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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的联想
一
如果说文学作品的内容正像它所反映的生活一样无比丰富和多样,如果说文学作品所提示的客观对象又往往是无间地浸透了、并体现着作家的思想和感情——他的内心世界,那么,面对着文学作品,也就像面对着真实的生活和活的人的心灵一样:我们需要运用全部的思维和心理活动的形式去把握它,需要综合、分析,也需要想象、追忆,需要热烈的激情,也需要冷静的探讨。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完整和深刻地感受与理解生活,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完整和深刻地感受与理解作品。
但是,具体到互不相同的作品,由于它们反映的生活领域、生活样式千差万别又各有侧重,由于它们的作者的主观评价和感受是以多种多样的途径表现在作品中的,因此,阅读和欣赏某一篇特定的(特别是比较短小的)作品的时候,在运用我们的全部头脑和心灵的同时,又可以,甚至必须侧重于某种思维和心理活动的形式。有一些富有哲理性和政论性的作品,特别需要我们反复思索推敲;另一种类型的作品尤其需要我们运用想象和感觉的记忆去鲜明地再现作品所精雕细刻的风景画与风俗画;还有一些直接抒情的作品,读者如果不把自己的心灵交给它(当然这是指健康的好作品),就谈不到欣赏和理解;至于那些讽喻奇诡、微言大义之作,不仅需要一般地分析作者的原意主旨,甚至有时还需要一定的考证与推演。
这里将要谈到的,收在《野草》中的鲁迅的一篇短小隽永的散文诗——《雪》,就是颇有特点的。它表现的对象是普普通通的自然景物——雪,但在对这种自然景物的描写中,作家深藏的、独特的心境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而作家的心境,又是自然而然地、自觉或者不完全自觉地反映着他所看到、感到、经历着的,比他所描写的对象本身广阔得多,也有意义得多的生活。在阅读《雪》的时候,我们不满足于停止在对“雪”作为自然景物的感受上:“雪”就是雪嘛,何必还硬去分析什么主题思想?这样说我们是不能满足的,我们希望通过作家所描写的雪,接触更多、更深的东西,那即是广阔的生活和作家深邃的内心。但我们又不能同意那种简单的、刻板的、不科学也不艺术的煞风景的做法:把作品所描写的自然景物的雪,说成只是一种象征、一种比喻、一种符号,自信地指出北方的雪和南方的雪各自代表着什么——就像有人曾经热心地判明了同一作家的散文诗《秋夜》中,天空、枣树、小红花、瘦诗人、小青虫、星星、夜鸟、画着猩红的栀子的灯罩……各自代表着什么——如说,北方的雪代表北洋军阀的统治,南方的雪代表南方的革命军,南北的雪就代表着南北的政局。(这种说法和下面列举的“煞风景”的做法,虽不见于正式文字,却在一些文学系学生的讨论中相当流行,从后面的引证看来,也可知道它们并非凭空而生。)这表面上似乎抬高了《雪》的主题思想和政治意义,实际上,它离开《雪》的形象和思想是多么远啊,怎么能把一篇深刻的散文诗解释成一篇粗浅的寓言呢?
