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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6 最黑暗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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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我吓坏了,竟然生出一股孤勇,用力掰那看不见却真实存在并牢牢捂住我嘴的手。

  “救命!”我继续支支吾吾努力大叫,一时恶向胆边生,用力扑腾着挣扎着想站起来。

  那手忽然松开我,只一霎,我已寻到机会迅速往墙角爬过去。

  “别动,越动血流得越多。”那声音的主人着急了。

  我这才看见,我爬过的地方,竟然有血痕一路绵延,拖得长长的,十分刺眼。接着,我惊恐地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空中,竟然也有几道血痕悬浮,一滴血正突兀地从那晃动的血痕上滴落。

  “啊……”此刻我多么希望我能昏死过去,可是我粗壮的神经居然仍然保持清醒。

  是我把它抓伤了?不对,我从来不留长指甲的。我猛地低头,发现自己两只手掌上都深深嵌满了碎玻璃,右手心居然还插了一片玻璃。奇怪,我居然丝毫不觉得痛,虽然手心处正有大量浓稠的血不断涌出来,又热又腥。

  我惊惶地举着手,不知所措,原来那半空中的血是我的,不过沾染到了那只鬼身上。

  “别怕,我不是鬼!”那声音也在颤抖,声带摩擦过度,每个字听着都毛刺刺地扎耳朵,听起来他居然比我还恐惧。

  “没有鬼会承认自己是鬼。”我的声音抖成了一条虚弱疲软的蛇。

  没错,它一定是在麻痹欺哄我,鬼比人狡诈多了。怕它再偷袭我,我立即扯开嗓子继续喊:“救命……”

  与此同时,我用手撑住地面,试图站起来,随着我用力,玻璃碎片又陷入手掌更深一些。可是,此刻我心神俱散,哪里有多余的力气支撑双腿?

  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我看见桌上的电话忽然飘到了空中,然后,电话开始自动拨号,接着,那个颤抖的声音又响起来,“老秦,你快来,出事了。对,马上,越快越好,不然出人命了!”

  啊?这是演的哪一出啊?鬼也通过电话传讯?还找帮凶?

  我恨不能立即昏死过去,最好永远不省人事。

  “我对你没恶意,你可以先包扎一下手吗?”那声音忧心忡忡,同时半空中的血痕向我趋过来。

  “别、别过来!”我感觉到那怪物在妄图靠近我。

  “你再不止血会死的。”那声音竟然恐吓我。

  “我宁可流血死,也不要被你弄死。”我尖叫着,并再次往墙角靠过去,直到无路可退。我缩在墙角,举着两只血肉模糊的手,对准那几道悬在半空中的血痕,准备随时与他搏命。

  若我明天还能活着,我一定去把那算命瞎子暴打一顿。完全是个江湖骗子!这只鬼,分明还生龙活虎,中气十足,哪里有半点烟消云散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手上的血仍然在流,但是我不敢将玻璃碎片拔出,怕一分神就会被偷袭。我将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支上弦的箭,下一刻就要激射而出。

  半空中的那抹血痕也一动不动地和我僵持着。

  我紧张得不停发抖。我努力控制自己,生怕在气势上落了下风,被鬼钻了空子。正在我努力寻思,怎么也找个帮手来时——

  敲门声响起来。

  大半夜,断不会是找我的人,看来是对方的帮凶到了。

  一只鬼还懂得敲门?他不会自己飘进来吗?

