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娲登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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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女娲登坛
死对头
重见天日的女娲,样子并不好看。
我们这里说的“女娲”,在欧洲被叫做“维纳斯”。她们是一些考古发现,即原始民族塑造的母亲神像。其中最古老也最代表性的有两件:一件是法国出土的浅浮雕,叫“洛塞尔的维纳斯”;另一件是奥地利出土的圆雕,叫“温林多夫的维纳斯”。她们的岁数,都在二万五千年左右。
后来,越来越多的“维纳斯”在世界各地相继出土,以至于在法兰西西部到俄罗斯中部之间,形成了一条延绵1100英里的“维纳斯环带”(venus zone)。 注释标题 请参看易中天《艺术人类学》。
当然,这是西方人的命名。如果愿意,也可以叫“洛塞尔或温林多夫的女娲”。咱们自己的“维纳斯”则在山海关外的红山文化遗址出土,一共两件,年龄大约五千多岁。
抱歉打扰了,老奶奶们!
唤醒这些女娲或维纳斯的不是王子之吻,而是考古队的锄头。事实上,她们恐怕也不好意思叫做睡美人。没错,这些雕塑作品无一例外的都是裸女形象,乳大、臀肥、性三角区线条明晰,却一点都不性感。她们或者面目模糊,或者表情呆板,或者头部低垂,或者双臂萎缩,或者腹部隆起,或者全身肥胖,或者双腿变成了一根细细的棒子,根本就没法跟古希腊那断臂的维纳斯相提并论。
至于咱们那两位老祖母,干脆就是孕妇。
显然,这不可能是性爱之神夏娃,只可能是母亲之神女娲。乳大意味着奶多,臀肥意味着善育,性三角区线条明晰则意味着孩子从那里出生。安纳托利亚(Anatolia)的一尊撒塔尔·胡尤克女神像,就明明白白是在分娩。
这是一尊撒塔尔·胡尤克分娩女神像,出自约公元前6000年的安纳托利亚。杰克·佩奇根据詹姆斯·梅拉特的画所作。
安纳托利亚又叫小亚细亚,在今天的土耳其境内,欧洲那条“维纳斯环带”之南,跟出土“女娲”的我国内蒙古赤峰市倒是同一纬度,堪称无独有偶。看来,豆蔻年华体态玲珑的待嫁少女,在远古时代并不招人待见。史前艺术家们情有独钟的,是强健壮硕能怀孕会生育多子多孙的母亲。 注释标题 请参看雷·肯拜尔等《世界雕塑史》。
不过也有例外。
例外是在摩尔达维亚地区的维克瓦丁茨发现的,那是一尊属于晚期库库泰尼(Cucuteni)文化的黏土小塑像,全身赤裸,两腿修长,腰肢纤细,阴部明晰,十分性感。似乎可以猜想,她一定会让看惯了孕妇的考古学家眼睛一亮。
这位难得一见的漂亮女神,是在一个小女孩的墓中被唤醒的,并被命名为“白夫人”。她的造型,则被解释为“躺在那里等待埋葬”,以及“生命将随着死亡到来”。 注释标题 摩尔达维亚在东欧,位于喀尔巴阡山和普鲁特河之间,包括今罗马尼亚东北部、摩尔多瓦、乌克兰的局部地区。关于“白夫人”塑像的情况,见戴维·李明《欧洲神话的世界》。
没错,她是死神。
摩尔达维亚的维克瓦丁茨墓地发现的黏土小塑像,俗称白夫人。
死亡女神,是女娲和维纳斯们的“死对头”。
母亲神的死对头当然得是另一种样子。但,生育女神肥胖臃肿,死亡女神身材曼妙,却让人大跌眼镜。原始人为什么要这样塑造他们的女神,定要弄得“生不如死”呢?是审美观不同,还是价值观相异?难道美丽是危险品,粗笨反倒是可靠的?或者我们眼中的性感魅力,对于他们来说不但毫无意义,还必须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没人知道。
也许,他们就像汤加人,以胖为美。也许,他们当中早夭的少女,从来就不曾有过身孕。这都是有可能的。一个少女好不容易才长大成人,还没来得及做母亲就死于非命,请问还有比这更让原始人无法接受的人间悲剧吗?
