。言神常抱一,汞不流而真铅之气自合。祝融不往,宓妃自来,太和缊,歌舞妙丽,白玉蟾所谓“日日与君花下醉,更愁何处不风流”也。
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乃逝以俳徊。舒并节以驰骛兮,逴绝垠乎寒门。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顼乎增冰。
焉乃,犹言于是。俳,与徘同。并节,总辔也。寒门,北方气之府也。颛顼,北帝。增冰,至阴之积,后天之气也。神和而气应,神乃入气之中,而化气为神矣。盖以后天气接先天气者,初时死汞之功;以先天气化后天气者,浑沦自然之极。至此则神运无垠,迅风不足以喻其神速,而颛顼之增冰皆契合乎祝融之炎德。自兹以往,唯用一色真铅,出入天根月窟,而龙虎婴儿皆虚设之名矣。
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召黔赢而见之兮,为余先乎平路。
玄冥,北方之神,气之母也。邪径,犹言枉道。间,上下四方为六间。维,四隅为四维。黔赢,雷神。天地之间,一气而已,亘古今,通上下,出入有无而常存者也。气化于神,与天合一矣。然仙者既已生而为人,而欲还于天,故必枉道回执天气,以归之于己。乘天之动几,盗其真铅,反顾而自得,《阴符经》所谓“天地,人之盗”,勿任天地盗己而己盗天,还丹之术尽于此矣。造化在我,乃以翱翔于四荒六合而不自丧。雷者,阳出地中,阴中之阳,人之天也,故乘其动几而以袭先天气母。
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兮,降望大壑。
龙虎合,铅汞化,至此而天元之气,轻微杳忽,经营以无所经营,自然周流于上下四方,无有窒碍矣。列,电也。至者,电之所至亦至也。大壑,海也。天地之气可至者,神气皆可至,而变化在我也。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化至阴为重阳,则下之峥嵘者,销镕而无地。盗真铅于在己,而上之寥廓者,非此外之有天。视彻乎倏忽,物本无象也,而何有见?听察乎惝恍,化本无声也,而何有闻?庄生所谓“有真君存焉而不得其朕”者也。无为者,天之所以为天,道之所以道也。超之者,知其无为,而盗之在己,则凡浊皆清,而形质亦为灵化。此重玄之旨,不执有,不堕无,虚无之所以异于寂灭者也。泰初,气之始。其上有太始、太素、太易。但与泰初为邻者,不急翀举,乘元气,御飞龙,而出入有无也。屈子厌秽浊之世,不足有为,故为不得已之极思,怀仙自适,乃言大还既就,不愿飞升,翱翔空际,以俟时之清,慰其幽忧之志,是其忠爱之素,无往而忘者也。及乎顷襄之世,窜徙亟加,国势日蹙,虽欲退处游仙而有所不得。《怀沙》《悲回风》之赋作,而远游之心亦废矣。彼一时,此一时也。此篇之旨,融贯玄宗,魏伯阳以下诸人之说,皆本于此。迹其所由来,盖王乔之遗教乎!
《楚辞通释》卷五终
楚辞通释卷六
卜居
《卜居》者,屈原设为之辞,以章己之独志也。居,处也。君子之所以处躬,信诸心而与天下异趋。澄浊之辩,粲如分流;吉凶之故,轻若飘羽。人莫能为谋,鬼神莫能相易。恐天下后世且以己为过高,而不知俾躬处休之善术,故托为问之蓍龟而詹尹不敢决,以旌己志,因穷弇婀病国之情状,示憎恶焉。而王逸谓其“心迷意惑,不知所为”,“冀闻异策”,其愚甚矣。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鄣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
大夫不用,自次于郊以待命,君不赐环,谓之曰放。此盖怀王时,原去位居汉北事。原非无定志;迷于所从者,盖极思辱人贱行之为,不忍从也。
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
端,整也。拂,拭也。教,命蓍龟之辞。太卜,为国掌卜筮之官,自应不离国中官守,原放在外,何以得见?且卜则不筮,筮则不卜,而兼言端策拂龟,其为托辞明矣。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
劳,去声。不忠于国,则唯奔走于势要。势盛则趋之,势衰则谢之。环转去来,终身不疲。
“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
不用则退耕于野,异于当时之游士旦秦莫楚,以取卿相。
“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媮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吚嚅睨,以事妇人乎?“栗”,一作“粟”。“嚅睨”,一作“儒倪”。
媮,与偷同。高举,去位远恶人也。真,与贞同,正也。哫,音足。訾,音资。嚅,音儒。睨,音儿。哫訾,言有畏而不敢尽。栗斯,胁肩跼蹐,畏得罪貌。喔吚,媚声。嚅睨,媚辞。妇人,邪佞之人,无远虑而喜人媚己者。
“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潔”,一作“絜”。
犬窦曰突。从突而入,缘梯而登,钻穴踰墙之谓。滑,音骨。滑稽,酒注也;辨言不穷,如倾注也。潔,与絜通。毁方为圆,如匠者絜度楹柱,必欲其圜也。
“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汜汜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媮以全吾躯乎?
凫随波上下,以苟避矰弋,不能昂首而行其志。
“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骛争食乎?
亢,与伉同,并也。轭,辕端驾马木。与良马同轭相并,则行必齐力。鹄有二音,音斛者,小鸟;音谷者,大鸟,一举千里。君子得志则与伊、吕同功,不得志则与彭咸、伯夷同死。非是则下比小人,与贪利养而已。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吉凶因时,去从在己。去从之不审,吉凶乱之也。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缶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釜鸣,不祥之声。谗佞之言,为国祸征也。既云疑问,又复自叹,人不能知,求信于鬼神也。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
蓍龟虽神物,而既不能止浊世之乱,抑不能屈贤者之操。
“智有所不明。
卦之德方以智。而人自决于心者,不能代之谋。
“数有所不逮。
数所可及者,否泰之相乘,祸福之相反而已。天何以不佑君子,不测之变也,非数所可求。
“神有所不通。
蓍之德圆而神。而忠贞笃于天性,神不能通其所穷。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所从既决,自必逢凶。神不导人以凶,而尤不诏人以不义。君子自行其志,亢龙虽有悔而不失其正。鬼神不能与,而况于人乎!
《楚辞通释》卷六终
楚辞通释卷七
渔父 右二十五篇屈子作
《渔父》者,屈原述所遇而赋之。江汉之间,古多高蹈之士,隐于耕钓,若接舆、庄周之流,皆以全身远害为道。渔父盖其类也;悯原之忠贞,将及于祸,而欲以其道易之。原感而述之,以明己非不知此,而休戚与俱,含情难忍;修能已夙,素节难污,未尝不知冥飞蠖屈者之笑己徒劳,而固不能从也。
按:汉水东为沧浪之水,在今均州武当山东南。渔父触景起兴,则此篇为怀王时退居汉北所作可知。《孟子》亦载此歌,盖亦孔子自叶、邓适楚时所闻汉上之风谣也。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南人通谓大水曰江。潭者,水之深处。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没于宠利曰浊。瞀于安危曰醉。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酾?何故深思高举,令自放为?”
凝者,如冰之停,坚而不释。滞,如水之塞,阻而不通。物,事也,谓己所执持之志事也。推,他回切;推移,随所处而可也。淈,挠乱之也。扬其波者,与之俱流。酾,力支切,浊酒汁也。庄子所谓“彼且为婴儿,吾亦与之为婴儿”,且以远其害也。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尘埃乎?”
弹之、振动,皆以去尘,己洁则不欲物污之也。汶,音门;汶汶,昏昏也。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沧浪之水,初夏涨则浊,秋杪水落则清,因时而异。善用者因之,浊亦可以濯足。君子遇有道则行吾志,无道则全吾身,何凝滞之有哉?不复与言,道异不相为谋也,久矣。
《楚辞通释》卷七终
楚辞通释卷八
九辩 九篇
王逸曰:“《九辩》者,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宋玉者,屈原之弟子也。悯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
按:九者,乐章之数。凡乐之数,至九而盈。故黄钟九寸,寸有九分。不具十者,乐主乎盈,盈而必反也。舜作《韶》而九成,夏启则《九辩》《九歌》以上宾于天。故屈原《九歌》《九章》,皆仿此以为度。而宋玉感时物以悯忠贞,亦仍其制。辩,犹遍也。一阕谓之一遍。盖亦效夏启《九辩》之名,绍古体为新裁,可以被之管弦。其词激宕淋漓,异于风雅,盖楚声也。后世赋体之兴,皆祖于此。玉虽俯仰昏廷,而深达其师之志,悲愍一于君国,非徒以厄穷为怨尤。故嗣三闾之音者,唯玉一人而已。
古 今 绝 唱 在 形 容 之 外 别 有 霏 微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因时而发叹也。人之有秋心,天之有秋气,物之有秋容,三合而怀人之情凄怆不容已矣,故为屈子重悲焉。萧瑟,萧条而索尽也。憭栗,不忍其摇落之情也。草枯木脱,变苍翠为萎黄。登山临水,见其辞枝而孤飞,随风飘坠,若临岐送远,行者迈而居者独也。
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兮收潦而水清。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泬寥,高旷貌。,与寂寥同,波声幽悄也。中,如字,入之深也。气清则天见其高,潦竭而水清以寂。薄寒袭肌,不言悲而孤旷无聊之情在矣。
怆怳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
,口广切。悢,音朗。坎,洼下也;廪,积高也;高下不平貌。薄寒中人,感萧森而怆怳;天高水清,览旷寂而悢。去故就新,江山之容非旧。失职羁旅,离群无友,迁客自怜之情,适与风景相会,益动其悲。玉代为屈子思,而念其憔悴也如此。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
廱,与嗈通。鹍鸡,当作莎鸡。秋声之形于虫鸟者如此。或寂或鸣,皆增悲切。
一句含无尽
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征,哀吟而将伏也。亹亹,不穷于去也。过中,岁过中也。日月已逝,忠贞不达,勋名不立,如之何弗悲?此章以秋容状逐臣之心,清孑相若也,寂漠相若也,惨栗相若,迟暮相若也。《九辩》之哀,此章为最,不待详言所以怨,而怨自深矣。
右一。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徕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
廓,寥廓也。不绎,犹言无绪。徕,一作来。客,寓也,自国都来寓旷野也。薄,与泊通,止也。有美一人,谓屈子。来处于寥廓之野,悲戚无绪,今且不知其何所栖泊。此宋玉思屈子之辞。
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
此下述屈子忠爱之心而哀之也。化,变。憺,动也。思君之情,历变不渝,而君不知。故当食忘食,临事忘事。其诚悃有如此者。
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车既驾兮朅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倚结兮长太息,涕潺湲兮下沾轼。
朅,去也。结,车箱横木。屈子当怀王之世,虽放而不用,退居汉北,然犹一致事之大夫,故可驾车归国,欲见君而陈己志。乃君不悦己,谗人间之,不得召见。故去而旋归,伏轼而涕零,所谓“可奈何”也。
慷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
慷慨,谓谗佞之人,言无所忌者。谗人相踵,不可殄绝;君心迷乱,终不己听。谅直之心,自怜而已。归国无期,终于飘泊,今且安所栖止乎?
