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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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笑声传来。六天,那种窃笑声,就像旧报纸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然而,特丽丝醒来后,笑声又一次销声匿迹,只有树叶轻轻摩挲着玻璃窗的声响。
特丽丝睁开双眼,感觉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痒痒的。她伸出手,从头发里取下一片枯叶,拿在手里出神地看着,回想起了昨天晚上所经历的一幕幕。她真的从窗户爬出去,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堆烂苹果,然后站在格力莫河边,觉得河水会向她倾诉什么吗?她疑惑地穿越记忆的走廊,活像一个房主察看昨晚野狐狸觅食时撒落在房子周围的垃圾。
特丽丝匆匆把头发上的树叶取下,从窗口扔了出去,然后又用手帕将沾满泥土的双脚擦干净。她的睡衣也脏兮兮的,上面沾满了草叶,或许能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放到洗衣机里。
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知道我做了什么。如果我不告诉任何人,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再也不会干那种事了——今天早上感觉好多了。我穿上衣服下楼去吃早饭,所有人都会说我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这样就没人起疑心了。
的确,当她走下楼时,首先听到了母亲饱含宽慰和喜悦的声音。
“特丽丝!你起来了!噢,见你一天比一天好,真令人高兴……”
饥饿感终于击溃了佩恩的心理防线。她把椅子拖到离家人尽可能远的地方坐下,一脸不满地埋头吃饭,那样子活脱脱像个被判了刑的囚犯。
从农场拿来的新鲜鸡蛋已煮好,放在吐司旁边的蛋托里。特丽丝肚子里那群饿狼还在嗷嗷乞食,但她尽量一直慢慢地吃着,吃完她那份,就停了下来。
就这样。看,我今天好多了。
早饭后他们要回家去。只要回到家,一切都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的。
回到房间,特丽丝立刻将自己的东西塞进红色小旅行箱,然后弯腰捡起布娃娃安吉丽娜。安吉丽娜是个德国生产的布娃娃,与真的小宝宝一般大小,做工十分精致。她的皮肤不像瓷器那样光滑,而同真人皮肤一般,泛着淡淡的光泽,她的睫毛根根分明,眉毛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涂着口红的嘴唇微张着,露出白皙的牙齿,她和特丽丝一样有着淡棕色的卷发,穿着一身白绿相间的连衣裙,上面印着常春藤图案。
这时,特丽丝的脑子里突然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像个陌生人一样打量着自己的东西。随之,一个新的想法悄悄地潜入了她的脑海。似乎我还是六岁,依然停留在塞巴斯蒂安死去时的年纪。
她低头看着安吉丽娜,心里微微有些不安,还夹杂着一丝羞愧和疑惑。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我十一岁了,为什么还要拿个布娃娃到处晃悠呢?”
就在那些话语还在空中萦绕的时候,她手中的布娃娃动了。
最先动的是眼睛,漂亮的灰绿色玻璃眼睛。那双眼睛慢慢地转动,直到目光落在特丽丝的脸上。然后小嘴开始动,随即张嘴说话。
“你在这里做什么?”那是特丽丝说话的回声,带着愤怒和惊讶,声音清冷,就像敲击杯子时发出的叮当声。“你以为你是谁?这是我的家。”
特丽丝觉得肺里的空气都被抽走了。她整个身体就像冻住了一样,否则洋娃娃早就从她手里掉下来了。这一定是个恶作剧,她疯狂地告诉自己。肯定是佩恩搞的鬼,肯定是个恶作剧。
特丽丝感觉到布娃娃在她的手里动,它仿佛用纤细的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袖,借着这个力向上挺直了身体,把头伸到前面,更近地注视着她。它的玻璃眼睛好像在聚焦,然后布娃娃缩了回去,身体开始发抖。它的嘴大张着,发出一声低低的、怪异的呜咽声,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害怕。