那好,死神就该是这副模样。
这其实是一种觉醒。的确,意识到自己终有一死,是人类进化的最早成果;对死亡的恐惧,则是人类最普遍和根深蒂固的本能。是啊,谁能承受入墓前的战栗,谁能想象不再醒来的长眠。死神曼妙身材的背后,是夜半惊魂。 注释标题 见卡尔·萨根《伊甸园的飞龙》,卡西尔《人论》。
何况那时的人类多么弱小,生命又多么脆弱,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自然的灾难,意外的事故,野兽的伤害,敌人的攻击,片刻之间就会夺人性命。谁都不知道性感美丽的死亡女神,什么时候会抛来媚眼,送去飞吻。
实际上,原始人类的死亡情况已无法统计和描述。能够知道的,是许多有着高度文明的古老民族,比如玛雅人和我国四川三星堆文化的创造者,都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那些手无寸铁的原始民族,恐怕更加朝不保夕。
于是,亲人尸骨前,是流干的泪水;突然袭击时,是无助的目光。然而也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哭泣之后,理性的精神也在闪耀和升腾:哭是没有用的,怕是不必要的,重要的是想方设法活下来,并把种族延续下去。
置于死地而后生。丧钟敲响之时,号角与战鼓齐鸣。原始人下定决心,要跟死神打一场拉锯战。
女娲诞生了。
葬礼与赞美诗
女娲诞生于一个不解之谜—— 死亡。
实际上,自从心智初开的人类意识到自己终有一死,这个问题就一直在困惑着他们。人既然活着,为什么要死,又为什么会死?人死以后,到哪去了?他是在到处流浪,还是已重新定居?不辞而别的他,还会回来吗?
这其实是在问:什么是死亡?
对死亡最直截了当的理解,当然就是“我没了”。问题在于,明明白白存在的“我”怎么会没了,又怎么能没了?“我没了”这件事,我知道吗?如果我知道,那么我还在;如果不知道,又怎么证明没了的是我,不是别人?
这可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
结论也只有一个:我还在,只不过换了地方。
换地方是可以的,也是可能的。因为在原始人看来,所有的存在,花、草、鱼、鸟、蛇、牛,当然还包括人,都有灵魂,叫“万物有灵”。肉体,则是灵魂寄居的地方。既然是寄居,就有可能搬家,因为帐篷总会被拆掉。肉体拆迁就是死,灵魂搬家就是转世。或者说,死亡就是灵魂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就像游牧民族的转场。
灵魂是个流浪汉,命运叫他奔向远方,奔向远方。
万物皆有灵,灵魂可转世,这可能是最原始的人生哲学。当然,怎么转,是转到冬窝子还是夏牧场,是立地成佛还是做牛做马,要到很久以后才能由宗教来回答,原始人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如果灵魂不过换了地方,那我就没死。
女娲的名字,最早出现于《楚辞·天问》,但没有说是蛇还是蛙。所谓“人头蛇身”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图画形象,最早见于汉画像石。在后世的理解中女娲和蛇、蛙的关联,正是“万物有灵”的表现。
很好!这足以对付死亡,战胜对死亡的恐惧。因为它意味着一种信念:人其实是永生的。肉体可能会消失,但灵魂不死;个体可能会倒下,但族群不亡。集体和同类的生命将接力赛一样延续下去。反正一个灵魂离开了故土,就会马上找到新居。因此,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开始。
这就要做两件事,一是安顿,二是礼赞。
被安顿的是逝者。
安顿逝者是天经地义的。这不仅基于对他们的留恋和尊重,也基于灵魂不死的观念。因此,旧石器时代的尼安德特人(早期智人)和山顶洞人(晚期智人)都有墓葬,也都有随葬的工具、食物甚至首饰。那意思也很清楚:灵魂既然上路,就得带点干粮;逝者其实没死,随时都能回来。