右二。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
廪、凛通。放逐之臣,危乱之国,其衰飒辽戾,皆与秋而相肖。故《九辩》屡以起兴焉。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
奄,忽也。离披,叶萎而不振翕,欲脱无聊之状。
实景耳自然寄愁旷远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
袭,重也。昼恒阴而夜益永也。
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
壮,盛也。约,少也。余,草木自余也。芳菲蔼茂,所存无几,有愁悴之色焉。
秋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藏。
台,音怡。恢台,盛大而润悦也。收,隐而不知所往也。然,若然也,犹言如是。欿,与坎通,陷也。傺,止也。恢台倏而萎约,由衰思盛,由舍思用,追忆而不可复得,若有沈埋而蔽藏之者。
叶菸而无色兮,枝烦拿而交横。颜淫溢而将罢兮,柯仿佛而萎黄。萷櫹椮之可哀兮,形销铄而瘀伤。
,音邑。菸,黯蔽也。烦拿,参差相拒貌。叶落枝横,无复团栾,但见其相撑拒尔。颜,枝叶之容。淫溢,浸渐也。罢,尽也。萷,与梢同,树杪也。櫹椮,无叶孤存而划空貌。销铄者,严霜迫之使耗也。
惟其粉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
惟,思也。纷糅,败叶衰草相杂委也。当,遇也。因今之已衰,恨昔之未能乘时而玩其芳蔼。
揽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佯。
,服马。下,按也。节,策也。相佯,与倘佯通。前写秋容,此下乃言游览者之秋怀。
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长。“长”,一作“将”。
遒,迫也。余,代屈子自称。摧残者不可以久延,如岁之欲暮,过时不用,行将萎折矣。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俇”,音“匡”;一作“”,一作“恇”。“攘”,一作“躟”。
俇攘,与劻勷通,遑遽也。国势日蹙,救亡不逮也。
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澹,孤寂也。倚,徙倚于檐楹也。卬,与仰通。主昏国危,如秋欲暮,感此百忧俱集。月明星皎,穷愁炯炯,欲告无从。知屈子之心有如此之耿然者。敔按:极,至也。明,晓也。至于天晓也。
右三。
再以高吟振起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飏。
都,美也。都房,犹言华屋。陈嘉谟于君,亦既以我为美而欲用之矣,而为谗佞所摇,不复有举行之实。
以为君独服此蕙兮,羌无异于众芳。
屈子之始愿,谓君离群言而用己,与三五同道,则何弗与王霸同功。
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
奇思,曲尽事变之思。不通,君不相喻,有异心也。将,请也,音锵。此谓当怀王时,谏不用而自放于汉北。
心悯怜之惨凄兮,愿一见而有明。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
悯怜:怀王之将陷于危亡也。无怨:无取怨于君之道也。去国之后,情不自已,复思见君而明言祸至之无日。乃日以浸疏,谗人益逞,君无嫌怒之心,而终不得见。
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
所以无怨而生离者在此。九重者,言如天之高,不可升也。旧注:天子门有九重,谓关门、远郊门、近郊门、城门、皋门、库门、雉门、应门、路门。
皇天淫泆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漧。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
谗佞益张,敌谋益狡,国势漂摇,四顾而无宁土,一如秋霖之泞淖矣。乃块然困处于荒芜沮泽之中,不知自拔。浮云无开霁之期,曾不悔过,而犹纵吠犬以阻忠告,所为结轸而增伤也。漧,古乾湿字。无,芜通。
右四。
何时俗之工巧兮,
自诧工巧尔。
抽出三折
背绳墨而改错。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跳而远去。
跳,横奔而去也。非无贤而不用,古今败亡之通轨。怀王父子以之。
凫雁皆唼夫梁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圜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铻而难入。
凿,在到切,铻,如锯齿之相拒也。小人营私利,则君子必退。君喜邪佞,则法言自不相入。此骐骥之所以必远也。
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愿衔枚而无言兮,尝被君之渥洽。
遑遑无集,去位而飘泊于野也。所以致此者,以直言尽辞,愠于群小,而见恶于君。夫岂不知默以取容?怀恩不忍也。屈子初为怀王倚任,将用其谋,故《骚经》云“黄昏以为期”,君臣之初洽可知已。
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匹合。
九十者,太公封齐之年。早不遇者,避纣也。言已知不用而必言者,今虽不用,冀有见用之日。
谓骐骥兮安归?谓凤皇兮安栖?
时人怪屈子之违众而不安于其位,故诘其无以自处。
变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举肥。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皇高飞而不下。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怀”,一作“褱”。怀,思也。褱,抱也。
相者举肥,谓世俗所喜夸诈施张之游士,如相者但称扬肥泽之人,不论其骨法之清浊。此答诘已安归者,言君子不求容悦,无德可怀则去之,何云贤士之乐于退隐而不处其廷哉?前言感知遇而不能默,此抑云非德可怀则不处。盖原退而自废于汉北之时,心在君国,而身不屈,其两难之怀如此,故反复互明之。
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喂而妄食。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喂,于伪反。
喂,饲也。去国之后,日以疏远。君终不察,义不可以干禄,则愿处位以纳忠,不可得矣。
欲寂漠而绝端兮,窃不敢忘初之厚德。独悲愁其伤人兮,冯郁郁其何极!
绝端,谓一意隐遯,不思复进,念不萌而事无望也。冯,情所依也。又言然虽退远,不求再用,乃渥洽之恩,终不忍忘,故雅意以怀仙,究沉忧而誓死。此章来回辗转,曲写屈子两端之情,辞若复而意自属,非宋玉相知之深,未能深体而形容之如此。洪兴祖本连下至“未达乎从容”为一章。今依旧本。
右五。
霜露惨凄而交下兮,心尚其弗济。霰雪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将至。
,古幸字。济,成也。谓祸之已成,如草木之已成乎凋落也。,雪下貌。雪既而又杂糅以霰,寒极而陨落无余也。此言楚国垂危,憯不知畏,逮及祸之已深,救患无术,贤士虽欲挽回而不可得矣。
愿侥幸而有待兮,泊莽莽与野草同死。
泊,疑洎字之误,及也。旧注:止也。坐而偷安,日就危蹙,幸不可侥,势终萎败,此楚君臣平日苟且之情也。
愿自往而径游兮,路壅绝而不通。
径,邪径也。祸之将至,忿而思逞。欲以孤力而抗强邻,坚不可拔,退而自穷。此临事偾起之情也。
欲循道而平驱兮,又未知其所从。
屈子初约齐、楚之交以御秦难,张仪以连衡破之,屈子以此见黜。及齐交已绝,邻国不亲,虽欲循其道而不能矣。
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桉而学诵。
然,惟然也。桉,与按同,抑也。偷安不能,独力不任,合从无从,歧路迷惑,大命将倾,道谋嚅嗫。如童子之学诵,不审所谓也。
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
有贤不用,愚陋也。忿疾狂逞而不念危亡,褊浅也。从容者,忧之于闲暇而早为固本自强之术也;无他,得贤而任之,使安危有可凭而已。未达于此,时世之不固审矣。此言楚之昏昧。下乃述屈子忠直之志。
窃美申包胥之气盛兮,恐时世之不固。“盛”,一作“晟”。
时世,当时之国势也。包胥存楚,必死之气壮也;以国之不固为忧,故忘其死。今屈子慕其风而同其情,洞见国事之非,而早为之虑。
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
凿,在到反,相函持之路也。时势之不固,邪佞之狂悖为之。
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此而守高。食不媮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
独,屈子独也。名,位也。媮,与偷同。诗人,《伐檀》之诗,托志素餐,以素餐为耻。此明屈子之志,与先圣之心合辙,不骛于富贵,唯守义以行,可贫可贱,固可生而可死。其情固,其气盛,是无愧于申胥之美,而可恃以存楚者也。
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
倔,与诎通。《礼·儒行》:“不充诎于富贵。”言自满而心志诎,不复更有他图也。泊,无定向也。言楚之君臣,偷安侥幸,莽罔妄行,不念初终,无可倚恃。仅一屈子,而奈何不急用之?
危词
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
衣裘以御冬,贞臣以御难。故申胥者,楚昭之以御寒也。屈子之慕先圣、谨名义,怀王父子之以御寒也。褫而冻死,尚谁怜之?
靓杪秋之遥夜兮,心缭泪而有哀。
承上而言。贞臣废弃,国无与立,秋尽宵长,哀悼不容自已,如下文所云。洪兴祖本自此以下别为一章,今从旧本。
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怅而自悲。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白日晼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
逴逴,行愈远也。春秋日高,老也。然,惟然也。春夏为阳,秋冬为阴。四时无并盛之理,阳尽则阴生。衰王相乘,日中则仄,月满则亏,人壮则老,国久则必危,危则必亡。楚自熊绎以来,由盛而衰,由衰而亡之期将至。谗佞行而忠贞弃,尤趋于必亡之势矣。而心愈纵弛,改绳墨以施枘凿,弃衣裘以御祁寒。静夜思之,彼不自哀,而能勿为之哀乎?
心摇悦而日幸兮,然怊怅而无冀。
当其偶无危逼,或乍获小利,或甘言见诱,则摇惑而自据为悦,以幸苟安。惟然,而祸不可掩,猝闻衅难,则怊怅不知所出。怀王听张仪而受秦欺,无非初悦而终忧。亡国人情,大率如此。不如此,不足以亡。老而愈弛,小喜误之也。
中憯恻之凄怆兮,长太息而增欷。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廓而无处。
,与寥通。处,侣也。国势日衰,盈廷皆卖国之人,无可与处者。所谓不信仁贤,则国空虚者也。猝有昭王之难,谁为申胥?能勿为之太息乎?
事亹亹而觊进兮,蹇淹留而踌躇。
亹亹,进而不已也。国日望东而迁,敌日乘虚而进,秦不覆楚不止。奄奄之息,仅留一线,踌躇待尽而已。忠贞斥逐,孰为申胥,救诸丧败之余乎?大命将至,亦末如之何也。此章宋玉体屈子之志,不但为屈子放逐哀,抑为楚之危亡哀。而为屈子哀者,正在于此。
右六。
何氾滥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忠昭昭而愿见兮,然霠曀而莫达。愿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窃不自聊而愿忠兮,或黕点而污之。
霠,当作霠,与阴同。聊,止也。黕,滓垢也。点,墨染白也,若靳尚谮屈子泄国宪于人之类。计当日之诬污者非一端,后不传耳。
尧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何险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彼日月之照明兮,向黯黮而有瑕。
瞭,明也。瞭冥冥,无幽不烛也。黮,音噡。黯黮,暗影也。日有暗虚,月有疏影,俗谓桂树蟾兔者是也。虽甚盛德,不能无瑕之可指。
亢爽以收之
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
屈子入奉讽议,出参大政,应对诸侯,掌辑三族。事既胶附相加,不能无小疏失,且小屈大伸,略彼全此,皆可为媒孽之端。谗人乘之,言之有故。自非明主曲谅忠贞而专大节,宜其不察也。此章申理屈子被诬之故。
右七。
形容妙
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
裯,音刀;只裯,短衣也。晏晏,色盛可观貌。潢洋,音晃养,披散不着体貌。带,束也。以荷叶为衣而服之,非不晏晏,而侈张脆薄,束之则裂。辩言乱政,亦足诱人,而责之以实,则灭裂有似乎此。
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武,勇也。负,矜炫自负也。愠惀,含畜深思也。夫人,谓左右之臣。慷慨,大言无惭也。美,谓贤士。超远,引身远去也。言君既骄伐不受善,而左右之臣又饰不忠为忠,自负耿介,大言无忌,若慷慨任事而无难。故屈子恻悱深至之美,不能敌其夸毗。所以佞人日进,而屈子斥远也。
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
茂草之悲,农夫知之,而同昏之君臣不知。
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
绵绵,前后相续也。多私,党人恤利而忘君也。亡国之臣,亦有渊源。吕惠卿之奸,传于蔡京。一小人不足以戕数十传之国家,靳尚之续,复为靳尚,是以危败不可瘳,古今一辙也。
婆心毒口
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毁誉之昧昧。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
前后相续,既师承以延恶;一时交煽,又聚党以文奸。颠倒忠邪,无所顾忌。使其饰容临镜,照其不逞之须眉,祸中国家,身将焉往?其尚可以窜藏乎?飞廉之所以戮于周,宰嚭之所以斫于越也。愿寄语小人,其奸谗闪烁,中人倏忽,如流星之炫曜,徒不念光景乍起而旋灭乎?乃既以病国,还以危身,如浮云之蔽日月,徒令下土暗漠,何为者邪?
