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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论
让他们双方互相证伪吧
齐物,齐万物。万物本来参差不齐,但可按理一刀切齐。齐万物的说法是法家彭蒙、田骈、慎到提出来的,同庄周无涉。本书《杂篇·天下》有交代,可参看。法家的齐万物,今译说:“任何一物,既有其被肯定的理由,也有其被否定的理由。人也如此。”庄周袭用前人之说,构建其“不谴是非”的相对论。《庄子·外篇·秋水》原文说:“万物一齐,孰短孰长。”在本书《外篇·秋水》中是这样说的:“万物不齐他齐观,等同高低长短。是非之争,他不想管。”照此说来,齐物论就是关于齐物的一篇议论了。所以《文心雕龙·论说篇》云:“庄周齐物,以论为名。”论在这里是文章的一种体裁。宋代以降,节外生枝,不少学者认为,应将物论二字连读,当作一个名词看待。物论就是各家各派的议论,这和物议一词相同。庄子鉴于各家各派议论丛杂,“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所以要来齐一齐他们的那些物议。这样解释也通。还有一种解释,也是物论二字连读,但论字音lún,同伦,不读议论的论。伦,伦次也,辈分也。以道观之,万物形态虽然参差不齐,难以划一,但在伦次上,在辈分上,它们却是齐的,不存在谁先谁后谁高谁低的问题。这样解释仍然符合庄周的相对论。以上节外生枝之说,并非持之无故,其故就在《庄子》三十三篇中没有一篇是用文章体裁做题目的,除了本篇。
本篇开头教人怎样从现象悟道理,以人籁、地籁、天籁为例子。天籁无声,那是聆听者从人籁和地籁中悟出的一种存在,很神秘,就是道了。天籁一词常被滥用误用,本义遂隐。
接着转入相对论的发挥。面对是非无穷,只有站在环中立场,方能应付。一部《庄子》,思想核心在本篇,本篇核心在环中。
齐万物,齐是非,齐一切存在价值,齐生死,齐实在与梦幻,而以诗意终篇。
一 人籁·地籁·天籁
楚国的子綦先生家住在南城郭,人叫他南郭子綦。他出身楚王族,是清高的学者,喜抽象的思考。那天他在炕上坐着,双手撑颊,两肘靠在炕桌边上,仰望窗外天空,长声叹息。看他那萎靡状,似乎灵魂脱离了躯壳,忘却了自身的存在。他的学生颜偃,又名子游,这时候在炕前立正侍候,见他精神状态这般沮丧,便问:“出了啥事哟?坐功要求身姿若枯树,老师怎么心态也若死冷的灰烬了啊?今天你坐功同昨天迥然不同了啊。”
子綦说:“聪明的偃,你问得好,有进步了。昨天我坐忘外物的存在,今天我连自身的存在也坐忘了。你已经看出来了吧?我是示范给你看的。坐功,有低阶段的坐功,有高阶段的坐功。坐忘,有浅层次的坐忘,有深层次的坐忘。这些差别,打个譬喻说吧,正如音响有不同的三种:第一种是人籁的音响,亦即人工吹籁箫发出的音响;第二种是地籁的音响,亦即除人工以外的大地上的万物吹籁箫发出的音响;第三种是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界的规律吹籁箫发出的音响。你听惯了人籁的音响,未必有兴趣去听地籁的音响;你听见了地籁的音响,未必能想到里面存在着天籁的音响啊。”子游说:“敢请老师指点明白这三籁的模样。”子綦说:“空间嗝气,人察觉了,说这是风。风,不吹则罢,一吹,大地万物窍孔因灌满而打破沉默,一个个拼命地吼叫起来。山间林木葳蕤,有那些腰身百围的大树,树梢刮得哗啦啦响,你总不至于听而不闻吧?大树身上有各式各样的洞穴,七窍八孔,像鼻子的,像嘴巴的,像耳朵的,像卯眼的,像牲圈的,像碓臼的,像洼池的,像堰塘的,全被风灌满了,拼命吼叫,使人吃惊。听呀,树上何来瀑水冲激?枝间何来响箭横飞?谁躲在树冠内喝骂?谁藏在树背后吮吸?树东,谁在呼喊?树西,谁在号哭?是谁在树根悄悄悲叹?是谁在树腰嘤嘤哀啼?这一帮隐身的怪魅,仿佛在抬重物,前面唱嗨嗨,后面唱嗬嗬。风小小声应,风大大声和。强风渐渐弱,弱风渐渐止。大树的洞穴,那些七窍八孔,因气虚而喑哑,不再拼命吼叫。洞穴当初吼叫时,树枝刮得摆摆又摇摇,袅袅是轻轻摆,荡荡是狠狠摇。你总不至于视而不见吧?”