这就不但要有随葬品,甚至还要做成木乃伊,或者由巫师招魂。反正,葬礼必须举行。古埃及贵族的坟墓里,甚至会有上好的葡萄酒,以便他们开怀痛饮,或举办酒会。
被礼赞的则是女人。
赞美女人也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女人是生命之源,是灵魂新居的建设者和创造者,还最不怕死,至少不怕流血。她们每个月都要流血,也没死。哪怕生产的时候要出血,也不过是让新的生命接受了一次特别的洗礼。
显然,生与死,秘密都在女人身上。
只有女人,才掌握了人世间的“一号机密”。
这就必须礼赞,必须崇拜,必须用雕塑、绘画、搭建祭坛等方式,把女人和女性生殖器特别地制作出来。最著名的例子,有云南剑川的“阿央白”,红山文化遗址的祭坛,以及大批的“维纳斯”和少量的“白夫人”。
母亲神多死神少,并不奇怪;前者丑后者美,则也许是反其道而行之。土家族,不就是婚礼时泣不成声,谓之“哭嫁”;葬礼时手舞足蹈,谓之“跳丧”吗?但可以肯定,无论美丑生死,都取决于女人,也只能取决于她们。
因此人类最早的神,清一色的都是女神。
甚至直到希腊时代,也仍有大量女神:天后赫拉,冥后珀尔塞福涅,灶神赫斯提娅,大地女神盖娅,爱神与美神阿芙洛狄忒,智慧女神雅典娜,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青春女神赫拍,胜利女神尼姬,正义女神忒弥斯,记忆女神摩涅莫绪涅,丰产女神德墨忒尔,海洋女神欧律诺墨。 注释标题 但在我们民族,主神中的女神只剩下女娲,其余为次神,甚至妖。
爱琴海,莫非是女神之乡?
正是如此。在一个属于迈锡尼(Mycenae)之前米诺斯(Minoan)文明的克里特(Crete)印章上,人们看到这样的场面:乳房丰满的女神高高站在世界之巅,骄傲地举起一条蛇,向世人炫耀她的君临天下;身材健美的青年男子站在下面崇敬而兴奋地欢呼,阴茎雄起,蔚为壮观。 注释标题 米诺斯是爱琴海地区的古代文明,出现于古希腊迈锡尼文明之前的青铜时代,约存在于公元前3000年至前1450年。该文明的发展主要集中在克里特岛,突出特点是崇拜女神而非男神。请参看戴维·李明《欧洲神话的世界》。
克里特印章展示。
这既非色情,更非淫秽,也非游戏或胡闹,而是一种极其神圣而庄严的仪式。在此仪式上,勃起即致敬。雄壮勃起的阴茎,是生命力的体现,也是女神的赞美诗。
这种仪式,就叫“生殖崇拜”。
蛙女神
生殖崇拜是女娲的杰作。
女娲是一只大青蛙。
不对吧?传说中的女娲不是蛇吗?在《山海经》,在画像石,女娲和下一章将要讲到的伏羲一样,都是半人半蛇,而且蛇尾还缠绕在一起,分明是准备传宗接代的意思。
更何况,只有蛇才会最终变成龙,蛙就不行。如果女娲是蛙,龙的传人岂非成了“蛙的传人”?
女娲怎么会是蛙?又怎么可能是蛙?
因为本来就是。娲,今人读“蛙”,古人读“呱”,正是青蛙的声音。有人说这个字读蜗,因此是蜗牛。其实蜗牛的蜗古音也是“呱”。可见娲就是蛙,女娲就是女蛙,只不过是伟大的、神圣的、创造生命的神蛙或圣蛙。 注释标题 娲的读音,《汉语大字典》称:《广韵》古华切,平麻见。又古蛙切,《正字通》音蛙。歌部。蜗牛的蜗,古华切,平麻见。又古蛙切。歌部,跟娲的读音一样,也是“呱”。为此,我请教了李蓬勃先生。李先生答:娲和蜗,声符相同,古音也的确相同(见母,歌部),但没有意义上的关联或文字通用的证据。如果“读如”只是标音,无误;若是探求语源或通假,无据。
这样的神蛙或圣蛙,当然不能写成青蛙的蛙,必须特别创造一个字,专门用在她身上。这就是女娲的娲。这个字除了为女娲命名,没有别的用处,可见是特创的。尽管我们还没有发现这个特创字的甲骨文和金文,但在南太平洋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蛙人图上,却可以依稀看见她当年的风采。
这里面,又哪有一丁点蛇的影子?