转折无痕
尧舜皆有所举任兮,故高枕而自适。谅无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乘骐骥之浏浏兮,驭安用夫强策?
浏,音柳。浏浏,犹溜溜,顺行无阻貌。强策,马策之劲直者。谗人畏屈子之用,不利于己,必欲排去之以自安。其谮之之辞,必有不利社稷之语,以厚君之疑,而激其怒。夫人心苟无愧,则何所忧疑,而必攻异己?人君苟能任贤,则逸于求治,亦何用赫然之怒,施于宗臣以示威哉?《九辩》之言若此类者,婉至深切,曲尽流俗之情伪,而善诱庸主以警悟。宋玉非徒藻帨之士也,岂王褒、王逸之得与哉!
谅城郭之不足恃兮,虽重介之何益。
介,甲也。贤不用而失保国之图,城郭之固,兵甲之坚,奚足恃邪?
邅翼翼而无终兮,忳惛惛而愁约。生天地之若过兮,功不成而无效。
由前所言,忠邪之辨,安危之分,章明易见。乃屈子尽其忠谋,诚楚国之干城。而始有黄昏之期,终被放流之谪,成效不收,以至穷约。翼翼之小心,反逢疑忌。是岂乱世之天,宜小人之得势,而君子生于其时,为造化之过误邪?
愿沉滞而不见兮,尚欲布名乎天下。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
愿,所愿也。不见,君不见知也。潢洋,不相附也。怐愗,音寇茂,心愤乱也。既已不见知而无成效,尚欲白其情以告通国,冀贤奸之别白,俟君他日之悔悟。乃终无以自通,徒怀愤乱。是何屈子之忠无已,而楚人之迷不复也?
莽洋洋而无极兮,忽翱翔之焉薄?国有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
薄,与泊同。舍贤不用,冥行于荒莽之野,不知栖泊。举国昏迷,无图存之策。岂无可乘之骥哉,而唯奸邪之策是求邪?
宁戚讴于车下兮,桓公闻而知之。无伯乐之善相兮,今谁使乎誉之?
君无桓公之明,则谗人高张,虽知有屈子之忠者,亦不敢显言荐誉,而孤危亦甚矣。则祸始于君之骄美伐武,恃城郭甲兵而昧于保国之道。
罔流涕以聊虑兮,惟著意而得之。纷纯纯之愿忠兮,妒被离而鄣之。“纯”,一作“忳”。
罔,与惘同。著,音酌,专而切也。纷,不一而足也。被,音披。被离,杂遝也。言君子怅惘流涕,聊舒所虑以尽忠谋,惟明主专意体之,乃能得其情理。若雷同炫曜之小人,披荷潢洋之暗主,疑忌胶加,必障蔽而不得通。则丘墟蔓草,自贻之而奚救邪?此章言人之所以云亡,邦之所以殄瘁,皆楚君臣自取之咎,以伸屈子之志,与《小雅》怨诽词旨略同,非宋玉莫能作也。
右八。
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
此代屈子之言也。游志云中,怀仙也。既不见用,退而隐处,离尘孤游于方之外。盖因《远游》之旨而申言之。
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
抟,合也。精汞气铅,合而成丹。
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
习习,数飞貌。白霓,太素之气。群灵,水火木金之精。历,遍历其宫也。丰丰,各足其灵也。
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跃跃。
茇,音旆。茇茇,华盛貌。跃跃,行貌。神发光内照,则魂周营于身中。前朱雀,南方神也。右苍龙,东方魂也。
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
衙,音圉。衙衙,从容周行貌。飞廉,或云雷师,或云风伯。此乃言风也。《震》《巽》位东,魂之府也。此承上“苍龙跃跃”而广言之。
前轾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
轾辌,轻车,喻神。辎,重车,喻气。从从,相随以行也。神御气而行乎形中,形随以灵也。
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
扈,护行也。御神而游于太清,五官百骸从令而从容,此丹已就而仙也。
计专专之不可化兮,愿遂推而为臧。
专专,愎而不知通也。道成升举,而还念及君,不能已于忠爱,庶几有灵感之妙用,推移此专专不可化之君,变易其心以为善,盖亦不得已之极思也。
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国势垂危,恐不及待,故仰祝皇天,使楚祚得延。己仙成而归,犹及施其推移之力。不然,城郭是而人民非,虽仙而不免于怨也。《九辩》作于原初去国退居汉北之时,故《怀沙》之怨不形;而《招魂》作于顷襄之世,原且誓死,而宋玉欲扳留之,故词旨各异焉。
右九。
《楚辞通释》卷八终
楚辞通释卷九
招魂 右宋玉作
王逸曰:“《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宋玉哀怜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逸,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
按原当怀王之世,虽忧国疾邪,而犹赋《远游》,从巫咸之告。故玉作《九辩》,亦于其时,有及君无恙之想。及怀王客死,国仇不报,顷襄迁窜原于江南,原乃无生之气,魂魄离散,正在斯时。则此篇定作于顷襄。而王逸讽谏怀王之说,非其实矣。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朕,代屈子自称也。沫,已也。牵,曳也,曳之不得行也。主,意所专注也。芜秽,菀塞而蔫蔽也。考,成也。离,罹也。此言屈子以忠直遭妒,志折气菀,魂将离也。《大招》达其所志之道于篇终,《招魂》述其所秉之正于篇端,故虽华曼而不靡,其意寓于微言,一也。论者曲分优劣,过矣。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女筮予之!”
巫阳,古之神巫。托言上帝者,人无能念屈子之忠,冀上天悔祸,辅使遂志,誓死之心,可使乐生也。筮者,占其魂之所往于上下四方。
简 炼
巫阳对曰:“掌梦。上帝其难从。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巫阳焉。”“其难从”,一本作“其命难从”,一本作“命其难从。”
掌梦,未详,旧说掌招魂者。巫阳呼而告之,与上言“对曰”不相通。后,谓于事已缓,不能及时。谢,萎落也。言待筮而予,恐于期已后,魂已萎谢而无从招,虽巫阳亦无能为也。意谓屈子怀忠而见摧于谗佞者两世,沉湘之志已决。天若令楚悔祸,当急召归阙,不然,必不能隐忍久生,以待异日之追悔。以下极言声色居处饮食游观之盛,盖人君待贤之礼,自当极致其丰。贤者所志虽不在此,而君欲补前过以礼贤,不可以不曲尽。故言招之不容稍缓,而夸陈丽美,无妨辞之已溢,而不必如《大招》之明言尚贤发政,雄雄穆穆也。词赋之体,长言讽谏,有出于是者。盖亦《豳风》“兖衣”“笾豆”之义,庶几《国风》好色不淫之意与!
乃下招曰: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
干,如《周书》“尚宁干止”之干。恒,所有事也。身者,魂所有事。些,苏个反,楚人歌曲之余声。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离,罹也。乐处,谓楚。夫上下四方,岂必楚为乐处哉?代马北风,越鸟南枝。人苟失其宗邦,则君非我君,友非我友,且抑天非我天,地非我地,皆不祥之区也。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不可以托些。“归来兮”,一作“归来归来”下同。
托,寓也。《山海经》:东海大荒之外,有大人之国。千仞,极言之尔。彼,谓彼土之人。习者,相与惯习,不畏炎灼。释,销镕也。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以久淫些。
题,额也。雕题,刺刻其额,以墨涅之为花卉,今琼南黎人尚然。蝮蛇,身短如椎,螫人立死。蓁蓁,聚而盛也。封,大也。千里,能为妖怪,倏忽千里也。雄虺,大虺。益心,饱也。淫,游也。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五谷不生,藂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雷渊,西海。旋,去声。旋入,飞沙卷人随风而去也。靡散,风沙所裂,形体烂也。壶,瓠也。烂人,燥气灼人,筋骨糜裂也。彷徉,广大,旷杳而无可栖泊之意。贼,害也。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增,与层通。峨峨,积叠高耸貌。今沙漠之外,唯夏秋之间见流水,余日皆冰。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魂兮归来,往恐危身些。
九关,九天之关。拔木九千者,力能拔九千木而不倦也。豺狼从目,言此九首之夫,纵目直视如豺狼。侊侊,往来疾也。瞑,死而瞑目也。投入九渊,而以其神异,能令人不死,反告之帝,然后瞑目,谓求死而不得也。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
幽都,地下也。土伯,土神。约,屈也,身屈折也,敦脄,背顽厚也。血拇,以指攫人,血常染拇也。极言上下四方之不可往,以宽其必死之志。而广索之六合,无有定向,所谓不待筮予也。盖屈子忠愤内结,不忍见君与党人之所为,而耻与同归,怅惘游心,若舍此恶俗而皆安处,初非有所慕而愿去。故身未死而魂先离者,泮涣于两间,荡泆无定,招之者不可以方隅求也。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秦篝齐缕,郑绵络些。招具该备,永啸呼些。
修,长也。修门,深邃之门也。背行,却行。先,导也。篝,未详。以绵缕络篝,工祝执之以招魂者,其制不可考,所谓招具也,疑竿幡之类。《周礼》:复,以竿裹衣。楚俗或异。啸,蹙口出声。呼,号也。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
申前意而约言之。
像设君室,静闲安些。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宎厦,夏室寒些。
像设者,以意想像而设言之。自此至末“反故居些”,皆像设之辞,谓拟所以待其归者如此。盖楚之君臣不能以此待贤者,而苟其悔过自新,则必豫拟一尊养极致之像如此,然后屈子可以死而生,去而反也。堂,室基也。宇,屋四垂。槛,阑盾。轩,堂前檐敞也。筑土石曰台,构木曰榭,如今江岸悬楼也。网户,户上承檐,以铜丝纽网御燕雀。缀,户楣上板。刻方连者,雕缀作四方相连,如今卐字。宎,与窔通,深密可以御寒。此上言堂室之美。
川谷径复,流潺湲些。光风转蕙,汜崇兰些。
径,直也。复,回抱也。前直达而三周回抱也。涧水纡流,鸣声幽细,前临爽敞,风日交美,蕙兰之香,时飘庭所。此言所居川原之美。