  我正在纳闷,那几抹血痕已经一下晃到门边,门呼啦就开了。一个男人夹着夜晚空气里特有的潮与湿冲进来。

  是,不是一只鬼,是一个男人。一个会呼吸、正大口喘着粗气、胸部剧烈起伏的男人。

  我略微松口气。在我看来,再残忍凶暴的人,都比一只看不见的鬼更易让人接受。我宁肯让人碎尸,也不要叫一只鬼吃掉。

  虽然同样是死。死在同类手中,总要好些。

  “来得真快!”那只鬼说。

  “幸亏半夜不塞车。”男人说完,看见了缩在墙角的我和一地的血,惊了一跳。

  “喂,怎么搞的?”他压低声音,皱了皱眉头。

  看样子,他真的和那只鬼是一伙的,并且他不怕它。我举着两只血手,慌乱惊恐地盯着那男人。那男人粗眉大眼,一脸敦厚,看不出居然会与鬼狼狈为奸。

  “小姐——”他沉吟一下。

  我吓得又往后缩了缩。奇怪,居然没有刚才那么恐惧了。多了个活人,哪怕他也居心不良,也比独自对着一只鬼强。至少,关键时刻,我还可以与他拼死一搏。

  见我如此反应,他立即说:“小姐,别怕,我叫秦朗,是个好人!”

  我瞪着他。他自己大概也觉得好笑,没有坏人会主动承认自己是坏人。他想一想,掏出一张名片,想递给我。我连忙阻止他,“别过来。”

  他无奈,将名片抛到我身前,我尖着手指捡起来,生怕上面喂了剧毒。

  中国青年旅行社,国际部经理,秦朗。

  我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我不是坏人,你千万别怕。”他殷殷地说。

  坏人通常都有正当职业做掩护,我暗想,但不敢表露出来。

  叫秦朗的男人很无奈地对我说:“小姐,你真的别怕我们。他不是鬼,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活人?”我诧异。

  “真的,会动、会说话、会生病、会呼吸,要吃饭、喝水、上厕所,同我们一模一样。”

  “可我为什么看不见他?”我尖着嗓子说。

  “这个,说来话长,你容我先帮你把手清理一下,把血止住好吗?”秦朗向前走两步。

  “别过来!”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讹我?

  “喂,我真的没有恶意。”那个鬼声音又冒出来,“我还请你吃过蛋糕呢?看,你并没有中毒,也没死。我们还互相留过字条,你忘记了?这几个月我们可是一直相安无事,我半点也没伤害过你啊。”

  我这才想起,我居然同这只鬼早有交流,还吃过他送的巧克力蛋糕。奇怪,那蛋糕细腻香甜的味道,瞬间又涌到我唇舌间。是,吃了蛋糕,我依旧活蹦乱跳,并没有缺胳膊少腿。我的惧意稍减。

  那秦朗从我眉间看出端倪,立即走过来,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我下意识想挣扎,但双腿犹如卫生棉条,手又无法使力,反抗丝毫无效,只得由他半拖半抱,将我弄到沙发上。

  整个清理伤口的过程,非常匪夷所思,每个细节都不像是真的。

  在秦朗的指挥下,我那只用来冰镇红酒的水晶盆自卫生间飞进飞出,仿佛有一只遥控器在操纵。而秦朗,不断从这悬空的盆子里,掬清水清理我的手,黏稠鲜血不断融进盆子里,将清透的水染成浑浊的红。每当清水变成稠红色,那只盆子就会自动飞进卫生间更换清水。

  秦朗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从我手掌中夹出细碎的玻璃残碴。他每剔出一块玻璃碴,我的心脏都痛得剧烈收缩。若不是大脑惊异得已经失去正常的思维判断能力,我一定已经痛得号啕大哭。

  然后,冰箱门神奇地自动打开,冷藏室内冰块飞出来,落到秦朗手中,再由他敷到我手上。接着,一瓶碘酒飞过来,秦朗接过去,缓缓冲洗我的手掌,疼得我龇牙咧嘴,不断哀号。然后是云南白药,下雪一般扑到我掌心,我的手顿时像被面粉裹了一圈,下一刻就可以放进油锅里去炸了。

  我一度疑心我是不是哈利·波特看多了,因此幻觉连连。

  可是,手中清晰得令人冷汗直冒的疼痛,不断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

  当我的手被雪白的绷带包成两只肥且厚的粽子,秦朗终于停下一直忙碌不休的手。他对着剔透的空气说:“你也休息一下吧。”然后坐在沙发上,不断拍着自己胸口。

  “吓死我了,我真怕她流血过多死在这屋里。”另外一个声音也长长松口气。

  此刻,我手上的玻璃碴已经剔除干净,伤口也渐凝封住,但整个人仍似在一场亦真亦幻的梦中。

  我看见沙发的一角仿佛有人坐下一般,凹下去一片。

  秦朗对着那凹陷之处,轻声说:“同她说实话吗?”