更何况,只有蛙才可能造人。龙和蛇,都不会。
那么,蛙又怎么会变成蛇?
此图来自大洋洲巴布亚新几内亚,图中形象均为生殖崇拜象征。其中鱼、蛙、花象征女性生殖崇拜,鸟象征男性生殖崇拜,详见本卷后面几章的论述。画面主体形象是蛙人,可看作“大洋洲的女娲”。
因为有人暗地里做了手脚,时间不晚于汉。
实际上,蛙也好,蛇也罢,在原始社会都是生殖崇拜的象征物,而生殖崇拜其实是逼出来的。原始人寿命极短,尼安德特人平均不到二十岁,山顶洞人没谁能活过三十。既然活不长又死得快,就只能生得多,难怪女娲不惜抡起藤条沾上泥浆甩。毕竟,能对抗高死亡率的,只有高出生率。在与死神的搏斗中,这是最实在的一招。
然而这真是谈何容易。谁都知道,并非每次性交都会有结果,生男生女也全凭运气。看来,冥冥之中另有一种神秘力量,在左右和掌控着命中率。对这样的力量,岂能不恭敬有加顶礼膜拜,又岂能不想方设法弄到自己身上?
膜拜的目的是获取,获取的方法是巫术。巫术的规则是相似律和接触律,比如胆大妄为就叫“吃了豹子胆”,韬光养晦就叫“夹起狗尾巴”。这种文学修辞其实是巫术遗风。要知道,原始时代的战士,是当真要吃豹子胆的。
获取神秘的生殖力量,也如此。
于是女娲和她众多的姐妹,便在世界范围内雨后春笋般地被创造出来。这是对女性生殖能力的直接崇拜,而且这种崇拜是实用主义的,目的就是要多生孩子。因此,隆起的腹部是她们的骄傲,丰满的乳房是她们的勋章,荷塘的蛙鸣是她们的《欢乐颂》,水里的鱼儿则是她们的万千化身。
没错。鱼和蛙,频繁出现在新石器时代的陶器上。
这是一些令人过目不忘的形象,或写实,或写意,或抽象,或便化(简约化变形),形成序列,蔚为大观。尤其是半坡的鱼纹和马家窑的蛙纹,形神兼备,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你看那一排排并行的鱼儿,气势是何等的磅礴;你看那划水中成长的幼蛙,身姿又何其优雅和从容。 注释标题 请参看郑为《中国彩陶艺术》。
不必为此感到惊异。毕竟,那里面投射了原始先民浓浓的情感和深深的祝福。因此,每当我们凝视这些远古的神秘图案,扑面而来的便是潮乎乎的生命气息。
是的,那些鱼。是的,那些蛙。
此致敬礼!你们这些生殖崇拜的文化符号。
万寿无疆!你们这些女娲的绶带和徽章。
但,为什么是它俩?