不满足于表面的感受,不同意简单化的判断,那么,怎样才能恰到好处地透过“雪”花的折光,去把握作品的更多更深的内容,去咀嚼更醇厚的滋味呢?我以为,这里需要提出的是:联想。
联想,从心理学的意义上说,是一种介于再造想象与创造想象之间的反映过程,是从某种表象重新结合为另一种表象。在文学欣赏(乃至创造)中,是思想从一个对象到另一个对象的过渡:前一个对象往往是具体的、比较简单明白的,或者是自然界的,后一个对象却往往是更有普遍意义的、比较复杂甚至不那么完全确定的、社会的。这正是一种特有的形象思维的方法,因为我们说的这二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逻辑的、前提与结论之间的那种关系。但是,后者绝不是凭空出现的,前者向后者过渡绝不是随意的。在这种过渡中,前者必须具有引人深思的特征,而后者必须最大限度地运用前者的各个特征,重新加以结合,于是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地诞生了这一新的对象,这个对象还必须更好地体现原对象的诸个特征的实质,并深化、扩充和加强这些特征的意义。
《雪》这篇文字(类似的还有《秋夜》等),比较接近于我国古代所说的“兴”体,“兴者起也”(见《文心雕龙》卷八,比兴篇),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联想。它生动地描写景物,然而它不是一般的风物画,不是“赋”,不那么直观、真实。它又不是寓言,不是“比”,不是那样自觉地用一种对象做手段去表达另一种对象或另一种抽象的思想。但它只有“兴”的前一半,某种具体的事物——雪,却没有后一半,从这个具体事物联想起来的更大更深更感人的形象和思想。这可能是由于作者的有意含蓄,也可能是由于作者无意自觉地去完成这一联想,他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凭直感写雪罢了。但是妙就妙在哪怕是在这种严格的局限于对具体对象的描写中,由于描写是这样深刻地抓住了具体对象的特征,这种特征是这样浓重地体现了作者的内心世界,而作者的内心又是这样深刻地体现了时代和社会的矛盾,因此,这些描写就富有启发性地提供了将对象的特征重新加以结合的条件,以至于在“雪”的后面,那种更大更深更感人的形象和思想,已经成熟到呼之欲出的地步了。在这种情况下,读者的切切实实从形象出发的、而又是活泼敏捷的联想,是多么必不可少,多么引人入胜啊!
二
《雪》的主题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述见之于文字的并不多。人民大学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讲义》是这样说的:《雪》和《好的故事》都是回忆的文字。现实背景是寒冬凛冽的朔方,作者以回忆中的江南美景和好的人和好的事来和现实世界相对照,表明他对于当时北方现实的否定,而希望一个理想世界的出现。自然,作品也流露了轻微的孤独或失望的情绪。(见《中国现代文学史讲义》,人民大学,1962年,118页)一位评论家这样写道:《雪》的现实背景是北方的冬天,而跟这个现实相对立并且支配着全篇的情绪的,是对于虽在冬天也有如春天似的江南(同时也对于童年时代)的怀念和向往。有两种冬天……也有两种雪……在引用了作品对于江南雪景的描绘后,这位评论家说:这是多么可向往的美丽的情景啊。评论家最后概括说:很明白,他用一个江南跟目前的朔方的冬天对立起来……这主要的是他对于“朔方的冬天”一般的现实的否定。因此,这篇作品告诉我们,虽在冷酷的冬天,作者的心地中是存在着春天和光明的。(见冯雪峰:《野草》,《文艺报》1955年第19号,13页)还有这样一种说法:《雪》是一篇绝好的眷恋故乡、回忆儿时的抒情的小品文……鲁迅以他那生动细腻的文笔,真挚深厚的感情,真切雕绘出故乡中的自然景色,不用说在鲁迅的心灵中是一种深刻恬适的回味,就是我们读了它,也怎能不感到祖国的美丽而骄傲……(见卫俊秀:《鲁迅〈野草〉探索》,泥土社,1954年,103页)这些说法固然因为缺少发挥故而不十分明朗,但是看来前两种说法是相同的。即是说作品描写了两种冬天,两种雪;作者喜爱南方的冬天、南方的雪,甚至以之为“理想的世界”,和这“理想的世界”相对立的,是被否定的北方的冬天。(不知为什么,评论者绕开了北方的雪,没有对之进行分析,但根据两种冬天两种雪的说法,北方的雪和北方的冬天一样,该是被否定的。)而南北的冬天、南北的雪,又是和南北的“现实”分不开的。什么“现实”呢?讲义和评论没有说,我想,不言而喻,这是指北方的军阀统治和南方的革命运动了。这样看来,前面列举过的那种“象征符号”说,倒也不是没有来由的。
第三位的说法是相当表面和狭隘的,它没有能够开掘《雪》的思想内容。但在肯定作品是眷恋南方的雪这一点上,是和前面的说法一致的。
如果用一句简单的话表达,我们可以称之为“南北说”,这几乎已经是《雪》的公认的解释,一南一北,一个理想一个现实,一个革命一个反革命,一个肯定一个否定,看来《雪》的主题思想是黑白分明的了。
果真这样分明吗?且看鲁迅先生的原文吧,鲁迅是这样描写北方的雪的:
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见鲁迅《雪》。以下引文未注明出处者均见《雪》。)
这里,除了文中隐约的寒气会引起读者——特别是一些娇嫩的读者的生理的不舒适以外,哪一点,哪一句话,是可以说明鲁迅否定着这“朔方的雪”呢?
