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品三国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品三国》的主要内容讲完了,三国的话题却没有讲完,也讲不完。这是一个会不断讲述下去、讨论下去的无尽话题。每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自己的观点。但是,在每一种看法和观点的背后,实际上都有不同的历史观作为背景和支持。那么,我们应该持一种什么样的历史观?在这种历史观的指导下,我们将怎样评价这段历史和其中的人物呢?
前面的四十八章,我极其粗略和简单地讲述了三国这段历史。这个讲述是不全面的、不系统的、不完整的,也不可能全面、系统、完整。因为本书(以及与本书相关的电视节目)只是《品三国》,不是《三国史》,我们不能拿《三国史》的标准要求它。但既然是“品”,那么,有一些问题也不能不回答。比方说,三国是一段什么样的历史?我们应该怎样看待这段历史?应该如何评价这段历史当中的那些主要人物?
实在地讲,这些问题不好回答,因为这需要科学的历史观和方法论。
于是,我想起了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并重新阅读了这部经典著作,大受启发。什么启发呢?就是拿破仑的这个侄子政变后,所有人都只是“感到惊异”,却“没有一个人理解它”。他们有的表示了“道义的愤怒”,也有的进行了简单的分析。只有马克思回答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路易·波拿巴这样一个“平庸而可笑的人物”,居然“有可能扮演了英雄的角色”。为什么呢?因为法国的阶级斗争“造成了一种条件和局势”。正是这种“条件和局势”,使他得以粉墨登场,做出了一些让整个欧洲政治界都感到震惊的事情。也就是说,某个历史人物成为英雄,主要是因为当时的“条件和局势”。在这里,“条件和局势”比个人的品质和素质更重要。对“条件和局势”的分析,也比“道义的愤怒”更重要。
马克思的这一历史观和方法论无疑具有普适性。它不但适用于路易·波拿巴的政变,也适用于三国这段历史。三国,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三国的英雄,虽未必是“平庸而可笑的”,却同样由一定的“条件和局势”所造就。因此,我们有必要“跳出三国看三国”,从宏观的角度看一看当时的天下大势。
士族取代贵族
说起来,三国这段历史是很特别的,它甚至无法断代。因为它的前半截属于东汉,后半截则属于魏晋。东汉之后即是魏晋。汉的建安二十五年,就是魏的黄初元年。三国,可谓“是汉非汉,是魏非魏”,第三者插足,完全是一段插曲。
其实,魏晋,以及后来的南北朝,又何尝不是历史的插曲?只不过与三国相比,魏晋南北朝要算是大插曲而已。魏晋南北朝369年,年头很是不短,但其国家形态和政治状态却是空前绝后的。它的前面和后面,各有两个统一的王朝,而且都是前面一个时间短,后面一个时间长。前面是秦、汉,秦的时间短,汉的时间长;后面是隋、唐,隋的时间短,唐的时间长。不过秦和隋的时间虽短,却是统一的。魏晋南北朝时间虽长,却是半统一半分裂的,而且统一的时间短,分裂的时间长。这就不能说是巧合,得用历史的逻辑来解释才行。
先说秦。秦的时间为什么短?因为这是中国历史“换届”的时候,既换统治阶级,又换国家形态。秦以前的统治阶级是谁?领主阶级。秦以后呢?地主阶级。秦以前的国家形态是什么?邦国。秦以后呢?帝国。邦国和帝国有什么不同?邦国是封建制,帝国是郡县制。封建,就是“封土建国”。什么叫“封土建国”?封土,就是划定疆域;建国,就是指定国君。具体地说,就是天底下的地方叫“天下”,天下有一个共同的君主,叫“天子”。天子把天下分成若干领地,封给“诸侯”,叫“国”。诸侯再把“国”分成若干领地,封给“大夫”,叫“家”。大夫、诸侯、天子都有“领地”,因此都是“领主”。不过大夫有领地,无政权,所以只能叫“家”。诸侯有领地,也有政权,所以叫“国”。国与国之间可以交战、媾和、联盟、通商,但都要尊奉天子为“天下共主”。这就是“封建制”,也叫“邦国制”。
封建制的要义是“封土建国”,郡县制的特点是“中央集权”。封建制是“一个天下,许多国家;一个天子,许多国君”,郡县制则是“一个天下,一个国家,一个元首,一个政府”。原来那些有着独立主权的“国”没有了,合并成一个统一国家,比如秦或者汉。它同时也是天下。原来那些有着独立主权的国君也没有了,合并成一个国君,比如秦始皇或者汉高祖。他同时也是天子。天子就是这个统一国家的国君,也是天下唯一的国家元首。他也不再叫王,而叫皇帝。因此这种制度就叫“帝国制”。帝国制既然只承认一个国家,一个元首,那么,无论有独立主权的“国”,还是没有独立主权的“家”,便都不能再存在。邦国时代的国和家,必须变成帝国的郡和县。郡县与帝国的关系,是地方与中央的关系。管理郡、县的人,是中央政府任命和派出的官员。这个制度,就叫郡县制。
郡县制与封建制还有一个区别,就是封建时代(邦国时代)的天子、诸侯、大夫都是世袭的,郡县时代(帝国时代)只有皇帝世袭,郡守和县令则不世袭。不但郡守、县令,帝国所有的官员,无论在中央在地方,原则上也都不世袭。世袭的是贵族,不世袭的是官僚。所以封建制同时也是贵族制,郡县制同时也是官僚制。
现在我们清楚了。邦国制与封建制、贵族制是三位一体的,帝国制则与郡县制、官僚制三位一体。邦国时代,天子、诸侯、大夫,都是领主,所以它的统治阶级是领主阶级。帝国时代,管理国家的是官僚。官僚无领地,不世袭,所以帝国的统治阶级是地主阶级。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不再封建,就是要变贵族制为官僚制,变封建制为郡县制,变邦国制为帝国制,由地主阶级取代领主阶级成为统治阶级。很显然,这是一次“大换届”,因此社会矛盾特别尖锐,阶级冲突特别激烈。再加上新的统治阶级没有经验,选择了错误的意识形态(法家学说),采取了错误的统治方式(暴力方式),弄得天怒人怨,结果二世而亡。汉代统治阶级吸取了秦的教训,更换了意识形态(先是道家学说,后是儒家学说),也改变了统治方式(先是与民休息,后是王霸杂用),于是天下太平,汉的国祚也长达四百多年。
然而秦的历史虽短,却是开创者。汉,不过是秦王朝政治遗嘱的执行人。而且,不仅两汉,以后的历代王朝,实行的都是秦开创的制度。帝国时代的统治阶级,也都是地主阶级。但同为地主阶级,也有不同类型。因此,在不同历史时期,就由不同的地主阶级来担纲。具体地说,秦汉是贵族地主,魏晋是士族地主,隋唐以后是庶族地主。
贵族地主是由封建领主转变而来的。封建领主都是贵族,因此也叫贵族领主阶级。秦灭六国以后,废除了“封土建国”的“封建制”,代之以“中央集权”的“郡县制”。领主没有了,变成了地主。地主既然由领主变化而来,就难免仍然带有贵族的性质。至少,那些最大的地主,掌权的地主,控制了国家机器和中央政府的地主,只能是贵族地主。这就是皇族和外戚,以及有食邑的公侯。他们有封爵也有封地,但“有产权无治权”,或者说“有财权无政权”,不能行使独立国家的主权,只能食赋税,享受经济利益。无政权,政治上就是地主;有财权,经济上是领主。这样的人,应该说是“半领主半地主”,无妨称之为“贵族地主”。他们是秦汉帝国的统治者。所以,秦汉是贵族地主阶级的时代。
但是,帝国制度在本质上是非贵族的。因此,帝国的统治阶级内部也要“换届”,由贵族地主换为士族地主,最后“落实”为庶族地主。我们在《殊途同归》一章讲过,士族,就是世代做官的家族,也叫望族(有声望)、势族(有权势)。既没有权势又没有声望的庶民之家,就叫“寒门”,也叫“庶族”或“寒族”。为什么庶族地主是帝国的最后一个统治阶级,而且持续的时间那么长,从隋唐直至明清呢?因为这个阶级最符合帝国的要求。庶族地主是地主阶级当中社会地位最低的,他们要进入国家政权,只能通过读书和考试。而且每一代都要自己读、自己考,不可能世袭。这就完全合拍,也最让人放心。
让庶族地主阶级成员通过读书考试进入国家政权的制度,就是“科举制”。科,就是设科考试;举,就是选拔官吏。这种制度通过考试来分科取士,所以叫“科举”。考试也是早就有了的,两晋时期就有“孝廉试经,秀才试策”的制度。但是,直到隋文帝废除九品中正制,科举制才算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因此,隋,便也是一个“换届”的时代。故而和秦一样,时间很短。当然,这是“小换届”。斗争的激烈程度,就不如秦。而且,由于帝国已经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统治阶级和人事制度,以后的改朝换代,就只是庶族地主阶级内部的事情,即只更换统治者,不更换统治阶级。
不过,历史的发展需要一个过程,贵族地主阶级不可能马上就换成庶族地主阶级。这里显然要有一个过渡,而能够起到过渡作用的就是士族地主阶级。士族与贵族的区别是什么呢?贵族成为贵族,靠的是血缘关系;士族成为士族,靠的是读书做官。士族与庶族的区别又是什么呢?庶族做官,只需要读书考试;士族做官,则主要看家庭出身。所以,士族一半像贵族,一半像庶族,正好用来过渡。魏晋南北朝,就正是这样一个过渡时期。
