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设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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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银扇草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莫丝卡经过一片在风中沙沙作响的草丛时想。银扇草深绿色的果实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胳膊,感觉又凉又粗糙,好像猫爪子上的肉垫。河边的小路白天还比较好走,但现在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找到旧货商木筏的唯一办法就是顺着河搜寻,她只能沿着看得到水面的地方,艰难地往前走,而河岸的杂草越来越茂盛。
讨厌的托克先生告诉她涨潮会引起河水泛滥。她之前把旧货商的木筏系在松软的河岸边的一根系泊桩上。她得把小木筏固定得更牢一些,确保它不会像托克先生描述的那样,被水冲走或者被撕成碎片。她还需要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免得被文具商找到。
不,她不想文具商找到那艘小木筏。她注视着托克先生精明的小眼睛的时候,就下定了决心。文具商一定会把印刷机销毁或者锁起来,就像对待野兽一样。那台印刷机应该属于她一个人。
一想到印刷机现在正躲在阴暗的地方,咧开铁嘴微笑着,露出墨迹斑斑的牙齿,准备把隐藏的秘密悄悄地告诉她,莫丝卡就莫名地兴奋。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低声说:如果有纸,就会有书。危险的书,比火药还厉害的书,可以烧毁心灵的城堡、改变天空的颜色。
当然,独自待在树林里是一件疯狂的事情,更不用说在这个时间。莫丝卡看过很多在路边和野地里谋财害命的歹徒的故事。即使是一个普通的小贩也有可能趁此机会抢劫一个瘦弱孤单的小姑娘。河岸边茂密的石南花丛上的刺不时划破她的皮肤。但所有的艰难险阻都让她更加坚定。而且,树木也有灵性,树林是她的家园。
莫丝卡两次发现水手公会的船队驶过,每艘船上都高高挂着水手公会的筝帆。第一支船队都是小型的舰艇,第二支船队是大一些的渡船和驳船,两侧还跟着许多内河船。她每次都躲进灌木丛里,直到舰队离开。等到被黑暗咬了一口的月亮爬上树梢,莫丝卡的木屐上已经沾满了黑泥,重得让她迈不开腿,她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胃里仿佛有一个急需填满的大洞。
斯莱河的声音发生了变化,河水拍打着被激流拖拽的树枝,泛起白色的泡沫。莫丝卡认出来她就是在这里从捕鸟人旧货商手里侥幸逃脱的。他们肯定不会一直待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莫丝卡顺着那棵倒下的树的树根爬上了树干,在树皮上蹭掉鞋上的泥。她从附近的灌木丛中摘了一些黑莓,不过这些黑莓又硬又涩,吞下去之后,感觉黑莓上的毛毛还不停地划着她的舌头和喉咙。她正想着爬到扇形的树根上,去摘一些黑色的接骨木果,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把她从树干上拽了回去。尽管吃惊,莫丝卡还是胳膊肘狠狠地攻击偷袭她的人,那人终于松开手。她转过身,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
看清楚对方,莫丝卡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凯尔拉比先生!我找了你好久,但一直找不到你。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你又不在你说能找到你的那家咖啡馆,诺克斯夫人也说不清楚……”莫丝卡的声音越来越小,凯尔拉比摇摇头,做出一个别说话的手势。
“嘘……莫丝卡,你被人跟踪了。你从曼德里昂就开始被人盯上了。我想你不希望带他们找到印刷机,对吧?”
莫丝卡默默地摇摇头。
“我们试着甩掉他们,好吗?”
凯尔拉比似乎知道树林里哪条路长满苔藓,可以隐藏他们的脚步声。在黑暗中,他的身影显得更加高大了,莫丝卡疲惫的大脑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在白天他有神奇的办法让他自己看起来更矮小、更普通。
“他们是谁?”压低身子走了一段路之后,莫丝卡问道。
“文具商。”凯尔拉比的声音比莫丝卡大一些,似乎他认为跟踪莫丝卡的人已经被甩到了身后,“小祖宗,你就像只受伤的野猪一样在灌木丛中横冲直撞,他们靠声音就能跟踪你。我也反过来靠声音跟踪他们。你刚才停下来,他们很担心,开始争论谁应该悄悄上前跟紧一点。所以我觉得我可以试着先跟你碰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印刷机?”