不,这里没有什么否定,这朔方的雪的形象也与北方的军阀毫不相干。这里写下的恰恰是一曲苍凉悲壮的赞歌。
下面,再看看南方的雪好了:“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看来,鲁迅先生对于“江南的雪”,确是喜爱和怀念的。小说《在酒楼上》中,也有这种明丽如画的描写。但是,难道这就是鲁迅先生的“理想世界”吗?伟大、坚强、清醒如鲁迅先生,处在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七年,在有所“不乐意”在“天堂”“地狱”“黄金世界”(见鲁迅《影的告别》,《野草》)里,因而哪里也不愿去地批判旧社会的一切的愤懑的心境中,难道会依依于儿时的江南白雪吗?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紧接着雪景的描写还特别写了孩子们堆的雪罗汉。那罗汉“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连,整个地闪闪地生光。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这也是蛮可爱的。但是: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嬉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在这一段对于雪罗汉——江南的雪之子的描写中,固然也有含蓄的“眷恋”,但与其说眷恋引起了向往,不如说是惋惜,特别是那对于雪罗汉后期的寂寞命运的描述,更是响彻了我们所熟悉的、此时的鲁迅所特有的那种深沉、清醒、冷峻和无可奈何的微微嘲笑的调子。
鲁迅对江南的雪的感受和态度,其实也是复杂和微妙的。用眷恋、怀念、向往、理想这种一条直线上的词儿,怎么能概括得了呢?更不消说,在江南白雪和当时的南方的革命军之间画等号,是多么可笑了。
三
“南雪”与“北雪”,对于当时的鲁迅先生,不是什么“理想”
与“现实”,而只是回忆与现实。鲁迅先生的童年是在江南度过的,他写江南的雪,必然会牵动、会引起(也就是“兴”)他的关于儿时、儿时的生活情趣、儿时的心灵体验的回忆。不管作者是否有心寓意,江南白雪的形象中是凝聚着鲁迅的童年,而这个童年,又是作者在特定的环境——这里用得着“北方的现实”了——和心境中反顾的,是被此时此地的鲁迅——探索着真理却又没有完全掌握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的思想家和战士——所自觉地或是不完全自觉地评价着的童年。
一个伟大的作家,由于他思想的非凡的广阔和深刻,由于他对生活的独具慧眼的观察和感受,也由于他的高超的艺术表现能力,使得他哪怕是信手拈来,写一些小景物和小事件的时候,往往也在这小景物小事件中注入了那么多思想和情感,使这小景物小事件的客观意义大大超出了作家的主观意图。《雪》也是这样,江南白雪和雪之子的形象,不仅是鲁迅的童年,还使我们联想到那个时代的一般的童年,扩而大之,形象的基本方面还可以包括青春。为童年和青春造像,这是许多大师花费过心血的。泰戈尔(也可以提到深受泰戈尔影响的我国作家冰心的早期作品)曾经多么迷醉地抒写过童年啊!他们热情地美化和圣化童年,童年的单纯,童年的敏锐,童年的善良、轻信、无知以至荒谬,都被当作至高无上的道德和美学理想而被动人地表现了出来。谁能读了他们的作品而不发出会心的微笑呢?不过,令人惆怅的是,我们毕竟要生在麻烦和多事的(成)人间,而不可能长久地流连于儿童的仙境。高尔基的童年就不那么单纯和美妙了,他在混乱和野蛮中好奇地眨着眼睛,在黑暗和卑污中执着地寻求着崇高和光明,在他的童年的眼睛里,生活似乎涂上了一层奇异和神秘的油彩。巴金在《激流三部曲》中,一次、两次、三次地告诉我们“青春是美丽的”,然而我们会怀疑即使是高觉慧的纯洁而又激越的青春,能否战胜那包围着青春的太强大了的腐朽和黑暗。(参见巴金《激流总序》和《家》《春》《秋》的历次序言)屠格涅夫的青春却是十分忧郁的了: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连忧愁也给你安慰,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可是你的日子也在时时刻刻地飞走了,不留一点痕迹,白白地消失了,而且你身上的一切,也都像太阳下面的蜡一样,雪一样地消灭了……(见屠格涅夫《初恋》,萧珊译,平明出版社,1954年,103页)至于巴尔扎克,他是怎样入木三分地嘲弄着和解剖着青春啊!他的《高老头》里的拉斯蒂涅与《贝姨》里的年轻的雕塑家,又有一种怎样地浸透了资本主义的寡廉鲜耻的物欲野心的青春啊!