作为过渡时期,魏晋南北朝的政治制度是“门阀制度”,也叫“士族制度”。所谓“门阀制度”,就是一个人要做官,光会读书不行,还要看家族的名气声望、贵贱等级、功绩经历。名气声望叫“门望”,贵贱等级叫“门第”,功绩经历叫“阀阅”。当时的仕宦人家,大门外都有两根柱子,用来题记他们家族的功绩经历。标榜功绩的叫“阀”,在左边。标榜经历的叫“阅”,在右边。阀与阅都从“门”。这个“门”,就是“家门”,也就是家族。家族的门望、门第、阀阅,合起来就叫“门阀”。门望有高低,声望高的叫“望族”。门第也有高低,等级高的叫“高门”。一个家族能够成为望族、高门,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们读书做官,甚至世代做官。做官才有阀阅,有阀阅才有声望、等级。所以,门望、门第、阀阅,是三位一体的,这才叫“门阀”。显然,门阀,就是当时世代为官的显贵之家。门阀制度,则是保护这个阶级政治利益的制度。它的实施方案,就是“九品官人法”或“九品中正制”。
这样一种制度,当然是士族喜欢的。尤其是高中级士族,更是盼望之至,因为他们可以垄断做官的权利。这个制度也是终究要实行的。因为士族在东汉末年,就已经开始垄断做官权。正如范文澜先生《中国通史》所说,所谓“九品官人法”,不过是“这一件既成事实的法律规定”。但是,垄断做官的权利,就等于把不能世袭的官职变成世袭的,建立了一种“不是世袭的世袭制”,或者说,官僚集团的半世袭制。显然,这与帝国制度的要求不相容。帝国制度,是要求官僚不得世袭的。由是之故,门阀制度必将退出历史舞台,让位于官僚完全不能世袭的科举制度。士族地主阶级也要退出历史舞台,让位于不会垄断做官权利的庶族地主阶级。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说魏晋南北朝是历史的“大插曲”。
有趣的是,这个“大插曲”的前面又插进了一段“小插曲”。这就是三国。我们在《殊途同归》一章讲过,士族在东汉末年已经垄断仕途,控制舆论,变成豪强。垄断了仕途,就占领了上层建筑;控制了舆论,就掌握了意识形态;变成豪强,就把握了经济基础。这就差不多掌控了这个国家。如果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士族地主阶级便必将成为帝国的统治阶级。那么,历史的日程表怎么会被打乱,士族的如意算盘又怎么会被打掉呢?
因为不幸得很,门阀遇到了军阀。
门阀遇到军阀
军阀,就是拥有自己独立武装力量的地方豪强。这样的豪强其实早就有了,那就是由东汉王朝姑息纵容培养出来的土豪。东汉末年,尤其是黄巾起义以后,中央政府对地方的控制能力越来越弱,土豪们的势力也就越来越强。他们有的在地方上称雄称霸,叫“豪霸”;有的建立自己的私人武装,叫“豪帅”;有的利用朝廷任命的官职实施割据,成为“诸侯”。但因为都有武装力量,所以是“军阀”。只不过,在汉灵帝去世之前,他们还不成气候。
军阀要成气候,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中央政府垮台,或者名存实亡。中央控制不了地方,豪强就称霸;文官治理不了国家,军阀就横行。这时,差一点成为统治阶级的士族,就只能交出统治权。实际上,士族(也包括其他政治势力)炙手可热,根本原因在于中央集权,朝廷可以号令天下。但是,如果皇帝当真变成了孤家寡人,甚至由“天子”变成了“浪子”,各地牧守都不听指挥,他们也就牛不起来。这个时候,单单门第高有名望是没有用的,就连印把子也不一定管用,说得起话的只有枪杆子。谁掌握着枪杆子呢?军阀。把中央政府搞得名存实亡的又是谁呢?也是军阀。而且我们知道,他就是董卓。
董卓是第一个杀进历史舞台的军阀。他原本是凉州的地方豪强,早就拥兵自重的。他的部属用范文澜先生的话说,则是一些地方上的“土霸”和羌族胡族的“豪酋”。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军阀了。不过平心而论,董卓并不以军阀自居。他进洛阳,也不是为了当军阀,反倒是要建立新秩序的。问题在于,董卓并不知道新秩序应该怎样建立,他自己又是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结果是新秩序没能建立,旧秩序的寿命也到了头。
这笔账当然不能算在董卓一个人头上,说到底还是东汉王朝已经腐朽了,这才轻轻一推就倒。我们在《殊途同归》一章说过,东汉王朝的帝国大厦,是由三根柱子支撑起来的。哪三根支柱呢?外戚、宦官、士族。外戚就是皇后皇太后的母家,说得通俗点就是皇亲国戚。一个女人,如果当了皇后,她的娘家人也就鸡犬升天。如果皇帝死得早,新皇帝年幼当不了家,需要太后临朝,朝政就很可能落到太后娘家人即外戚的手里。东汉就是这样。包括少帝刘辩在内,东汉十三个皇帝,除首任光武帝六十二岁,次任汉明帝四十八岁,最后一任汉献帝五十四岁,其余十个都没有活过四十岁。皇帝继位时的年龄,除汉明帝三十岁,其余十一个都不到二十岁。年龄最大的,汉章帝十九岁;年龄最小的,汉殇帝只有百日,汉冲帝只有二岁。于是,东汉便有六次太后临朝,外戚执政。汉和帝时,窦太后临朝,窦宪执政;汉安帝时,邓太后临朝,邓骘执政;北乡侯时,阎太后临朝,阎显执政;汉桓帝时,梁太后临朝,梁冀执政;汉灵帝时,窦太后临朝,窦武执政;弘农王时,何太后临朝,何进执政。这样算下来,东汉王朝倒有半数时间是太后和外戚在当家。
外戚掌权,皇帝当然不高兴。所以,这些少年皇帝亲政以后,就要夺权。能帮忙的,则是宦官。宦官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帮着皇帝甚至代替皇帝杀外戚。比如公元92年杀窦宪,公元121年杀邓骘,公元125年杀阎显,公元159年杀梁冀,公元168年杀窦武,公元189年杀何进。这就有意思了。东汉王朝,六次太后临朝,外戚执政。六个执政的外戚,又竟然都是皇帝依靠宦官,或者宦官帮着皇帝,甚至自作主张杀掉的。
所以,外戚与宦官的矛盾极大。一部东汉宫廷史,差不多就是外戚与宦官的斗争史。在这个斗争中,士族是偏向外戚的。他们虽然不满外戚的跋扈,却更憎恶宦官的贪婪,痛恨追随宦官的“斗筲小人”与自己争夺做官的权利。于是,汉灵帝去世后,以袁绍为代表的士族,便联合以何进为代表的外戚,与宦官集团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结果是宦官杀何进,袁绍杀宦官,外戚与宦官同归于尽。帝国大厦的三根支柱倒了两根,剩下一根也独木难支。
这个时候,董卓进来了,而且是士族(袁绍)请进来的。这就到了一个关键时刻。如果董卓是士族,或者是士族能够接受的人,历史也许就会从此改写。然而,尽管董卓也想依靠士族重建帝国新秩序,无奈士族并不愿意与他合作,他也不知道怎样与士族合作。他那不守礼仪不遵法度的专横跋扈和胡作非为,使他被士族界定为“全国共诛之,天下共讨之”的“人民公敌”。朝官以王允为首,策划暗杀;外官以袁绍为首,起兵讨伐。朝野一片混乱。
这下子,原本就动荡不安的帝国变得更加动荡,门阀的天下变成了军阀的天下。一方面,朝廷派到各地的州牧、刺史、太守纷纷拥兵自重,各行其是,割据一方;另一方面,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强也放下了笔杆子和锄把子,纷纷招兵买马,拉帮结派,占山为王。他们“大者连郡国,中者婴城邑,小者聚阡陌”(曹丕《典论》),名为讨董卓,实为抢地盘。董卓,这个并不想当军阀的军阀,让很多人成为了军阀。
历史既然进入了军阀的时代,那么,能够收拾局面的也就只有军阀,门阀是不行的。什么是门阀?世代显贵的家族。什么是军阀?拥兵自重的集团。世代显贵,或者拥兵自重,对社会就有特殊的支配地位和力量,因此都叫“阀”。但门阀为阀,靠的是门第声望;军阀为阀,靠的是武装力量。门第声望是斗不过武装力量的,所以门阀也斗不过军阀。门阀遇到军阀,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除非他同时是军阀。
士族并非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努力。袁绍和袁术,就是“门阀兼军阀”。刘表和刘焉,则是“宗室兼军阀”。他们确实也曾风光一时。尤其是袁绍,衣冠望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还一度拥有冀、青、并、幽四州之地,等于大半个北方,可谓得天独厚,财大气粗,不可一世。他成为讨董联盟的盟主,也说明士族阶级把宝押在了他身上。然而怎么样呢?都失败了。为什么会失败呢?因为曹操冒出来了。
曹操不是士族,他出身于士族最憎恶和蔑视的宦官家庭。曹操也原本不是军阀,他逃出洛阳的时候无兵无将无官职。后来在陈留“散家财,合义兵”,实力也有限。所以,关东联军这个“集团公司”,就不把他算作“股东”。曹操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本,便甘当联军的马前卒。然而关东诸侯的自私自利、鼠目寸光、畏缩不前,让他大失所望。曹操终于明白,世家大族徒有虚名,门阀也斗不过军阀。他决定先把自己变成军阀,然后再来收拾山河。
实际上,让士族没戏的人正是曹操。经过多年努力,曹操也变成了军阀,但他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军阀。当时许多军阀(如刘焉)只想割据一方当土皇帝,曹操却想统一天下。这是第一点。第二,他对于统一之后的中国还有理想。他的理想,正如我们在《殊途同归》一章所说,是要建立一个“非士族政权”,至少不能再走东汉的老路,政治上必须有所更新。这就与袁绍不同。袁绍也是要重建秩序的,不过他要建立的,是代表他们那个士族地主阶级利益的旧秩序。这就是董卓、袁绍、曹操的区别。董卓是旧秩序的破坏者,袁绍是旧秩序的维护者,曹操是新秩序的建设者。董卓是只搞破坏,不搞建设,所以曹操和袁绍要联合起来反对董卓,并致力于重建被董卓破坏的秩序。但是,秩序应该怎样重建,曹操和袁绍立场不同,观点不同,路线不同,所以他们要分道扬镳,甚至决一死战。
那么,曹操他容易吗?