子游说:“懂了。人籁是管乐器,地籁是万物的窍孔。敢问天籁的模样。”
子綦说:“风吹万物,由于窍孔有各式各样的,发出的音响也就有各质各色的。风不能想吹便吹,想强便强,想弱便弱,窍孔也不能想吼叫便吼叫,想喑哑便喑哑,想发出怎样的音响便发出怎样的音响。空间嗝气成风,风吹窍孔成响,原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有谁在努力争取,纯属自然界的规律起作用的结果。你总不会真的以为有谁在那里拼命吼叫吧?所以,听见地籁的音响,你若能认识到这是自然规律在起作用,灵耳便能听见那里面存在着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规律吹籁箫发出的音响了。”
二 小知者的种种表现
大知之士,小知之士,亦如天籁之与地籁和人籁,各有各的层次。
大知闲散,心宽气缓,灵活稳健,给人方便。
小知干练,眼珠直转,器窄量浅,整天盘算。
大知发言,平平淡淡,顾到两端,不怀成见。
小知发言,伶俐善辩,有板有眼,终归片面。
再谈谈小知之士的其他表现。
可怜小知的他,由于盘算不已,夜夜不得安眠,做些混乱的梦。一觉醒来,翻身下炕,启动四肢,挺起胸膛,又去串联这个,打击那个,没有一天不挖空心思去拼搏。按照形势的需要,调整拼搏的方式:或赤膊上阵,直取对手;或缩头作龟,暂避敌锋;或潜入地下,阴谋制胜。冒小险,小恐惧,怕听风声鹤唳。冒大险,大恐慌,准备安排治丧。
一旦发起攻击,就像扣了弩机,飞镞不能退回去,因为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必须同守,就像赌了血咒,阵地死也不能丢,因为胜利就在前头。
可怜小知的他,就这样日夜地自我戕贼,输掉自己的青春与盛夏,瘦成寒秋的黄叶,枯成严冬的秃枝。他在人生战场上的猛拼狠搏,好比溺水者的胡抓乱踹,谁也没法挽救他呀。他尽量填满自己的贪欲,而且愈老愈馋,肚子快撑破,肛门还上锁。他的心灵到了濒死状态,谁也没法唤回他的阳气了啊。
欣喜啦愤怒啦悲哀啦欢乐啦,忧虑啦愁叹啦留恋啦委屈啦,浮躁啦放纵啦开朗啦伪装啦,这些人生百态,恰似乐曲出自箫管的空虚处,又似菌菇生于林薮的潮湿处,原是自然而然的事,也属于天籁的音响呢。天籁的音响表现出来的种种状态,又是怎样的无穷无尽啊。人生百态,在一个人身上,从某一态演变到下一态,从下一态演变到又下一态,从又下一态演变到再下一态,这样一环扣一环,也是怎样的无穷无尽啊。
白日去了黑夜来,黑夜去了白日来。白日黑夜在我们眼前演循环戏,谁都看得见的。但是,戏台上的万事万物,明日会演变到什么状态,明夜会演变到什么状态,谁都弄不明白。罢了,罢了,何必白费心思哟。早晚你会悟到,戏台上的这些演变没有一件不是自然而然的啊。
三 造物有真宰吗?