经堂入奥,朱尘筵些。砥室翠翘,挂曲琼些。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室中之观,多珍怪些。
奥,室西南隅,古人布衽席于此。筵,席上承衾者。朱尘,言缘筵之饰,朱采轻若尘也。砥室,室砌平整,敷筵其上。“翠翘”连下“曲琼”为文。翘,杙著壁上,所以悬钩。翠,黛饰也。曲琼,玉钩,所悬帱帐者。被,壁衣也。珠翠缀于壁衣之上,其光烂然竞采。蒻,当作弱,纤也。阿,阿锡,轻縠也,所以为壁衣者。纤阿而用罗为帱,覆上为承尘也。结缕纯赤曰纂,五色杂曰组,素练曰缟,文缯曰绮。纂组缀于阿罗缟绮之帱幛,而系以琦璜,盖流苏之类也。此言室中张设之美。
兰膏明烛,华容备些。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九侯淑女,多迅众些。盛鬋不同制,实满宫些。容态好比,顺弥代些。弱颜固植,謇其有意些。姱容修态,洞房些。蛾盾曼睩,目腾光些。靡颜腻理,遗视些。
兰膏,以兰草炼膏使香而灌烛也。古无巨胜、蔓菁、桕油,皆灌羊牛豕之膏,于稿然之。膏气腥臊,兰草之香去膱,故以炼膏。华容,谓美人。备,列侍也。二八,十六岁。射,音亦,厌也。二八女侍不一,厌此则彼代,各当夕也。九侯,纣诸侯,进女于纣者,女不喜淫,言美人贞静似之也。迅,迭相更代,不稽缓也。鬋,鬓也。比,合也。弥代,犹言盖世;好合柔顺,世无与匹也。弱颜,含羞之意。固植,不为淫媚之态。謇,贞直也。有意,能自持也。,犹竟也;谓禁步洞房,行不逾阃也。曼,长也。睩,目也。腾光,顾眄有光采也。遗视,犹言留眄。,从容有意貌。此言妾媵之美。
离榭修幕,侍君之闲些。翡帷翠帐,饰高堂些。红壁沙版,玄玉梁荷花之艳在始些。仰观刻桷,画龙蛇些。坐堂伏槛,临曲池些。芙蓉始发,杂芰荷些。紫茎屏风,文缘波些。“玄玉梁”,一作“玄玉之梁。”
离榭,别馆之榭。修幕,长廓而施之幕也。闲,闲暇往游也。翡翠,碧色如翠羽。红壁,红涂壁;沙,与砂同;以丹砂涂户版。玄玉,黝漆光如玉也。芰,菱。荷,芙蓉叶。屏风,旧说以为凫葵。文者,芰荷凫葵,华叶相间之色。缘,犹衣之缘,四布沼边也。此言别馆堂沼之美。
文异豹饰,侍陂陁些。轩辌既低,步骑罗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
文异,服饰奇玮也,步骑从游者之饰也。水堰侧岸曰陂。陁,与池同。侍从步骑先伫立于陂池之下,待其至也。轩辌,轻车。低,谓已至解驾,车前低也。薄,丛也。户,与扈通。树,荣木也。琼木,木槿花如琼玉,树之如篱,谢灵运诗所谓“插槿当列援”也。此言侍从游观之美。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何远为,言何用远去为也。文长,姑结言之。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麦,挐黄梁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胹鳖炮羔,有柘浆些。鹄酸臇凫,煎鸿鸧些。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粔籹蜜饵,有些。
宗,当作崇,富也,粢,稷也。穱,稻田种麦,其实肥美者。挐,杂也。大,味之正也,苦、酸、咸、辛、甘五味备也。腱,筋也。臑,而兖切,熟烂也。若芳,犹言而芳。若苦,犹言与苦。和,以和羹者。胹,熟烹。炮,以泥涂而火燅之,去其皽。柘,与蔗通。臇,子兖切,小切而少汁煮之。鸧,鸹鸧。臛,煮肉少汁者。鹄酸、露鸡,古人食品之异,其法未闻。蠵,大龟。厉,香酷烈也。爽,失其本味也。粔籹,米面和煎者。饵,糕也。蜜饵,以蜜和粉作糕。,饧也。此上言食品之美。
瑶浆蜜勺,实羽觞些。挫糟冻饮,酎清凉些。华酌既陈,有琼浆些。“蜜”,作“”。
皆言酒也。瑶,其色也。蜜,其味也。勺,与酌通。羽觞,翠羽饰爵也。挫,压也,压去其糟为清酒。冻饮,以冰和酒,暑月饮之。春酿夏熟曰酎。酌,酒斗;华,其饰也。陈,实笥中以待。琼浆,玄酒,方诸所取之明水,色莹如玉。
归来反室,敬而无妨些。
以酒将敬,醉而无妨也。文长,以此参差,姑结之。
肴羞未通,女乐罗些。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搷鸣鼓些。宫庭震惊,发《激楚》些。吴歈蔡讴,奏大吕些。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放陈组缨,班其相纷些。郑卫妖玩,来杂陈些。《激楚》之结,独秀先些。
通,遍设也。按,按节而击也。《扬荷》,当作《阳阿》,与《涉江》《采菱》,皆曲名。美人,舞女。娭光,流目送光。眇视,微眄也。曾波,目若含水,波纹重叠之状。不奇,靓好也。二八,八人为列,两人竞起也。衽若交竿,连袂一直貌。案,抑也。皆舞态。狂会,竞奏也。搷,与填通,鼓声。《激楚》,曲名。班,相次也。相纷,男女缨带相杂,风飘而互结也。结,曲尾也。独秀先者,曲终而奏《激楚》,独秀于先作之乐也。此言歌舞之美。
菎蔽象棋,有六博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晋制犀比,费白日些。
菎蔽、犀比,未详。象棋,谓围棋,象阴阳及周天之度。六博,博戏,十二棋,人得其六。分曹,两人相竞。遒,急也。相迫,互争胜也。此言棋也。枭,博采。两未有伤曰牟。呼五白者,两者成牟,复呼令成纯采取胜。此言博也。费白日者,犹言消日。此饮酣赛戏以行酒也。旧注:箟,竹名。字从竹,博箸也。晋制犀比,谓晋国工比集犀角,以为雕饰。
铿钟摇簴,揳梓瑟些。娱酒不废,沉日夜些。兰膏明烛,华灯错些。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酎饮尽欢,乐先故些。
摇簴,钟声震摇,簴为之动,《考工记》所谓若自其簴鸣也。揳,古八切,拣也。言酒已阑而未阕也。结者,结其篇章;撰,其词句。至思,极思也。兰芳假者,藻思中发,若兰蕙之芳相假借也。极,思所至也。人各尽其思之所至,相竞美也。谓酒阑分题作赋,以纪胜会也。先故,故旧也。自“瑶浆蜜勺”以下至此,皆言燕饮之乐。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统结上文。
乱曰: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菉齐叶兮白芷生。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倚沼畦瀛兮遥望博。
献,始也。汩,于笔切,聿也。南征,南游也。庐江,旧以为出陵阳者,非是。襄汉之间有中庐水,疑即此水。长薄,山林亘望皆丛薄也。右江左林,葢沿汉南江北而东游云梦之薮也。沼,小水如池。瀛,大水如海。畦,界也。博,远也。草木旉荣,春水满泽,此言江界春游之乐。
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烝。步及骤处兮诱骋先,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选无此字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此言从王田猎之乐也,悬,犹飞也。火,焚林以田也,玄颜,玄天指容。烝,火气上熏,天色若炊。气轮结也。步及骤处,徒卒追及车骤之处也。诱骋,驱逆之车诱禽使向驰骋之处。先,前行也。抑骛,车行之节。若通,顺道也。右还,逐禽左也。惮,当作殚,尽也。未明,夏也,承夜,昼夜相承而改序也。皋兰,皋岸之兰。被径,盛长也。渐,平声,淹也。言及春以畋于江南之梦泽,及时为欢;恐淹留至夏,则江水漫,梦泽为湖,不可复游矣。梦,音蒙,在今岳州华容县。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兮哀江南。
《楚辞通释》卷九终
楚辞通释卷十
大招 右景差作
王逸曰:“《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今按此篇亦招魂之辞,略言魂而系之以大,盖亦因宋玉之作而广之。其意以《招魂》盛称服食居游声色之美,而不及王伯之道,未足以慰贤士之心,故仍其旨而广之,则为绍玉之作,非屈子倡而玉和明矣。景差与宋玉齿,均为楚之词客,颉颃踵赋,互相扬榷。而昭、屈、景为楚三族,屈子旧所掌理,受教而知深,哀其誓死而欲招之,宜矣。则景差之说为长。洪兴祖曰:“屈原赋二十五篇,《渔父》以上是也,《大招》恐非原作。”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兮归徕,无远遥只。
受谢,谓前岁已谢,而今岁受之也。只,余声。遽,与渠通,言如渠奋发也。冥,玄冥,冬气。凌,冰也。浃,皆也。徕,与来同。方春之始,天宇开明,阳气发生,万物寒栗阴冽之气尽矣,可以安魂安魄,戒无远逝。此因时起兴,喻阴邪已远,国势向荣,则君子改其去国之心而来归。当时非能如此,特述屈子属望之意,而讽谏暗君,言能远阴幽之小人,开昭苏之盛治,则忠臣返驾,相助为理矣。
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提纲言之。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只。螭龙并流,上下悠悠只。雾雨淫淫,白皓胶只。魂乎无东,汤谷寂只。一本“寂”下有“寥”字。
溺,与弱通,水无力,不能浮物也。浟浟,迅流貌。悠悠,上下游行貌。雾雨,海气上烝,如雾如雨。胶,浊而凝也。汤,与旸通。海气苍莽,但见白雾昏塞,胶固不解,所谓旸谷者不知何在,无从迎日出之光也。
魂乎无南。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山林险隘,虎豹蜿只。鳙短狐,王虺骞只。魂乎无南,蜮伤躬只。
蜿、蜒,皆蟠踞之意。鳙,怪鱼,旧说以为状如犁牛,未详是否,盖鳄类尔。短狐,即蜮,含沙射人成创,今南人谓之水箭。王,大也。骞,迅行也。
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豕首纵目,被发鬤只。长爪踞牙,诶笑狂只。魂乎无西,多害伤只。诶,音嬉。
漭洋洋者,浩荡无涯之意。鬤,发乱貌。踞,与锯同。“豕首纵目”以下,皆言狒狒之属,似人豕首,执人则笑,爪其血而饮,今川西有之。
魂乎无北。北有寒山,逴龙赩只。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天白颢颢,寒凝凝只。魂乎无往,盈北极只。
逴龙,洪兴祖以为即烛龙。《山海经》言西北海外章尾山,烛龙人面蛇身而赤,是烛九阴。代水,未详。楚南去并、代遥远,或闻桑乾、呕夷之水如此尔。天白颢颢,冰雪照炫也。凝凝,不释也。盈北极者,言直至北极,寒冰充满无际也。
魂魄归来,闲以静只。自恣荆楚,安以定只。逞志究欲,心意安只。穷身永乐,年寿延只。魂乎归徕,乐不可言只。