这里,还没有引起人们充分注意的是鲁迅先生,是鲁迅的某些小说、散文中对童年和青春的描述。就说这篇小小的《雪》吧,它所引起的关于童年和青春的联想,具有着特别有趣、特别深刻的与众不同的地方。
看吧,鲁迅先生是怀念童年和青春的美丽的。他知道那江南的白雪是“滋润美艳之至”了;他追忆“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冷绿的杂草”,他还想象那“嗡嗡地闹着”的蜜蜂“忙碌地飞着”,在“开在雪野中的”“冬花”当中“采蜜”;这是一幅何等生气洋溢、色彩缤纷的图画!难道这不正是童年和青春的图画吗?正是在色彩缤纷、生气洋溢的童年和青春时代,鲁迅先生才分外鲜明地感受了周围世界的这种多彩与生动。在鲁迅先生那些触及现实生活的文字——不论小说还是杂文——里,是绝少这种色调的。这不也正是一篇“好的故事”吗?难怪鲁迅要“凝视”它,“追回”它,“完成”它了。(见鲁迅《好的故事》,《野草》)
不过,这些只是鲁迅的回忆和抒写中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鲁迅先生也沉重地感到、清醒地懂得:童年和青春虽然美丽多姿,却也有它软弱、不定、短暂的一面。正像那雪罗汉,尽管它“明艳”“洁白”“闪闪地生光”,却经受不住“晴天”,也经受不住“寒夜”,终于变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它愈益寂寞,只能“独自坐着”。美好而又软弱的事物常常在毁灭着、流失着。正是如此,鲁迅才有“岂有豪情似旧时”(见鲁迅诗《悼杨铨》,《集外集拾遗》)的慨叹;正是如此,鲁迅也才怀疑那“好的故事”“何尝有一丝碎影”(见鲁迅《好的故事》,《野草》)留下。
和一些轻飘飘地沉湎在儿时回忆里的作家不同,鲁迅爱惜童年和青春,但是并非爱不释手。“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见鲁迅诗《辛亥残秋偶作》,《集外集拾遗》),鲁迅笔下的春温,永远是饱尝秋肃的人心头的春温,是被秋肃严酷地锤炼过而又坚决地对抗着秋肃的春温,是一切暖室鱼缸里的春温所不能比拟的。在著名的《社戏》中,哪怕似乎是进行最深情的、毫无保留的回忆的同时,鲁迅先生也一刻没有忘记那丑恶的“秋肃”。《社戏》开头一段对戏园子里看京戏的令人窒息的经验的描写,不仅一般地反衬了幼年看社戏的美妙,而且也从那美妙中跳了出来,勇敢地面对着现实,给全文定下了一个于深沉清醒中见美好和纯真的调子,决定了这篇作品绝不同于例如冰心同志早期写的儿时回忆。
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中,鲁迅谈到童年时候那些最吸引他的东西: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我以为,还应该包括江南白雪和雪罗汉),这些“都是我思乡后的蛊惑”,令他“时时反顾”“屡屡忆起”,但同时,鲁迅又说:“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鲁迅毕竟是无可估量地逾越了这童年的“鲜美”了,他知道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哄骗”和“不过如此”。对于童年和青春,对于一切美好、但还不够坚实的事物,鲁迅先生就是这样深情而又冷峻地评价着的啊!
