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稚语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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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稚语如雷
到这时,虽然众人都有主张,雷冰梵胸中也自有丘壑,但毕竟兹事体大,一时也决断不得。最后,雷冰梵暂时将这事搁下,没有按大漠王钱弘的期望,尽快给出答案。
就在王府议事的第三天傍晚,雷冰梵忽然心血来潮,独自一人踱步到钱弘等人所居的四方馆旁。
此时夜幕降临,幽州城中万家灯火。
按着雷冰梵的想法,这时候四方馆中,大漠国的众人,应该已经都在用膳了。
可是,当他走近,还没走到跟前之时,就听到四方馆中顺风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
“不吃饭,读书?”雷冰梵闻声一愣,慢步走到四方馆围墙外一处僻静的角落,侧耳静听。
夜风中传来的读书声,清脆,稚嫩,偶尔还不那么整齐,显是几位总角小童在诵读。
雷冰梵饶有趣味地辨别着小童的读书声,心中默念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篇是《周易》。‘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篇是《孟子·告子下》。唔,不错,都是圣人经典。”
听了一阵,除了好奇大漠国使节团居然带了几个小孩,其他也没什么,雷冰梵便想离开。
但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小童脆声叫道:“钱王爷爷,我会写诗了!”
听到这句话,雷冰梵不知想到什么,本已离开的脚步便又停住了。
“会写诗了啊?真好真好。”围墙内传来一个醇厚优雅的声音。雷冰梵一听,便知是那位教书先生一样的大漠国主钱弘。
“写了什么诗呢?读来给钱王爷爷听听。”钱弘慈祥地问道。
“刚学会呢,只写了两句,可以吗?”那小童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地问道。
“当然,当然,第一次能写两句,很了不起呢。”钱王笑着鼓励。
“好啊,那我念了,钱王爷爷不能笑我——是:‘黄叶满地撒,花儿四处开。’怎么样?怎么样?是好诗吗?”小童满含期待地问道。
“是好诗!”面对这样幼稚不堪的诗句,钱弘却第一时间大声叫好。
“真的吗?”面对钱王的盛赞,这小童连自己都不太敢相信。
“当然。”钱王毫不犹豫道,“真的是好诗,还有些对仗呢,不错了。毕竟任何一个大诗人,都是从这样的诗句开始写起的呢。很好,很好,小峦,你的文采很好啊,看来你们这个将门世家,也要出个大文人了。”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不过钱王爷爷,小峦不仅要做大文人,也要和爹爹一样做大将军。”那个叫小峦的小娃儿,带着骄傲地说道。
“有志气!有志气!做文人激扬文字,当将军保家卫国,你们听,小峦这个志向好哇。”钱弘以一国之尊,十分耐心地表扬这个小娃娃。
不过当他说到这里,雷冰梵听出,这位大漠国主忽然变得有些感慨。
“小峦,你既想当大文人,又想当大将军,真是极好。如果不这样,我们怎能打回故土去呢?”钱弘语气认真地说道。
“故土……是什么?”小峦极为天真地道,“为什么你们大人,一个个都说要打回故土去?小峦从来没见过这个叫‘故土’的地方呢。咱们不打回去,整天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读读书,写写诗,不是也很好吗?”
“小峦,你喜欢诗文是吧?”钱弘没有直接回答小童的问题,却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喜欢啊!钱王爷爷为什么问这个呢?”小峦疑问道。
“嗯,那钱王爷爷要给你们念一首诗文,听好了——”钱弘顿了顿,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便饱含感情地诵道: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
“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刚开始时,钱弘还能以正常的语调诵读,到了后来,他竟是语渐哽咽,最终泣不成声。
随着他的落泪,一直没说话的那些大人,也随之悲泣。
见他们如此,那些大漠国的小童,不明所以,一个个变得十分惶急,连声叫大人们别哭。
悲泣一阵,大漠国君臣上下也渐渐收住悲声。
“小峦。”钱弘用还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刚才你钱王爷爷念诵的文章,所写的风景美吗?”
“美,很美。”小峦笃定地说道。
“美,是吧?那就是我们的‘故土’!”