不容易。曹操的作为,遭到了士族阶级的强烈反对。这种反对,集中表现在两次战争,即兖州之战和官渡之战。兖州之战的故事我们在《进退失据》一章讲过,就是汉献帝兴平元年(公元194年)的夏天,张邈和陈宫趁曹操征徐州之机突然反叛,联合吕布夺取曹操的根据地。如果不是荀彧和程昱、夏侯惇守住鄄城、范县、东阿,曹操就会变成丧家之犬。张邈和陈宫是曹操的老朋友,为什么要反叛呢?就因为此前曹操杀了兖州名士边让,引起士族和名士的公愤。(此事《后汉书》与《资治通鉴》记载不一,这里采信《资治通鉴》的说法)曹操杀边让,原本是要向士族示威,结果反倒差一点死无葬身之地。士族,哪那么容易反对!
但是曹操并没有被士族打压下去,袁绍的力量也越来越强。于是就有了官渡之战。如果说兖州之战是世家大族对曹操的突然袭击,那么,官渡之战就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大决战。田余庆先生说得对,袁曹之争,在社会地位上是士族与寒族之争,在意识形态上是儒家与法家之争。(《曹袁之争与世家大族》)袁绍胜,天下就是士族和儒家的;曹操胜,新政权和新秩序就将由寒族和法家来建立了。所以,官渡之战确实是决定当时中国命运和前途的战争。
这一仗打得惊险之极。当时,不但士族地主阶级把赌注押在袁绍的身上,就连一些不是士族的人,也都看好袁绍,不看好曹操。董承政变,刘备叛逃,豫州多处骚乱,徐州郡县降袁,刘表暗中策反,孙策图谋偷袭,名士领袖孔融则在许都风言风语大放厥词,散布袁绍不可战胜的言论,曹操差不多就是四面楚歌。如果不是荀彧等人坚决支持,他未必顶得住。《天下归心》一章讲过一件事,就是曹操战胜袁绍后,把缴获的那些“私通袁绍”的书信统统付之一炬。曹操的解释,是“孤犹不能自保”,何况大家!这事往往被看作曹操的大度或权术。其实这大度或权术也是逼出来的,因为他根本就不敢追究。
然而曹操胜利了,袁绍失败了。这下子,历史的日程表就被彻底打乱。董卓杀进来的时候,士族地主阶级虽然遭到重创,但他们还可以寄希望于袁绍这个“士族兼军阀”,可谓机遇与挑战并存。袁绍一败,这一线希望也就化为乌有。袁氏是士族中顶尖级的望族,尚且不能成功,别人又能怎么样呢?看来,在这个军阀的时代,士族出身的人是没戏了,哪怕他同时把自己变成军阀。能够叱咤风云的,只能是非士族出身的人,比如刘备和孙权。
刘备和孙权都不是士族,也都是军阀,这是他们与曹操相同的地方。不同的是,他们的政权都建立在南方。而且,也正因为他们在南方,这才能够与曹魏形成鼎足之势。所以,曹操战胜袁绍,是寒族战胜士族;孙刘对抗曹操,则是南方对抗北方。那么,南方为什么能够对抗北方?在这种对抗的背后,又有什么玄妙之处呢?
南方对抗北方
所谓“南方”,在这里指的是长江一线的三个州——益州、荆州、扬州。这三个州,在当时都是“欠发达地区”。正因为“欠发达”,所以,在“前三国时期”(董卓入京至赤壁之战),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的主战场就不在这里。除袁术占据扬州北部,试图在那里称王称霸外,真正既有野心又有实力的军阀比如曹操和袁绍,仍将主要精力用于“逐鹿中原”。就连次一等的军阀比如吕布,征伐的战场也在北方。“欠发达”的南方,便成为朝廷和巨头们鞭长莫及、一时无法兼顾的地方。这样一来,那些实力较小的军阀就有可能钻了空子,在这三个州成为割据一方的诸侯,比如刘焉、刘表和孙策。
孙策能够在扬州的南部成了气候,说起来也是一个异数,因为长江一线这三个州原本都姓刘。据《后汉书·刘焉传》,汉灵帝中平五年(公元188年),为了对付黄巾起义,朝廷接受刘焉的建议,加大州官的权重,改刺史为州牧,派朝廷重臣和皇室疏宗“以居其任”。第一次派出的,有太仆(管天子车马的部长)黄琬,任豫州牧;宗正(管皇族宗室的部长)刘虞,任幽州牧。刘焉自己,则任益州牧。这三个州牧,有两个是宗室,即刘焉和刘虞。后来,朝廷又任命刘表为荆州牧,刘繇为扬州牧。这样,担任州牧的宗室就有了四个,即益州牧刘焉、幽州牧刘虞、荆州牧刘表、扬州牧刘繇。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曹操又表荐刘备为豫州牧,恐怕也因为刘备是宗室,可以照例任命。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刘焉、刘虞、刘表、刘繇这四个宗室州牧,有三个在长江一线。刘焉在益州,刘表在荆州,刘繇在扬州。这三个州,情况不一样。这三个州牧,处境也不一样。就发达程度而言,大约是扬州最好,荆州次之,益州最差。就个人处境而言,则刚好相反,是刘焉最好,刘表次之,刘繇最差。刘繇本人既非封疆之才,扬州本地也被一分为二。长江以西(江西)被袁术占领,长江以东(江东)被孙策觊觎。结果刘繇兵败病逝,扬州六郡中的吴郡、会稽、丹阳、豫章落入孙策手中,成为后来孙吴政权的基础。
孙权接手孙氏政权,是在建安五年(公元200年)的四月。这时曹操与袁绍正相持于官渡,胜负未知。但是到了这年十月以后,也就是曹操刚刚战胜袁绍的时候,孙权身边便已经有人打起了“建号帝王以图天下”的主意。这个人就是鲁肃。鲁肃的这个规划,堪称“东吴版”的《隆中对》。它包括三个步骤:第一步,巩固江东,与中原(曹操)、荆州(刘表)鼎足而立;第二步,在适当的时候夺取荆州,进而占据整个长江流域,与北方分庭抗礼;第三步,称帝建国,谋求天下一统。这就与诸葛亮七年后在隆中为刘备所做的规划,有着惊人相似之处,即都主张“先三分后一统”,也都是“南方对抗北方”。只不过鲁肃说的三家,是曹操、孙权、刘表;诸葛亮说的,则是曹操、孙权、刘备。但概念是一样的,即中原、江东与荆州。荆州在刘表手里,就是曹操、孙权、刘表。荆州在刘备手里,就是曹操、孙权、刘备。事实上,刘表一去世,刘琮一投降,鲁肃和孙权就马上做了调整。不但将“剧中人”由刘表换成了刘备,而且对荆州的策略也由对峙变成了联合。
由此可见,后来魏、蜀、吴三国鼎立之势的形成,鲁肃的作用极为重要。众所周知,没有孙刘联盟,就没有赤壁之战;没有赤壁之战,就没有三国鼎立;而孙刘联盟的主动权又在孙权那里。孙权不肯联盟,刘备、诸葛亮就没有办法。那么,孙权为什么决心连刘抗曹呢?原因之一,就因为鲁肃在七年前已经把话说透了。在那次“合榻对饮”的密谈中,鲁肃不但为孙权做出了战略规划,而且讲明了这一规划的依据,即“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卒即猝)。这是鲁肃对天下大势的判断,而且是一个准确的判断。我们知道,对于政治家来说,最怕的是形势不明朗,目标不明确。鲁肃为孙权分析了形势,孙权心里就有数了。汉室既然不可复兴,那么,“由霸业而帝业”就是可能的;曹操既然不可猝除,那么,“先三分后一统”就是必须的;孙权的路线既然是与曹操“划江而治”,那么,“南方对抗北方”就是必然的。但是,南方弱小,北方强大。南方要想对抗北方,就非联合不可。这正是鲁肃要极力主张与刘备联盟,孙权也要去趟赤壁之战那汪浑水的原因。
显然,鲁肃“榻前对策”的意义,决不亚于诸葛亮的“隆中对策”。事实上,尽管诸葛亮为刘备所做的战略规划堪称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但刘备三顾茅庐那会儿,却并没有条件实施。甚至在他败走当阳之时,想到的也只是投奔苍梧太守吴巨,后来被鲁肃讥为“图欲远窜”,哪有三分天下可言!当然,投奔吴巨云云,也可能只是说说而已,因为他还可以到江夏去依靠刘琦。然而,如果没有鲁肃的力主联盟和周瑜的力主抗战,刘备的前途也实在堪忧。投奔吴巨不过苟延残喘,依靠刘琦则危在旦夕。曹操不战而胜得了襄阳,势如破竹拿下江陵,对付刘琦和刘备就只是迟早的问题。这个时候,刘备恐怕命都难保,哪里还谈得上实施诸葛亮的“隆中对策”?所以,刘备后来跳了龙门,不但应该感谢诸葛亮,也应该感谢鲁肃的。
