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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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
每年暑期返回多伦多时,丈夫都会喜形于色,那里有他的音乐、他的书籍、他的藏酒,还有我们浮在湖中的家。今年(二〇一四年)回多伦多,伴着我的却是他的骨灰,我把它包在一个印满花朵的布袋里,小心地抱着上路。
我不明白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怎么会变成一袋子里的东西,路上我一如以往地与他说话:我们回家了,你高兴吗?这位置你坐得舒服吗?我答应过你,我们将会扬帆出海,这是你最想做的,是吗?
我不知道是要打开袋子让风把骨灰带走,还是一把一把地用手撒放。那天船到了湖中,船长说风太大,最好不要打开,把袋子整个抛入水中。扑咚一声,袋子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圈圈涟漪,与亲友抛下的花瓣一起散开。
然后我就经纽约、亚特兰大,老远地跑到乔治亚州立大学去领奖。在我生命中最不知所措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一个国际家庭治疗学界的重要奖状。这个奖状是实木造的,十分沉重,我捧着它在亚特兰大机场转机时,被一个横冲出来的巨大女人撞倒在地上,那奖状像有一吨重似的落在我身上。
好不容易上了飞机,到佛罗里达去探望我的老师,机师却突然宣布,目的地的机场跑道被突然而来的雷电打破了一个大洞,不能降落。离开座位,又走回候机室无尽期地等候。到达佛罗里达时,老师已经在机场等了三个小时。我看到老人拄着手杖站在远处张望,忍不住跑去抱着他大哭起来,漫长的旅途好像找到了终结。
所谓“终结”,其实只是一周的时间。我的老师Minuchin已经九十二岁,家庭治疗的一代宗师,一个永远走在前锋的思想家,现在却像所有人一样,面对年老和平淡。他与九十岁的老伴一起,住在佛罗里达州一个Gated Community,即“围上铁栅的社区”。这是有钱犹太人退休的居所,房子很有西班牙味道,种满棕榈树,一草一木,都修剪得一丝不乱。老师住在不远的女儿,最近把房子的外墙涂上粉蓝色,立即就收到业主管理局警告,必得与其他房子的颜色看齐。
如此保守的环境,Minuchin说他始终不能适应。但是热带天气在他脸上撒上阳光,比起一年前在纽约见他时,精神多了。
从师开始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在他们的相簿内,有我们在各地相聚的照片;在多伦多,在纽约,在香港、北京、杭州、苏州、上海,都留下共同的踪迹。相片内的每个人,包括我的丈夫,都是如此年轻,露着灿烂无比的笑容。
我坐在他们夫妇中间,一同翻阅那收藏在相簿内的岁月,也看着他们由一对黑白照片时代的璧人,变成现在的白发苍苍。
我看到他八十岁时写给妻子的一首诗,不停地发问:八十岁是怎样的一个数字?身体上每个部位都在向你倾诉,为什么自己却全无警觉?年月洗礼的结论,就是挽着共度了五十年的配偶,继续结伴而行。
现在过了九十岁,夫妇两人都说:死亡就在附近等着。
Minuchin说:“我自私地希望先死的是自己,如果她比我先走,我将会忧郁而亡。”
面对死亡,却仍在忙着生活。他们每天看New York Times,留心着全球时局的变化,尤其中东局势。看到保守党的一个议员落选,他们高兴得立即要去庆贺。后来发现入选的是一个更保守、更讨厌的议员时,又气得牙痒痒。他们不但捐钱资助政党及政治人物,还会亲自出力助选。他们埋怨每天醒来,身体上每一关节都在发痛,但是起床后,又照常去做运动,并且认真地把垃圾分类,推到屋前等候收集。我不忍看到他们如此操劳,但是他们拒绝我的帮助,说要维持自立。
老师天天都闹着要带我去湿地看鸟,我知道他行路艰难,总是找借口赖着不走。好在这是雨季,一片晴天很快就变成雷雨交加。我最喜欢坐在他们有上盖的后园看小说,外面是雷声雨声响个不停,里面却是一书在手,别有洞天。
很久没有看小说了。我对Minuchin说,不要再给我介绍好书了,不然我一周后就走不了。
当然也忘不了看舞台剧,老远地开车到迈阿密去看戏。他们是这样地兴冲冲,我却担心两老那左摇右摆的驾驶,万分惊险。
谈起我对孩子的一项研究,他说:“昨夜我睡不好,半夜醒来,给你想了一套理论;每个家庭都有一套暗藏的规律,决定了每个成员该做或是不该做的行为。为了归属感,我们会向这些规律妥协;为了自我的需要,又不得不挑战这些规律。人的归属感与自我需要是不断相互抵触的,这也是孩子长大必经的过程。这样你工作的影响就不止于亚洲,全球孩子都是一样的。”
我说:“请你晚上不要睡好,继续给我出主意,好吗?”
我陪他到NOVA大学去教学,只见他一口气示范了三个家庭的会谈。笫一个家庭是一个单亲父亲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多年来相依为命,少女无法放下父亲,走自己的路。第二个家庭是一对离了婚的夫妻,却始终藕断丝连,不能复合,又无法真正分手。第三个家庭有个四岁的男孩,不断被幼儿园开除,他无法离开母亲,又吵又闹,完全失控,直到找回母亲的怀抱,才满意地安定下来。
原来人生所有重要的关系,在不同时段都要经历不同的分离,长离短离,每一别离都会让人痛入心底。也许老师说的并非全对,其实人的一生都在找寻归属感,所谓自主,不过是害怕被拒绝及失落时的自卫。
临行前一夜,我们看了一部亚美尼亚的电影,节奏很慢,几个短暂相聚的人,纵横交错在大时代与小圈子的瓜葛中,没有结论,只有暂时的交接和重叠,让你只能叹息。
有如此一辈子的老师真好,短短一聚,让我在逆旅中找到站脚处。没有说再见,他送给我一座非洲带回来的雕塑,六个身体连在一起的黑人,每个面孔都向着不同方向。而我,独自又再上路。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