  “除去实话,你还能如何解释?”那声音十分无奈,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怅然与酸涩。

  “她值得信任吗?”秦朗居然质疑我的人品。

  “信不信都不由我们控制了。”那声音苦笑,颤音消除后,显得特别清朗明润。

  我的心不由被这声音所感染,隐隐有柔软的一角被牵动,不由得放松了警惕。

  “他不是鬼。”秦朗长长叹口气,“他同我们一样,是血肉之躯。”

  “血肉之躯怎么可能看不见?”尽管秦朗与那只鬼似乎真的没有敌意,但是我仍然不肯相信他们的话。

  “你摸他,他同我们一样有温度。”

  “摸?”我伸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双手。

  话还没说完,只觉一只温暖而宽厚的手掌已经覆上我的手腕,那是属于人类的热度与绵软,清晰可辨。

  “我同你一样是人。”

  不知为何,我觉得那声音有无限伤感。

  “我同你一样有呼吸。”随着话音,暖而略微湿润的鼻息已经到了我耳畔,痒痒的,竟然有几分熟悉的薄荷味。

  “你——”我差点惊得再度跳起来。

  “是,你搬来第一天,在花园里睡着了,我好奇地蹲在你身前观察你,害你惊醒摔倒,头上肿了偌大一个包。我心存愧疚,所以你擦了药油以后,就站在你面前,替你吹气减轻疼痛。”那声音里分明有笑意,“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恶意。”

  难怪那日梦中,我觉得有人贴近我面孔呼吸,原来真的有人。我也真迟钝,后来涂了药膏,那凉幽幽、麻酥酥的感觉,我竟然以为是药油产生的奇效。

  “你不是鬼?”我犹豫了一下。

  “真的不是。”那声音笑起来,“鬼有体温,会呼吸吗?”

  “可我看不见你。”我说。

  “连我自己都看不到我自己。”那声音里竟然有一丝自嘲。

  我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微妙而复杂的情绪变化。

  鬼有情绪吗?

  奇怪,我竟然不再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满心的疑窦大抵要在此刻揭晓了,我开始紧张起来。

  “说来话长……”秦朗顿一顿,又犹豫了一下,“我说简单一点,反正细节你也不需要知道。”

  我连忙点头,细节冗长,我只需要知道一个结果,我又不是当事人,其间经过无须理会。

  “你得为我们保密,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能透露今日所见所闻。”秦朗郑重地看着我。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我保证。”说完,我犹豫了一下,又补充,“只要你们不伤害我。”

  “如果想伤害你,刚才就不会救你。”秦朗笑一笑。

  “就算我说出去,别人也会认为我精神分裂。”我尽量让他们放心。这样玄妙而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我眼前,若不让我知道个究竟,我此生都会过得不顺畅。

  秦朗点点头,“你看不见的这个人,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他是一名核物理学家,一开始在美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工作,回国后从事核动力的试验与研究。简单地说,就是有一次核反应试验出了问题,核能泄漏,当时在场的两名科学家遭到严重核污染,辐射改变了他们身体的原子结构,于是,他们成了透明人!”

  “啊?”我张大嘴,样子一定很蠢,但我根本顾不上,“这怎么可能?”