“不。”布娃娃呻吟道,然后猛烈晃动,呜咽声变成了哀号。“你是假的!不要碰我!救命!救命!让她离我远点儿!”它向她挥舞着瓷质的小拳头,单调而可怕的尖叫声像汽笛一样不停地响着。透过窗户,特丽丝看见受惊的家燕飞出了屋檐下的巢,墙皮上出现了细细的裂纹,有灰粉从里面漏出来。布娃娃的下巴拉得更低了,尖叫声变得刺耳,特丽丝此时确信,全家人以及外面的人听到这种声音一定会感到好奇,并会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别叫啦!别叫啦!”特丽丝使劲摇晃着布娃娃,但没有用,“求你了!”她慌张地用毛披肩捂住了布娃娃尖叫的嘴,但这仅让尖叫声变得闷了一点儿。最后,绝望的特丽丝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布娃娃向房间对面的墙壁扔了过去。布娃娃的头撞到墙壁,发出枪响一般的碎裂声,随即尖叫声戛然而止,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特丽丝向安吉丽娜走过去,她的心怦怦直跳,像警察检查一名罪犯一样。她用脚把布娃娃翻过来。安吉丽娜的脸从一边裂到了另一边,她的嘴依然张着,两只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特丽丝跪了下来。“对不起,”她手足无措地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如果有人看见特丽丝站在那儿俯身看着安吉丽娜,一定会觉得她像个凶手一样,正在看一具尸体。特丽丝惊慌失措,她赶紧从火炉旁边的木篮子里抽出几根木棍,将破碎了的布娃娃压到了篮底,再将木棍堆在布娃娃上面。或许在假期结束和家人离开前,不会有人发现。
没想到这时门突然开了,刚好特丽丝直起身来。她满怀愧疚地转过身,嘴巴很干。有人进来询问那可怕的尖叫声了,是的,一定会有人这样做的。她该怎么解释呢?
“你准备好了吗?”她的父亲已经穿好了外套,戴好了开车的手套。
特丽丝默默地点点头。
他瞟了一眼窗户。“今天早上鸟儿可够吵的,对吗?”
屋外阳光明媚。等着父亲发动车子的时候,特丽丝将手藏到了衣兜里,这样就没人能看见她颤抖的双手。
她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啊,此时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实上,她缄默的时间越久,就越难开口。可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安吉丽娜会动、会说话、会尖叫,而且我已经杀了她。
不会有这样的事、不会有这样的事、不会有这样的事……
但如果真的不会……那一定是我脑子里出现了幻觉。也就意味着我哪儿出毛病了,意味着我真的病得不轻。
一般情况下,生病并不一定是坏事,她甚至会觉得有些宽慰。但这次可不一样,她不想让自己的脑子出毛病。就像低头看见一潭无底的深渊一样令人发怵,想想就会很恐怖。如果她让父母知道她脑子出了问题,那他们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她倍加关爱,也不会给她买漫画书了,也不会说“你现在还没有恢复好,不要累坏了身体”。他们会很严肃、会很担心,会让医生告诉他们该怎么做。我可不想被带走、催眠、在头上钻窟窿……
特丽丝默默地站在车旁,在金色的阳光里低着头站着,心里想,自己真像个怪物。当父母回房子里去拿最后一件东西时,她都感到紧张。千万不要在柴火篮子里找东西。求求你们,赶紧走吧,走吧……
这时屋子里响起一阵尖叫声,特丽丝吓出了魂。
“我找到她了!”那是父亲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非常不悦,似乎已经到了他的情感忍耐极限。特丽丝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但是父亲拎出来的并不是安吉丽娜,而是佩恩。佩恩哭着,号着,使劲用脚跟蹬父亲的膝盖。“她想藏在阁楼里。”
“我不走!”很难听清楚佩恩在说什么。她发起脾气来可不是噘噘嘴、跺跺脚那么简单。她会尖叫到喉咙沙哑,在暴风骤雨般的狂躁中语无伦次。“……看见了吗?她在撒谎……别想让我跟她坐在一起……我会恨你们所有人!”