身无怔营曰闲,言无纷呶曰静。自恣,任意所便。安以定者,安居无播迁也。究,穷也。自此以下皆逞志究欲安心之事。穷身,终身也。楚能改过养贤,绌喧呶沓之言,固本保邦而不播迁,则可释屈子穷愁誓死之心,而与同乐。当时必不能然,设言之以慰屈子之志,而讽谏顷襄焉。
五谷六仞,设菰粱只。鼎臑盈望,和致芳只。内鸧鸽鹄,味羹只。魂乎归徕,恣所尝只。
六仞,言仓廪之积高也。设者,拣其美而进之。菰米,雕胡,似蒲,结实为饭香美。臑,熟烹也。和致芳者,调和以尽香美也。内,鼎内所有也。鸧,仓庚。鸽,鹁鸠。鹄,黄鹄,小鸟。味,犹和也。,瘦不堪食,于文抑不协,字或误。
鲜甘鸡,和楚酪只。醢豚苦狗,脍苴蓴只。吴酸蒿蒌,不沾薄只。魂兮归徕,恣所择只。“蠵”,一作“”,大龟也。
,与同。甘,肥美也。酪,酢浆。苦,苦酒,亦酢也。脍,连上而言,豚狗脍也。苴蒪,蘘荷。蒿,香蒿。蒌,蒌蒿。吴酸,吴人善腌诸菜,若蘘荷蒌蒿之属,皆盐藏令酸,用以和脍。沾,古添字,浓也。不沾薄者,浓淡皆宜。择,择所嗜而食之。
炙鸹烝凫,煔鹑陈只。煎雀,遽爽存只。魂乎归徕,丽以先只。
鸹,鸹鸧。煔,音潜,与同,沸汤沦也。鹑,鹌属。,今作鲫。遽,与渠同,犹言如许也。爽,食之有异味,今俗言味佳者为爽口。存,犹在也。丽,美也。此言诸美品先进之以爽口也。
四酎并孰,不涩嗌只。清馨冻,不啜役只。吴醴白糵,和楚沥只。魂乎归徕,不遽惕只。“”一作“饮”,一作“”。
四酎,未详。嗌,音厄,喉也。涩嗌,苦涩滞咽也。役,用也。不啜役者,言甘滑随口而下,不用啜也。糵,谷芽,以造醴者。沥亦醴,盖今之饧汁。不遽惕者,言饮之和柔,不致醉而心惕惕然。此言饮食之美。旧注:酎,三重酿酒。此云四酎,四重酿也。
代秦郑卫,鸣竽张只。《伏戏》《驾辩》,楚《劳商》只。讴和《阳补句阿》,赵箫倡只。魂乎归徕,定空桑只。
代,赵北地。伏戏,旧作伏羲。今按伏羲时未有传乐,当读如字,与《驾辩》皆舞名,盖代秦郑卫之舞也。《劳商》,亦舞名,楚舞也。和者,箫倡而讴和之也。空桑,瑟名。定,整理其弦柱而鼓之。
二八接舞,投诗赋只。叩钟调磬,娱人乱只。四上竞气,极声变只。魂乎归徕,听歌撰只。“舞”,一作“武。”
二八,八人为列,凡二行也。接,相接成缀兆也。投诗赋者,如《春秋传》赋某诗之类,授诗命工歌之也。乱,曲终也,歌竟而人娱也。上,时掌切。四上,上声四韵相叶;古乐府有《上声歌》,盖平浊上清,声之清者也。竞气,引气竞入于高渺,声之变也。撰,具也,言八音与歌相叶,皆备具也。此上言歌舞音乐之美。
朱唇皓齿,嫭以姱只。比德好闲,习以都只。丰肉微骨,调以娱只。魂乎归徕,安以舒只。
比德,同心。好闲,性情温静不佻也。都,雅也;言其风度醇雅,不妖媚也。调,和也,言其和蔼善娱人也。安舒,与处而心志适也。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容则秀雅,稚朱颜只。魂乎归徕,静以安只。
嫮,美目貌。曼,长也。稚朱颜者,肌肉滑润,如婴稚也。
姱修滂浩,丽以佳只。曾颊倚耳,曲眉规只。滂心绰态,姣丽施只。小腰秀颈,若鲜卑只。魂乎归徕,恩怨移只。
姱,修饰也。滂,浩荡也。言修饰尽致,兼众美也。曾,丰也。颊,口旁腮肉。倚耳,耳向后若倚,不哆张也。曲眉规者,眉曲如半规。滂心,情有余。绰态,颦笑语默,含情不尽也。施,发于容止也。鲜卑,未详,王逸以为“袞带头。言腰肢细少,颈锐细长,若以鲜卑之带约而束之。”按带名鲜卑者,因鲜卑东胡之制而立名。东胡别为鲜卑,在秦汉之际。逸说未是。鲜,或音藓,少也,微也;卑,敛约也;细腰柔屈之意。思怨移者,言与昵处而相思之怨移也。
易中利心,以动作只。粉白黛黑,施芳泽只。长袂拂面,善留客只。魂乎归徕。以娱昔只。
易中,和易其中。利心,巧慧其心。动作,有事于承顺也。粉以涂面。黛以画眉。芳泽,香膏,以涂发。昔,夕也。
青色直眉,美目媔只。靥辅奇牙,宜笑嘕只。丰肉微骨,体便娟只。魂乎归徕,恣所便只。
直,当也。美目,当眉之下,上映青蛾之色。媔,音绵,长而美也。靥辅,两颊笑而有圆陷也。奇牙,齿白殊异也。嘕,笑而媚也。再言“丰肉微骨”,疑有衍文。便娟,轻好貌。便,与相狎也。此上言妾媵之美。
夏屋广大,沙堂秀只。南房小坛,观绝溜只。曲屋步,宜扰畜只。腾驾步游,猎春囿只。琼毂错衡,英华假只。茝兰桂树,郁弥路只。魂乎归徕,恣志虑只。
室南曰堂。沙堂,以丹砂涂堂之楹楣也。房,堂左右侧室。南房,户向南也。小坛,房前筑土与堂齐,而别为砌也。观,去声,楼也。绝溜者,檐有承溜绝水,今之笕也。,与檐同。步,步廊也。扰,读如饶,驯也。步廊外通厩皁,宜驯养马也。步,行也。因厩马而言游观之乐,顺文及之,谓驾所驯畜,宜于行猎。春囿者,方春草长兔肥之时。琼毂,以丹涂毂若赤玉。错衡,以金饰衡也。英华,车饰之美如花。假,大也,盛也。恣志虑者,放意游观也。
孔雀盈园,畜鸾皇只。鹍鸿群晨,杂鸧只。鸿鹄代游,曼鹔只。魂乎归徕,凤皇翔只。
盈园,统下诸禽而言。群晨,晨而群飞也。,似鹤而嘴距黑,尾短。鸿鹄,大鹄。代游,相代飞翥。曼,延也。群飞相曼延也。鹔,似雁,长颈绿身。其言畜鸾翔凤者,谓众鸟集于春囿,瑞禽将自至也。此上言居室游观之美。
曼泽怡面,血气盛只。永宜厥身,保寿命只。室家盈廷,爵禄盛只。魂乎归徕,居室定只。
曼,长也。泽,丰润也。谓归而备诸奉养,心康体适,以永寿命,无复枯槁憔悴、愤世捐生之心也。室家,兄弟也。盈廷,皆列位于朝廷;爵禄之盛,施及宗族也。此上言君与共富贵而志得身安,殊异放逐之苦。此下乃言道行功立之事,以明贤者所乐,非徒富贵。其体屈子之心而风谏顷襄以用贤则兴之意,切矣。先儒谓《大招》愈于《招魂》,以此。然词赋之体,有显有微,未可执一论也。
接径千里,出若云只。三圭重侯,听类神只。察笃夭隐,孤寡存只。魂乎归徕,正始昆只。
接径,谓巡行之车,接迹于路也。出若云者,扈从众也。三圭,桓也、信也、躬也。子、男执璧不言者,略文。重侯,熊侯、豻侯,天子大射重设之。类,巡狩祭天神之名。察,省视也。笃,厚也。夭,幼也。隐,疾痛可隐恤者。存,问而安之也。正始,兴王之始造。昆,大也。言楚行王道,统一天下,行巡狩之礼。诸侯执玉而观,与于大射,听命以助祭。于是省问孤寡,施之恩泽,与三王受命正统,同其昌大,屈子归而从君以行也。
田邑千畛,人阜昌只。美冒众流,德泽章只。先威后文,善美明只。魂乎归徕,赏罚当只。
四井为邑。畛,田上道。千畛,言千畛如一也。冒,覆庇也。众流,群类。恩泽及人,施于鸟兽草木,皆咸若也。威,武也。诛强秦,平五国,先之以武;经天下,兴礼乐,继之以文。政简刑清,赏罚允当,治之盛也。
名声若日。照四海只。德誉配天,万民理只。北至幽陵,南交阯只。西薄羊肠,东穷海只。魂乎归徕,尚贤士只。
羊肠,陇坂。穷海,极于海滨也。贤士赞襄王业,天下莫不尊尚之。
发政献行,禁苛暴只。举杰压陛,诛讥罢只。直赢在位,近禹麾只。豪杰执政,流泽施只。魂乎徕归,国家为只。
献,进也。献行,进用德行之士也。压,镇也。贤者立于庭陛,镇抚国家,奸佞不敢干也。诛讥罢者,不用罚谪,顽谗自息也。赢,余也。直赢,直有余者。麾,意指也;禹拜昌言,举用直谏,与同意指也。国家为者,举国家而任之,听其所为也。
雄雄赫赫,天德明只。三公穆穆,登降堂只。诸侯毕极,立九卿只。昭质既设,大侯张只。执弓挟矢,揖辞让只。魂乎徕归,尚三王只。
雄雄,高也。赫赫,明也。登降堂者,出入殿陛以议大政。极,至也。质,泽宫所射之椹质,明示可见之质也。诸侯咸宾,公卿在列,文治毕敷,贯革射息,故射椹质于泽宫,或射大侯于路寝,武偃文兴,德上配于三王,魂而来归,乐观其盛矣。此上极言治功化理之美,一皆屈子所志,而楚之君臣不能用者。故幻设一郅隆之象,以慰其幽怨,而诱之使归。所为曲达忠贞之隐愿,且以见非是则泽畔离魂,犯四方之不祥,虽靡烂而不反。其言愈博,其志愈悲矣。
《楚辞通释》卷十终
楚辞通释卷十一
惜誓 右贾生作
王逸曰:“《惜誓》者,不知谁作也。或曰贾谊,疑不能明也。”今按贾谊渡湘水,为文以吊屈原,其词旨略与此同。谊书若《陈时政疏》《新书》,出入互见,而辞有详略。盖谊所著作,不嫌复出类如此,则其为谊作审矣。
《惜誓》者,惜屈子之誓死而不知变计也。谊意以为原之忠贞既竭,君不能用,即当高举远引,洁处山林,从松乔之游。而依恋昏主,迭遭谗毁,致为顷襄所窜徙,乃愤不可惩,自沉汨罗,非君子远害全身之道,故为致惜焉。谊所言者,君子进退之常经。而原以同姓宗臣,且始受怀王非常之宠任,则国势垂亡,而欲引身以避患,诚有所不能忍。其悱恻自喻之至性,有非贾生所知者。则《惜誓》之言,岂足以曲达幽忠,“匪舌是出”,九死不迁之郁曲哉?顾其文词瑰玮激昂,得屈宋之遗风,异于东方朔、严夫子、王褒、刘向、王逸之茸阘无情。且所以惜原者,珍重贤者而扳留之,亦有合于君子爱惜人才之道。故今所存去,尽删《七谏》《九怀》以下诸篇,而独存《惜誓》。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
余,代屈子自余也。推屈子《远游》之志,亦尝念年岁之不可延,而志在超举游仙,如下文所云。
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观江河之纡曲兮,离四海之沾濡。
众山苍莽而无际,江河纡曲而日下,四海沾濡于垢浊。历览人间,不足淹留,思欲离之以高举。
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
以下皆玄修之旨,与《远游》相彷。沆瀣,北方清气。充虚者,冲寂之气实于内而不外泄,筑基之始功也。
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
朱鸟,南方真汞。太一,神之枢也。中央戊土,意为黄婆,总摄四方,故曰太一。驾象舆者,意御神以周行三垂,火本生土,而神随意动,逆之者仙也。
苍龙蚴虬于左骖兮,白虎骋而为右。
苍龙,日精,魂也。白虎,月华,魄也。,服马。魄主载,在内为服。魂主动,在外为骖。蚴虬,读酉九。
建日月以为盖兮,载玉女于后车。
日月,东西坎离之精,即龙虎也。建为盖者,月映日而合光,并建以覆照乎周度也。玉女,姹女也;位北方玄武,故曰后车,载之往配婴儿。
驰骛于杳冥之中兮,休息乎昆仑之墟。
杳冥,无形之形,无象之象。休息,沐浴也。昆仑,兼山之极,艮止之象。
乐穷极而不厌兮,愿从容乎神明。
道得身轻,逍遥自乐,神明淡泊,与天为徒。
涉丹水而驼骋兮,右大夏之遗风。
丹水,出仑昆西南,坤维地户也。大夏,在九州之外,西北之殥,乾亥之方,天门也。出至阴而登至阳也。
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
道成神举,则融结之气,唯其麾使,清宁之理,测其神妙矣。
临中国之众人兮,托回飙乎尚羊。
自高视下曰临。萧条远寄,迥出人上,泠然御风,浊世不足以测其往来矣。尚羊,与徜徉同。
乃至少原之野兮,赤松王乔皆在旁。二子拥瑟而调均兮,余因称乎清商。
少原,未详;旧注谓仙人所居。均,乐器,似瑟,三十六弦。称,奏也。清商,商声之清者。盖商七十二而用其半也。世人不足与处,从松乔而唱和,足以自适也。
澹然而自乐兮,吸众气而翱翔。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
如上所称游仙之事,岂不澹然自乐,呼吸六气以翱翔乎?而奈之何眷恋故国,不忍弃此同昏之君臣邪?