“稍微动点脑筋就能猜到,我看到了鲱鱼桶里的围裙。文具商一定很怀疑你,所以才会派人跟踪你。我相信他们怀疑你跟印刷机有关。所以,印刷机到底在哪里?”
“在旧货商木筏的货舱里。我把木筏藏在灌木丛中,并且确保我能再次找到它。我这就带你去。”莫丝卡停下来,痛苦地咽了咽口水,“你要把印刷机带走吗?”
“莫丝卡——”凯尔拉比的声音亲切而有耐心,“看看这台印刷机在曼德里昂引起的混乱。绝不能让它落入坏人手里。文具商一定会把它销毁,或者用它来印刷那些乏味的文章,我觉得这是一种浪费,不是吗?其他人也可能用它来印刷各种各样愚蠢的东西,给自己带来麻烦。必须确保它用在了正确的地方,完成它崇高的使命。”
“如果印刷机那里还有书……我可以读吗?”
黑暗中莫丝卡看不清凯尔拉比的脸,不过他似乎认真思考起来。
“也许吧,”他最后说,“我想你可以。我们打算乘那艘木筏到下游去,如果你能跟我们一起就再好不过了。”
“我们不能去下游,凯尔拉比先生!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那里有从海岸过来的军队,他们一定会抓住我们。听着,凯尔拉比先生,我得警告你,一定要当心塔玛琳德小姐……”
莫丝卡的声音突然变高,凯尔拉比转过身,透过身后的树丛望着莫丝卡。他的一只手伸向腰带——莫丝卡记得那里别着手枪。他举起手示意莫丝卡安静,自己则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他猛地向莫丝卡招招手,然后像刚开始那样轻手轻脚地往前走去。
莫丝卡不说话,感觉自己快被憋死了,她跟在凯尔拉比身后,树木越来越少,树林变成了田野。莫丝卡跟着凯尔拉比跳进水渠,穿过树篱,趟过小溪,又翻过石墙。当他们再次走进一片黑暗的树林,莫丝卡从口袋里拿出她的新烟斗,一边咀嚼着烟斗柄,一边躲避眼前的带刺的石南花。
“我觉得你嚼烟斗的声音比我们的脚步声还大两倍。”凯尔拉比最后小声地说。回答他的只有牙齿和木头碰撞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如果你连木头都吃,那你一定饿坏了。”
莫丝卡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黑暗中一直嚼,一直嚼。
“你再这样嚼下去烟斗柄就要被你吃光了。早知道你这样对它,我就不把它给你了。”
“这个我信。”莫丝卡喃喃道。
月光透过树枝间的空隙照在凯尔拉比的脸上。他默默大步向前走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冲莫丝卡露出一个疑惑的微笑。至少,如果他的同伴还在他身后,他应该这么做。
“莫丝卡?”凯尔拉比环顾四周,露出一个介于微笑和皱眉头之间的表情。接着两种表情都消失了,他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莫丝卡藏到一丛羊齿蕨后,趴下来,脸颊贴着潮湿松软的落叶。
“莫丝卡?”
如果在曼德里昂的大街上,面对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来来往往的车辆,莫丝卡也许会手足无措。不过现在在这片斑驳的林地,你需要一套不同的技巧。尽量不要动,也不要发出声音,让其他细小的声音盖住你的脚步声。如果你可以骗过别人的眼睛,就能不被发现——站在别人以为你不会去的地方,他就找不到你。要么去高处,要么矮一点,利用地形,避开别人的视线。这些技巧莫丝卡烂熟于胸。
她溜走的时候,把发光的白色帽子扔在了小路上,然后把黑色的头发盖在脸上,遮住苍白的皮肤。凯尔拉比往远离她的方向走了几步,莫丝卡趁机赶紧爬起来。等凯尔拉比再次转过身,莫丝卡已经轻盈地走上了一棵被砍倒的树干。她张开双臂保持平衡,穿着袜子的脚走在覆盖着树皮的苔藓上没有任何声音。等凯尔拉比往回看的时候,莫丝卡已经从他的视线之中消失,他只能隐约听见类似栗子掉落的微小声音。
玩这些把戏莫丝卡可比凯尔拉比熟练多了。
莫丝卡撩起裙子,静静地叼着烟斗,来到了一片灌木丛的边缘,眼前是一片毛茸茸的芦苇花海,在月光下泛着丝绸一般的光泽。旧货商的小木筏在哪里呢?莫丝卡在泥地上发现一个洞,那是她之前用来系缆绳的桩子。看来缆绳松了,小木筏顺水漂走了。不对,芦苇丛中有一片奇怪的方形空当。原来,小木筏的确漂走了,但没漂多远。
莫丝卡穿过芦苇丛,发现地面变得越来越软,越来越潮湿。她的双脚陷进了稀泥里,她每次把脚从稀泥里拔出来准备迈一下步,稀泥都发出讨人厌的叽叽咕咕的声音。看不见的地面最后突然变成了河。莫丝卡发现冰冷的河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屁股,散开的裙子减缓了她下陷的速度,裙纱周围冒出许多小泡泡,好像煎荷包蛋时的冒着泡的蛋白。