特丽丝从一侧车门溜到后排坐下,随后佩恩从另一侧车门进来。一坐下,佩恩就把自己蜷缩成一个球,充满敌意地紧靠着她那边的车门,尽量远离特丽丝。
她肯定以为我是在装病,特丽丝想。装病,这样我就可以得到大家的关注。关注,其实是她想要的。我多希望她是对的。
特丽丝的父亲坐到驾驶位上,摁下发动按钮,嗡的一声,引擎先是发出“嚓嚓嚓”声,接着便是“突突突”的响声。过了好一会儿,他们终于上路了。
父亲开的是辆薄荷绿色日光牌轿车,这辆车的颜色就像被打湿的绿叶。引擎嗡嗡旋转,前灯像一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天气晴好,打开车篷,车里的人全都沐浴在蓝天艳阳之下。特丽丝看着他们住过的那座房子向后退去,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宽慰。带着引擎的嗡嗡声,车子以每小时三十英里 注释标题 1英里约等于1.6公里。—— 编者注 的速度前进,驶过一条又一条小路。特丽丝的头发轻轻抽打着她的脸,当“犯罪现场”远去,她心中那些让她饱受折磨的结也开始松动了。与匆忙掩盖的小小瓷器尸体碎片一样,或许怪病也会渐渐被抛到九霄云外。
车子像坏脾气的驴子一样,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颠簸,仿佛要把大家甩下车去。道路两侧石砌围墙高低起伏。接着,一个白色路标一闪而过。一条路通向牛津,距离目的地有八十五英里,另一条路通向埃尔切斯特,距离目的地有二十英里。
特丽丝把脸紧贴在冰冷的木镶板制的车门上,这种感觉让她觉得熟悉而亲切。
终于感觉安全了,我要回到埃尔切斯特的家了。
不管是谁,只要走近埃尔切斯特,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三座姊妹桥。
三座桥中的第一座桥横跨埃尔河口,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它那流畅的弧形和涂了油漆的金沙色,在波光粼粼的蓝色河水映衬下,几英里以外都很惹眼。第二座桥依埃尔切斯特市八座小山中的三座而建,从城市上空高高横穿而过。其中一座小山顶上用暗粉色石头建造了一栋金字塔形的建筑,那里是即将完工的城市火车站。第三座桥连接河谷对面的山坡。就是这三座桥将新近才建好的铁路高高架起。
在三座姊妹桥建成前,每个人都认为埃尔切斯特市正在走向“衰落”,也有人认为这个城市就像一座雨中的沙雕城堡一样正在慢慢坍塌。
这时,皮尔斯·克雷森特站出来,提出了建造三座姊妹桥的计划。按照这份计划,尽管有埃尔河口和崎岖的山丘,但铁路还是可以建造的。人们将那三座桥梁看作“工程上的奇迹”。三座姊妹桥改变了一切,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生机和财富。现在父亲的名字成了埃尔切斯特市最耳熟能详、最有名望的姓名之一。
每当三座姊妹桥映入眼帘,特丽丝心中总是升起无比的自豪感。汽车驶上与波光粼粼的埃尔河平行的宽阔大路,向远处高高隆起、灰蒙蒙一片的埃尔切斯特市驶去。特丽丝伸长了脖子向前看,桥拱渐渐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可是今天,随着自豪感而来的却是一阵后怕,她依然记得自己偷听到的那段对话,还有报纸上的那篇文章。如果真的有人企图恐吓她的父亲,那是否与父亲的工程有关呢?
特丽丝的父亲没有把车开到繁忙的埃尔切斯特中心区域,那里就像是桥梁和迂回曲折的道路形成的迷宫。他把车开到了一个僻静的区域:无数栋三层的洋房围成一个个方形,每个方形中心都有一座小花园。日光牌轿车在某栋洋房前停了下来,坐在后排的特丽丝慢慢地长舒了一口气。到家了。
特丽丝跟着家人穿过前门,心不断往下沉。她曾期待,一旦回到家,一切都会一下子回归正常。挂满帽子的帽架子、打蜡的木地板、暗黄色中式墙纸都让她感到熟悉,或者她至少应该对它们感到很熟悉,但这个愿望并未如愿。
“啊!这是谁干的?”特丽丝的母亲指着干净光滑的地板上的一片泥印问道,“谁忘了磕掉脚上的土?佩恩?”
