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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你的日子

　　小毓的丈夫已经走了三年，她也从纽约郊区的大屋，搬到旧金山一座时尚的公寓，对着海湾、落日、归帆，由相依为命的两人生活，变成孤单的一个人活着。她说：“现在无论走到哪里都不用赶着回家，再也没有牵挂，但是我怎么总觉得像一条丧家之狗？”

　　在过去三年，小毓去过很多地方，无论朋友约她去哪里旅游，她都没有拒绝，甚至一次朋友约她出门，结果朋友因为生病去不成，她也独个儿上路。她说：“走在葡萄牙的古镇路上，踏着数百年老的石头小径，路旁长满紫红色的小花，一切都美得如诗如画，为什么我心中却只感到无限淒凉？”

　　再也没有良辰美景，只有走不完的路。上天对女人是不公道的，让她们活得比男人长久，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都是骗人的！人都走了，又怎样执着手，怎样一起老去？

　　没有丈夫的日子，小毓要学习自己生活。她说：“原来生活上有很多繁琐事，以前都是丈夫处理妥当，一旦保护你的人不在了，柴米油盐都得自己张罗，并非无法生存，只是一脑子的迷糊，一万分的不情愿！”

　　她把时间安排得很紧凑，上剧院、看电影、吃美食，每周找教练做三次运动，瑜伽、Pilates、 Line dance，所有单身或非单身女人的活动，她都积极参与。而且她一向喜欢看书，参加了当地的读书会，每一本书都为她带来喜悦和充实。只是无论她怎样努力，怎样放怀欢笑，就是赶不走心中的一份愁意。

　　小毓是我的小学同学，从她丈夫发病开始，就一直与我分享他们的经历，由满怀希望、四处寻医，以至希望的破灭。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在仍然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人还是活着的。有三年时间，他们每天都在与癌症打仗。癌症成为他们婚姻的第三者，老缠着他们不放手。好在这个第三者实在不受丈夫爱戴，反而把小毓夫妇拉得更紧密。每次从医生处听到一点点进步，他们都高兴得大吃一顿；每次听到坏消息，也是大吃一顿，兵来将挡，完全不会有没法可想这一回事！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不停地旅行，走到一个又一个遥远的地域，设法走离癌症的魔爪，也赢了很多大小战役，一关一关地捏一把冷汗。天仍是蓝的，海仍是绿的，活着的人仍可以一刻一刻地享受人生，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分手是必然的定局！只是在此之前，不知道原来心脏是会停止跳动的，他的手仍是那样温暖，握紧着他手时，他微弱的脉搏会突然上升，眼角隐藏一滴泪，他不想走，心却突然停顿了，而那一刻，她自己的心，也悬空而挂。

　　原来死亡就是告别生活；告别那一杯香醇的咖啡，一壶好茶，那一顿精心策划的美宴，震荡四壁的Mahler音乐；告别无限的亲情、友情、爱情，那么多令人留恋的好东西！告别威尼斯广场相对呆坐的悠闲，维也纳歌剧院前排长龙抢到一席站位时的狂喜，烈日下在Tuscany古镇吃一大杯意大利雪糕的快意，或是一番无聊争吵后的言和！

　　在病房的日子，他们紧紧地握着手，结婚多年，从来没有比此时更感接近，丈夫已经十分疲弱，仍然谈着出院后的计划。他说，最开心的就是在病榻上，手拉手长谈。他说，只要多给他三年，就很足够，就会善用！

　　明知没有明天的人对明天仍是充满憧憬！而她知道，他的明天，只能留存在自己的无限思念中，在最不经意时，他的音容会突然在脑海中浮现，让人一阵心痛。

　　死别，原来是如此残酷，无论两人有多亲密，那最后的国度，都必须自己一个人上路，而且过了奈何桥，饮了忘情水，便什么也记不得了。只留下断肠人，仍然努力地抓住记忆中的一点一滴。

　　小毓就是这样度过了她没有丈夫的三年！

　　她不时给我寄来她的游记，围着地球转了好几转，见识了不少名山大川，品尝了天下美酒佳肴，人是自由了，但是总是有种虚不着地的感觉。猛然回首，明知灯火阑珊处再也没有旧时人，却不断在人群中迷失，四处寻觅他凝视的眼神！

　　最近，我又收到她写给亡人的信：

　　在那一千三百个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刚过生日，而你却一早走了，我终于活得比你年长了！走前你曾问：“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怎么办？”随即立刻又说：“要是我今天没有你，又怎么办？”

　　当时，心情麻木，只知道一天你还在，怎样我都得去办。却也感觉你无奈的关心，知道你仁厚的歉意，真的你是如此善良的一个人。

　　告诉你，悲伤了好一阵，爱笑的我，收敛了笑容，积极努力地安排以后的一切。当然也曾有消极的时光，然而至亲好友给予的爱心及关注，是容不下我滞留在有欠健康的思幻中的，此后我认识了平静，接受了自己的现实。

　　这些日子里，做了许许多多你想做的事情以及嘱我去做的事情，如爱护亲友、看儿孙成长以及继续旅游。我也依然去做你所认为很花费时间的阅读，以及写下自编自作的小故事。这一切让我充实地活着。

　　放心吧，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怀念你——我此生中最善良的过客！

　　小毓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