自然而然的存在,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存在,这便是大自然。大自然,万物之母也。仅就万物之一的人而言,我们身上每一微粒,我们心中每一观念,无一不是大自然赐予的。设若没有大自然的存在,哪来我们这些人呢?所以说,大自然造我。但是,设若没有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大自然到哪儿去取得造象材料,以显示其自体的存在呢?所以说,我即大自然。
由此可见,大自然距离我很近吧。虽然很近,但我还是不了解大自然造我的具体操作过程。这个操作过程,如此独特,如此复杂,如此深奥,如此神秘,使我猜想恐怕有个造物真宰,悄悄冥冥地存在于宇宙。细想此事,太奇怪了,他老人家造出我们,我们查不到他一点征兆;他老人家言而有信,我们瞧不见他一闪鸿影;他老人家事必躬亲,我们拿不到他在现场的一件物证。
我不知道大宇宙是否有造物真宰。且看看人体,这小宇宙吧,是否有真君。人体,眼二耳二鼻孔一尿道口一肛门一,共九窍;心一肝一脾一肺一肾二,共六脏;骨块二百有余,以及其他器官,合作共存,实现生命。各个器官,我该对哪个疏远,对哪个亲近?难道我不该一视同仁地善待它们?请你回答我,你对自己的器官,是偏爱哪一个,还是泛爱它们?说它们是一群男女用人,没有哪个是真君,可是谁做统领?难道用人统领用人?说它们是轮流做真君,倒比较近情。举例说,走路腿为君,打架拳为君,算账脑为君,消食胃为君,膀胱胀得难受,尿道也可为君。这些都是一时一事为君,轮流做的,哪能算作真君。你能把尿道也算作真君,叫它来统领心肝脾肺肾?心倒有些像真君,奈何人一睡眠,它便做了用人。人体小宇宙,有没有真君,我都不晓得,何况大宇宙,有没有真宰,我怎能晓得。我所晓得的,只有大自然,它是真存在。
这个问题,如果探求下去,也许能找到答案,也许找不到答案。不论结局如何,都不会影响大自然造我这一确凿事实。人间原本无我。阴阳一旦结合,我被造成胚胎,便想死也死不成了,必须活下去,等待将来死。长大投身社会,我与外物互相砍杀,互相打消耗战,同时奔向生命的终驿,如飞骑不停蹄,想下马不可能。这还不可悲吗?一生拼命干,总是不成功。人累得枯萎了,还不晓得以后怎样收场。这还不够惨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活着白受罪”啊。就这样,我身体衰老了,心也跟着衰老了。这不是太惨了吗?人生世间,本来就是这样糊糊涂涂的吗?抑或只有我一个人糊涂,而别人也有清清醒醒的吗?你能告诉我,谁是清醒者?在被造成胚胎之前,他已经知道会生到人间来?在被投入社会之前,他已经知道会大碰其壁?他是未来早知道吗?
人不要固执自己的成见。若把成见当作老师,跟着成见走,那就不必去请教老师了。何必请教老师哟,自己就能判断是非嘛。有些人就是这样认为的,包括大批蠢货。还有些人更可笑,连起码的成见都尚未形成,居然也能判断是非,评长论短。我佩服他们的勇气,且联想起“今日启程到越国去,昨日平安抵达越国”一类笑话。这些双料蠢货敢把虚无当作存在。虚无当作存在,神人大禹都弄不懂,更不用提凡人的我了。
四 让他们去互相证伪
人说话不同于风吹窍孔,虽然同一原理发声。说话人有见解要发表,而风是无心的。说话人的见解,当然未必是定论,往往有争议。于是问题来了:能说他有言吗?不能,因为他所言的既非定论,岂不白说,等同无言;能说他无言吗?不能,因为他确实发表了见解,见解即言,当然有言。有言乎?无言乎?很难说。
鸟已孵出卵壳,是雏。雏将孵出卵壳,是。在壳内尖声叫:“妈妈,我太热了。”“妈妈,我太冷了。”这便是音。卵居中的叫热,卵靠边的叫冷,可见音也未必有定论。虽未必有定论,各叫各的,但是叫热叫冷叫得简洁明白,半点不含糊。那些未必是定论的发言,请与音比较,是更简洁明白,还是含糊其词,且大且空,不如音。
把一己的见解发表出来,是言。
把万物的规律总结出来,是道。
道是泛存的,哪有隐蔽的?分什么真道伪道?言是公开的,哪有隐蔽的?分什么谁是谁非?
什么地方道不能去,去了就不存在了?什么地方言不能有,有了就不可以了?