“可是,故土已经遥不可及,现在小峦你们的家园,就快成为你们将来的‘故土’了……”
也许,在这几句话后,大漠国王钱弘,还说了些什么,但雷冰梵已经完全不关注了。听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在北国萧瑟清冷的秋风里,原本没有什么其他想法的幽州王,这时心里已经有定论了。
对自己这个决定,雷冰梵也十分有信心——因为他坚信,一个到了如此绝境,还知道读书的国族,绝对不会覆亡,也不该覆亡。
大计已定,这时他也有想过,苏渐如果在眼前,会做什么样的决定呢?
思索片刻,他觉得,苏渐的决定,也会和自己一样,因为,他也是个读书人。
对墙外的这番变化,围墙内的大漠国王却是一无所知。
远道而来,却被冷淡对待,钱弘其实已经陷入了绝望。
对于幽州国的情况,他也不是不知道。正因为知道,他才绝望。
他觉得,如果换位思考,由他站在雷冰梵的位置,也确实不会同意拿有限的力量,来救一个其实没太多利益瓜葛的国家。
毕竟,大漠国不仅是亚飒的目标,还是雷冰梵父皇眼中势在必得的猎物。雷冰梵任何救援的举动,不说本身的代价如何,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会引出难以想象的深远后果。
当钱弘第二天循例般派人询问幽州王的意思时,下属带回的口信竟然是:
幽州国将全力救援!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钱弘愣住了。
不过作为饱经风浪的苦命国王,他还是压抑住心中的狂喜,镇定地询问,问幽州王有没有说是因为什么而救援,有没有附加条件。
让钱弘更没有想到的是,那幽州王不仅答应相助,还没有任何附加条件,让人带回的救援原因,更是匪夷所思,以至于直到他带着下属,在归国路上走了很久,还在心中不停地念叨:
“他说,‘感谢小童学作诗’,到底什么意思?”
幽州援军和亚飒军团的碰撞,很快到来。
绿洲城,大漠国东北边陲的富饶重镇,毫无疑问成为急需补充给养的光明军首选目标。
幽州援军和他们的大战,就在这里的原野中展开。
以雷冰梵的性子,要么不做,一旦做出决定,必然全力以赴。于是这场大战开始前,他一骑当先,手执快雪时晴剑,稳稳地处在大军阵前。
亚飒这一方,不用说,亚飒自然是身先士卒,也冲在大军最前。
于是,久未谋面的两位旧同窗,就在人吼马嘶的两军阵前,再次相遇。
虽说当年两人身份悬殊,但因为苏渐,雷冰梵和亚飒二人,还算是朋友和兄弟。
只是没想到,几年过去,两个人的境遇,却能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还变成了极其敌对之人。
念及这一点,不管二人立场如何,内心里总还有些怅然。
不过大战将临,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把心底这丝遗憾和惆怅,悄悄隐藏。
首先开口的是雷冰梵。
“亚飒!”他运足中气,大声吼道,“你这个混蛋!苏渐是不是你兄弟?”
“……”让亚飒根本没想到的是,如今幽州国的王者,一开口竟然提到的是苏渐。本来对雷冰梵可能的叫骂,亚飒了然于心,早已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但此刻听他一开口就提起苏渐之名,亚飒一愣之下,只能沉默以对。
“好!不作声是吧,”雷冰梵冷笑吼道,“对面的将士听清,你们这位满口大义的亚飒王,却是连兄弟都坑的人!”
听他这般说,不仅混血军团的人,连幽州国和大漠国的将士军民,都面面相觑。
见众人迟疑,亚飒口角嗫嚅,似是想要辩解。
见他如此,雷冰梵冷笑叫道:“亚飒,好,我若有半点虚言,你尽管开口出声,跟你这些追随者,说你没有坑自家兄弟!”
听他如此一说,亚飒又陷入了沉默。
不过,很快他便振奋精神,大叫道:“雷冰梵,休要妖言惑众!我亚飒为混血者的权利,为建大同乐土光明之国,与天斗,与地斗,任何屈辱都可承受,此心日月可鉴!”
“哈!日月可鉴?”雷冰梵嘲笑道,“你们所到之处,略有反抗,便辣手屠城,这就是你说的‘日月可鉴’?而你还投靠魔人,引狼入室,实乃我族的民贼公敌!”