因为长得像又生得多。鱼和蛙,确实能给心智初萌的人类以太多的联想。鱼唇跟阴唇,不都是开开合合吗?青蛙跟孕妇,不都是大腹便便吗?不信去看姜寨一期的双鱼纹,简直就是女性生殖系统的生理解剖图。
何况鱼子又何其之多啊!青蛙也是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这难道不意味着旺盛的生命力?所以,庙底沟的蛙纹便特地在腹部画了很多点,马家窑的蛙纹还标明了产道口。
实际上,从蝌蚪到幼虫,再到成形的蛙,在彩陶纹饰中应有尽有。这当然绝非偶然。何况还有花纹。事实上,花就是植物的生殖器,果则是植物的后来人。所以,姑娘好像花一样:含苞欲放是新婚之夜,豆蔻年华是待嫁之时。
春暖花开的季节,鱼游蛙鸣,生机勃勃。
甘肃出土马家窑类型蛙纹,特地画出了产道口,而且产道口在中医学上就叫“蛤蟆口”。
新石器时代遗物,陕西临潼姜寨遗址出土。
从中不难看出蛙纹的全面性和丰富性,据郑为著《中国彩陶艺术》。
有花,有鱼,有蛙,女性生殖崇拜的文化体系完成。鱼象征着女阴和受精;蛙象征着子宫和怀孕。难怪姜寨一期那个陶盆内壁,竟会画了两对双鱼和蛙纹。这是一整套生殖系统。掌握了这套系统,就能像迦太基统帅汉尼拔(Hannibal)访问罗马一样,叩响生命之门,并长驱直入。 注释标题 鱼是女阴的象征,最早被闻一多先生发现,后来被李泽厚先生暗示,最后被赵国华先生道破天机。本书关于花、鱼、蛙作为女性生殖崇拜象征物的意义,均引自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略论》。
死亡线上走投无路的人,绝处逢生。
也许,这就是女娲的身世之谜——女娲就是女蛙,是主管生育的蛙女神,也是率领我们迎战死亡的胜利女神。她老人家是蛙,我们的孩子才是娃。娃娃落地,呱呱而鸣,于是荷塘之中月色之下,便是一片生命的交响。
死神,你听见了吗?
月亮不说
听见了这蛙声的,是月亮。
没错,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月亮与爱情和婚姻有太多的关系。实际上,它也是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物。引起原始人类联想的,则大约是灵长目动物共有的月经。女人有了初潮才能怀孕,怀孕以后立即停经,闭经之后则不再有生育能力。凡此种种,岂不证明月亮与生儿育女有关? 注释标题 科学家发现,月经是灵长目动物的唯一共性,请参看郑也夫《文明是副产品》。
显然,月亮知道女人太多的秘密。
造物主发明女人,跟月亮应该不是同一时刻吧?却不知道二者之间,为什么竟会有那么多的相似和关联。月经一月一次,这就是关联;肚子有盈有亏,这就是相似。月亮就像巨大的青蛙或伟大的孕妇。圆了,是正在怀孕;扁了,是刚生孩子。生出满天星斗的月亮,又岂能不是神蛙?
代表月亮的这只神蛙就叫蟾蜍。它或者在月亮中,或者就是月亮,甚至就是补天的女娲。姜寨出土的彩陶上,有一个腹部布满斑点的蛙形图案,就是她的形象。那些原本表示多子多孙的斑点,后来就成了补天的石子;而用来代替擎天支柱的所谓鳌足,则实际上是蛙腿。
女娲,其实是牺牲了自己,才成全了我们的。
一只巨大的青蛙,四条蛙腿支撑起残缺不全摇摇欲坠的天穹,身体中孕育已久的生命力在瞬间爆发,宇宙大爆炸般地化作满天繁星,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伟大!难怪月亮的面孔会生铁般地又白又冷,那是因为产后大出血。这可比仅仅把诺亚方舟恩赐予某些特权人物,要伟大得多!
这就是女娲的星空,它同样充满疑团。
众所周知,肚子有规律地膨胀和缩小,月亮、青蛙和女人都会,太阳和男人则不会。一个月来一次的月经,男人也没有,跟太阳就更没关系。因此,月亮神就该是女的,太阳神当然是男的,比如古埃及的月亮女神贝斯特,古希腊的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后者在罗马神话中叫狄安娜。 注释标题 太阳神和月亮神的性别,世界各民族并不完全一样,这里暂不讨论。
据四川郫县出土一号东汉砖室墓石棺。
如此看来,我们民族的月亮神就该是女娲,太阳神则该是下一章将要讲到的伏羲。伏羲和女娲,在民间传说中是兄妹或夫妻。伏羲手上捧着太阳,里面有一只太阳神鸟;女娲手上捧着月亮,里面有一只月亮神蛙。
这不就是中华版的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吗?