不幸的是道确实隐蔽了,被小小的成绩隐蔽了。不幸的是言确实隐蔽了,被大大的宣传隐蔽了。于是产生儒墨两家的论战,互相指责,弄不清楚谁是谁非。他们两家都把对方盯得很紧,针尖对麦芒。你否定的,我非肯定不可,这是“是其所非”。你肯定的,我非否定不可,这是“非其所是”。两家的战术完全一个样。你若有兴趣用这套战术去对付他们,可以先把两家请来,向他们说:“儒先生,我认为你的见解是真理。墨先生,我认为你的见解是真理。”然后让两家互相证伪。你利用儒家的肯定,去驳倒墨家的否定,同时利用墨家的肯定,去驳倒儒家的否定。这不是“是其所非”吗?你再利用儒家的否定,去驳倒墨家的肯定,同时再利用墨家的否定,去驳倒儒家的肯定。这不是“非其所是”吗?两家坚信天下有是有非,当然,有是全属我,有非全归你。两家互相证伪之后,儒墨所否定的全驳倒了,就没有否定了,也就是无非了;儒墨所肯定的全驳倒了,就没有肯定了,也就是无是了。最后你向他们宣布:“儒先生,墨先生,由于拥护你们两家的真理,我终于找到结论了。那就是,天下无是无非。请二位打道回府吧。”
五 置身在圆环的虚空里
任何一物,皆可做客,被称为彼,亦即那个。同样,任何一物,皆可做主,被称为此,亦即这个。此与彼,主与客,乃对立的统一。双方互相依存,不可或缺。万物同做主,谁登门做客?万物同做客,谁设宴做主?众人同做彼,谁来做此呢?既然没有此,哪里还有彼?众人同做此,谁去做彼呢?既然没有彼,哪里还有此?所以,彼由此而生,此赖彼而存。彼此互相依存,就是这个意思。
关于彼此啦死生啦这一类相对性概念,通常的说法是:生一人的同时也就死一鬼,死一人的同时也就生一鬼;宣布可以干这件事的同时也就宣布了不可以干那件事,宣布不可以干这件事的同时也就宣布了可以干那件事;有所肯定的同时也就有所否定,有所否定的同时也就有所肯定。如此说来,生即死,死即生;可以即不可以,不可以即可以;肯定即否定,否定即肯定。这样就近乎概念游戏了。圣人之所以不采用这种说法,而任其自然,也是因为考虑到天下本来就无是无非呀。
对待某一问题,彼方肯定,点头说是,此方否定,摇头说非。对待另一问题,彼方否定,皱眉说非,此方肯定,拍手说是。彼有彼的那一套是非观,此有此的这一套是非观。彼真是对的呢,还是不对?此真是不错呢,还是错了?
要弄清楚以上问题,不妨设想有一只巨型的玉环,半环翠绿,彼站其上;半环朱红,此站其上。彼此双方唇枪舌剑,请你前去判断是非。你该站在何处,才不至于偏袒他们任何一方?显然,绿半环上,红半环上,都站不得,因为那里是他们的立场。你必须找一处中立区,不挨误枪,不中误剑,又有利于掌握战局。那个理想位置应该像门扉的枢轴那样,可以自由回旋无碍,又不被客人的急掌拍开,也不被主人的飞腿踢闭。那个理想位置就是环中,别无选择。可以不站任何一方立场,你悬浮在圆环中央的虚空里,获得全方位的视域,便能对付无限多的问题。
世界演变没有止境,不断有新肯定,不断有新否定,是有无限多,非有无限多,是非问题有无限多。所以我要说,最好的对策是置身环中,让彼此双方互相证伪吧。互相证伪,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无是无非。
你可以竖起自己的手指,宣称此乃手指,由此证明其他人的手指乃“非手指”。其他人也可以竖起自己的“非手指”,宣称此乃手指,由此证明你的手指才真是“非手指”。这样你能胜过他吗?你可以拿出自己的筹码,宣称此乃筹码,由此证明其他人的筹码乃“非筹码”。其他人也可以拿出自己的“非筹码”,宣称此乃筹码,由此证明你的筹码才真是“非筹码”。这样你能胜过他吗?要知道,大自然的万物,每个有生命的都可以被当作手指呀,每个无生命的都可以被当作筹码呀。
六 群猴坚持片面的是非观