  “尽管我们都无法接受,可这就是事实。”那看不见的人说,“说简单一点,就是人体的原子、分子结构以及细胞,成为了像玻璃一样透明的物体,不再能反射光线,光线可以直接穿透我们,所以人的肉眼就不能再看到我们。其实我们是活生生的人,真实存在,除去不反射光线以外,我同你没有任何区别。”

  “当然,事情并不真如我说的这样简单。因为我吃进嘴里的东西,也会变得透明隐形。”在他说话的同时,桌上一只蛋糕自动升到半空,瞬间就不见了。

  “但我从嘴里拿出来,它又能被看见。”果然,那蛋糕又出现在空中,却已经被咬掉一半。

  简直像变魔术。

  我惊讶极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前看过一部科幻片,也是讲通过仪器改变人的细胞结构,令人变成透明。没想到,居然有现实版,而且就发生在我眼前。过了好一阵子,我才真正消化这些事实。

  “原来你真的不是鬼啊?”这比让我觉得对方是鬼还难以置信。

  “你见过有哪只鬼吃鸡蛋需要煮熟,懂得在网上订阅书籍,熟练使用面包机,喝咖啡要加奶免糖,并且知道本城最好吃的蛋糕在何处?还专挑固定牌子的鸡蛋布丁与德国熏肠吃?而且还八卦地下载陈冠希艳照,通宵打游戏、听音乐,乐此不疲?”秦朗哈哈笑起来。

  “喂,你怎么那么多话。”听到秦朗说他下载艳照,透明人立即高声打断。

  我忍不住想笑。如此鲜活的人生,同我们有何两样?

  原来我的同屋是名核物理学家,专业人士,从事的是我国最核心、最隐秘的科技研究。

  难怪他的书架上放着《反应堆工程学》、《核动力设备装置》、《热物理世界》、《原子能开发》、《核工程检测》这种正常人瞥都不会瞥一眼的闷书。

  我睁圆眼睛,看着虚无的前方,“那你还能变回普通人吗?”

  那声音叹口气,“不知道。现在研究院正在竭尽所能探究这个谜题,希望能够尽快找到答案。”

  “所以,你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否则,一旦外界知道,必然会造成恐慌!”秦朗说,“你看,如果我们研究出真正的隐形军队,或者隐形战斗机,不光雷达看不到,肉眼也看不到,多恐怖啊,势必会促使其他国家联手牵制并对付中国。”

  “啊?”我没想到这个问题牵涉那样深,居然上升到国际问题了。

  “如果被一些恐怖势力知道,利用这种能量去作恶,会是一场全人类的灾难。”秦朗继续说。

  “那现在这试验进行得如何?可有找到核辐射改变原子结构的原因?”我有点忧心,唯恐自己要承载的秘密太过重大。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六年了,虽然政府派出了最优秀的专家小组进行研究,但是一丝一毫的进展也没有。他们既做不到再把任何东西变成透明,也做不到把变成透明的我们恢复成普通人。”那声音无奈地说。

  “你已经这样六年啦?”我惊呼,不过也略微放心,我所知道的一切,目前尚不具备任何威胁。

  “是。很无奈是吧?刚发生的时候,我还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已经能较为平静地接受了。也许我余生都将如此度过。”说到最后,那明朗的声线也不由得暗了暗。

  “你会好起来的。”秦朗扬声,“现在科技日益发达,政府派了最顶尖的核物理学家在攻克这个难题,你一定能恢复正常。”

  “希望吧。”透明人的声音平静而不带丁点儿期冀。

  “介绍一下,我叫阮致远。”一只看不见的手伸过来,握住我包裹着纱布的拳头轻轻晃一晃。

  “呵呵,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你果然是个很安静的人。而且安静得吓人呢。”我同他开玩笑。

  “以后,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发出声音了,你很快就会知道我这个人一点都不安静。”阮致远的声音里恢复了一点温度。

  “我叫林净植。”我也反过手,摇摇那真实存在却看不见的手。

  “亭亭净植,不蔓不枝。”阮致远回敬我,“好别致的名字。”

  “你念错了,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我笑起来。

  “对不起,我是理科生,于古文一窍不通。”他的声音有点小尴尬,我能想象他也许在不好意思地挠头。

  “你已经很好了,现在鲜有人能把我的名字同《爱莲说》联系起来。”我说,“最尴尬的一次,我说出名字,对方竟误会为林精子。”

  阮致远同秦朗都笑起来。

  “秦朗名字也不错啊,今天天气很晴朗!”我继续开玩笑。

  尽管仍觉得难以置信,但随着真相揭晓,我最后一丝畏惧感也消失了。

  原来,我的同屋是一名可怜的隐身核物理学家。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前一刻我还怕得要死,可现在,我居然有心情开玩笑。