其实刘备还应该感谢一个人,那就是曹操。曹操如果不打荆州,或者得了江陵以后不再东进,事情或许又会两样。但是,曹操这一仗,看来是非打不可。第一,他必须夺取荆州。荆州在长江一线三个州当中,是最关键的一个。夺取了荆州,尤其是占领了江陵,逆流而上可以攻取益州,顺江而下可以攻取扬州。这也是后来刘备和孙权要拼命争夺荆州的原因。相反,如果放弃了荆州,或者丢失了荆州,则曹操的势力便再也无法达到长江以南,这一点已为此后的事实所证明。所以,郭嘉为曹操规划,就说“当先定荆”。曹操自己,也在官渡之战后两次打算伐刘表。一次在建安六年(公元201年)春,被荀彧谏止;一次在建安八年(公元203年)秋,被荀攸谏止。劝谏的原因,是袁绍的势力还没有消灭,袁绍集团“人还在,心不死”。可是到了建安九年(公元204年),邺城已被曹操攻破;建安十年(公元205年),冀州全部落入曹操之手;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袁绍割据势力的后盾——乌桓也被平定。这个时候,曹操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完全可以夺取荆州,也必须夺取荆州了。
第二,曹操必须消灭刘表。刘表是什么人?他不仅是荆州牧,还是宗室、名士、军阀。也就是说,他既是军阀割据的地方势力,也是士族阶级的代表人物。这样的人物,在袁术和袁绍死了以后,就只剩下刘表。刘焉的儿子刘璋是不好算数的。何况在曹操看来,刘表的影响显然比刘璋大,也更“恶劣”。《后汉书·刘表传》说,刘表在荆州接纳北方流亡来的士人“盖有千数”,而且“安慰赈赡,皆得资全”。他又“起立学校,博求儒术”,还让人“撰立五经章句,谓之后定”。这就和袁绍一样,完全是一条“儒家士族”路线。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已恢复丞相制度并自任丞相,正准备建设他的“法家寒族”政权,岂能再容刘表?再说刘备也在他那里,正好一锅端了。
第三,曹操还想威胁孙权。建安七年(公元202年),曹操要孙权送儿子做人质,被孙权拒绝,曹操很可能就把孙权列入了黑名单。征荆州,灭刘表,至少可以警告孙权一下。这才有他写给孙权的那封“恐吓信”。可惜曹操的这个想法完全落空。孙权没有被吓着,反倒和刘备联合,一把火把他烧得焦头烂额。刘表虽然死了,刘备却强大起来。江陵虽然到手,却又丢了,等于没有。曹操得到的,只有襄阳。但是,江陵仍然在对方手里。他的脚步,却再也不能迈过长江。这一仗,曹操失大于得。
所以,赤壁之战实在是三国史上的一个关键。由于这场战争,鼎立之势已现,对峙之势已成。此后,南方和北方也曾有过征战,比如曹操南征孙权,关羽北战襄樊,但不是无功而返(如曹操),便是自取灭亡(如关羽),谁都不能再向前迈出一步,等于赔本买卖。
有成效的是东西之战,即刘备的夺益州和孙权的夺荆州。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夏,刘璋投降,刘备入成都,益州归了刘备,刘备以荆州牧的身份兼领益州牧。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冬,关羽被杀,孙权入江陵,荆州大部归了孙权,孙权以徐州牧的身份兼领荆州牧。至此,长江一线三州的归属完全改变。原来的三个宗室州牧刘繇、刘表和刘焉父子先后淡出江湖,南方成了孙权、刘备两大军阀的舞台。
这也毫不奇怪。中国古代的历史,从来就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何况这原本就是一个动乱的年代!问题在于这些人物的“行头”。我们知道,孙权这个“徐州牧”,是刘备表荐的;刘备这个“荆州牧”,也是孙权同意的。也就是说,他们的“行头”,是相互赠予的,至少也是互相承认的。现在,徐州牧变成了荆州牧,荆州牧则变成了益州牧,这就乱了套,也得不到承认。刘备不承认孙权是荆州牧,他认为荆州是自己的。孙权也不承认刘备是益州牧,他宣布益州是刘璋的。这就等于把脸撕破了。因此,孙刘联盟必将破裂,他们之间也必将有一次战争,这就是夷陵之战。
夷陵之战是汉末三国史上第三次重要战役。它的意义,是确立了南部中国东西并存共拒北方的格局。此前,南部中国的东西两方,即孙权集团和刘备集团,是既有联合又有斗争的。孙权方面,以周瑜、吕蒙为代表,主张“吞刘自大”;刘备方面,以刘备、关羽为代表,也常怀“吞吴之心”。矛盾的焦点,就在荆州。这才有陆逊的白衣渡江偷袭江陵,刘备的倾国出兵直下猇亭。由此也可见荆州在长江一线三州当中的重要性:赤壁之战是荆州之战,夷陵之战也是荆州之战。曹操曾经得到了荆州,但得而复失。刘备也曾经得到了荆州,也得而复失。于是曹操只好退回北方,刘备也只能退守西蜀。那么,终于得到并且保住了荆州(准确地说是南郡、江陵)的孙权,怎么也不能一统天下呢?
道理很简单,那就是“中原得鹿不由人”(温庭筠诗)。
逐鹿未必得鹿
还是先从夷陵之战说起。
作为汉末三国三大战役(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夷陵之战)之一,夷陵之战颇多不解之谜。比如田余庆先生的《〈隆中对〉再认识》一文,就说刘备的战争部署和指挥意图都“令人难解”。又比如诸葛亮对于此战的态度史无明文,史家只能揣摩猜测。再比如这场战争的结局也出人意外,大获全胜的陆逊主动撤兵,战败了的刘备居然还要再战。据《三国志·陆逊传》,刘备败走白帝城后,东吴许多将领争相上表孙权,认为刘备必能擒获,主张乘胜追击。陆逊与朱然、骆统则认为曹丕正在调兵遣将,名义上是帮助吴国讨伐刘备,实际上包藏祸心,因此决定撤出战争。这对于蜀汉原本是好事,没想到刘备反倒嘴硬。据《陆逊传》裴松之注引《吴录》,当时刘备写信给陆逊,说现在贼人(魏军)已经到了江陵,朕也要再次东进,将军您看行吗(将军谓其能然不)?结果被陆逊抢白了一通,说你们的伤还没有养好,就不要再来送命了吧!刘备这才讲和。
陆逊的决策完全正确,刘备也未必当真再来。他们,其实也包括孙权、曹丕,大家都明白,魏、蜀、吴三家鼎足之势已成,谁也吃不掉谁。而且,任何一方坐大,其他两方就会来制约。交战双方一旦决出胜负,甚至还没开打,第三方就会来插足、来干预。所以,陆逊只能见好就收,刘备就更不会没事找事。刘备去世后,诸葛亮执政,又派邓芝使吴,两家重结盟好。据《三国志·邓芝传》,当时邓芝对孙权把话说得很透彻。邓芝说,贵我双方,一家有“重险之固”,一家有“三江之阻”。如果联合起来互为唇齿,那就“进可并兼天下,退可鼎足而立”。相反,如果大王投靠曹魏,还想保持独立,其结果必然是曹魏要来打你,蜀汉也要来打你,江南之地就不会再是大王的了。孙权默然良久,最后不能不承认他说得对。当然说得对的。鼎立之时,弱小的两方只有和平共处,甚至同舟共济,才能抵挡强大的一方。所以,黄龙元年(公元229年)四月孙权称帝,诸葛亮就不再讲什么“天无二日,土无二王”的空话,毅然遣使祝贺,签订“互不侵犯条约”,承认东帝(吴帝)、西帝(蜀帝)并尊,还预先瓜分了曹魏的地盘。
这也是汉末三国时期的一件大事。因为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所谓“三国”才在名分上成立了。尽管曹魏并不承认蜀汉和孙吴,孙吴和蜀汉也不承认曹魏,但吴蜀双方却是互相承认的。也就是说,他们双方都不再拘泥于所谓“正统”,公然承认天底下可以同时有两个皇帝,这实在是破天荒。
在这里,更难转弯的是蜀汉。要知道,蜀汉可是一贯以“正统”自居的。反倒是原本就非“正统”,也不可能争到“正统”地位的孙吴比较洒脱,“并尊二帝”的方案也就由他们提出。实际上孙权早就想到了这一天。蜀汉建兴二年(公元224年)邓芝第二次使吴时,孙权就说了这个意思。孙权对邓芝说,如果消灭了曹魏,恢复了太平,我们两国分治天下,岂不是很好吗?邓芝却说,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兼并曹魏以后,如果大王不知道天命在哪里(也就是不肯投降蜀汉),那么,贵我两国就只好“君各茂其德,臣各尽其忠”,大家都敲起战鼓来。那个时候,战争可才刚刚开始呢!孙权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这话可真够实诚的!