莫丝卡紧紧抓住一丛芦苇,利用芦苇把自己拽向旧货商的木筏。好险!她的裙子已经被河水浸透,变得异常沉重,还好她赶在裙子拉着她往下沉之前爬上了小木筏。莫丝卡筋疲力尽,瘫倒在小木筏的木板上。当她来到芦苇丛的边缘,在小木筏上踮起脚尖观察,才知道为什么小木筏没有漂远:缆绳绷得紧紧的,缆绳的末端还拴在系泊桩上,系泊桩不知在哪里被卡住了。
莫丝卡只觉得又绝望又寒冷,真是欲哭无泪。她用力地拽着绳子,但根本拽不动。缆绳的这头打了个死结,固定在木筏上的一个金属环上,莫丝卡无法解开那个结,她的手已经麻木了。不过她没有放弃。她无意中抬起头,发现凯尔拉比正站在河岸上。
他气喘吁吁,好像是跑到河岸边来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仍旧带着些许困惑的神情。他朝莫丝卡走了一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又抬头看看木筏,然后敏锐地看着把他和木筏隔开的芦苇丛。他也许已经发现自己再往前走就会掉进河里,不过莫丝卡非常确定他不知道自己离河岸边缘到底有多近。
他左手拿着帽子,好像特意摘下帽子,以免跑的时候掉下来。他的动作看似不经意,却正好把右手藏在了帽子后面。
“小莫丝卡,”他最后喊道,“你就这么想留下印刷机吗?”
“你刚才的提议我一点也不感兴趣,”莫丝卡没有动,只是蹲在原地,双手紧紧地握住缆绳上那个她解不开的结,“我并不想为塔玛琳德小姐工作。”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打算让你这么做,”凯尔拉比笑了,似乎松了口气,“她的确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但是她的目标太俗气了。”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尴尬,仿佛给莫丝卡买了一件生日礼物,但是送错了日子,“我一直在想办法帮你摆脱她,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把所有事情解释给你听,不过,小祖宗,你能先把木筏弄过来吗?如果我们继续这样大喊大叫,文具商一定会发现我们,说不定还有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
“对不起,凯尔拉比先生,但是我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想法,大多数都很不起眼,也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不过这些想法挥之不去,就要像扎进我袜子的松针一样。但是,只有一个解释说得通。”
看着凯尔拉比小心地转动帽子,莫丝卡已经知道他藏在帽子后面的右手到底拿着什么东西。
“凯尔拉比先生,如果你是一个捕鸟人,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凯尔拉比的脸上仍然带着关切的表情,莫丝卡觉得他正盯着她的双手。他不知道莫丝卡是已经解开了绳结,还是只是简单地把缆绳握在手里。他只知道,如果她松手,木筏和印刷机就会顺着河水漂走,他再也找不回来。
“你从来没有对神发过誓,从来没有。我的意思是,我在大教堂见过你……不过你只是站在属于老教堂的那块地方,那里仍然留着‘结果之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莫丝卡停顿了一下,不过河岸上那个身影仍然不声不响地待在原地,“你为塔玛琳德小姐工作,而塔玛琳德小姐和捕鸟人是一伙的。你跟踪科兰特先生,说是因为他很危险,双手沾满了鲜血,但其实他只是一只在水边钓鱼的笨猫,爪子很长但并不带刺。如果说是你偷了托克先生写给科兰特先生的信——第二封信,信中让他来曼德里昂——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你因此知道文具商派了一个特殊的代理人去找那台印刷机,并且在他抵达曼德里昂之前成功地阻止了他。但你不知道他们找上他只是因为不想自己人冒风险,并不关心锁匠会不会杀死他,你以为他们一定派出了一个特殊的聪明而危险的人。你告诉我……”莫丝卡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扯太远了,然后接着说,“你告诉我你父亲是怎样去世的,那座教堂被捕鸟人的间谍炸毁……那个间谍就是你父亲,对吗?”