黄鹄后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高响遏云裁。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
后时,不早去也。蝼,蝼蛄,一名土狗。裁,亦制也。知远游之乐,而依依故国,不能早去,为谗佞所制,所为可惜者此也。
寿冉冉而日衰兮,固儃回而不息。俗流从而不止兮,众枉聚而矫直。
儃,与邅同。儃回,运转也。从,子用切,放也。人寿日衰,岁月驰运而不住;流俗日下,邪枉放纵而不可回。安能以有尽之年,殉波流之世哉?
或偷合而苟进兮,或隐居而深藏。若称量之不审兮,同权概而就衡。
衡,平也。执权以称,执概以量,则枉直分而得其平。昏庸之主不审,贤奸混同,谗人日进,忠臣日隐,流俗放纵而不止,何足与较重轻乎!
或推迻而苟容兮,或直言之谔谔。伤诚是之不察兮,并纫茅丝以为索。
迻,与移同。推迻,随顺君欲,无定说也。诚是,是非之实也。茅丝并纫,茅必伤丝;贤佞并进,佞必害贤矣。
方世俗之幽昏兮,眩白黑之美恶。放山渊之龟玉兮,相与贵夫砾石。
龟,宝龟,大蔡。砾,小石。埋玉于山,沉龟于渊,谗人兴而忠贞必斥矣。
梅伯数谏而致醢兮,来革顺志而用国。悲仁人之尽节兮,反为小人之所贼。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水背流而源竭兮,木去根而不长。
来革,恶来也。小人进,君子伤,乃至殒命捐躯,古有之矣。盖臣之有君,水木之本源也。君反道绝理,贤人无恃以滋长,则摧残阻塞,势所必然。若眷恋故乡而不远引,是挽逆流而抱枯枝矣。何如全身殒命之得也。
非重躯以虑难兮,惜伤身之无功。
且吾所为惜屈子而欲其远引者,非畏祸难而偷生也。梅,比死而殷亡,屈子沉而楚灭,无救于国,徒陨其躯,亦何益邪?
已矣哉!独不见夫鸾凤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野。循四极而回周兮,见盛德而后下。
皇亦大也。大皇之野,广远无人之地。非有德而不仪其庭,岂以身殉浊世哉!
卓 然
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
圣人远屈伸以利用,无道则隐。屈子远游之志不终,自投于渊,无救于楚,徒以轻生,谊所为致惜也。其哀屈子至矣,其为屈子谋周矣,然以为知屈子,则未也。
《楚辞通释》卷十一终
楚辞通释卷十二
招隐士 右淮南小山作
王逸曰:“《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怀天下俊伟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以类相从,故或称小山,或称大山。其义犹《诗》有《小雅》《大雅》也。小山之徒,悯伤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云,役使百神,似若仙者,虽身沉没,名德显闻,与隐处山泽无异。故作《招隐士》之赋,以章其志。”
今按:此篇义尽于招隐,为淮南召致山谷潜伏之士,绝无悯屈子而章之之意。其可以类附《离骚》之后者,以音节局度,浏漓昂激,绍《楚辞》之余韵,非他词赋之比。虽志事各殊,自可嗣音屈宋。而《七谏》以下无病呻吟、蹇涩肤鄙之篇,虽托屈子为言,其漠不相知,徒劳学步,正使湘累有灵,实应且憎,曾不如此篇事异词同之步余芳于别径也。故附之《惜誓》之后,以广三楚之遗风焉。若王逸曲为之说,以相牵附,固非达于文旨者所取也。
桂树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
桂树,南方之珍木也。其叶三脊而冬荣,其枝甘辛而香烈,非深山邃谷不生,故贤者以比德焉,而乐游其下。繁枝交荫,山益以幽矣。
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猿泬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峻谷绝涧,猿虎交鸣,险恶如斯。而隐士耽桂枝之幽芳,淹留不出,何也?
何与于情而关情自切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
王孙,隐士也。秦、汉以上,士皆王侯之裔,故称王孙。蟪蛄,寒螀也,似蝉而小。王孙往游山谷,秉不返之志,春草漫生,秋螀悲鸣,岁往如驰,不我肯顾,怀思之切,不自聊赖。此述招者之情,而下极言山中不可淹留之状,以劝其来也。
坱兮轧,山曲,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
坱,乌朗切。坱轧,山气郁蒸之貌。,盘曲也。山纡曲则岚雾郁而不散,久处而心为迷乱也。罔沕,疑也。憭栗,惧也。游行经虎豹之穴,心疑惧也。草丛曰薄。树丛曰林。草木蒙茸,孤游自栗,目困而心怵也。
嵚岑碕兮,碅磳磈硊。磈,恢上声;硊,危上声;石貌。
碅,音倾,山高石危,如坠而压然。
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骩,音委。
茷,音废。耸生曰树,旁山团聚曰轮。茷,枝叶盛貌。骩,柔条下垂貌。林下纠结,森寒相迫也。
青莎杂树兮,草靃靡。靃,息委切。
树,植立也。莎草方秋而直条挺上,故曰树。靃靡,凌杂覆道貌。草卉弥漫,径路绝也。
白鹿麇麚兮,或腾或倚。状皃崯崯兮峨峨,凄凄兮漇漇。
麇,獐。麚,牝鹿。腾,走。倚,立也。皃,古貌字。崯崯、峨峨,伎足亭立貌。凄凄、漇漇,毛色濡泽貌。禽兽纵横,不避人而行立自如,以相逼也。
双 引 妙
弥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兽离群而悲鸣,然则士子处于山中,能无人间之想乎?如之何其尚淹留也?
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
曹,类也。禽兽闻熊虎之怒号,失群而走,不敢安居。况君子而可以久处此乎?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不言我所以待士者何如,不言士之来归而志行者何如,但于空山岑寂孤危之情景,三致意焉。盖深体贤士不得已之情,而恻然为之恤念所由,与汉高帝“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说相径庭,用意深厚。士之所以乐为淮南死者,诚有以动之也。且其辞致磅礴弘肆,而意唯一致,真得骚人之遗韵,以视朔、褒、向、逸之庞杂,尤为度越。艺林之士诚泳泆焉,丽则而不淫,其亦知所津逮矣。
《楚辞通释》卷十二终
楚辞通释卷十三
山中楚辞 四篇
小山《招隐》而后,骚体中绝,有如《七谏》《哀时命》《九叹》《九怀》《九思》诸篇,俱不足附屈宋之清尘,论之详矣。梁江淹工于拟似,与刘谢之徒自谓学古制今,触类而广之,作《山中楚辞》。其用意幼眇,言有绪而不靡,特足绍嗣余风。余故删汉人无病呻吟之剿说,而登江作。夫辞以文言,言以舒意,意从象触,象与心迁,出内檠括之中,含心千古,非研思合度,末由动人哀乐,固矣。此江氏所以轶汉人而直上也。
青春素景兮,白日出之蔼蔼。
素景,日色昭鲜也。蔼蔼,温和之貌。
吾将弭节于江夏,见杜若之始大。结雕鳞以成车,悬杂羽而为盖。
雕鳞,薜荔若鳞。杂羽,群花,山中之饰也。
草色绿而马声悲,欷沿袖以流带。
欷歔出涕,沿流于袖带间,不待明言所悲者云何,而情自远矣。
右一。
予将礼于太一,乃雄剑兮玉钩。
剑有雄雌,干将、莫邪之类是也。玉钩,佩剑环。
日华粲于芳阁,月金披于翠楼。
月金,月色如白金。披,与被通。此言承祀自晨至暮祠宫之丽景。
舞燕赵之上色,激河淇之名讴。荐西海之异品,倾东岳之庶羞。乘文鱼兮锦质,要灵人兮中洲。
激,蹙气使清高也。灵人,神人也。此仿《九歌》之作,但言所以要神者歌舞品物之美,则己内美之修洁、中诚之恳至,自在言表矣。
右二。
入橘浦兮容与,心惘兮迷所识,视烟霞如一色。
惘,茫昧貌。橘浦,种橘江干。古称江陵橘洲,今临江夹岸皆柑橘,足知橘之宜于浦矣。橘叶丛生,弥望幽郁,心怀耿忧者,对之欲迷。树杪烟平,落霞迥亘,尤足乱人远思。
深林窈以亏天,上列星之所极。
极,至也。浦橘方秋,枝叶益繁,蔽天隐星,蒙茏常暗,以此思愁,愁可知矣。
桂之生兮山之幽,纷可爱兮何团团!溪崎嵺兮石架阻,飕兮水道寒。烟色闭兮乔木桡,岚气暗兮幽篁难。
石架,石梁也。,阴风。飕,风声。桡,音闹,曲也。溪风阴咽,道增寒,烟暝横空,树杪半藏,岚气幽篁,浓阴黯。山中岑寂,离人何以胜此哉!
忌蟪蛄之早吟,惜王孙之晚还。信于邑兮白露,方夭病兮秋兰。
白露降而秋兰萎,诚可为呜咽者也。此仿《招隐士》而广之,悲放逐之士归国无期,空山抱怨之情。
右三。
石簁簁兮蔽泉。
石横立,水流出于其下。
雪叠叠兮薄树。
薄,栖也。
车萧条兮山逼,舟容与兮水路。
山逼,山径逼侧之所。
愍晨夜之摧挫,感春秋之欲暮。
日夜不留,摧折令人易老。志有不伸,功有不遂,俯念飘遥,困舟车于危石寒冰之下,屈宋所悲,将无有同情乎!