然而五年过去,不要说邓芝,就连诸葛亮也不说“天无二日,土无二王”这话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诸葛亮已经意识到,三国鼎立已成为不可改变的既成事实,而“兴复汉室”则至少已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实岂止是不容易。在我看来,那根本就是不可能!据《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略》,陈群和桓阶劝曹操当皇帝的时候,就说过“尺土一民,皆非汉有”的话。汉王朝既然连一寸土地一个子民都没有,怎么能够复兴?
最早明确指出这一“残酷”现实的是鲁肃。前面讲过,鲁肃在他建安五年(公元200年)的“榻前对策”中,就明明白白告诉孙权“汉室不可复兴”。可是七年以后,诸葛亮在隆中与刘备谈话时,却还说“汉室可兴”。甚至到了蜀汉建兴五年(公元227年),曹丕都已经死了,诸葛亮北伐前上《出师表》,还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为号召。有人据此认为诸葛亮的境界高于鲁肃,也有人据此认为诸葛亮实在是不识时务,其实都不对。鲁肃并不是境界不高,而是目光敏锐;诸葛亮也不是死不开窍,而是有所追求。也就是说,他们一个面对现实,一个富有理想,但都值得我们敬重。
事实上在吴蜀两大阵营中,诸葛亮与鲁肃的关系也最好。惜墨如金的《三国志》说鲁肃去世“诸葛亮亦为发哀”,绝非闲笔。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两人惺惺相惜的深情厚谊。这种友谊,是他们在促成和维护孙刘联盟的过程中结成的。它来自相互的理解和工作的默契,极为难得。我们实在很难想象,在两个思想境界相距甚远的人之间竟会有这种友谊。实际上亮、肃二人政治理念不同,并无关乎品质或境界,而是政治立场所致。也就是说,正因为他们各有各的立场,才会各有各的判断和理念,却又不妨碍他们成为盟友、朋友,甚至战友。
那么,鲁肃和诸葛亮的立场又是什么?鲁肃的立场就是辅佐孙权,先成就“霸业”,再成就“帝业”。诸葛亮的立场则是辅佐刘备,先成就“霸业”,再“兴复汉室”。前期目标是一样的,终极目标却不同。所以鲁肃和诸葛亮能够成为朋友,却不能成为同志。这正如孙权和刘备可以结盟,却又各走各的道路,而且最终会要翻脸。翻脸,当然是两国利益冲突所致;道路不同,却是另有原因。
先说孙权。孙权不是袁绍,他没有世家大族的背景;孙权也不是刘备,他没有皇族宗室的光环。就家庭出身而言,他有点像曹操。但曹操出身不好,是因为“污浊”;孙权出身不好,是因为“寒微”。不过,孙权可没有曹操那样“曾经在中央工作”的经验,以及“奉天子以令不臣”的优势。他只有一个杂号将军的头衔(讨虏将军),和一个不太稳定的割据政权(江东政权),说穿了不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军阀。所有这些,都决定了他只能面对现实,在夹缝中求生存。因此,鲁肃的现实主义颇对他的胃口,鲁肃的战略规划也有条不紊地得到了实施。巩固江东,鼎足而立,他做到了;夺取荆州,分庭抗礼,他也做到了。他甚至还做到了称帝建国,只不过比别人晚一些。他也试图夺取益州,占据整个长江流域,只不过没能做到。也就是说,鲁肃并没有白给他做规划。而且,据《三国志·吕蒙传》,孙权后来在与陆逊的谈话中,还把鲁肃比做最先向光武帝刘秀提出夺取天下、称帝建国的邓禹。可见鲁肃的立场就是孙权的立场,孙权的路线也就是鲁肃的路线。
刘备的情况又有不同。论家庭出身,刘备的条件比曹操、孙权都好。曹操阉宦之后,孙权出身寒门,他们都被士族看不起。刘备却是皇帝的同族,又是名儒卢植的学生,这就多少有些政治资本。他又会做人,军阀混战的时候,别人扩大地盘,他扩大声望,也形成了一个被范文澜先生称之为“武士强谋士弱”的小集团。所以,尽管也有人看不起他(比如袁术),但许多大军阀都对他礼遇有加。他投奔陶谦,陶谦表荐他为豫州刺史,后来又托以徐州。他投奔曹操,曹操表荐他为豫州牧、左将军,而且“出则同舆,坐则同席”。他投奔袁绍,袁绍“遣将道路奉迎”,又亲自出城二百里相见。他投奔刘表,刘表也是“自郊迎,以上宾礼待之”。别的不说,曹操和袁绍争相礼遇,就说明刘备分量不轻。
军阀们看重刘备,当然是因为他在士族中有一定的号召力。尤其是袁绍死后,反曹拥汉的士族和名士,能够寄希望的也就是刘备了。诸葛亮对孙权说,刘备“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虽然夸张了一点,却也不是全没影儿。诸葛亮自己的选择就是证明。他选择刘备,除了因为刘备三顾茅庐,表现出思贤若渴的极大诚意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刘备是宗室。众所周知,诸葛亮是要“兴复汉室”的。这样一个“历史使命”,当然最好由宗室来完成,甚至也只能由宗室来完成。有一位宗室来牵头,起码可以仿效光武帝的成例。然而这时原来的几个宗室州牧,刘焉、刘繇、刘虞都死了,刘繇和刘虞还丢了地盘。刘焉的儿子刘璋虽然接任了益州牧,却不成器,益州也非进取之地。可选择的只有刘表。可惜刘表是个胸无大志气度狭小的人。那么多的中原士人避难荆州,却只见他安抚不见他重用。相反,寄人篱下的刘备威望却高得多。所以,诸葛亮宁肯选择刘备,并为他做出“先得荆州,后夺益州,跨有荆益,以图天下”的战略规划。这就是著名的《隆中对》。按照诸葛亮的这个设想,刘备完全可以成霸业而兴汉室,成为光武帝之后的又一位存亡继绝的人物。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设想。正是这个设想,使诸葛亮刚一出山就不同凡响。但是,它也给诸葛亮出了难题,那就是一旦这一设想无法实施,又该怎么办?事实上,我们只要看一看前面讲过的那三大战役,就知道许多事情真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这三大战役有什么共同特点?就是都以战争发动者的失败告终。官渡之战是袁绍发动的,袁绍失败;赤壁之战是曹操发动的,曹操失败;夷陵之战是刘备发动的,刘备失败。这究竟为什么?命也?运也?风水也?都不是。是什么?势也。时势决定了历史的走向只能是后来那个样子。袁绍失败,因为门阀遇到军阀;曹操失败,因为南方对抗北方;刘备失败,则因为在此前提下,吴蜀两国都只能在限定的范围内成“偏霸”之业,不可能再有发展。此即所谓“中原得鹿不由人”。
毫无疑问,对于诸葛亮这样一个有理想的人来说,面对并接受这个现实是痛苦的。曹丕不是理想主义者,所以他能向中原士族让步,搞“九品官人”。孙权也不是理想主义者,所以他能向江东士族让步,搞“吴人治吴”。诸葛亮却既不能搞“九品官人”,也不能搞“蜀人治蜀”,结果是蜀汉在三国当中最先灭亡。此乃幸也,抑不幸也?