“民贼公敌?”听了他这话,亚飒身后的沈克敌,催马向前,朝雷冰梵叫道,“若说民贼公敌,你们天雪国推行的纯血令,才是没人性!”
“我等混血之人,一样的人生父母养,凭什么你们只看血缘,便视我们为奴隶?”
“天雪国的林海雪原里,有多少混血同胞死在了纯血令的劳役营?”
沈克敌这话,立时点起了混血军将士的怒火。但其实,沈克敌现在矛头所指的雷冰梵,实则一直反对他父皇这道纯血令。
这一点,亚飒心知肚明,所以雷冰梵一时没作声,想看看亚飒怎么说。
没想到,等了片刻,亚飒却是默然不语。
见他如此,雷冰梵更加愤怒。
端坐在雪原巨狼身上,雷冰梵心中想道:“唉,苏渐,你还对他优柔宽容,却想不到他是这样没品没行的人。”
他心中怨恨,亚飒那边心中也十分不满。
他想的是,雷冰梵你仗着出身高贵,做什么都有理,甚至扯旗造你家老子的反,也一堆人给你捧臭脚。现在我亚飒为了心中的事业,扯起大旗,聚众征战,怎么到了你嘴里就那么不堪呢?还当着千军万马的面,说我亚飒是坑兄弟的小人,怎么什么理都被你占了呢?
于是,双方主帅在不满对方之际,几乎同时一挥手中剑器,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绿洲城外的荒原之上,转眼间杀声震天,千军万马就此陷入了血战之中。
虽然心中怨恨,但亚飒对幽州军的威名,早就如雷贯耳,因此对于此战,他做了充分的谋划和准备。
只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本来他想的是,面对幽州军这样的强军,什么千回百转的计策根本没用,在对方迅猛如雷的冲杀下,如果第一波不挡住、不反攻,整个战役就没有了任何取胜的机会。
所以这一次,他们放弃以前屡试不爽的分批反复冲击战术,而把所有的力量在一开始就全部用上。
没想到,计划如此,当他向那些魔人军下达冲锋命令时,那些魔人军的首领,竟然都一翻眼白,说:“不行,等一会儿,我们还有传统没有做完呢。”
听得这话,亚飒差点没气晕过去!
魔人将领所谓的传统,他懂,不就是在开战前,他们需要斩杀猪羊牛鹿吗?说什么用它们的鲜血,来祭祀他们的魔界战神,特别是祭祀恶魔国度的女王魅帝姒,让她保佑这场战斗的胜利。
这样的传统,倒也好理解,但现在明显场合不对。面对强敌,他亚飒早就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给那些魔人将领听过了。当时他们也不置可否,看似听了进去,没想到等大战降临、他亚飒下达命令时,居然不约而同地固执己见,坚持什么魔人战争传统,这不是纯粹拆台?!
可即使心肝儿气得发战,亚飒对这些魔将还真没有办法。说起来魔人军好像受他统领,但亚飒知道,魔人军实力远超自己麾下那些混血杂牌军。现在自己转战各地,看似风光,其实全是仰仗这些魔人军的凶狠战力。
所以,即使气得脸色发白,即使气得心里想你们的魅帝姒早被镇压,但亚飒还得努力控制情绪,好言好语地请各位魔人老爷们快点完成他们的战争启动仪式。
见他如此,那些看似粗莽的魔将,暗中尽皆得意一笑。
在他们的心目中,区区幽州兵算什么?在混血军团的内部,保持他们魔人军这样高人一等的姿态,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让这些傲慢自大的魔将没想到的是,以前横扫一切人族军队的自己,这一次碰上了真正的硬茬。
和先前他们攻击的那些军队不一样,幽州军可是最近一路刚打出来的军队,不仅经受住了血与火的考验,还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在泰山压顶般的天雪大军面前,生生打出了一个新王国来!
这样的军队,比任何理论上的强军,还要可怕十倍。
而幽州军这回的主力雪狼骑,本就是和雪熊军、雪豹骑、雪彪军并称的天雪国四大精锐之师,并且还不止于此,这些生于北方冰雪之原的巨狼,对魔族血统有着天生的仇恨,对他们的鲜血有着天生的饥渴。
所以,当雪狼骑对上魔人军时,爆发出来的战力更胜以往数倍。
战力已然占优,更何况雷冰梵和亚飒同样师出名门,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灵鹫学院毕业生,亚飒晓得对这场大战精心筹划,那雷冰梵何尝不是如此?