“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凯尔拉比说。
莫丝卡的衬裙已经湿透了,贴在腿上,她的牙齿冻得直打战。她突然发现自己多么希望凯尔拉比此刻可以嘲笑她,否认所有事情,告诉她哪里想错了。然而,他只是依旧微笑着,似乎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而莫丝卡的表现相当精彩。
“你也是个捕鸟人。”莫丝卡用克制的语气低声说。
“捕鸟人只是个称呼,”凯尔拉比说,“可是整个国家都害怕这个词。莫丝卡,这个词没有毒,也不会咬人。你不能用它杀人,也不能用它发射炮弹。可是,如果你对一群人说‘捕鸟人’,他们会像闻到狐狸味道的兔子一样四散逃窜。你比他们强,莫丝卡。你不是兔子。”
莫丝卡像兔子一样吸了吸鼻子。冰冷的空气让她的鼻孔非常难受,不过她不敢动手去挠。
“你能让我告诉你‘捕鸟人’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吗?一个捕鸟人知道,世界上有比包围我们的肮脏和阴暗更崇高更伟大的东西。那东西不是守护神,守护神只是像木偶一样待在他们小小的神龛里,人们给他们献上金子、鲜花、供果,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庇佑。不,不是守护神,是别的东西,更纯净,更光明东西,它的光芒照亮万物,就像阳光穿过一扇染色玻璃窗户。现在,你要躲着我,仅仅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是有意义的吗?”
莫丝卡轻轻地摇摇头。
“那你能请我上船吗?”凯尔拉比的脸上仍然带着温柔而幽默的表情。莫丝卡再次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我听不见。”
“驳船船长帕特里奇,”莫丝卡冷冷地说,“他是坏蛋,恶霸,弄伤了我的肩膀,还从神龛里偷神像,不过……有人捅了他一刀。他的手腕为什么会被折断,为什么死了之后脸上的笑容好像在啃酸苹果,这背后一定有什么故事,只是不会有人在意,也不会有人去追查。但至少,有人应该关心一下故事的最后一小段,看看他到底死在什么地方。
“有意思的是,所有人都以为他被人杀死或者因为他是水手公会的间谍,或者因为勒索激进分子,或者因为跟踪科兰特先生。而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他的死亡是因为一只鹅……还有我。
“他其实只想要回他的驳船,就是被萨拉森无意中偷走的那艘。他一看见我就紧紧追了上来,因为他想让我和科兰特先生把萨拉森带走。可是就在咖啡馆前面,我消失了,他找不着我了。我怀疑他上上下下找遍了,有路人收了他几个钱,他得到这样的回答:‘对对对,我们见过那个看起来像雪貂一样爱打探的女孩。她躲在一位绅士的斗篷底下。’路人描述了那位穿着斗篷的绅士的外貌,他开始四处打听那位绅士到底去了哪里。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位绅士,跟踪他上了一艘旧货商的木筏。也许他看着那位绅士从货舱里爬上来。然后……我想我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等绅士离开之后,顺着活板门爬进了货舱,以为我躲在下面。可是我并不在。四周一片黑暗,他面前是一台印刷机啊,支架上正晾着一些羊皮纸,上面印着疯狂而可怕的话……而你突然出现在了他身后,凯尔拉比先生。”
凯尔拉比此时面无表情,莫丝卡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的脸看起来总是那么诚实,好像一扇打开的窗户,从里面流露出来的感情没有一丝伪装。也许他的表情只是魔术中的神奇灯光秀,不过是魔术师的把戏而已。
“你必须把尸体扔掉,你想栽赃给科兰特先生,所以当我们出门的时候,你给帕特里奇穿上女人的衣服,带他到了婚礼之家。我能想象出婚礼是什么样子的。帕特里奇‘烂醉如泥’,你说他喝多了,还把你的耳朵贴到他的嘴巴上,装作他在和你说话的样子。小糕把银扇草果实撒在你们身上,她哭得泪眼模糊,根本没法仔细看看新娘……你口袋里装满了结婚的蛋糕,扶着新娘去了后面的客房。你摘下他的帽子,换上他本来的衣服,让尸体直直地‘坐’在科兰特先生的床上……”
“哈尔克·帕特里奇是强盗、小偷,最低级的那种,”凯尔拉比小声地说,“他脾气暴躁,迟早会因为跟人打架斗殴而死。没有他,河上会更加干净。”
“也许,不过他背对着你的时候,你并不知道这些,对吗?”凯尔拉比的脸上好像戴着一张虚伪面具,也许在帕特里奇疑惑地转过身时,凯尔拉比的脸上仍然带着现在这样的表情。
“如果换成我会怎样,凯尔拉比先生?如果科兰特先生从酒馆吃饱喝足了回来,发现我坐在他床上,全身冰冷——像你的心一样冷,会怎样?”