  “他们家三兄弟,名字要连在一起念,才最有意思,分别是秦川、秦岭、秦朗。海陆空三地都被他们霸占了。”是阮致远的声音。他的声音很有特色,像一粒圆润的薄荷糖,入口顺滑,然后一点一点融开,有时清澈爽朗,有时略带凉薄,久久回甘。

  我们三人越聊越有兴致,不知不觉,阮致远的人生已被我了解了个大概。原来,阮致远五年前便搬进这屋子,由于平日不方便外出,秦朗便替他请了连婶,代劳日常采购等琐事。而秦朗也时时照顾老友。

  “有友如此,我复何求!”阮致远半开玩笑,声音里倒真是情真意切。

  这晚,我们聊到天际发白。

  晨曦自铅灰色云层间透出来——

  太阳照常升起,又是亘古不变普普通通的一天。

  可对于我来说,这一天是我生命中泾渭分明的一道分界线。

  就这样,在这间完美无缺的Dream House里,我终于与命中注定的那个惊世骇俗的男人相遇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逃跑、没有告密,也没有抗拒……

  竟是那样自然地接受了他和他的秘密。

  我原本平淡乏味的生活,突然就进入了光怪陆离的科幻世界,好像我前半生所有的平凡无奇都是为了迎接这个突如其来的大逆转。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我。或者说,我终于将直面真正的我。

  秦朗不便久留,起身同我们告辞。

  他一走,刚才还有薄薄欢娱之气的空间,便立即沉寂下来。

  我对着一片虚空,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骤然得知如此奇幻之事,我一兴奋,浑然忘记恐惧与惊异,此刻秦朗一走,生的气息似乎也连带被捎走。

  面对空无的房间,我很难相信,有个同我一样会哭会笑会呼吸会心跳的大活人,正坐在我身边——不,也许是立于我身前。

  见我迟疑不肯开口,阮致远主动打破沉寂,“现在天色已早——”他故意将“天色已晚”换上一个“早”字,“你是要回房休息,还是来杯加了鲜奶的热咖啡?”

  若是虚无,又怎会狡黠地玩文字游戏?我心绪略微平静。刚刚才经历如此惊心动魄的事件,让我此刻去睡觉,简直比让我去死还难。而且,因为手伤,这周恐怕都无法开工了正好偷懒休息一阵。

  “喝咖啡吧。”我伸一伸手,力图让自己放松下来。

  很快,我听见咖啡机隆隆转起来,只一会儿,杯子便飞到我面前,停驻在空中。换作以前,我定会尖叫着晕倒。然而此刻,尽管此情此景十分奇突,我却仍能勉强维持镇定。

  我伸出手,想用手抱住那杯子,可是无奈,隔了厚厚的纱布,一点力道也使不上。

  “我来吧。”声音一落,杯子徐徐飞上,升至我嘴边,我一时不明就里。

  “张嘴。”

  我被声音蛊惑,傻傻张大嘴巴,那杯沿便递过来,一口热辣新鲜的咖啡夹着浓浓奶香涌向我唇舌。我大口咽下。浓醇与柔滑瞬间涌入我紧绷了半夜的身体,滚烫的香味透过血液为我舒展开所有紧张的毛孔,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等过了片刻,我才反应过来,是阮致远在喂我喝咖啡。这等待遇,当年我食物中毒,吐得肝肠寸断,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也未能享受到,没想到如今只略伤双手,竟然可以安然享用。我心念一闪,竟然被呛得剧烈咳嗽,刹那呼吸憋促,双颊顿时一团赤热。

  一双手拍上我后背,有力而不失温柔地替我捶揉,“慢点,你若呛死了,我又该沦为凶手了。”

  我忍住笑,努力调匀呼吸,掩饰适才心头的那一点感动。然而,一转念,我想到自己平日在家不修边幅,号哭发癫、抠脚剔牙,换衣服、洗澡唱歌……什么隐私丑态都被人看光了,顿时像吞了一只绿头苍蝇。

  “喂,说老实话,有没有偷窥我换衣服洗澡?嗯?”我摆正姿态试探着问他。

  “当然没有。你在家的时候,我都尽量不出来。何况你洗澡换衣服又不是不关门。”他委屈地申辩。

  “难道我不关门,你就会偷看?”