与亚飒指挥不动魔人军不同,雷冰梵的幽州军里,哪会出现主帅下令之后,某一部军卒还在磨磨蹭蹭、杀猪宰羊的祭祀鬼神?一旦雷冰梵下令,整个幽州军团各个部分,如同一架极其精密强大的战争机器,立即迅如闪电地运转起来!
于是,这大战的两方,一方如臂使指,战意昂扬,一方却逡巡误战,各怀鬼胎,结果不看便知。
一直如同秋风扫落叶般横扫各地的亚飒军,这一次终于一脚踢在了铁板上。沉重如山、迅疾如风的幽州军,给他们当头一棒,说“血流漂杵”可能有些夸张,但绝对伏尸遍野,亚飒这一方的伤亡惨不忍睹。
战力本来就弱的混血军不用说了,就连战力强大的魔人军团,在这一战中,开战还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便伤亡了数千人!
一见这样,亚飒再也无心恋战,连忙呼喝残兵,落荒而逃去也。
虽然大败,好在他们经常境况窘迫,倒也有些习惯这样的场面。因此没过半天的工夫,亚飒重又聚起了人马。只是,在荒僻处一点,人马已经损失了两三成。
本就势力薄弱,别说两三成,就算一成人马的损失,也不是亚飒现在可以承受的。尤其那些魔人军力量强悍,这回损失的人马,大多是亚飒嫡系的混血军卒。
面对这样惨痛的结果,在之后的行军途中,亚飒沉默不言,内心进行了极为沉重的反思。
痛定思痛,他觉得这次大败,体现了麾下军团间配合不畅的问题。
那些魔人军就不说了,桀骜不驯,根本指挥不动,就连自己的亚飒军、血风骑、血岚法师团,他们之间的配合也完全不畅。以前打顺风战还好,一碰上幽州兵这样的硬茬,立即原形毕露。
除了这些问题,亚飒还发现,遇上真正的大战,自己手里真正指挥得动的将领,实在匮乏。
他痛苦地想到,自己现在手里只有沈克敌、沈红袖兄妹,勉强堪当大任。但这样的配置,甚至连当年苏渐这个小小的玄武铜徽卫都不如。
那时候的苏渐,手下就有他亚飒和唐求,还有红焰女,再加上好些玄武卫硬茬好手。就连曾经敌对的盖英卫,后来都对苏渐俯首帖耳,冲锋陷阵时也称得上一把好手。
人才匮乏的问题,以前都被顺风顺水的游击战给掩盖了,但今日绿洲城前一战,终于让亚飒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而且还不仅如此,就算手头颇有几员大将,但遇上刚才那样的大乱战,仅靠少数将领还是完全不够,整个指挥体系还是没建立起来。
对比之下,对方雷冰梵的幽州军,有着完整的体系,自帅、将、尉,至校、队、伍,各级军将一应俱全。即使大战中军阵被冲乱,但每个局部的战场,都可以找到指挥核心,就算没有将尉,也能很容易地找到队长、伍长。
痛定思痛,亚飒觉得,自己手下这数万兵马如果不改革,则始终都是无法啃硬骨头的流寇。
现在亚飒想想,之前还自鸣得意于流窜各地,攻城略地,现在简直要脸红,当初那些攻营拔寨的城镇算什么?基本就是百来根木栅栏一围的漠北小村庄!
有了这样的深刻思考之后,在某个夜晚,他用特殊的方式,联络了自己的恩师幽玄。
仙风道骨的幽玄,和以往一样,立即应约,在月下飘然而来。
荒野的夜风中,亚飒把自己这几天的思考心得,详细地告诉了幽玄。幽玄听了大为赞赏。
“我没看错人!”月光下,幽玄目光灼灼地说道,“在为师眼里,你能这么想,比你打更多的胜仗,还要让为师高兴。”
“你放心,就跟当初给你牵线魔人国一样,为师云游天下多年,别说魔人国,就连在魔界,也颇有些关系。”
“为师向你保证,今晚别后,我就去动用这些年来结下的善缘,让魔人军不再桀骜不驯,保证军伍改革的顺利进行。”
“那可真好!”在人前冷血无情的亚飒,这时却低下了头,向自己的导师真诚致谢。
“你……近来还好吗?不管大业成败如何,你可要保重自己,更不可因为一场失败,便失了心气。”冷月清光中,幽玄看着这位灰发少年,语气热诚地叮嘱。
“谢谢恩师关心,我还好。”亚飒感动道,“恩师放心,我曾低贱到那样的地步,区区一场败仗,又能让我如何?只是……”
说到这里时,亚飒忽然欲言又止。
“怎么了?”幽玄看了他一眼,俄而若有所悟,轻轻道,“是因为杀戮?”