“你真的觉得会这样吗?”凯尔拉比微微歪着头,他的眼睛泛着点点光芒,似乎因为觉得受到伤害,也可能是月光的缘故,“小祖宗,你用这样黑的眼睛看待这个世界。”
“我没有别的选择。这是我父亲给我的。”
“我想他给你的不止这些,莫丝卡,”凯尔拉比的语调刺痛了莫丝卡的灵魂,“我告诉过你我在成长过程中,有多么崇拜奎利亚姆·迈尔。我的亲生父亲过世了,你的父亲成了我的英雄。他发表演说,反对文具商烧毁写着捕鸟人思想的书。这件事情启发了我。我相信他一定秘密地成了我们的成员。文具商几乎把他所有的书都烧毁了,不过我找到几本,并且一字不落地读完了。莫丝卡……货舱下面有一本他的著作,书名叫《论被大众称为‘守护神’的集体迷信和谬误》。”
“不,我不相信!”他不是捕鸟人,不是不是不是……
“舱门就在那儿,你可以自己下去看看。如果你担心我会趁机跳上木筏,也可以在原地回想一下。你难道从来没有觉得你父亲的观点……与众不同吗?”
在她短短的十几年生命里,莫丝卡凭借着残存的记忆,无数次地幻想着和父亲有关的画面。她仿佛看见自己和凯尔拉比之间放着一张桌子,父亲正在桌子前忙着写作,芦苇挠着他的小腿,月光有些微弱。一只蛾子飞过他的头,但是他并没抬头。我知道你很忙,不过这事真的真的非常重要,我需要问个明白……
“莫丝卡,你父亲写道,神跟孩子玩的布娃娃一样,都是假的。你知道他怎么看待守护神吗?他说:‘他们最适合给不懂事的孩子当认知世界的玩具,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长大以后还用那一套禁锢住了自己的思维。’”
莫丝卡仿佛看见奎利亚姆·迈尔蘸湿了笔,急切地写着,默念着凯尔拉比刚才的话。莫丝卡的眼睛模糊了。这样的说话方式太熟悉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莫丝卡无声地朝父亲喊道。我要打碎你的夹鼻眼镜,把你的烟斗藏起来,谁让你老眼昏花……
“他是对的,莫丝卡,你难道不明白吗?那些有着童谣一般名字的守护神,蒙蔽了所有人,让他们远离更伟大的真相,更明亮的光。莫丝卡,我相信在你内心深处,也渴望那种光明。你望着塔玛琳德小姐,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些闪亮、美丽、纯粹的东西,比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都高贵。当然,她让你失望了,因为她只是一个人类女性。她只相信权力,就像狗鱼只相信食物一样。你需要更神圣的东西。”
“我并不喜欢什么神圣的东西,”莫丝卡说,“除了帕尔皮塔图……而且他也并不神圣……”
“如果没有什么是神圣的,那么我们只能在烂泥里打滚,一切都没有了意义。自从人们从教堂摘除了‘结果之心’,连天空中的星星都不那么闪亮了。人们去教堂闲聊,嫉妒别人的帽子比自己的好,但是他们都没有心。这个国家就像一个临死的老妇人,没有人想着怎么拯救她,因为每个人都忙着从她那里捞到好处。城市成了滋生邪恶的温床,扒手,盗贼,骗子,老千,妓女,讼棍,酒鬼,江湖术士,造假者,走私者,拦路抢劫者,打家劫舍者,敲诈勒索者——所有这些人你自己都遇到过。他们的良心已经被狗吃了,他们的灵魂如何能生存?”