征夫辍而在旁,御者跼而载顾。
征夫,从行者。迁客不忍离君而去,迟回欲止。行路之难,不徒在山水也。
右四。
《楚辞通释》卷十三终
楚辞通释卷十四
爱远山 右江文通作
《爱远山》,亦江淹之所作也。淹放黜为闽山长史,待罪三载,究识烟霞之状,笔墨之势,聊为斯文。其云郢路辽远,则依屈子之心以自旌。而文笔沉郁,意指蕴藉,不忍忘君之意,溢于尺幅,非但如汉人怨怼之辞,徒寄恨于怀才不试也,故嘉其志而录之。
高唱
伯鸾兮已远,名山兮不返。
伯鸾,汉梁鸿字,伤时作《五噫之歌》,东适吴越,入名山以终老。淹引此以自况。
逮绀草之可结,及朱华之未晚。余马于椒阿,漾余舟于沙衍。
绀草,草芽方出,微红色也。山顶曰椒。
临星朏兮树暗,看日烁兮霞浅。
方夕星出而树增幽,始旦日升而霞渐散。
浅霞兮驳云,一合兮一分。映壑兮为色,缀涧兮成文。碧色兮婉转,丹秀兮葐蒀。
驳,杂也。云霞相杂,合离不一,以成文章。葐蒀,音芬温,回合增盛貌。此山中云物之可玩者。
深林寂以窈窈,上猿狖之所群。群猿兮聒山,大林兮蔽天。
聒山,啼声喧也。此山中孤幽之可感者。
枫岫兮筠岭,兰畹兮芝田。紫蒲兮光水,红荷兮艳泉。香枝兮嫩叶,翡累兮翠叠。
芝,蕈也;所生之地,恒当春而生,故谓之田。其品有芳香者。紫蒲,蒲槌老而色紫也。枝叶,蒲荷之茎叶。累、叠,相积也。此山中草木之可悦者,以上备言山中之胜。乃有心不泯,则玩者无可玩,悦者无可悦,感者益深其感,虽曰爱山,亦寄焉而已。
非郢路之辽远,实寸忧之相接。欷美人于心底,愿山与川之可涉。
梁都建康,而云郢路者,以己情同屈子,故即楚事以自况也。美人,谓君也。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阙,非己不见知之为闷,而惟君是思。淹之拟骚,异于汉人之怨尤远矣。
若溘死于汀潭,哀时命而自惬。
不得于君,亦时命之适然,岂敢以怨怼君父哉?属文之道,以意为主;其情私者,其词必鄙,其气戾者,其言必倍。屈子忠贞笃于至性,忧国而忘生,故轮困洁伟于山川,粲烂比容于日月。而汉人以热衷宠禄之心,欲相仿佛,婞怒猖狂,言同诅咒,清湘一曲,起泥淖之波,非但无病呻吟,如昔人所讥已也。淹生千岁之后,独能曲达其情,念系于君,而不与鸡鹜争粒粟之宠辱,故夕秀初含,朝华已启,庶几温柔宽厚之旨,旷百世而嗣音矣。
《楚辞通释》卷十四终
楚辞通释卷末
九昭 右王船山作
有明王夫之,生于屈子之乡,而遘悯戢志,有过于屈者,爰作《九昭》而叙之曰:仆以为抱独心者,岂复存于形埒之知哉!故言以奠声,声以出意,相逮而各有体。声意或留,而不肖者多矣,况敛事征华于经纬者乎!故以宋玉之亲承音旨,刘向之旷世同情,而可绍者言,难述者意。意有疆畛,则声有判合。相勤以貌悲,而幽蚃之情不宣。无病之讥,所为空群于千古也。聊为《九昭》,以旌三闾之志。
发江山之芊萰兮,回风被乎嘉卉。青春脉其将兰兮,羌何情而愉此!
发,始就道也。萰,力甸切。芊萰,卉木盛貌。脉,征动于不觉也。春物可愉悦,而愁人不为之欣赏。
凌巴丘之洞兮,余甫阅乎南条之荒大。
巴丘,今岳州,其南为洞庭。甫,始也。自巴丘而南,山自黔中东来为南条,崇山复岭,重溪叠涧,风日卉木,与湖北迥异。屈子生长郢都,被窜而来,始识湖南山川之色,宎绵延,不知涯际,举目之悲,触物难已矣。
骇哀吟之宵鼯兮,郁薄霄乎夕叆。虹半隐于丛薄兮,雨中岫而善淫。
此巴丘以南荒大之景也。薄霄,迫天也。夕叆,暮云。中岫,雨止于山半。善淫,易雨而难霁也。
即灵媛之前思兮,惘南狩之所寻。
灵媛,谓舜二妃。南狩,舜南巡。山川荒远,二妃不知舜之所在。望君不见,今古同情。
绵修林之茸兮,洞壑之纷疑。答空响之森寒兮,合嶂沓其如规。耳迥寂其无闻兮,目改观于异色。
茸,草木蒙茸而幽蔽也。纷疑,洞壑屈曲不知涯际也。答空响者,空谷传声相答。沓,亦合也。山色四围,仰窥天如规圆。湘沅之间,西连辰酉,其荒大有如此者。人踪绝而音响寂,但触目苍茫而已。
讵侘傺之足捐兮,悄不知迢递之何极。
去国已遥,山河间之,伫立含愁,安能忘邪!
[汨征]述屈子始迁于江南,览河山之异而兴悲,忧菀积中,更无从而明言所怨。深于怨者,言自穷也。
青林白水敞兰风兮,理前心而益炯。
良时清适,偶然息虑,追惟往事,井井不忘。
既服药之春气兮;又申余以秋颖。谓白日之匪鲜兮,岂苍天之莫正。
姱修既洁,矢心抑靖,可自信不欺者。谗人可毁白日之无光,而苍天岂可罔哉!
拊《云门》之清瑟兮,悼倾耳之独忧。改繁声以申悲兮,介师延而相将。匪将者之为劳兮,邈夷庚于羊肠。
追思进谏之初,举要而约信之,则忽而不察。欲谲谏因机以进,乃言愈长而愈相猜疑。我坦衷直致,而君终惑于险诐之说,不我从也。
袤九州于寻尺兮,亘千岁于昏旦。恢画画以申猷兮,悔曩辞其犹未半。
所谏者,括天下得失之几,尽古今兴亡之理,规恢而条悉之,非不至也。然及今思之,未即追原祸本,以攻发谗佞,不能无悔。盖均之取怨于人,不如直揭其奸慝,如下文所云。
斥气珥于禺中兮,堙洪流于冀野。涉漩洑而濡首兮,洵犹贤夫今者。
禺中,巳位,近天之中,喻君侧左右。冀州首受大河,喻津要为藏奸之主。靳尚之邪,郑袖之煽,悔未直攻之,虽受其摧伤,犹令其奸邪露见而不敢违。
逸征鸟以翾翩兮,溯颢穹而莫执。回风飙而陨获兮,怅行野其何及。
征鸟,题肩,鹞也。不即执奸佞而显诛之,使其犹翱翔于君侧,反乘势以空善类,自悔无及矣。
进不可与期兮,退不可与息。旷嘉会以韬愁兮,谁予侜而自戢。
逸奸佞而未申明其罪,既必不能改而从我,且必求毁我之成谋以误国。早念及此,谁止予而姑容之,能无追悔乎?怀王之初,信任屈子甚至,乘其时而与靳尚辈争死生于一日,事尚可为。如其不克,以身殉之可尔。投鼠忌器,而留祸本以使蔓延,想屈子沉湘之日,必怀此遗憾,故为代白之。
[申理]达屈子未言之情而表著之,想其忠爱愤激之心,迨沉湘之日,申念往事,必有如是者。清君侧之恶,虽非人臣所敢专,而宗臣之义,与国存亡,知无不为,言无不尽,故管蔡可诛,昌邑可废,况张仪靳尚之区区者乎!辄为追惜,无嫌烈也。
凌漳澨兮及晨,邀余目兮天末。
漳,南漳水,入汉,合于江。楚之东迁,自荆北至宜城,浮汉而下,回望郢都,如在天末。
骖崭岏兮,纡荆门之缥渺。滂溏濞兮,遂江流以奰发。崭,床咸切,岏,吾官切,高锐貌。滂,普郎切。溏,音唐。濞,音避。,音派。
山自夔巫西来,至荆门而展,所谓“群山万壑赴荆门”也。江水为山所束,下夷陵而迅流浩荡。此言郢都山川形胜有如此者。
相九州而洵美兮,承灵祚而奄处。
立国之固,自熊绎而始,至熊通而盛,奄有江山,踞九州之形胜。
崇台婥妁以诣天兮,下睨乎广陌之鳞聚。兰春被乎平皋兮,都人怀芳而从之。被罗袿之袨服兮,尚不改乎此容也。袿,音规。
婥妁,同绰妁,亭立貌。登高台,视广陌,人物之盛,虽经丧乱而不损,皆先君生聚之积也。
华灯烜于永夜兮,羽盖飘而阴昼。夫何姣好之婵媛兮,抑雄风之蟉虬。
文物既盛,而武威尤雄长于上国。
吞冥厄以无外兮,卷河鼓而浮天街。旅北斗使挹桂酒兮,固谁昔之所怀。
冥厄,楚塞。河鼓,牵牛星,北方宿。天街,昴毕之间,西方辰度。言北卷中原而收秦也。旋北斗,挹桂酒,代周受命,楚先君之志事如此,岂一郢之不保哉!
逮鸣鶪之未闻兮,芳草荣其如昨。逞余望以流观兮,恣含情之广托。
当未迁之时,江山如故,人物如故,顾瞻佳图,犹可壮王居而规远大。
物无废而不兴兮,羌聊谢夫送目。顾美人之倦游兮,曾不临高以旁瞩!
今之废者,固昔之兴者也。何不可再兴而遽弃之!目送江山,徒留余惜。使顷襄能凭高而回望,其能忍两东门之遽芜乎!
[违郢]
夕弭榜兮中洲,澹淫淫兮安流。风欻兮缘波,明月影兮不留。静不可长愉兮情善疑,怵若危兮落叶之辞枝。苍天幕幕兮四垂,朕何为兮数离?
江次飘零,月明人静,孤危忽警,旧怨难忘。忽尔兴思,幻成良遇,如下文所云。
若有期兮新欢,折琼茅兮赠言。维中庭兮妒者,迥相遇兮旷野。申旦旦以及今兮,涕零零而交下。
若思若梦之间,与君邂逅。避妒者于中庭,别订欢于巷遇。悔前非而申后誓,感极而继以泣。冥思幻成,忘非其真也。
来无踪兮去无秉,思心发兮遗光景。猿啼林兮惝恍,鱼惊波兮溟涬。江上之寂历兮梦梦,悄余眷兮精相从。孰寓形之洵然兮,覆魂投之靡通。
梦,平声。梦梦,无所见也。非有之境,恍惚形成。猿啸鱼跳,惊失所遇。虽形终孑处,而精魄相从,则不信幻成之非实也。
幸旷古兮良夜,轻千里兮命驾。结兰佩兮揽罗祛,驰芳皋兮驱驷马。夫杳霭奚其不可亲兮,几神会之无假。
精魄相遇,随君反阙,倏尔思成,安得遂如此时之心境,而非徒幻想哉?
[引怀]不得已之极思,意中生象。其与君相遇之幻景,固笃志者情中必有之情也。为屈子曲引之。
悲孤绪之独荣兮,旷千秋而无与。晋谋古而不获兮,奚凡今之可诉?