“是。”亚飒垂首说道。
“杀戮,为师也深恶之也。”幽玄沉吟半晌道,“只是值此乱世,欲建大同乐土,尸山血海,却是必由之路。你想,既得利益之权贵,会自己砍下自己的头颅吗?”
“不会。”亚飒摇了摇头。
听了幽玄这番话,他的眼神比刚才要坚定了一些,只是迷惘之色并未完全褪去。
“亚飒,欲成大事,这一点绝不可动摇。”幽玄提高声音道,“别忘了,你曾跟我说过,作为被欺压的混血者,你‘宁可卑微如尘土,不可低贱如蛆虫’。混血之族,久被压迫,想要扬眉吐气,杀戮血战怎可以少?”
说到这里,他的语调稍微放得柔缓,朝亚飒温言说道:“两百年了,看当今天下大势,龙族傲慢堕落,人族孱弱内斗,魔族镇压异域,种种衰落和矛盾,一直在那里,从未被消灭。”
“它们只是曾经被圣龙帝国主导的秩序光芒所掩盖,但现在,旧秩序正在崩溃,新秩序尚未建起,在此革旧迎新之际,你们混血一族混同了各个种族的优点,正应该成为新秩序的主人!”
“所以亚飒,你起事征战天下,不仅是为了解放混血一族,还为了为整个神州世界建立一个新的大同乐土!”
“到那时,天上地下,所有种族,都要匍匐在你的脚下。所有的老人和婴孩,都受益于你的仁慈。到那时,你就是天上地下、神州四海唯一的真王!”
“真的吗?”亚飒目光熠熠地问道。
“真的。”幽玄坚定答道,“亚飒,你想想,我幽玄什么时候骗过你?今天的局面,不正是我跟你描绘过的吗?”
“对……是我错了,”亚飒歉然道,“我不该动摇,应该坚信恩师给我指出的光明大道。”
“不要紧,人非草木,偶尔疑虑,实属正常。”幽玄笑道。
不得不说,幽玄的口才实在了得,再加上仙风道骨的身形、优雅清润的嗓音,这番话说下来,让亚飒简直像喝了美味鸡汤一样心情舒畅,进而心悦诚服。
不过亚飒毕竟是亚飒。
稍微沉醉了一小会儿,他心中一动,又问道:“恩师,您说的都对。为了心中的光明大道,必然以杀止杀,毫无迟疑。可弟子担心,如此嗜杀之名远扬,毕竟会让人不敢来投。”
“亚飒,你今天是怎么了?”幽玄看着他,道,“你又错了。当此乱世,恶名反是好事。相比优柔寡断的善,世人更习惯追随当断则断的恶。”
“你放心,你的追随者会越来越多。嗯,刚才你说过,麾下将领不够用?这道理没错,‘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但没关系,为师已替你占卦,光明军真正的得力干将,即将到来。”
“得力干将,即将到来?”亚飒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语调有些怀疑。
“不用怀疑。”幽玄郑重说道,“你记住为师这句话:就如我一样,帮助你的人,会永远帮你;你真正的左膀右臂,会因此而来。”
“到那时,天生神将,将乘着燃烧火焰的战车,来投奔你这位真正的新世界之王!”
幽玄不愧是亚飒的精神导师,只是月下一席对谈,便扫去了亚飒心头所有的阴霾。
在此之后,那个睥睨四方、谋略天下的“灭世大魔王”,又出现在世人面前。
亚飒善于用谋,本来无论敌我,都以为他会率军往西北逃,毕竟那里更接近魔人国,万一有事可以得到他们的庇护。
于是无论大漠国还是幽州军,全都在可能的北方关隘处设置了伏兵。
然而,亚飒的行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绿洲城外兵败之后,他没有按常理北逃,反而挥师南下,在大漠国的薄弱地带穿插而过,在一番泼了命的急行军后,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就冲到了南方万花国的国境边陲。
半月前还被幽州军打得落花流水,半月后的亚飒军竟然重新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万花国的风满城下!