  “非礼勿视,我可是君子。”阮致远立即义正词严地申辩。

  我悻悻地瞪他一眼,可惜对着虚空瞪爆眼球也没有任何威慑力。

  “你这样神出鬼没,前几任邻居怕都是被吓死的。”我不甘心地揶揄他。

  “除去你最粗心大意,其余几人,都是住了不足月余,便仓皇搬离了。”阮致远笑起来。

  杯子飘到茶几上,沙发的一端略微向下凹陷,不再弹起来。我知道,他坐下了。

  “被你吓到的人可真惨。”我晃动双手,故意想让他有负罪感,“你分明是故意的。用这种诡计,花一半的钱,霸占整套房子。”

  “惨?谁敢比我惨?”他哀号,“只要这屋里有人,我便得日日夜夜屏息凝神,在自己家中,也如做贼一般。你若在家里,我只能半夜偷偷爬起来随便煮点东西果腹,日间也不敢出来活动,只得蒙头大睡,结果夜里又睡不着,更加难熬,连翻书也怕发出声音。”

  “谁让你要与人同住?”我忍不住好奇,“你大可租住独立房间。”

  “我不能离开这里!”他脱口而出。

  “为何?”

  “这……政府给的津贴有限,需要人分摊房租。”

  我听得出他在搪塞我,所以干脆学立辉咄咄逼人,“为免被打扰,以及惊吓到他人,你大可换个地方,房子差一点也行,至少不用担惊受怕,更不用担心暴露了形迹。”

  他沉吟一下,然后说:“我有不得不住在这里的理由。”

  “什么理由?”看得出,他不是个善说谎的人,我赶忙乘胜追击。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他声音里的热情淡了几分。

  这房子一定还藏着别的秘密!否则他不会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坚持住在这里。虽然看起来我和他已经沟通无碍,且有发展成朋友的趋势,但我仍然有几分忌惮,不敢再追问。

  他大抵瞧出了我的心思,赶紧调缓了语气,“要再来点咖啡吗?”

  “不用了。”我老老实实回答,不敢再刨根问底。

  “没关系,你还有什么想问的,能告诉你的,我尽力回答!”他说,“毕竟我们住同一屋檐下,我希望彼此能敞开心扉,相处愉快。这经历于你、于我,都十分难能可贵。”

  我见他说得诚恳,好奇心又蠢蠢欲动了。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凹陷的沙发处,“有个很私人的问题,我想问你!”

  “你问!”

  “你别生气!”我努力咽口口水。

  “好!”

  “请问,你穿不穿衣服啊?”我终于忍不住抛出了我疑虑已久的问题,“别人虽然看不见你,可是衣服……”我不好意思把话说完。

  他大抵没想到我会有此一问,竟然愣住了,半晌没发出任何声音。

  “你生气啦?”我的心略微一沉,难道惹恼了他?

  “啊?不、不是!”他的声音里透着尴尬与窘迫,“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你。”

  “啊——”我脑子里立即闪出一名男子不着寸缕地坐在我身边的样子,羞得赶紧往沙发角里缩了缩。

  “说实话——”阮致远犹豫了一下,“既然别人看不见,有时当然不用穿衣服。”

  “啊——”我的脸刷地涨得通红。原来我成日同一名裸男生活在一起。

  空气无端端变得暧昧与猥琐。

  “我穿不穿衣服,你也看不见啊。”阮致远慌忙解释,“我只有一套衣服,是六年前,我穿着做试验的时候,与我一同被辐射改变了分子结构成为透明的那一套。”

  “那么你没有多余的衣服?”我诧异。

  “衣服对我有何用?我又不可能穿着到处走。”他叹口气,“若有人看见衣服鞋袜会自动走路,怕是要吓出人命的吧。”

  “那你六年来日日只穿这一套衣服?”