这就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他就是荀彧。
解铃还须系铃
荀彧、鲁肃、诸葛亮(以出山先后为序),可能是当时三大集团中最值得注意的三位“谋士”。当然,这决不意味着其他人(比如孙权这边的周瑜、吕蒙、陆逊)是不重要的。但要说魏、蜀、吴的建国,却不能绕过他们三位。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政治理念和建国方略(即不同版本的《隆中对》),而且都影响了各自的君主。从这个角度讲,他们已非一般意义上的“谋士”,甚至不可以“谋士”名之,只能称之为“政治家”。但是,他们三人的结局却不相同。荀彧最为不幸。他为曹操操劳服务了一辈子,却在五十岁时被曹操所逼忧愤而死。与鲁肃、诸葛亮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诸葛亮得到了刘备的托孤托国,鲁肃也得到了孙权的高度评价(虽然是“三七开”)。荀彧得到了什么呢?“谥曰敬”而已。
关于荀彧之死,我们已经在《进退失据》一章做了分析。这里要做的事情,是要进一步说明当时的“条件和局势”,怎样决定着历史人物的命运。我们知道,荀彧在曹操集团当中是比较特别的。他出身士族,祖父当过朗陵县令,父亲当过济南国相,叔父荀爽位至三公(司空)。他本人也是名士,被南阳何颙评为“王佐才也”。这个何颙可不简单,他是东汉末年的“党锢中人”,名士集团的重要人物,曾经策划过谋杀董卓的。他也是最早看好曹操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桥玄)。所以,荀彧既是士族,又是名士。
然而,这个既是士族又是名士的荀彧,却投奔了曹操。而且,他还是从袁绍那里过来的。我们知道,袁绍的路线,是“儒家士族”的。曹操的路线,则是“法家寒族”的。荀彧去袁就曹,这就非同一般。更不寻常的是,荀彧投奔曹操,是在汉献帝初平二年(公元191年)。那时袁绍已经夺了韩馥的地盘,当了冀州牧,曹操却只是袁绍表荐的东郡太守,根本就不可相提并论。前面讲过,官渡之战时(公元200年),曹操已经“奉天子以令不臣”,很多人还不看好曹操,认为袁绍必胜。荀彧却在九年前就抛弃了袁绍,岂非异常?
那么,荀彧为什么要离开袁绍到曹操那里去呢?因为他“度绍终不能成大事”。荀彧的“大事”是什么?和诸葛亮一样,也是“兴复汉室”。可惜,当时参加关东联军的那些诸侯,几乎没有一个是中用的。最有条件和能耐的两个,袁绍和袁术,却又自己想当皇帝,而且还当不上。所以,荀彧宁肯选择当时最不起眼的曹操。因为曹操的胆识才略,其实已经表现出来。他在这个时候,也还是东汉王朝的忠臣,为国献身的英雄。荀彧这才寄希望于曹操。看看“荀彧版”的《隆中对》就知道,他对曹操是怎样评价的?又是“乃心无不在王室”,又是“匡天下之素志”。他为曹操提出的政治纲领是什么?一曰“奉主上以从民望”,二曰“秉至公以服雄杰”,三曰“扶弘义以致英俊”。这个立场,其实是再清楚不过。
荀彧提出这个政治纲领,是在建安元年(公元196年)。等到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十几年过去,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曹操已经不再“乃心无不在王室”,也不是“奉天子以令不臣”,而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要自己封公建国了。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下一步的发展,必将背离荀彧的理想和初衷。所以,荀彧不能不阻拦。但是,他阻拦并没有任何效果。曹操已经上了自己的“贼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于是,荀彧只能与曹操分道扬镳,并选择死亡。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殉自己的理想,也用自己的生命对曹操做最后一次劝谏。
荀彧作出这样的选择,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但说到底,还是他名士身份、士族立场和儒家思想所致。东汉王朝以名教兴国,世家大族以儒学立身,忠君守节的观念根深蒂固,改朝换代成为最敏感的问题,甚至成为划线的标准。比如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就把聚集在许都的中原士族分为“拥汉”和“拥曹”两派。其实“拥汉”、“拥曹”并无截然界限,无论“拥汉”、“拥曹”也都是士族。荀彧就是派系上“拥曹”,骨子里“拥汉”,不折不扣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正是这种不可解的内在矛盾,酿成了他的悲剧。
没酿成悲剧的也有,陈群就是。据《三国志·陈群传》及裴松之注,陈群的祖父、父亲、叔叔在当时“皆有盛名”,也都做过官,他本人则受到孔融推崇,可谓士族兼名士。然而陈群却不反对曹操建国,甚至积极劝进,要曹操称帝(当然曹操没有同意)。这样看,陈群可谓铁杆的“拥曹派”。但是曹操一死,他就向曹丕提交了自己制定的“九品官人之法”,而且得到实行。士族阶级被曹操夺去的权利,又被陈群“偷”了回来,你说他是什么派?
实际上荀彧和陈群都不是真正的“拥曹派”。荀彧维护的,是行将就木的东汉王朝;陈群维护的,则是方兴未艾的士族阶级。荀彧的聪明之处在于,他知道要重归一统,单靠当今皇帝是不行的,只有借助曹操这个“钟馗”才能“打鬼”。只不过他没想到,“钟馗”在“打鬼”的过程中自己也变成了“鬼”,所以他只好以身殉道。陈群的高明之处则在于,他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夺回士族阶级的权利,只有先搞掂那夺权者。因此他“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曹操“偷梁换柱”,他就“换柱偷梁”。曹操在“拥汉”的旗帜下“篡汉”,他就在“拥曹”的旗帜下“变曹”。显然,荀彧高尚,陈群高明。
荀彧的立场不是曹操的立场,鲁肃的立场却是孙权的立场。因此鲁肃的结局要好得多,孙权的问题也简单得多。孙权不是士族,鲁肃不是名士,他们就没有那么多负担。所以鲁肃可以直言“汉室不可复兴”,孙权也可以一会儿反曹,一会儿降曹。因为在孙权那里,反曹与拥汉不矛盾,降曹与拥汉也不矛盾。要降曹(比如要对付刘备时),就说曹操是“汉相”;要反曹(比如要联合刘备时),就说曹操是“汉贼”。这是典型的实用主义。但以东吴之弱小,恐怕也只能如此。要孙权为理想而献身,那是办不到的,何况他本来就没有理想。
因此孙权把“变脸”这一套玩得烂熟。这套把戏说得难听叫“见风使舵”,说得好听就叫“审时度势”,根本目的则是要“建号帝王以图天下”。但是,要想“图天下”,就得“称帝王”;要想“称帝王”,就得“固江东”;而要想“固江东”,就得争取江东士族的支持。因此,孙权毅然将相当大的权力交给了江东士族,让陆逊和顾雍分掌军权和政权,让大量士族子弟进入他的幕府和政府,实施“吴人治吴”。这就不但实现了孙吴政权的“本土化”,也实现了它的“士族化”,和曹丕在中原做的事情实质上是一样的,可谓“异曲同工”。我们知道,孙氏政权原本与江东士族是对立的,孙策甚至曾经对江东豪强大开杀戒。现在,孙权却与他们握手言欢,还让他们参与政治,这可又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了。只不过,这事在曹丕那里,是陈群帮着干的。在孙权这里,却是他自己干的。
那么,孙权何以能够这样?究其所以,就因为他不是理想主义者。准确地说,他是有目标无理想。所以,孙权并不在乎东汉王朝是存是亡,也不在乎曹操其人是忠是奸,而只在乎保住他自己的地盘。他甚至不在乎这个地盘上的政权属于哪个阶级(士族还是庶族),只要它姓孙就好。孙权他没包袱。
麻烦是在刘备和诸葛亮这边。
刘备的麻烦在于他的宗室身份。这身份让他占了便宜,也让他背了包袱。前面讲过,袁绍死后,反曹拥汉的士族和名士能够指望的,就只剩下刘备。刘备自己打出的旗号,是痛感于“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欲信大义于天下”。这是刘备的政治资本,也是他的政治包袱。也就是说,他不能像孙权那样随机应变,只能将“反曹兴汉”的旗帜举到底。好在这并没有妨碍他夺取刘璋的风水宝地,虽然刘璋是“宗室”。这也没有妨碍他亦步亦趋地照搬曹操的建国道路,虽然曹操是“汉贼”。这一点,看看刘备的做法就知道。曹操称魏王,他就称汉中王;曹丕称魏帝,他就称汉帝。难怪田余庆先生《孙吴建国的道路》一文要说蜀是“抄袭历史,剽窃邻国”了。总之,蜀汉建国之前并不麻烦,麻烦是在建国之后。不过,这已经不是刘备的麻烦,而是诸葛亮的麻烦。因为刘备称帝之后只有两年就驾鹤西去,诸葛亮才真正是治理蜀国的人。
诸葛亮的麻烦在于他的政治理想。诸葛亮的理想是什么?一曰“兴复汉室”,二曰“依法治国”。前一项关乎“天下”,事实上不可能实现,且不说它;后一项关乎“国家”,是诸葛亮该做、能做、做得到,也做得好的事情,不妨多说几句。实际上诸葛亮的“依法治国”,是要建设一个高效廉洁的政府和公正清明的社会。这个政府和社会的状态,用陈寿的话说,就是“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陈寿这话,是对诸葛亮治理下蜀国状况的描述。也就是说,是做到了的。之所以能够做到,则因为诸葛亮“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也就是说,依法治国。
这就奇怪!这样好的一件事,怎么反倒成了麻烦呢?很简单,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强不乐意。因为你要公正,就不能偏袒士族;你要高效,就不能只看出身;你要廉洁,就不能容忍贪腐;你要清明,就不能允许霸道。总之,所有这一切,都同士族地主阶级“垄断仕途,控制舆论,成为豪强”这三大特征格格不入,他们怎么会拥护?