古人于我,或事同而志异,或志同而事异,尚不可谋,况今之悠悠者。屈子之孤忠所为无耦也。
二士行歌于首山兮,未夙谟夫商邑。百里望哭于殽崟兮,追虞谏其何及。刳比干于一丘兮,待殷殄而始封。抉子胥于吴门兮,盼于越之凌江。言虽售而志残兮,要忘亲而迩怨。引愤毒于黄泉兮,操余言以为券。诚弥缝其终窘兮,轨有偾而必由。陨萧艾于繁霜兮,匪芳桂之所求。
夷齐避纣而不为谋,百里奚哭秦师而不谏虞公,皆先事之未尽者。比干之墓,受封于周,非比干之荣也。子胥悬眼以望越兵,愈违其初志矣。然则屈子身死言验而楚亡,郑袖膺妲已之诛,靳尚蒙宰嚭之戮,岂其所愿乎!乃至采薇行歌,终饿西山,亦非己所欲。此古人所不可与谋者也。
鸟将飞而遗音兮,顾青林而息羽。
策士谋臣,知楚之不可有为,则去而之他国已耳。
鱼沉冥以呴沫兮,憺忘情于洲渚。
若庄周、荀卿之流,皆楚人也。全身远害,退隐已耳。渔父鼓枻之歌,且欲己之置安危于罔恤。
丰草靡于江干兮,怀零露之新滋。
昔日芳草,今为萧艾,且附奸佞以求荣矣。
乔木荣于崇丘兮,冀雰霰之后时。
故家旧臣,侥幸苟安,不能远虑。凡此皆今人之不可诉者也。
高天广陌之夐夐兮,玄冬闭而不泄。谅俯卬之无与酬兮,韬郁陶以永世。
卬与仰同。上下相蒙,幽闭无复生之气。己独有心,谁可与相告语?埋忧地下,随逝水以东流而已。
[扃志]扃,闭也。孤情自述,不与古人同调,而举国无同心之侣。缄闭幽贞之志,千古而下,犹有谓其忠而过者,谁与发屈子之扃乎?
耿元夜之穆清兮,今者愔愔而寤余。邈登天其无畔兮,嘉余魂之安驱。
寒夜萧清,一念忽兴。神驰楚塞之外,而所以雪耻振威西吞殽函者,皆若惟我之驱驰而得志者然。
余储奇服以遐征兮,纷仿佛而袭之。左葳蕤之翠羽兮,右离褷之星施。
张楚破秦之策,夙所位置,若在目前。
发丹阳之故宫兮,首商于而问道。夏旌旖旎而前征兮,余又申之以鹭。介三青鸟以先鸣兮,诛凤皇于西母。诡逢迎而中变兮,余怒叱夫蜚廉之蚴蟉。
此下言兴师讨秦之次第也。诛凤皇于西母,诘怀王不返之故,使自服罪。意秦人多诈,必伪请和以诱我,叱风伯使勿迟回。不听其甘言,而决于致死,乃可以逞志。
升密云其未半兮,彗荧荧而西弛。觐太乙之婉存兮,责余驾之不驶。
以誓死之气,与秦争存亡。兵甫交而秦可破。夺武关,临渭水,秦且西溃。逮怀王之未死,迎之以归,当喜极而嗔,怨其不速也。
两龙抃而南回兮,顾丰隆之未怠。
怀王虽返,秦罪未足以惩,则怒不容于中止。
惩蓐收之善淫兮,霁九嵕之晻霭。涤三危之宿曀兮,憇崆峒而息辔。
蓐收,西方神。九嵕山在武功。三危在肃州。崆峒在固原,秦极西境也。秦人积怨于天下,如秋霖之害良稼。诛其君,吊其民,息天下之祸,如涤阴翳而睹青天,讫于西极而后已。
容成嬺以徕下兮,唁余劳之已艾。
容成,崆峒之仙者。设为相劝之辞,言用兵之已勤。
日浮云不可为期兮,白日中其易倾。龙虯螑其且蛰兮,凤翩翩而不宁。排霄路之缤纷兮,又安得夫玉山之嘉颖。“螑”,许救切。虯螑,龙伸颈低昂貌。
颖,禾穗也。或以胜不可久恃,欲罢兵而退保成功。廓清大定,惟天所授而不可遽望。相为劝止,盖亦物论之有然者。而积愤初申,固难自抑,如下文所云。
余填膺而申答兮,怀万年而一逞。鸾族凤以孪生兮,枭屡攫而永惎。指昊天以奋飞兮,惧日月之我迟。“孪”,音恋。
己与楚为同姓之亲臣,秦人之怨,辱及宗祧,特憾日月之不速,岂患虔刘之已过哉!
轻蹇产之云逵兮,愤间关之梁辀。骛飙风而凌浮焰兮,夫何倒景之足忧!
志苟能遂,何谋远之恐不逮而功高之足危哉!愤之已深,筹之已夙,故其静念而若将为之者如此。
[荡愤]楚之势不两立者,秦也。百相欺百相夺者,秦也。怀王客死不共戴天者,秦也。屈子初合齐以图秦,为张仪靳尚所阻,愤不得申。放窜之余,念大仇之未复,夙志之不舒,西望秦关,与争一旦之命,岂须臾忘哉!事虽没世不成,而静夜思之,炯然不昧,若蹀血咸阳,饮马泾渭,无难旦夕必为者。聊为达其志,以荡其愤焉。
献岁发春兮,荃茸茸其始稚,抽盈盈之微荣兮,孰飘风之可试。
顷襄冲弱嗣立,国家多难。念其孤昧,可为寒心。
皇天不仁兮,白日淹而西颓。夕月孤清兮,怛浮云之群飞。
怀王西客咸阳而不返,国无生气。小人复群聚于嗣君之侧,必欲拥孤月而蔽之。
邅茕茕其骀荡兮,脉亭亭其谁诉。美人岂其无俦兮,介良媒而屡误。
国势孤危,无有忧恤之者。夫岂无人之可任哉?所求非贤,则舍西施而聘嫫母矣。
蕙托荃以同畦兮,荂与稿之相连。戒秋霜之凛冽兮,誓嘉会于百年。
唯己与君,恩属一本,荣枯与共。故切危亡之忧,而思保国以长存。
鸱鸮戾于阴雨兮,吟公旦于东国。五子悲讴于洛汭兮,怊有求而弗获。或流哀而必动兮,或皇皇而弗庸。余雅不谋夫判合兮,维灵修之梦梦。怊,鸱昭切,怅恨也。梦,平声。
周公作《鸱鸮》而成王悔悟,五子歌洛汭而太康终迷。然则忠言不用,国必危亡。余岂以用舍为忧,君不悟而无救正之者,是足伤也。
夙密迩于兰皋兮,旦搴芳而夕进。回曼睩其犹荧兮,矧千里之迷津!
当怀王之世,日在君侧,忠言日告,且荧眩于邪佞,今远窜千里之外,君孤迷于上,更孰与诏之?
飘女桑之季叶兮,哀弱丧之便娟。下临浩汗之无地兮,上而无天。怵不可以终夕兮,吾将奚望以久延?
季,稚也。冲人孤立,盈廷昏昧,念其惝恍无托,阽危无辅之惨,终不足以图存,而亦奚以生为也。
[悼孑]悼君侧之无人也。虽被迁窜,而所隐省者惟君。《七谏》以下忿怀才不试而诋君者,固不足以知屈子之心矣;若夺禄位,罹厄穷,而悻悻自沉于渊,则岂非好勇疾贫之乱人哉!
承荣光于有绪兮,卬玄鬒而善容。侥妩媚其无与仇兮,遑嫭忌而始工。
身为世胄宗臣,且内美修能之可表见,若持禄容身,岂患不得君而显,奚必与人竞是非以希得志乎?
亮兹情之莫蔽兮,素与黝其不相凌。荃同芳其犹迷兮,又奚况夫背憎。
君子不待排小人而始显,此皎然易知者。如黑能污白,白不妨黑。乃怀王既知任己,终且见疑,则背憎之奸,疑忌而攻击之,抑且如之何也。
药与葹之争荧兮,辂栈车之相触。玉抵其必毁兮,熠耀固掩乎华烛。捐盛年之煌扈兮,殉奄息于既耄。辱干将以刜石兮,夫唯灵修之悼也。刜,音弗。
熠耀,鬼火磷也。煌扈,壮盛貌。奄息,奄奄之息。君子固不屑与小人争,争必为小人所伤。夫岂不知远引以避其毒哉?大谋不定,君且身危国削,悼君之陷溺,故辱玉以抵,知祸及而不避。
少师馘而随延兮,恫皇天之不遄怒。箕子狂而辛殄兮,凄行歌以何补。
能早殄奸人,则楚尚可延,故不惜与竞而受祸。如其不然,徉狂以免咎,虽他日哀歌麦秀,亦无救于灭亡,则爱身全道之说,固非心所安也。
企汉东而申息兮,鼯狌昼啼于丛薄。高台夷以成蹊兮,憯不满朝鞠人之溪壑。羌自瘵而庸违兮,审偾踣之必谌。眕,音轸,目所止也。
日蹙百里,故邑丘墟。奸佞之欲,尚不知厌。自亡自毁,知其必然矣。
已矣夫!方将之不可念兮,聊息乎长夜之曾阴。
旋踵之覆败,不堪回念,唯决从彭咸,赴江流,俾不见闻已尔。
[惩悔]君心邪正之分,社稷存亡之介,虽不屑与匪人争,而触权奸以死,无所悔也。
洞庭之南兮,湘流。危岑厜嶬兮,青冥无极。悲风飒兮枫林幽,夕雨亘兮秋草积。,古伯切。厜嶬,音追彛。
沅湘之南,山川景物之惨淡有如此者。幽魂往来于其间,益增凄怆。
敞苍天之穹窿兮,魂渺渺其谁寄。引万年于无终兮,幂四表而焉至。
沉湘之后,神无所栖,能无飘散无归之怨乎!
日长逝而不留兮,固荡散其匪今。就沆瀣于穷北兮,邀归云而复南。神与魄之不相守兮。光与容违。仅耿耿之若存兮,畴昔相知。
虽当未死之日,而忧国怨深,忘生志定,神去魄而心目之光不著于形体,久矣。唯此耿耿若存之心,不随消散,则沉湘以后,神魂飘忽于往来,心知其亦如此而已。
营飘飖其莫羁兮,精滒弱其不固。愤连蜷以轮囷兮,恐伤余之雅度。滒,音戈。
营,魂也。老子曰:载营魄。家国之怨,郁而不散,将为白虹,将为青珥,而素心淡漠,不欲其然,则亦从容阐缓于两间耳。
白日夕沉兮,星汉高寒。谁竢余兮,神导余以漫漫。言不可理兮,心不可将。胧胧其若有明兮,指郢路之苍茫。辽戾滉瀁兮,荡斥八埏。谁与旋归兮,娱美人之暮年?
清宵寒夜,耿耿若存者,既离物孤游,唯不昧之忠忱,犹依宗国。念已长辞君所,则谁为悯乱忧倾,辅君于式微者?死而不忘者此尔。
志今夕兮,逝无与迁。郁勃欿以愤兴兮,遗孤炯之流连。
决志一死,无所复待,遗此孤忠,长依君侧。君虽莫我能知,而矢志于泉壤者固然,此屈子之所以为屈子也与!
[遗愍]此绝命之遗音也。自言既死以后,其神爽有如此者。故安死自靖,怨诽而不伤。
《楚辞通释》卷末终
《楚辞通释》全书终 船山遗书(全1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