  “只有在出门的时候才会穿。这套衣服是我至亲,世间只此一套。如果不是冬天,裸着上街,最多自己感觉有点怪,但别人看不见,也还不至于不能出门。可赤着脚走在水泥路上,那才叫难受。”他开玩笑地说,“这身衣物于别人是皇帝的新衣,可对我却是终身伴侣。因为只有它们与我同病相怜。”他笑。

  “你不是还有个同事也被辐射了吗?”

  “他——”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搭话。

  我听出他不愿意提起,只得装作自己没有问过。

  “那冬天怎么办?”我想象一个裸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足不出户,将空调开至春天。”他非常文艺腔地答我,“又或是窝在被子里看半日书。”

  说完他自己又笑起来,“骗你的。怎么可能不穿衣服?只是若家里有人,我会特别小心,出卧室会披上隐形战衣。当然,有时偷懒也会穿条短裤就出来——看不见的那条。”

  “之前那些房客,是你故意吓走的吧?”我忍不住问。

  “我尽量将自己藏得像不存在一般!可是,毕竟我是个活人。”他意味深长地回答,“所以,我不得不经常付一半的租金,独享整套房子。”

  我点点头,此人果然是故意跑出来吓人的。

  “无所事事,是不是很难受?”尽管我天天琢磨着如何才能偷懒,可也知道成日宅在家里的沉闷与寂寥。

  “也不会。”他笑一笑,“我也有工作要做。物理学浩瀚深远,需要研究的太多了,光是猜想宇宙大爆炸之前的世界,便已经可以耗尽一生。我虽然不能天天做试验,但是演算一些公式,也就过去一天了。我也想自己找出我身体变异的原因。”

  “可是,成天没人同你说话,不觉得寂寞?”我忍不住替他操心。

  我是最怕寂寞的一个人,独处时,不是听音乐便是看电视,总要弄出点响动才觉舒坦。的确,偶尔安静独处是种享受。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独处,那就是折磨,与关禁闭无异。

  “寂寞?”他的声音里分明有一线低落,可他却这样说:“上网同论坛里的人吵吵闹闹便是一天,怎么会寂寞?有电脑在,下棋、打游戏、看电影、上微博、聊八卦政治,不知多热闹。”

  是啊,电脑已经逐渐可以取代一切,那虚拟的世界日益丰富,甚至可以模拟人生。然而,那终究不能代替货真价实的人与人的沟通与接触。

  但我并不点破他。

  “有时候,在虚拟的网络世界,我反而才觉得自己是个真实的人。而在现实生活中,反而找不到我的存在。”他的声音就那样落下。

  仿佛、仿佛连这声音都只是虚妄,空洞如幻觉——那是怎样一种无边无际的绝望?简直像白茫茫没尽头的雪地,连反射的阳光都是冷的。在这炽烈繁盛的初夏,就算我这样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冬的冷寂与萧瑟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他。

  我突然就打了个寒战。一个从骨髓深处泛起的不可遏制的寒战。紧跟着,我的心底莫名就升起一点女性特有的怜惜——那样温柔,像我嫂子面对我那令人精疲力竭的侄子时,那种无可奈何却又包容一切的情绪。

  “前晚,你在厨房煮鸡蛋,我忽然出现,你可有穿衣服?”我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绕得远一些。

  “啊?你还说?”阮致远配合着夸张地叫起来,“那日以为你早就同周公约会去了。饿到凌晨三点,才溜出来煮两只蛋。奶刚沸,我尚在心中哼一支歌,忽然听到尖叫,耳膜差点被震穿,我的心都被你叫得快爆炸了。”

  “那你是没有穿衣服了?”想到他浑身赤裸,在厨房里边哼歌边煮鸡蛋,正惬意享受着,忽然面前就出现一个不断歇斯底里尖叫的女人,恐怕也是着实吓坏了吧。我便忍不住想笑,“你一定被吓坏了。”

  “恐怕你也被吓得不轻,不知道是谁还尿了裤子……”阮致远奋起反抗,反唇相讥。

  “喂,不许人身攻击!”