童年和青春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就要变化,也应该变化,鲁迅是最不喜欢老了还要装小孩的老莱子的。或变化为无聊的吕纬甫(鲁迅小说《在酒楼上》的主人公),或变化为自戕的魏连殳(鲁迅小说《孤独者》的主人公),当然也有可能变成旧社会的统治机器的“润泽齿轮”的油(见鲁迅为柔石《二月》所作的《小引》),到那时候,真是褪尽了鲜红的颜色,而“不知道算什么”了。鲁迅先生在他的作品中痛心地解剖着、鞭挞着凡此种种。那么,到底该变成什么呢?冷酷的旧社会必然给童年和青春以创伤、以毒害、以扭曲麻醉、以致命的扼杀;那么,如果不甘心沉沦,却又尚未投身到无产阶级及其政党所领导的伟大的人民革命运动中去,这时,“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的“可爱的青年们”(见鲁迅《一觉》《野草》)就只有变化成为坚韧深沉又不免孤独(孤独的情绪是并不轻微的哟)的战士,变为热得发冷的公民。
他摒弃任何温情,“绝不粘连”,颇似那位严肃的“过客”,感激之余却拒绝了好心的小姑娘馈赠的裹伤的布(见鲁迅《过客》)。他努力振作抖擞,“蓬勃地奋飞”,“灿灿生光”,绝不屈服,绝不退出战斗:像“秋夜”里的那株历尽沧桑的枣树,虽然落尽了青春和童年的树叶,虽然被“竿梢”打得“皮伤”,却仍然是傲然不拔地“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见鲁迅《秋夜》)。他深深地蕴藏着那连自己都可能被它烧尽的热烈“如包藏火焰的大雾”,而外表“冰冷坚硬”“如粉如沙”,很有一种“死火”的性格(其实,火没有死,不会死)(见鲁迅《死火》)。他的前身,活泼泼的雨,是“死”了过的,所以,他再没有皮毛点缀,只剩下那赤裸裸的“精魂”,却顽强地、无法再被杀死地存在着,并且仍然光辉夺目,“闪闪地旋转”。他的精神惊天感地,“心事浩茫连广宇”(见鲁迅诗《无题》),“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他是谁?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这是“朔方的雪”的形象,不也正是当时的鲁迅的形象吗?
也许前面我们从江南白雪的形象联想到那么多的时候还不完全令人信服,那么朔方的雪的形象的对照会大大丰富人们对江南白雪的解释与发挥。正是这朔方的雪,而不是江南的雪的形象,“支配着全篇的主要情绪”(参考前所引的冯雪峰的文章)。屠格涅夫的青春像太阳下面的雪,消灭了,不留一点痕迹。但是鲁迅的雨,即使死掉了也还有“精魂”。表面上,这“精魂”没有江南白雪那样叫人舒服,其实,它更独特也更有分量得多。它是江南白雪的对立面和合乎逻辑的发展,它扬弃了江南白雪的形象,它是受了伤的、蜕变过来的,甚至是曾经“死掉”过的,但仍然没有污染、仍然不失其纯洁的生命(这是江南的雪的形象的核心)的童年和青春。如果说,鲁迅笔下的江南白雪的形象,并不算太稀罕,那么,鲁迅那样地去写朔方的雪,又把这两种雪联结在一起写,就非鲁迅这样的思想家、战士、大手笔而莫办了。
就是这样,鲁迅在《雪》中塑造了两个形象: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使我们联想起两种性格:美艳又不免脆弱的童年和青春与坚强又不免孤独的战士和公民;敷染了两类美学色调:瑰丽的和斑驳的,亲切的和严峻的,鲜活的和深重的,怡悦的和粗犷的,温馨的和悲壮的……这二者像一个乐曲中的第一主题与第二主题,互相补充,互相渗透,互相纠缠,互相争斗,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然而是非凡的篇章。
四
我不以为上述的看法一定符合鲁迅的原意,我也不要求读者无保留地接受这些联想。有言在先,既是联想,当然不是结论。不仅对于《雪》是这样,成功的文学作品所提示的形象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种客观存在,人们尽可以运用自己的观点、修养和经验去评价和感受它,像评价和感受真实的生活似的。所以,从理论上说,对一个作品的研究和评论是不可穷尽的(当然还要看作品是否有“无尽”地予以研究的价值),它需要逻辑思维也需要形象思维,你和我的体会不同,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不同心情下阅读同一作品,也会有不尽相同的理解,在这一点上,阅读和评论也是一种创造,是不那么确定的,也可以说是“虚”的吧。