何况诸葛亮为了实现他“兴复汉室”的理想,还不能像孙权搞“吴人治吴”那样,搞什么“蜀人治蜀”。因为蜀汉一旦“本土化”,就必然成为一个保守狭隘的“偏安之国”。人人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哪里还能够北进中原?再说作为一个外来政权的领导人,诸葛亮也不可能完全相信那些“土著”。因此,诸葛亮不但不能实行“蜀人治蜀”,反倒必须对益州本地的士族和豪强,进行政治上的控制和经济上的平抑。别的不说,单是北伐战争需要的一大笔军费,就得从他们身上出,因为他们是“肥羊”。事实上,只要诸葛亮公平执法,出钱多的就肯定是他们。要想他们没有怨言,除非要么不再北伐,要么不再公平。可惜无论哪一条,都与诸葛亮的理想相悖。所以我说这是一个麻烦,而且这麻烦还是死结,解不开的。也就是说,蜀汉只有系铃人,没有解铃人。最后来“解铃”的,就只能是曹魏。
后浪变成前浪
蜀汉终于被曹魏所灭,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遗憾。这不仅因为在诸葛亮的领导下,蜀汉其实是治理得最好的;还因为此时的曹魏,早已不是曹操理想中的国家,诸葛亮的蜀汉反倒在某种意义上执行了曹操的路线。然而,执行了曹操路线的蜀汉,却被抛弃了曹操路线的曹魏所灭,此天意耶,抑人谋耶?
这无疑是一个大话题。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还得先弄清楚,诸葛亮的蜀汉,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执行了“曹操的路线”。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在许多人看来,曹操和诸葛亮,不但代表着两个不同的政治集团,而且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这当然不无道理。不要说他们的“文学形象”和“民间形象”有天壤之别,即便他们的“历史形象”,也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正是这些原本就存在于历史中的差异,才使他们在文学作品和民间传说中,变成了“针尖对麦芒”的“汉贼不两立”。但是,如果我们彻底抛弃王朝正统的无谓争端,暂时搁置个人品质的道德评价,仅仅着眼于阶级立场和政治路线,那就不难发现他们之间惊人的相似之处。也就是说,他们的建国道路和执政理念,都与袁绍的“儒家士族”路线不同。曹操的做法已不用多讲,要说的是刘备和诸葛亮。
前面讲过,三国之主均非士族,而刘备的情况又较特殊,即名为宗室,实为寒门。据《三国志·先主传》,他是“汉景帝子中山靖王之后”,此为“贵”;但从小“与母贩履织席为业”,又为“贫”。所以刘备的出身,既非“贫贱”又非“富贵”,也许只能杜撰一个词——“贫贵”。这样一种出身,就使他具有了双重身份,在士族和寒门两方面都受欢迎。这样看,刘备确实“得人和”。但刘备的人缘好,我认为更得益于他“贩履织席”的经历。这种社会底层的生活,会使他懂得民间疾苦,也使他更能理解人性。这方面,他倒是像曹操。像曹操这样出身“污浊”和刘备这样出身“贫寒”的人,骨子里是不会喜欢那些士族和名士的,尤其不会喜欢他们的虚张声势和自命清高。他们更愿意和那些寒族、庶民打成一片。事实上刘备集团的早期核心成员比如关羽、张飞,就都不出身于名门望族。尤其是关羽,对士族、名士、士大夫更是不屑一顾(张飞则相反,见《三国志·张飞传》)。我甚至认为,曹操那么欣赏关羽,有一个没有说出来的原因,就是关羽比他还蔑视士族。那么刘备呢?刘备对名士们还是比较客气的。但从骨子里讲,也未必喜欢。比如蜀中名士张裕,就因为出言不逊被刘备杀掉。据《三国志·周群传》,刘备当时说,就算是兰花,如果挡在门口,也得除掉(芳兰生门,不得不锄)!这口气,和曹操没什么两样。
相对而言,诸葛亮对名士比较同情。刘备杀张裕的时候,诸葛亮就曾出面相救,只不过没能救下来。他接管蜀汉政权以后,对蜀中名士如杜微、谯周等人也都礼遇有加(所以谯周反蜀汉不反诸葛)。这并不奇怪,因为诸葛亮也是士人,而且和法正、张昭、鲁肃他们一样,也是流亡北士(庞统则是荆州名士)。但诸葛亮并不单单是士人,他还是蜀汉丞相。这个身份和角色当然更重要。因此,当名士们的行为或言论危害到蜀汉政权时,诸葛亮也不会客气,甚至也会像曹操那样“以言治罪”。比如“楚之良才”廖立,就被废为庶民,罪名是“诽谤先帝,疵毁众臣”。“荆楚名族”来敏,也被废为庶民,罪名是“乱群”。益州名士彭羕则被处死,时年三十七岁。
彭羕之死与孔融、祢衡颇有相似之处。他的罪名,大约是“煽动谋反,颠覆政权”,因为他对马超说了“卿为其外,我为其内,天下不足定也”的话。但彭羕辩解,说他这话是要马超在外建立武功,自己在内辅佐刘备,共同讨伐曹操,并没有谋反的意思。这事依我看多半是一笔糊涂账。因为彭羕的为人,是“姿性骄傲,多所轻忽”,一副名士派头,说话从来就不计后果。比如他在对马超说那些话之前,就说了刘备“老革荒悖”的话。后来彭羕在狱中上书,又说“主公实未老也”,自己不过酒后失言。可见彭羕平时胡说八道惯了。这回也一样,不过信口开河。但彭羕虽无谋反之意,却有谋反之嫌,所以诸葛亮能杀他。《三国志·彭羕传》说得很清楚,诸葛亮对彭羕表面上客气(外接待羕),实际上讨厌(内不能善),曾多次私下里提醒刘备(屡密言先主),说彭羕不可重用(羕心大志广,难可保安)。这回总算找到机会,锄掉了这棵挡在门口的“兰花”。
诸葛亮讨厌彭羕,和曹操讨厌祢衡、孔融是同样的原因,这几个都属于最让人讨厌的一类名士,即所谓“浮华交会之徒”。此类名士的特点,是名气大脾气也大,学问大派头也大,好发议论,口出狂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据《后汉书·孔融传》,曹操杀孔融之前,曾写信给他,说我曹某身为人臣,虽然“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但“抚养战士,杀身为国”,整治那些“浮华交会之徒”,还是绰绰有余的。诸葛亮的想法,当与此相同。他废来敏的时候,就有“来敏乱群,过于孔文举”的话。可见来敏就是蜀国的孔融,彭羕则是蜀国的祢衡。这样的人,无论在曹魏还是在蜀汉,都不受欢迎。
实际上诸葛亮和曹操一样,也是非常务实的人。不信你看他的《隆中对》,可有一句空话?没有。他的其他表章、奏折、教令,风格也如此。《魏氏春秋》说,诸葛亮在军中,但凡罚二十军棍以上的,都要亲自主持(皆亲揽焉)。这事常常被认为不可信,或者被用来证明诸葛亮不会管理。诚然,身为一国之相,事必躬亲到如此程度,当然或者不可信,或者不可取。但我以为,每罚二十军棍都要亲临现场,大约不可能,经常去看一看,或者不定期地亲自主持,则完全可能。因为非如此不足以做出表率,非如此不足以严明法纪,非如此不足以防止吏员们徇情枉法徇私舞弊。这正是诸葛亮务实精神的体现。这样务实的人,怎么会喜欢那些夸夸其谈、只会说不会做的“名士”?