这样的结果,让所有事后得到消息的人目瞪口呆!
兵临城下的风满城,处于万花国北方连绵的乱云山脉间。
万花国境内的乱云山脉,绵延自华夏国西南境内。当初苏渐等人去试炼星流术的梳风林,便属于华夏境内的乱云山脉。
乱云山脉延展至万花国后,虽然依旧连绵起伏,但已经基本没了缺口,唯一的豁口,便是风满城的筑城地。
由此可以想见,这座风满城对万花国的北方边境,有多重要。
亚飒现在想要从北方进入万花国,为自己神鬼莫测的游击战争取更大的回旋空间,这座风满城乃是必经之地。
延绵巍峨的乱云山脉,挡住了从北方吹来的北洋冰风,风满城处在唯一的缺口处,一年四季风满全城,这正是“风满城”名字的由来。
风满城的现任太守名叫慕容卓,出自万花国少有的武将世家。
据说万花慕容家的祖上,曾参与过两百年前的人龙大战,亲手杀死的兽龙武士达到两名之多,因此功勋累积下来,到了慕容卓这一代,他便顺理成章地担任了风满城这座要隘雄城的城守。
当亚飒的大军抵达风满城前,慕容卓便已经听到了风声。
如果放在以前,他可能还会有些惶恐。毕竟亚飒以前遇到抵抗后屠城的恶名,已经人尽皆知。
但现在,亚飒军大败于幽州军手下之事,早已传到了这里,因此慕容卓胆气大壮,只觉得区区败兵何以言勇?他已经决意抵抗,甚至还在风满城文武官员面前,发下了生擒亚飒这个魔匪军大头目的誓言。
没想到,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虽然亚飒新败,损兵折将,但因祸得福。痛定思痛后,他在这半个月的行军途中,锐意改革了军队,全军上下从此焕然一新,战斗力几乎数倍于从前。
不仅如此,正因为上回的败战,这些亚飒军的将士都憋了一鼓劲儿,要打一场大胜仗来一雪前耻。
哀兵必胜。
骄兵必败。
很不幸,信心十足的慕容卓,扮演了一个面对哀兵的骄兵角色。
毫无悬念的,双方只稍一接触,风满城守军就被大量杀伤。
虽然一开始风满城守军还锐意抵抗,但当少量魔人悍卒凭着天生的勇力,翻上城墙,占据一席之地时,守军就开始动摇了。
有了城头阵地,哪怕很小,光明军士气也大受鼓舞。很快越来越多的光明军凭借着简单的攻城器械,勇猛无比地翻上了风满城高耸的城墙,不断地巩固和扩大城头的阵地。
不到半天工夫,亚飒的大军就攻下了这座万花国北方的要隘雄城!
听到这个消息,还待在城守府里谋划宏大战略的太守慕容卓,一下子就惊得瘫坐在地上。
这一刻,什么生擒亚飒大魔王的豪情壮志,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血屠大魔王”屠戮一城的可怕传言,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心魂。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慕容太守老泪纵横,便欲在城守府中上吊,要与城池共存亡,也算保全了慕容家的数世英名。
不过,就在他颤巍巍地往绳套里伸脑袋时,一个娇柔灵俏的身影,忽然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
“爹爹!你在干什么?!”原来冲进来的女孩,正是风满城城主慕容卓的女儿,名叫慕容雨蝶。
“蝶儿啊,爹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慕容卓暂时把脑袋缩回来,泪流满面地跟女儿说道,“就算为父有偷生之意,但以我万花国慕容家的一世英名,也不可能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蝶儿啊,趁现在贼军还没打到这里,你快跑吧。你娘死得早,今后这辈子爹爹也照顾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吧。逃出去后找个老实的汉子嫁了,平平凡凡过此一生吧。”
“来不及了。”慕容雨蝶听了,热泪盈眶地叫道,“雨蝶刚听说,贼军已经打了过来,已经把这里所有的出口道路都占了。女儿、女儿也出不去了!”