但是,作品提示的形象既然是客观存在,也就有着自己的内容和色彩,人们只能在这特定的内容和色彩的范畴之内去欣赏、评论、联想、发挥。联想可以尽情,发挥可以大胆,却不能离开形象本身的特征。可以从江南白雪联想到童年和青春,也可以只联想青春或只联想童年,还可以联想到其他美艳滋润而又不能久驻的事物,却不宜联想到江南的革命军。这里,单纯的方位概念——南与北,说明不了形象的特征,实在难以从鲁迅笔下的江南白雪的形象中找到“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影子。我们还要强调说,哪怕有哪一位专家考证出鲁迅的原意只不过是写写雪景,或原意竟真是影射南北政局(这后者的可能性是近于零的),也不能说明《雪》的主旨就必须是什么,这和作品本身所提示的形象并不是一回事,这也不会妨碍我们对作品做出合情合理的联想和解释。作家的意图,作品的形象,读者(评论家)的解释,这三者的关系很复杂,是密切关联而又各自有其相对的独立性的。文学史上有许多这样的现象,三者不完全一致,例如:历代许多读者把刘备、宋江、薛宝钗解释成为狡诈甚至阴险的人物,这固是源于作品,却不是与作品绝对一致的,更与作者原意有别。有人曾经以作者原意非此为理由批评这种解释,但不论作者原意如何,可以相信这种解释将会继续存在下去,并且读者(评论家)有权做出自己的评价。再如我国古代的文人常常婉转地写一些寄托的文字,如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借妇女伤春寄托对国事、朝廷的情怀。如果只看这首词而不加注解,是难以知晓词人的原意的,不过,这首词毕竟是依靠它本身,而不是依靠注解而留传下来的。关键是辛弃疾如此地熟悉妇女的伤春心绪,如此地富于艺术才能,因此,哪怕无意写伤春,假托伤春,却仍是把伤春写得惟妙惟肖,以致读者即使不知其原意,仍然欣赏和喜欢它。而它所引起的共鸣和联想,又不限于伤春,而是和读者自己的种种不如意的经验相通。总之,这是一个颇有趣味的问题,需要专门探讨。从这方面来说,它又是实的,人们应该从作品的本来面目出发,进行实事求是的研究和评价。
本文漫谈了两种雪,却没有谈两种冬天。因为《雪》里本没有“雪”以外的冬天。离开雪谈冬天,正像离开了形象本身而谈社会背景一样,未尝不是一种颠倒。当然,从《雪》中也可以看出鲁迅对“朔方”的严冷的感受,而这又无疑是与“北方的现实”有关的。这么说,“南北说”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以之解释《雪》的全文,未免不足。
雪与风、花、月并列,是我国文人骚士自古以来喜欢吟咏描摹的对象,晋朝还有谢家女儿竞写雪景的佳话,但大都不脱鹅毛、吴盐、柳絮、梨花、白银……的状物套话,李白的“大如席”的雪花写得大胆,《红楼梦》中的“芦雪庵联诗”和《水浒传》中的“风雪山神庙”能够把雪的描绘与人物性格、遭遇、活动联系起来,自是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里,鲁迅先生的写雪,特别是写朔方的雪,却别开生面,看他赋予了朔方的雪以怎样强烈的生命、奇突的性格,真是写活了、写神了。这篇《雪》,也称得上古今写雪的一段奇文了。
当然,这朔方的雪的形象是太肃杀了。真正的无产阶级的战士不应该是互不粘连的孤独的雪,真正的无产阶级战士有着强大的、光明的集体。让我们看完了鲁迅的《雪》再读一读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雪》吧,那将获得怎样朗阔和强健的鼓舞!众所周知,鲁迅先生正是由热情救国的青年到孤身奋斗的战士、最后完成为积极乐观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走过了这一段艰苦而光荣的历程的。
附记:本文作于一九六三年夏,时在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一九六四年笔者将它寄给《甘肃文艺》的一位同志,一九七九年接到《甘肃文艺》编辑同志来信,始知经过十五年的动荡,此稿居然未丢失,并云准备发出。辗转保管,十分可感。只是笔者这一类的研究文字,很缺乏必要的准备,难免有许多疏漏、错误,如蒙专家及读者指正,则幸甚幸甚。 人生即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