然而在文献资料中,我们的太阳和月亮都是女神。太阳神叫羲和,月亮神叫常羲,还居然都是帝俊的妻子。帝俊据说就是五帝之一的帝喾(读如酷),甚至就是舜。这就更是一笔糊涂账。再说了,羲和、常羲、伏羲,这三个“羲”有没有关系?如果无,为什么?如果有,是什么? 注释标题 羲和,见《山海经·大荒南经》;常羲,见《山海经·大荒西经》。帝俊就是帝喾,甚至是舜,见袁珂《中国古代神话》。
没人知道。
这里面隐含的信息很重要。
首先,太阳是男性的,月亮是女性的。其次,太阳和月亮都是女神所生。这就告诉我们,生殖崇拜有男有女。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物是月亮,男性的就是太阳,而且,对母亲和女性的崇拜一定在先,太阳也只能是女神的儿子。
月亮有十二个也不奇怪,因为一年有十二个月。太阳有十个却没有过硬的道理,所以多余的九个要被消灭。这也是后面要讲述的故事,要破译的密码。现在只能肯定,我们民族的太阳神和月亮神,不是羲和,不是常羲。
那么,后羿和嫦娥呢?
不好说。
后羿射日,嫦娥奔月,两个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简单地说,就是羲和生下的十个太阳,原本是轮流上岗,一天只出现一个的。然而不知为什么,从某天开始,它们全部出现在天空。后羿只好射下九个,才拯救了人类。然而这位英雄的妻子嫦娥却偷吃仙药,离开后羿飞到月亮里面去了。 注释标题 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均为民间神话传说故事,其中细节及学术界的争议,比如嫦娥的丈夫究竟是后羿还是大羿等等,这里不讨论。
故事梗概,大约如此。
看来,嫦娥与月亮,后羿与太阳,确有关系,却恐怕不是太阳神和月亮神。道理也很简单:嫦娥如果是月神,为什么要奔月,难道她原本不在那里?同样,后羿倘若真的是太阳神,又为什么要射日,难道他跟自己过不去?
这又是一个文化之谜。
要破译这个密码,我们民族的神话传说已不够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只有他山之石,才能攻玉。尽管后羿的疑团要到本书第六章才能水落石出,但至少,我们可以先借助旁证和推理,揭开嫦娥的身世之谜。
因此,有必要传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出庭作证。
作证还是作案
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其实也都有案在身。
众所周知,阿尔忒弥斯和阿波罗,都是宙斯跟暗夜女神勒托的孩子,而且是孪生。这倒是说得过去。万神之王要给暗夜以光明,当然要一次性地生出月亮和太阳。阿尔忒弥斯作为月亮女神也没问题。她出生的时候,眉心便嵌着耀眼的月亮,左手拿箭右手拿弓,全身闪耀着圣洁的光芒。
阿波罗的太阳神身份却大为可疑。因为真正的太阳神是赫利俄斯,阿波罗只是光明之神。但,既然如此,他的眉心又为什么会嵌着耀眼的太阳?
也许,他至少是半个太阳神。
或者说,有人希望他是。
这里面显然有文章。
事实上,阿波罗必须成为太阳神,才能与阿尔忒弥斯成双成对。然而他俩究竟是兄妹,还是姐弟,希腊人自己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种版本说,阿尔忒弥斯出生后,便充当了母亲的助产士,帮助勒托生下了阿波罗,所以她又是接生女神。另一种版本则说,阿尔忒弥斯那修长曼妙的躯体,其实是阿波罗出生后,用自己的手牵出来的。
额头闪光的太阳哥哥喷薄而出,坚强有力的手牵出体态玲珑的月亮妹妹,画面感确实很好。
但,这是作证,还是作案?
作案。
因为太阳绝不会升起在月亮之前。
事实上在远古文化系统中,太阳和月亮是两种符号,也是两个时代的象征。太阳代表雄性和男人,月亮代表雌性和女人。那么,人类最先崇拜的,是哪种生殖力量?