不过曹操杀孔融,刘备杀张裕,诸葛亮杀彭羕,倒不完全出于他们的个人好恶,更重要的还是政治需要。这种需要,也不单单只是巩固政权,还与他们的政治路线有关。实际上,自从董卓把天下搞得大乱,几乎所有的有志之士和有识之士,都在思考秩序的重建问题。前面我们讲,董卓是旧秩序的破坏者,袁绍是旧秩序的维护者,曹操是新秩序的建设者。其实诸葛亮也是新秩序的建设者。而且,袁绍和曹操也都认为秩序必须重建,分歧仅仅在于如何重建。这个分歧,按照田余庆先生《曹袁之争与世家大族》一文的说法,就是袁绍要让世家大族牵着,走东汉的老路;曹操却要有所改革,反过来牵着世家大族走。
在这个问题上,诸葛亮与袁绍相反,与曹操相似,也是不走东汉老路的。所谓“东汉老路”,无非是继续让世家大族“垄断仕途,控制舆论,成为豪强”。但是我们看诸葛亮的做法,何曾有一点这种意思?他坚持汉初的“察举制”,就是不让士族垄断仕途;他杀彭羕,废来敏,废廖立,就是不让士族控制舆论。至于豪强,诸葛亮的政策是两个字:抑制。
其实诸葛亮和曹操一样,既是新秩序的建设者,又是旧制度的改革者。范文澜先生《中国通史》说,曹操在北方,诸葛亮在蜀国,都“革去了一些东汉的恶政”。田余庆先生《关于曹操的几个问题》一文则说,曹操“去浮华、清吏治、抑豪强”,与袁绍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有诸葛亮“可以同他比拟”。这实在是史家之笃论。
由此可见,诸葛亮执行的,实际上是一条“没有曹操的曹操路线”,或者“反对曹操的曹操路线”。而且,诸葛亮走得还更远。曹操这个人,是有理想无蓝图。他只知道不能再走东汉的老路,却不知道新路该怎么走。对于自己要走的新路,也不是坚信不移或者心中有数,常常会犯错误或者打退堂鼓。他杀边让,屠徐州,向世家大族示威,结果把自己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他战袁绍,征乌桓,意志还不如荀彧、郭嘉坚定,堪称险胜。他那个最重要的政策——唯才是举,也迟至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才提出。这时已是赤壁之战以后,曹操本人也五十六岁了。可见曹操一直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不断试错,然后纠错,然后再错。他的“法家寒族路线”,其实是一步一步摸索出来的。
诸葛亮则不同,他是既有理想又有蓝图。我们看诸葛亮的治蜀,是那样的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可见心中有数。也就是说,他有着明确的建国方略和执政理念。我们甚至还可以说,他其实是要在总结两汉政治得失的基础上,建立一种新的国家制度。这个新的制度,从诸葛亮的实践看,我认为可以概括为八个字:虚君实相,依法治国。后者是曹操也做的,但诸葛亮做得更好。曹操的法治仍不免人治色彩,诸葛亮就更纯粹,也更公平。曹操的政府仍不免贪腐,诸葛亮那边就廉洁得多。这其实也是“条件和局势”所使然。曹操被士族和名士包围,对他们又有所借重,不能不多少作些让步。实际上正如田余庆先生《李严兴废与诸葛用人》一文所言,魏蜀两国有许多事情不可同日而语。曹魏在中原,在中央,士族云集,是大局面;蜀汉在益州,在地方,名士不多,是小局面。所以同样一件事,在曹魏会引起轩然大波,在蜀汉就只有些微波澜。比如诸葛亮杀彭羕,就远没有曹操杀孔融的影响大,甚至鲜为人知。这里没有替曹操辩护的意思,只是想说明凡事必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而已。
依法治国是曹操也做的,虚君实相则可能只是诸葛亮的政治理想。从实际情况看,曹操为相与诸葛为相并没有什么两样,即都是丞相大权独揽,皇帝形同虚设。汉献帝固然是傀儡,刘阿斗又何尝有权?至于诸葛亮本人,就连职务也和曹操一模一样,即都是开府的丞相,都封了县侯(曹操武平侯,诸葛亮武乡侯),都领州牧(曹操领冀州牧,诸葛亮领益州牧)。但是,曹操后来还封了魏公,建了魏国,称了魏王,曹丕还夺了帝位。所有这些事,诸葛亮都没有做。这就大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就是谁都会认为,曹操的“虚君实相”,其实是为了自己“篡位夺权”,诸葛亮就不是。因为他既没有封什么公,建什么国,称什么王,去世以后也没有把相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诸葛亮的“虚君实相”,可以肯定是出以公心。
但是这样一来,就有不少人想不通了。你既然是忠君爱国的,你既然没有篡逆之心,那又为什么要把皇帝架空呢?于是一些维护诸葛亮名誉的人,便只好一口咬定刘禅弱智;而另一些清楚刘禅并非无能的学者,便不免怀疑诸葛亮权欲太重,擅权心切。其实这两种说法恐怕都可以商量。我倒是愿以最大的善意猜测,诸葛亮的“虚君实相”,乃是一种制度性的改革,即皇帝做名义上的国家元首,象征国家的主权和统一;丞相做实际上的政府首脑,负责政策的制定和执行。西汉初年就有这么一点意思。若如此,则无疑是当时最好的制度。诸葛亮的蜀国,也堪称当时的“政治特区”。可惜这事只有实践,没有理论,更没有形成法律,即没有真正成为制度。再加上诸葛亮壮志未酬身先死,也就不了了之,实在让人痛惜。
不过诸葛亮的不幸还不在这里,而在于他的想法并没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他的国家又最先灭亡。其实诸葛亮一去世,他的实验就不再继续;蜀国一亡,他的理想就彻底破灭。甚至就连崇拜、缅怀他的人,也是只念念不忘他的“兴复汉室”,耿耿于怀他的“出师未捷”,真正有意义的“依法治国”和“虚君实相”则少有人提起,这岂非不幸?有人说,伟大的人物都是孤独的。我相信诸葛亮也如此。
其实曹操又何尝不是这样!千百年来,曹操可能是被议论最多的历史人物之一,至今仍然有人为他争论不休,可谓誉满天下也谤满天下。但是,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他呢?他得到的客观、公正、深刻的评价又有多少呢?我听到的,往往只是一片“道义的愤怒”。这种态度,可是恩格斯不以为然的啊!(见恩格斯1885年为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所写的《第三版序言》)
这里无法对曹操作全面的分析和评价(对诸葛亮也一样),只想简单地说说自己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在我看来,曹操的功绩主要不在统一,他的问题也主要不是奸诈和残酷。统一不是曹操的特权,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刘备和孙权,都有统一天下的资格,也都为后来的统一作了准备,做了贡献。至于奸诈和残酷,倒是有的,不必为他粉饰和辩解。但要指出,他的奸诈和残酷其实是被夸大了的。这一点,早有许多历史学家作了辩正,勿庸赘言。
曹操最值得肯定的地方,我认为就在于他要建立一种新的秩序。这个新秩序从阶级关系讲,是庶族的;从意识形态讲,是法家的。因此,它和曹操这个人一样,也是要打折扣的。因为历史证明,最适合帝国的统治阶级,就是庶族地主;最适合帝国的意识形态,却不是法家思想。隋唐以后的政治路线,既不是袁绍的“士族儒家”,也不是曹操的“庶族法家”,而是“庶族儒家”。但这只能在经过了魏晋南北朝369年试错之后才能实现,以司马家族为代表的士族政权也有历史的必然。曹操既超前又失误,岂能不败?
现在我们知道,士族地主阶级为什么那么不待见曹操了。因为曹操挡了他们的路,耽误了他们的时间。前面讲过,士族在东汉末年,已经是统治集团的主要力量。他们要成为统治阶级,也可以有两种方式。一是和平过渡,二是武装斗争。董卓入京,使前一种方式不再可能;官渡之战,又使后一种方式化为泡影。这个时候,能够夺取政权的,就只有非士族出身的军阀。而且,也只有暂时撇开袁绍代表的“儒家士族路线”,他们才能成功。这就是刘备、孙权等人能够在“后袁绍时期”胜出的原因。显然,这些非士族的军阀出了头,这些非士族的政权得了势,说起来都因为“前有车,后有辙”,曹操起了“带头作用”。因此,士族地主阶级肯定要将自己满腔的愤怒,都倾泄到曹操身上,怀着刻骨的仇恨将他“妖魔化”。再加上他自己多有不义,曹操便不可避免地从英雄变成奸雄。
何况曹操自己也授人以柄。他最大的失误,就是为曹丕的称帝创造了条件。尽管历史不能假设,但我们还是可以设想,如果曹操不称魏王,甚至不封魏公,不建魏国,哪怕曹家世代为相,事情恐怕也会两样。可惜曹操太迷恋那最高权力了,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想当年,路易·波拿巴仿效他的伯父拿破仑发动政变时,马克思就曾预言:“如果皇袍终于落在路易·波拿巴身上,拿破仑的铜像就将从旺多姆圆柱顶上被推下来。”我们也可以套用一句:当曹丕把皇袍披在自己身上时,曹操就只能等着被画成一张大白脸了。
就在曹操走向地狱的时候,诸葛亮也走上了神坛。不可否认,诸葛亮身上有太多闪光的精神。他的心系天下,忧国忧民,鞠躬尽瘁,廉洁奉公,谦虚谨慎,以身作则,都堪称千古楷模。但诸葛亮成为神,却并不完全因为这些。主要的原因,还是社会需要典型。帝国统治者需要一位忠臣,普通老百姓需要一位清官,文人士大夫则需要一位代言人。这和曹操变成鬼是同样的道理。因为社会不但需要正面典型,也需要反面典型。
然而在我看来,作为历史人物的曹操和诸葛亮,不过是长江的前浪和后浪;作为文学形象和民间形象的曹操和诸葛亮,则不过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这枚硬币就是人性的两面。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诸葛亮既然被看作天使,曹操就只好去做魔鬼。诸葛亮既然是“后浪”,那么,作为“前浪”的曹操,也就只好“死在沙滩上”。
这可不是我们希望的。我们的希望,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不断变新浪”。但,历史的长河果真能够如此吗?
(全文完) 品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