  “是你先笑我没穿衣服!”

  我故意将目光移到沙发的下方,有可能是他下身所在处,“今天我也是意外出现,你不会也没穿衣服吧?”

  “你别乱看啊。”他嚷起来。

  “乱看又怎么样?”

  “乱看?乱看也得你看得见啊。我自己都多年未见了。”他说完狂笑,好一阵才说:“放心吧,穿了。”

  玩笑是我先开的,可是我倒先沉不住气,憋红了脸。他倒好,再尴尬难堪,脸色变得再七彩缤纷,我也瞅不着。

  “有你这样的科学家吗?”我不满地抱怨。

  “谁说科学家就必须严谨呆板,被人洗刷了,还不能回击?”

  “可你也太活泼了吧?”

  “我提醒过你,我这人一点也不安静!”

  这曾经安静到令我以为自己精神错乱的男人,此刻却告诉我,他是那样一个不懂得安静的人?

  一时,我们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攻讦,好不热闹,刚才那黑洞般的无望,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一贯死寂的房间,竟然生机盎然起来。

  咕的一声肠鸣音,毫无征兆地从沙发那头响起。

  “你饿啦?”我笑嘻嘻问。

  “我半夜起来,本来准备在冰箱里找点吃的,没想到你闷头撞上来,闹了这么血流成河惊天动地一出戏。”

  “嘿嘿!”我傻笑,“不过我满腹谜团也解开了。否则我这个唯物主义者,还真以为这世间有鬼神邪魅呢。”

  “对,你还找人在房里跳大神,弄得一地湿答答。”

  “喂,你还好意思讲?我的一千块钱啊,赔我!”想必“盲大师”手舞足蹈卖力表演的时候,此君正站在旁边笑得肚子疼吧。

  “我去弄点吃的,你要吗?”他聪明地转移了话题。

  “要!”我咽口口水,肚子也被勾引得咕咕叫起来,竟然被他得逞了。

  我看见沙发凹陷处慢慢弹起来,恢复正常,知道他站起来了。果然,转眼厨房的灯亮了,再过一会儿,听见微波炉叮地响了一声。

  两只白瓷碟在半空平移过来,停在我面前。瓷碟中放着两个三明治,正冒着白腾腾的热气,三明治里夹着厚厚一层黄油、一只煎鸡蛋、两片烤熏肠和一片生菜叶。

  其中一个缓缓升起,靠近我嘴边,我一张口,三明治准确无误塞到我嘴里,我咬一大口,那黄嫩嫩、烫滚滚的溏心蛋黄就顺着嘴角流下来。我还没吭声,两张纸巾便从桌上的纸巾盒里自动抽出,在我嘴角左右擦了擦。

  我努力咽下口里的三明治,“哇,服务太到位了。就像我拥有魔法,只要心里想什么,什么就会自动送到手上。你看过一部台湾肥皂剧《家有仙妻》吗?女主角只要打个响指,家务就会自动做完。”

  “美死你了!要不是因为是我害得你受伤,我才不会这么殷勤地伺候你呢。”随着他的话音,那三明治用力塞进我嘴里,让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我忍不住微笑。我们本来是陌生人,即便同在一个屋檐下,一同从春天到夏天,但彼此之间的关系仍然像是隔了千山万水。可是现在,却忽然熟稔得像认识多年的老友。

  也许,是共享一个秘密,拉近了心与心的距离吧。

  都说女人的友情,是从交换彼此的秘密开始的。没想到男人也如此。他独自坚守这秘密,日复一日,除去秦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定寂寞得发狂,对真实的交流特别渴望吧?

  每天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抬头照镜也望不见自己的面孔,成日躲藏,几乎与外界隔绝,惶惶不安,生怕被人撞破秘密而被视为异类。这样的日子,我恐怕一天也挨不过。何况六年。

  我的母性柔情又不可抑制地忽然泛滥起来,与他的距离无形中又拉近两分。 看不见爱情的房间(精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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