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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非老妇的一票

　　收到一张色彩缤纷的贺卡，写满密麻麻的字，却没有签名，只在下面画了一头猪。

　　我莫名其妙，细心一读，原来是我的一名学生留字。大意如下。

　　曾经有一位教授对我说过，忧郁的人对现实有“正确”的看法。我一直执着这句话做人，对人性的丑恶、虚伪，以为自己看得很准，因此，我一直忧郁及消沉。

　　我对人类没有信心，只想把自己隐藏起来！

　　你昨天的一番话，当头打了我一棒。想起我一向的态度，我就想哭泣，我为自己而惭愧……我不会再辜负你的心意。

　　谢谢你那南非老妇投票的故事！

　　南非老妇投票的故事，是我在新闻报道中看到的。

　　南非第一次举行大选，过程充满政治斗争、种族歧视。选举的安排又是黑暗重重，乌龙百出。

　　为了要投这历史性的一票，有一位南非老妇人，花了三十多块美元坐计程车到邻村去投票，去了三次，都选不成，但她还是计划再去。

　　有记者问她：“你并不富有，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冤枉钱？”

　　老妇答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觉得这一票对我们国家的将来，会有很大影响，非去不可！”

　　南非老妇这一票，由那一刻起，就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

　　要看这世界丑恶的一面，十分容易；在废墟中找到珠宝玉石，却需要一双慧眼。

　　堂·吉诃德看到风车以为是巨人，看到妓女以为是贵妇。他的随从摸不着头脑，问他说：“那分明是风车，这分明是妓女，难道你看不见现实？”

　　堂·吉诃德答道：“笨蛋！我当然见过风车、认识妓女，我又不是十八岁未见过世面的傻小子。我八十岁了，如果视风车为风车，妓女为妓女，这世界还有什么希望？”

　　因此，衰老的武士挥起破剑，披着过重的铁甲，一仆一跌地，拖着高瘦的身影冲向前方，决心要完成那不可能完成的梦想（to dream the impossible dream）！

　　南非老妇与西班牙的堂·吉诃德，毫不相关，却不约而同地，为我们提供一个不同层次的现实，一种对人的信心，一种希望。

　　在香港教小组治疗（group therapy），开始时真的觉得自己是个东方的堂·吉诃德，向学生推动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梦想！

　　小组治疗是一种偏重人际关系的心理治疗方式。人的心理创伤，往往是基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由人造成的问题，最好是由人去解决。

　　小组本身是一个社会的缩影，十多名陌生人按时聚集在一起，他们的互相行动（interaction）与冲击，从每个人在组内的行为，很快就会反映出他们在组外的处事方式上。在组外侵占力强的人，在组内也会侵占力强；在组外优柔寡断的人，在组内也优柔寡断……如此类推，一个人如果在组内能够突破自己的个性，他在组外也必定有所改进。

　　只是这种突破，除了靠个人外，还要靠组员间所提供的交流与支持，是一种“贴身”的经验，而且需要一段过程，由远而近，由小心翼翼到互相信赖，才能发挥一个小组的最大效用。

　　因此，学习小组治疗的人，除了理论外，还得要亲自经历小组的过程，体会做组员的经验。

　　在卡片上画猪的人，是研究院的硕士学生，他在三个月的小组学习期间，一直是保持旁观位置，看着别的同学一个个设法打破自己的框框，他却是一步不行。

　　在一次练习中，我问全体组员：“如果这是一个动物园，你想你是哪一种动物？”

　　有人说是牛，有人说是马，有人说是挂在树上的蝙蝠，也有人说自己是老鼠、是大象、是空中飞翔的小鸟、是骆驼。

　　轮到那位同学时，他说：“我是一头不停睡觉的猪！”

　　全部组员在这假想的动物园中，各就各位，睡觉的猪就躺在一旁睡觉！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互相交流，挂在树上的蝙蝠再也不愿意独守这孤独的位置，他说：“我一辈子孤独，老是远远地看着人家热闹，经过这一次体验，我再也不愿意独守在树上。”重新加入人群的孤独者，木讷的脸上开始露出生气。

　　老是躲在人后的老鼠也说：“我读中学时，有一个十分令人讨厌的同学，没有人肯与他同坐。结果，他被编位编到老师最宠爱的学生身旁，那学生向老师撒娇，老师又把这讨厌的同学编到我身边来，我怎样抗议都没有用。我心中生恨，自此对权威人士失去信心，却不敢明争，只有暗斗……”

　　同学们过去的经验，在组内形成一种新的冲击。过去的经验，在此时此地（here and now），往往会重新出现。

　　不同的是，在真实的社会中，极少人会把自己对别人的感受，坦白地说出来。在小组的特别环境下，组员却会直言相向。

　　这种坦诚，一般人十分不习惯，做猪的同学尤其不能接受。他不但自己做不到，连同学的交流，他都时加阻止，频称不妥。

　　学期完毕，同学们交作业，很多人把三个月小组交流的录影带剪接起来，找出他们认为重要的进程。

　　做猪的同学展示他的录影作业，他花了很大心思，做了很多准备，可是他的剪接全部是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及矛盾，对小组过程中人与人的相交，讽刺有加！

　　同学们看得拍手，我却有点心痛。这学期来，我对猪同学不断鼓舞，希望拉他一把，让他从睡梦蒙眬中醒过来，没想到一点功效都没有。

　　我对他说：“这数十小时的小组录影，包含着整个小组酸甜苦辣的过程，而你要我们看的，却只是人与人之间权力斗争的一面……这小组的经验只是一个片段，如果你对小组以外的世界也是如此无望，我会为你惋惜！”

　　跟着我就为他讲了南非老妇投票的故事！

　　当时我想，这番话一定又是白费唇舌，只是不说不快。

　　没想老妇这一票，竟然投到这位苦涩的青年心中，比我三个月以来的教授，有效得多。

　　可见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并非一定要有大堆理论。远方的一位平凡老妇，她那信心的一举，竟然一点即中地为我们一位香港青年带来新希望！

　　而我自己，亦再一次地对人乐观起来！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