莫丝卡仿佛看到奎利亚姆停下来,搁下笔,不过她辨认不出他到底是在重读自己的话还是在等着她说话。风改变了方向,莫丝卡闻到一股记忆中熟悉的烟味。
“是的,他们的灵魂散发着有毒的雾气,企图熄灭太阳、月亮、星星的光辉。我们尝试着重新点亮一束光。这束光太过强烈,会让一些人头晕眼花,还会烧掉一些人,但是能把世界从信仰缺失的黑暗中拯救出来。”此刻,凯尔拉比卸下面具,露出了他真实的脸,苍白而又古怪,比他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似乎他的父亲还有其他许多人在透过他说话,“我知道自己会被憎恨,被孤立,也会流血,会牺牲。在这个病态的世界上,拥有狂热的信仰比没有信仰好。”
多么好听的话,但也是谎话。
“不,不是的!”莫丝卡,奎利亚姆·迈尔的女儿,一个名字叫“苍蝇”的女孩大喊道,“如果你的信仰根本就是假的,那信仰还有什么意义?你不应该毫无理由地信仰任何事情,尤其是你手中还握着一把剑的时候!神圣并不意味着不需要思考,人不应该停止思考!如果有人告诉我什么事情,我会先敲一敲,用石头砸,用火烧,用雨淋,然后再仔细思考,如果经历了这些考验,它还站得住,我才会相信。如果世界留给我们的只有污泥、邪恶,没有守护神,那么我们最好直面并且习惯它,因为这也比谎言强。你现在信仰的就是谎言,凯尔拉比先生!”
莫丝卡的声音变得激动而响亮,低矮的山峦来回传诵着她的话,并且赞叹不已。凯尔拉比的表情柔和下来,换上了一个温柔、悲伤的微笑,就像他每次和莫丝卡告别的表情。三角帽从他左手掉了下来,莫丝卡往前一扑,前胸撞在固定缆绳的铁环上。凯尔拉比的笑容消失在一股硝烟后面。风刮过莫丝卡的脸颊,好像一只看不见的大狗用冰冷的长舌头舔着她的脸。
巨大的枪声震得莫丝卡有些耳鸣。她使出吃奶的劲,用颤抖的手扯松了缆绳。岸上的凯尔拉比伸出脚,谨慎地探察着地面,想要继续往前走……
河岸上有几个人沿着小路朝他们跑过来,他们手里拿着剑,嘴里还喊着什么,但莫丝卡听不见。凯尔拉比也抽出短剑上前迎战。跑在最前面的人停下来,朝着凯尔拉比的膝盖狠狠踢了一脚。凯尔拉比没站稳,打了个趔趄,单膝着地跪了下来,那人一剑朝凯尔拉比砍过去。凯尔拉比躲避不及,尖叫着往后退。
凯尔拉比转身逃跑,其中一个袭击者举起枪。一股白烟从枪口无声无息地冒出来,很快就被风吞噬了。凯尔拉比忽然转过身,朝右倒去,一头扎进了河里。莫丝卡只看见月光下犹如一面银镜的河面被他打碎了,却没听见任何声音。这时,水流突然大发慈悲,把木筏冲走了。
莫丝卡确定河岸上的人在朝她喊着什么,不过她蜷缩在一堆破旧的衣服里,瑟瑟发抖,一声不吭。木筏大概漂了半小时,耳鸣才消失。山那边似乎传来低沉的炮火声,但莫丝卡不确定这个声音到底来自她的脑海还是外界。最后,她抬起头看着想象出来的父亲的身影,父亲的书桌现在正放在堆积如山的旧衣服上。
“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莫丝卡苦涩地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如果你想让人告诉你该思考些什么,”那个身影连头也没抬,只是轻快地说,“会有很多人愿意。”对,父亲一直都是用这种声音和态度和他说话。奎利亚姆·迈尔停下笔,擦了擦他的夹鼻眼镜,然后眯着眼从眼镜后面打量着自己的女儿,似乎微微有些惊讶,在他不经意间,莫丝卡竟然长高了这么多。“现在,”他最后说,“你可不能说我让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教会了你认字读书,对吗?” 夜间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