“啊?!”听得此语,正忙着把脑袋继续往绳套里伸的慕容卓,忽然如遭雷击,一下子僵住了。
直过了片刻,他才如梦初醒,疯狂地大叫道:“雨蝶!雨蝶!我的好女儿啊,看来你我父女二人要在黄泉下相会了。来人,给——”
正要下达命令,让下属砍死女儿,慕容卓忽然再次一顿,喟然长叹道:“罢了,罢了,慕容家的命运,就让我慕容卓一个人背负吧。”
“蝶儿你一个小小女子,不必为此枉送了性命。他们也是征伐天下的好汉,当不至于与你为难——唉!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果、如果……如果他们要糟蹋你,你千万记得别反抗。记住爹爹一句话,‘活着最重要’,要怪,就怪这不开眼的贼老天吧。”
说到这里,慕容卓已是万念俱灰,了无生意。他把脖子往前一伸,彻底套在了绳套里。然后他脚下一蹬,便要踢掉椅子,就此上吊毙命。
正在这时,他却忽然感觉自己的双脚被人抱住,踢不动椅凳。
他猛然大惊,以为贼军来了,睁眼一看,却发现不是什么贼人,而是自己的掌上明珠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大腿。
“蝶儿!不要如此糊涂!”慕容卓见状大声骂道,“你不要妇人之见!爹爹让你活,有爹爹的道理,世人不能说你什么,但爹爹不一样!”
“身为城主若是苟活,就算不顾慕容家的威名,这国法如炉,爹爹轻敌失土之责,至少也是个枭首断头的罪名。若是我自行了断,圣上念在我知情识趣的分上,很可能饶了我慕容家全族的性命。”
“爹爹!我不是妇人之见。”容貌秀美的慕容雨蝶,虽然泪流满面,却坚定地叫道,“女儿拦你,不是为了拦你的大义。爹爹难道忘了满城百姓吗?”
“啊?!”这一句话,就让慕容卓再次如遭雷击,猛然愣住。
但很快他就苦笑道:“蝶儿啊,城池已失,满城百姓已是俎上鱼肉,救不得了。”
“谁说一定救不得?”慕容雨蝶叫道,“爹爹,恕女儿不孝,狂言两句:您刚才说,为了保命,我可以任贼人糟蹋身子;那区区此身,让谁糟蹋不是糟蹋?女儿自恃颇有些容貌,爹爹您就把女儿献给那亚飒大魔王,说不定他贪了美色,就饶过一城百姓呢。”
听到这话,慕容卓身子一颤,呆愣了良久,慢慢地把脑袋从绳套里缩回来。
“女儿……你不是妇人之见,爹爹才是个糊涂的大蠢蛋……”说罢这句话,身为万花国一代名将的慕容卓,竟是立在椅子上,以袖掩面,“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只不过一两刻之后,一身戎装的亚飒便在亲随的簇拥下,威风八面地闯进了风满城城守府。
以往每当这时候,亚飒看到的都是一张张惊恐的脸,没想到这一回闯进风满城城守府里,眼前的场景却让他愣住了。
原来预想中惊惶破败的气氛丝毫不见,这风满城城守府中,竟是张灯结彩,不仅彩灯高悬,红毡铺地,还处处贴着大红烫金的喜字。
刚闯进来的亚飒,见此情景顿时愣住,霎时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正迟疑间,一位身穿紫袍的中年人,迎上前来,满脸堆笑道:“小人风满城太守慕容卓,恭迎亚飒大将军。”
“风满城太守?”一听这话,亚飒确定自己并没有走错地方。
“狗官!你搞什么鬼?难不成你家在办喜事?”亚飒冲着慕容卓喝道。
“喜事、喜事,当然是喜事!”慕容卓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悲哀,但很快就被一片喜悦之情掩盖。
“禀英雄,”慕容卓躬身拱手,极尽卑颜地说道,“小人慕容卓,久闻英雄大名,苦恨无缘一见。今有幸遇到将军会猎于风满城,得觐英颜,果然雄姿伟略,非为常人。小人早就有心,将独生爱女奉于将军,还望将军可怜小人一片殷切之情,万望笑纳。”
“哈?!”亚飒闻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少年屠龙传7:凤凰照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