“为什么都看着我?”佩恩非常生气。她逼人的目光带着恨意,却没有投向母亲,反而投向了特丽丝。“为什么你们总认为是我干的?”她怒气冲冲地走上楼,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门。
母亲叹了口气。“因为你总是这样啊,佩恩。”她用手捏着鼻梁,疲惫地嘟囔着。
父亲把手放在母亲的肩上,安慰她:“明天玛格丽特来了会来清洁地板的。”玛格丽特是给克雷森特一家做工的女佣,每天早上来做几小时的杂活。
“噢,我必须先告诉玛格丽特我们已经提前回来了,”母亲疲惫地安排着,“找一下厨师,告诉她我们已经回家,我们需要她。我之前跟她说我们不在时她可以休几天假——如果她已经去了切斯特菲尔德看她的妹妹,我就不知道我们该如何是好了。还有,必须确定那位叫多诺万的姑娘已经搬走了。这样我们就可以给招聘公司打电话,让他们另找一个家庭女教师。还要记着给肉店和面包店打招呼,不然明天就不会有吃的送来了。”
特丽丝的记忆又开始蠢蠢欲动。那位叫多诺万的姑娘是多诺万小姐,她是克雷森特几个女儿的最后一任家庭女教师,因为“不负责任”被辞退了。特丽丝的母亲有过指示,家庭女教师不能“愚蠢无礼”,不能“过于自信”,更不能将女儿们带到博物馆或公园,因为到那些地方特丽丝会感冒。特丽丝已经不再需要家庭女教师了。如果她喜欢上她们,或把她们教的课当回事,一旦离别,特丽丝又会感到万分痛苦。
“西莉斯特,”特丽丝的父亲低声说道,语气十分平静,“或许你应该先看看我们离开时有没有信件。”
特丽丝的母亲疑惑地朝那个存放邮件的空篮子看了一眼,那山泉般清澈的蓝眼睛里闪现着了然的神色。她抿了一下嘴唇,转身朝特丽丝露出温暖的笑容。
“亲爱的,为什么不到楼上收拾收拾东西,然后休息一会儿呢?”
一个看似无比温顺的画面:特丽丝点点头,然后走上楼。然而,当她走过楼梯转弯处的平台,走出父母的视线时,却停了下来。同样的场景又重现了。一场对话在等着她离开后开始。
特丽丝紧咬着嘴唇,推开离她最近的门,随后关上,这样他们就会以为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紧贴着墙壁,不一会儿就听见了说话声。
“皮尔斯,你是说那些信件吗?我记得我们已经说好了,不去看那个人寄来的任何信件——”
“我知道,但现在我们有必要弄清楚是不是他袭击了特丽丝。如果真是他在背后搞鬼,那些信件就不是普通的邮件了,其中可能有他发来的。也许他的信中会提出要求或威胁,至少我们应该提前有所准备。”
忽然,楼梯上有了脚步声,特丽丝转身就跑,只觉得一阵惊恐感袭上心头,好像冰水灌进了袜子里。
哪个是我的房间?
然而,来不及了。脚步声已接近楼梯口了。特丽丝猛地推开离她最近的一扇门,溜了进去,然后立刻关上门,一声不响地躲在门后。
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厚厚的琥珀色窗帘透进了一点点光。空气里弥漫着腐败的气味,闻起来像衣物长时间装在箱子里发霉的气味,这些衣物有可能是为某个特别时刻而准备的,然而这个特别的时刻却从未到来。
特丽丝屏住呼吸,将耳朵紧贴在门上。她能听见屋子外面有脚步声走过楼梯转弯处的平台,她认出那是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她听见另一个房间里传出了模糊不清的说话声,那是父亲打电话时惯用的响亮且谨慎的声音。电话是家里最近刚装的,大家对它还不大习惯,那急促的、不停的铃声总让人感到厌烦。有时候,父亲似乎觉得他必须去拔掉它,不然电话或许会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宰者。
特丽丝感到一丝安慰从心底缓缓升起。父亲没有听到我在这儿。可我又在哪儿呢?这不是我的房间。这个房间这么大,不可能是我的房间。
这时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她惊慌地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房间,这下可坏了!
噢,不!不是这儿!我不该来这儿的!