雌性。因为所有人都是女人生的。
因此最先亮相的,也一定是女性的文化符号。这些文化符号包括鱼、蛙、月亮,还有大地。有了象征母亲和母性的大地,才会轮到种子和种子的携带者,即雄性或男人,以及他们的象征物,包括下一章要讲到的鸟、蛇、太阳。 注释标题 大地在中西方都是女性的,比如希腊的盖娅和中国的坤卦。
所以,作为月亮女神和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一定出生在前;作为光明之神和文艺之神,以及“准太阳神”或“伪太阳神”,阿波罗一定在后。也就是说,当阿尔忒弥斯驾着月之车飞过天际穿行丛林时,眉心嵌着太阳的阿波罗,应该还在娘胎之中。两个版本并存,说明真相没有完全被遮蔽。
同样,手捧月亮的女娲一定在先,手捧太阳的伏羲一定在后,羲和与常羲则要到伏羲出生之后才被追认。女娲也不可能是伏羲的妹妹,更不可能是蛇,只可能是蛙。
以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为主题的古希腊陶杯图案,原物现藏于法国卢浮宫。
阿波罗、阿尔忒弥斯兄妹的想象图,阿波罗牵出了妹妹。方佳翮绘。
蛙变成蛇,显然是有人做了手脚。
侦破此案并不难。找到相关利益人,就能发现犯罪嫌疑人;看谁能够从中渔利,就能知道犯罪动机。
那么,女娲变成蛇,对谁最有好处?
伏羲,或伏羲的粉丝和接班人。道理也很简单:如果伏羲和女娲都是蛇,那么,谁先谁后就说不清,后来者也就可以居上。比方说,把伏羲说成女娲的哥哥。就连那些不得不承认女娲为“三皇”之一的,也要把她放在伏羲之后,排名的次序是:伏羲、女娲、神农。 注释标题 见《风俗通义·皇霸》引《春秋纬运斗枢》。
伏羲在前,女娲在后,又有什么意义?
证明男尊女卑天经地义。
这事非做不可。前面说过,夏娃也好,女娲也罢,包括现在说到的伏羲,都并非确有其人,更不是单个人,而只是符号和代码。夏娃代表原始群,女娲代表母系氏族,伏羲代表父系氏族。但,进入伏羲时代后,社会性质就变了。如果不确认男尊女卑,男权社会又岂能延续至今?
因此,必须给女娲动手术。犯罪嫌疑人,则八成是鼓吹男权社会纲常伦理的那些家伙。只不过,他们做贼心虚手忙脚乱,还是留下了无可辩驳的证据——在几乎所有的画像和造像中,女娲手中都是月亮,伏羲手中都是太阳。
何况那月亮里,还明明白白有一只蟾蜍。
这可是铁证如山!
蛙女神,又岂能是蛇妹妹!
但,能够给女娲整容,则说明世道变了。事实上,父系社会是男人的江湖,他们当然有能力也有权力篡改历史,把原本就语焉不详的神话弄得更加似是而非。于是一切都颠倒过来,女娲和伏羲成了兄妹,嫦娥和后羿成了夫妻,后出生的阿波罗也变成了阿尔忒弥斯的哥哥。
这种世界性和历史性的错乱,恐怕没人能够纠正。
嫦娥,也只能选择私奔。
嫦娥的私奔
嫦娥奔月,应该是在女娲被人暗算之后。
故事很简单:后羿从西王母那里得到了不死之药,却被嫦娥一个人吃了。由于用药量过大,长生不老便变成了肉体飞升,青云直上的嫦娥也只好永远地留在了月宫里。
奇怪!两人份的药,她为什么要独吞?
版本很多,其中一种是被逼的。当时,后羿的徒弟逢蒙前来偷药,还要杀人灭口。情急之下,嫦娥只好将那药赶紧吞服。另一种说法则相反:她就是要离开后羿。 注释标题 《淮南子·外八篇》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托与姮娥(即嫦娥)。逢蒙往而窃之,窃之不成,欲加害姮娥。娥无以为计,吞不死药以升天。然不忍离羿而去,滞留月宫。广寒寂寥,怅然有丧,无以继之,遂催吴刚伐桂,玉兔捣药,欲配飞升之药,重回人间焉。《淮南子·览冥训》则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高诱注:姮娥,羿妻;羿请不死药于西王母,未及服食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
如果后一种版本成立,当然是私奔。
不过,这是“一个人的私奔”。没人怂恿,没人策划,没人带领,没人追随,没有约会也没人等她。
但,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咦?这明明是叛逃嘛,怎么是私奔呢?
