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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载的空船

　　刚刚从德国返回多伦多的家，就接到老师Minuchin从纽约打来的电话。

　　他说：“你知道吗？他死了，他死了。那满载的空船，他不在了……”

　　我莫名其妙：“谁？谁死了？”

　　Minuchin反常的激动，说：“那条空船，他叫什么名字……我太伤心，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我答：“你是说安地吗？他怎么了？”

　　安地是Minuchin的一个学生，是我的师弟辈。Minuchin的训练制度严格，一般学生都要经过几年其他教授的训练，才有机会被推荐成为他的入室弟子。我第一次见到安地时，他刚在第二年。也许因为他的妻子是中国人，对我特别友善，他知道我已经完成Minuchin的训练，并被聘为教授级，对我说：“你就好了，我连能不能被选入Minuchin的班，都不知晓。”

　　后来我到香港授课，再回到纽约家庭研究中心时，安地已经加入Minuchin的班级。我问他：“你得偿心愿了，上课情形如何？”

　　他说：“十分吃力，Minuchin真狠！”

　　Minuchin正在研究家庭治疗的训练过程，因此他的课全部有录像纪录以作参考资料，我找出安地的第一课，只见安地像个乖孩子般坐在一小群同学中，说话十分小心。

　　Minuchin问安地有什么学习的目的，安地走到黑板前，在上面用粉笔画了一条船，然后一说：“我是一条空船（I am an empty vessel），我缺乏治疗者应有的智慧……”

　　谁知Minuchin板着脸，说：“那么我就不能帮助你。空的船总是等人把它载满——我不打算接受这个任务。”

　　安地面红耳赤，不知如何自处。

　　我看着心中好笑，这几年跟随Minuchin工作，见过不少在他面前卖弄聪明的学生，总是讨个没趣的结果。

　　跟大师辈学习的苦恼，就是他们过于犀利，一眼就把你看穿了，令你无所遁形，只好放弃小聪明，好好地学习。

　　心理治疗者的训练，每家每派的方式都不同，有的着重理论，有的集中于技巧，有的主张发展治疗者的做人之道。Minuchin却认为以上几点虽然重要，但更需要的是扩大学生的伸缩性。因为在治疗的舞台上，治疗者同时是导演也是演员，如果演来导去都是一个样本，是无法应付现实生活中病人所带来的各种不同问题的。

　　因此，Minuchin的著作虽然有整套理论，但他的教学却是身教，而不是言教。这种教法有时太近身，他的学生免不了时有被脱皮抽骨的感觉。

　　近代的教育观念，主张“三明治”政策，就是在批评学生之前，先来一番鼓励，然后才入正题，过后又要“糖补”一番，把学生不愿听的话夹在两片甜言中，以便对方容易接受。

　　Minuchin却对学生说：“你付我很高的学费，不是因为想听好话，我不转弯抹角。我们有话直说。”

　　问题是，他的学生虽然都已经是有经验的治疗专家，但名师当前，最想听的，仍然是老师的赞赏、老师的好话。

　　安地一开始就碰钉子，当然不服气。他本是个好好先生，待人处事毫无火气，是个不显眼的人。Minuchin这几句话，实在有点中他要害之处。

　　他说，老师这一棍，打得他眼冒金星，每次想起这几句话就浑身不舒服，这个感觉促使他无时无刻不提高警觉。在以后两年的训练期间，安地明显地在改变，他说话愈来愈有力量，整个人也光彩起来，再也不是浮在水上的漂舟任人摆布。他所示范的个案，也做得愈来愈出色，愈来愈有分量。

　　Minuchin眼见这个本来文质彬彬的弟子慢慢变得生龙活虎，对他的挑战一一应付下来，心中当然快慰，也愈教得起劲。

　　Minuchin常说，训练治疗者有如训练武士，教育他们治疗手法，与教育如何用剑，原理都是一样，要做到剑随心到，这种复杂的训练过程，常常会反映出师生关系的微妙，有时甚至会十分戏剧化。

　　有一次，安地播出他的治疗录影，那是一个复杂无比的中东家庭，父亲是个毫不讲理的独裁者，全家人都怕他。

　　Minuchin看了数分钟后，对安地说：“不单全家人怕这位父亲，连你都由得他摆布。这一个治疗我不必再看了，等到你有改变，再叫我看吧。”

　　过了数周，安地又播出同一家庭的治疗录影，要求Minuchin指点。这一次，安地一反常态，在这权威无上的父亲面前，挥洒自如，结尾时，甚至使得本来见父如见虎的一群子女，与父亲一起玩耍嬉戏。一个面临破碎的家庭，第一次出现生机。

　　Minuchin大悦，问安地：“是什么影响促使你有这个改变？”

　　安地说：“这位父亲与我自己的父亲太相像，我本来见到他就不能动弹；但是，我虽然怕面对这位父亲，更怕不面对他时，你对我的反应。两者相比之下，只好选其较易者而为了。”

　　安地这一番如珠妙语，连Minuchin都笑破了嘴。

　　我们这位老师虽然训练严谨，对学生要求很高，其实却是个爱学生的长者。学生在他的挑战与爱护下，也都一一展示出自己的特点与形象。

　　我去德国前，安地寄给我他的一篇文章，细说向Minuchin学习的过程，他写道：“我真幸运，别人一辈子都不一定会遇上这样的良师，这样地将我琢磨，这样地把我珍惜。我原以为只是向Minuchin学习家庭治疗法，没想我得到的，却是脱胎换骨的一个新人。”

　　跟着，安地就因心脏病复发去世了。

　　这一艘空船，终于被载满了，却静静地漂走。做老师的怎能不心痛？

　　师生之爱，是这现代社会很多人都不能领会之情。其实，“启蒙”老师，不单对小孩重要，成年的人，一样是需要“启蒙”的。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