现在,她自然清楚这是谁的房间。自从上次来过后,一切如故。没有一样东西被移动过。
床铺得整整齐齐,床单仍然干干净净。有凹痕的桌面也一尘不染,光亮如新。一架望远镜静静地放在墙角,三脚架像死了的鹤腿一样叠起。
书架顶层是封面快要掉了的黄绿色侦探小说。下面一层放着北极探险、天文学、战斗机方面的书籍。最底层是一排整整齐齐的相框。特丽丝扫过那些照片,看到一个小男孩变成青少年,然后又变成成年人,最后一张照片上他身着军装,脸色略显紧张,踌躇满志。
塞巴斯蒂安。
特丽丝只是偶尔被带进这间屋子来看看,如同拜访生病的亲戚一样。未经允许擅自进入这间屋子,会被看作是一种罪过,甚至是一种亵渎。
特丽丝知道她应该即刻离开,然而她发现自己已被罪恶的魔力所征服。她没有离开,而是向屋子里面走去。
屋里的那张床给人一种教堂般的感觉。你会觉得那是一个神圣且充满诱惑的地方,那里有你想打破的规矩。塞巴斯蒂安就像一座教堂,在他那里,每个人都知道应该怀有怎样的感觉,以及何时应该怀有那种感觉。
我们现在要心怀慈悲。我们要对贫苦的人有怜悯之心。我们将原谅我们的敌人。
我们都很爱塞巴斯蒂安。我们都对他的离去感到伤心。我们每天都怀念他。
可我真的怀念他吗?特丽丝用手指隔着玻璃触摸着他穿军装的照片。她的手指没有沾上一点儿灰尘。我爱他吗?我伤心吗?我记得他吗?
特丽丝有种强烈又模糊的意识,过去的一切曾经如此美好,每个人都快乐无比。在她的意识里,塞巴斯蒂安与每个人的幸福与欢乐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她还记得那个开心的时刻。塞巴斯蒂安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他的话曾让她开怀大笑。
但是现在,塞巴斯蒂安成了一个另类又特别的亲人,一个比她还需要别人为之付出更多的竞争者。他就是那个在家庭会议上无言、缺席,但却会在大家的话语里激起波澜的人。
如果有人发现她在这个房间,即使是她也会有麻烦的。在死亡门前流连的她或许有些特权,但塞巴斯蒂安已经走过那扇死亡之门,已走在她之前,永远地超越了她。
气氛变得十分紧张,过了好几秒钟特丽丝才意识到她听见了楼梯上母亲清晰急促的脚步声。房间外面楼梯转弯处的平台嘎吱作响,之后特丽丝惊恐地发现门把在转动。
母亲要进来了!
屋子里只有一处可以藏身。特丽丝赶紧趴下,钻到床底下,这时门开了。
我一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特丽丝无奈地想。她已经在床底下看见了母亲穿丝袜的脚踝和系扣的鞋子。我也不会偷偷摸摸藏起来在暗中偷窥。但她还是像只老鼠一样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看着母亲点亮煤气灯,在桌前坐下,拉开桌子抽屉。
床下的特丽丝,从垂下的床单后窥见母亲小心地拉开抽屉,一沓纸立刻哗啦一声弹出来,似乎有人用力塞进抽屉里不少信封,然后就匆匆逃走了。母亲的嘴紧紧抿着,手紧张地颤抖着,好像那些信封很烫手,她不敢触碰。随后她用力拉出一个信封,将它撕开。
特丽丝看不出母亲脸上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什么都没发生,可是她觉得,母亲是在努力地保持镇定。
特丽丝离得太远,看不清信上的字,但她对信上那异常的白色感到震惊。那白色看起来干净、崭新,而在这间房子里,没有哪样东西该如此干净、崭新。
母亲的手在颤抖。她终于痛苦地喊了一声,那喊声既像呻吟,又有点像哽咽。她将信和信封一股脑儿塞进抽屉,然后用力将抽屉推进去,再用颤抖的手将抽屉锁上。
很多信。塞巴斯蒂安的抽屉里塞满了最近的信件。母亲应该是来看是否有新的信件送到。但那些信件为什么会出现在塞巴斯蒂安的抽屉里呢?是谁把信件放到那儿的呢?他们又是如何进到这间屋子并打开上了锁的抽屉呢?
这场景如同梦境一般,毫无道理,充满不祥,还有无法解释的意味。那些司空见惯的东西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似乎猛然间整个世界都患上了一场怪病。 布谷鸟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