因为目的地是月宫。
而且进去以后,就变成了蟾蜍。 注释标题 《初学记》卷一引古本《淮南子》,于“姮娥窃以奔月”句下,尚有“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十二字。(清)马骕《绎史》卷十三引张衡《灵宪》亦称:嫦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前面说过,月亮和蟾蜍(神蛙)都是母系氏族社会和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物,也是女娲的Logo。这样看来,嫦娥的私奔,便简直是回家。或者说,是回归了自身。就连月宫里因此而有了一只玉兔,说不定也意味深长。
兔宝宝和蛙女神,应该有关联吧? 注释标题 赵国华先生《生殖崇拜文化略论》认为,蟾字转音,就是嫦,即“嫦娥”。蜍字转音,就是兔,即“玉兔”。但嫦娥本名姮娥,由于为避汉文帝刘恒的讳,才改为嫦娥。赵说似可商榷,但玉兔与蟾蜍和嫦娥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联。
事实上,嫦娥也是在逃避,逃避一个她无法适应又无法反抗的环境——男权社会,尽管那新社会和新时代血气方刚蒸蒸日上。她的逃避也纯粹是个人和私下的,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也不会有连锁反应。如此自我放逐,恐怕连“不合作主义”都谈不上,当然不好意思叫叛逃,只能叫私奔。
但,她真的必须逃避吗?
也许。
表面上来看,从母系到父系,只是改变了血统的计算方式,但二者之间的区别却是本质性的。母系氏族是“非权力社会”。在那里,只有管理,没有统治;只有心意,没有压抑。女性首领们面对的是真正的子民,给予的是真正的关爱。她们甚至用不着刻意提倡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因为那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就不能叫“女权社会”,只能叫“母爱社会”。
那是我们民族的春天,也是世界各民族的花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但知其母,不知其父。性关系自由,选择权则主要在女性。她甚至可以同时拥有多个男友,只要她愿意。唯一的“霸道”,是对性伙伴的择优录取。 注释标题 男女杂游,不媒不聘,见《列子·汤问》;但知其母,不知其父,见《白虎通·号篇》。
但女人拥有选择权,是为了种族的延续,因此也不会对落选者冷嘲热讽、赶尽杀绝。何况选择是双向和自由的,没有强奸,也没有卖淫;没有感情纠葛,也没有财产纠纷。
父系氏族却不是这样。
毫无疑问,父系氏族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权力社会”。也许,它只能叫“半权力社会”或“前权力社会”。但不管怎么说,自从母系变成父系,权力就被发明了出来,并成为男人手里可以生杀予夺的指挥刀。
实际上,如果没有权力问题,变革就没有必要;而权力一旦诞生,刹车就没有可能。结果是,也许几百年,也许上千年,一切都今非昔比。管理变成统治,拥有变成占有,安排变成指使,安顿变成奴役,监狱、军队、政府和国家被相继发明了出来。母爱社会变成了男权社会,并延续至今。
女娲的时代终结,嫦娥的好日子也过完了。
也许就在这个时候,或者更晚一些,嫦娥悄然来到女娲造人的地方。她看到了什么呢?她会看见,天边那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同流动的金球在冉冉升起。另一边,那生铁般又白又冷的月亮,正悄然落下。
生铁般又白又冷,正是月亮女神形象和性格的写照。
是的,阿尔忒弥斯身材曼妙,两腿修长,腰肢纤细,皮肤白皙,通身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她睫毛浓密,目光澄澈而又灵动;红唇小巧,嘴角挂着一丝庄重和威严。这是一种高贵的冷漠,圣洁的美丽,不容侵犯,不容亵渎。
然而那生铁般又白又冷的骄傲,却与内心的柔软包容共存。作为处女的保护神,也作为独立自由的象征,阿尔忒弥斯拒绝了众多的求婚者,却偏偏庇护那些不受爱神摆布的青年男女。也许,蔑视权威,反抗世俗,保护弱者,这就是月亮的性格?难怪嫦娥要奔向月亮,也只能奔向月亮了。
再见了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女儿吧! 易中天中华史·第一部:先秦(套装共6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