任何东西,你想肯定,都能从中找出可肯定的正面;你想否定,都能从中找出可否定的负面。道理因实践而形成,万物因命名而确定。那东西为什么是那样?不为什么,本来就是那样。这东西为什么不那样?不为什么,本来就不那样。万物自有其存在的形态,万物自有其存在的理由。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形态,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理由。举例说吧,小草细茎,高堂巨柱,丑陋麻风女,西施大美人,还有那些与众不同的吹牛大王啦变脸奸雄啦,狡徒骗子啦妖精怪物啦,各有各的存在形态,各有各的存在理由。以道的观点看,这些东西完全合乎客观规律。其品类虽纷繁不一,但都自得自在,则一;其状况虽参差不齐,但都合理合道,则齐。万物不一,可以一视之嘛;万物不齐,可以齐观之嘛。这便是齐物了。
物与物之间,没有这个毁,哪来那个成。你看檀树,砍了锯了刨了凿了,做成车了。树说:“我毁了。”车说:“我成了。”树见自己毁了,不见车成。车见自己成了,不见树毁。以道的观点看,成毁既然相通,便是同一回事,其实无成无毁。唯有达观的智士才懂得是非相通,原是同一回事,而不采用树与车的片面之词,纠缠于成与毁的争论,白费精神。
达观的智士皈依于常识。常识管用,一用就通。一通就有所得,他就算得道了。所谓得道,并非占领真理,只是刚刚触及,心有所得罢了。他不可能用道去捞什么,仅仅顺道而行罢了。
万物变迁,自自然然而有规律在焉,我们终归不知其然,那就是道。
蠢才不懂是非原是同一回事,白费精神坚持片面之词,使我联想到朝三暮四的笑话。话说老翁饲养猕猴,早晚两餐供应橡子。某晨,老翁宣布说:“从今天起,早晨三升橡子,晚上四升橡子。”群猴愤怒,声称准备绝食抗议。老翁又说:“好吧好吧,改成早晨四升,晚上三升。”群猴欢呼胜利,愉快进餐。朝四暮三,朝三暮四,其间并无是非得失,原是同一回事。群猴不懂,愤怒啦愉快啦,白费精神罢了。猕猴也是只顾早餐不顾晚餐,坚持片面的观点啊。
奈何人间这类蠢才太多,圣人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破除他们片面的是非观,所以只好飘然悬浮于巨型圆环之中,脱离是非,等同是非,让站在圆环上的双方,各持各的片面是非,去互相证伪吧。
七 何必忙于论证他人之伪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有心得。有的想到宇宙诞生之前,说那时候空虚无物,混混茫茫。这已达到冥思的极限了,到顶点了,不可能超越了。又有的只想到宇宙诞生为止,说那时候万物有了,人也有了,但是尚未发生认识活动,主体与客体谁也分不清,日子过得蒙蒙昧昧。还有的只想到人与其他动物分道扬镳为止,说那时候人已开始认识世界,能区别主观与客观,能划分万物了,但是尚未想到这里面有什么谁好谁坏、谁长谁短、谁是谁非的问题。最后——这不是哪个智士想出来的,而是历史事实摆在那里——人类社会臻进文明,是非问题爆发出来,到处吵得一塌糊涂。是非成为社会性的严重问题,人就不肯顺道而行,道就被亏损了。道的亏损,如日月的亏食,被阴影遮住,使人间晦暗。亏损了道,成全了蒙蔽,使人心糊涂。本想弄清是非,结果竟是这样。
真有成全与亏损吗?真无成全与亏损吗?有成全与亏损,那是昭文先生弹琴的结果。手挥五弦,成全的是乐曲,亏损的是乐音。无成全与亏损,那是昭文先生不弹琴的结果,自不用说。
乐师昭文的琴艺,盲人师旷的杖技,智士惠施的辩才,堪称三绝,久负盛名,近年载入书籍。他们三位逞能扬己,恃才傲物,不但不肯迎合时尚,倒去纠正业友,改造听众,总之热衷于证他人之伪。那些人不可能认识到自己有伪,他们三位硬要去证,结果如何呢?倒让我想起了超级辩才公孙龙。他老先生由于发明一项公式“1块石英石=1块坚﹢1块白﹢1块石”而名满天下。他热衷于演说这项公式,用来证明他人之伪。结果证而不明,使人脑袋发昏。老先生自己到死不醒悟,还坚信自己在逻辑学方面有伟大发明。回头再说昭文先生,弦上弹完一生,琴艺传给儿子。儿子同老子一样,逞能恃才,总想证他人的琴艺之伪。结果还是一辈子白弹了,没几个弟子习昭氏琴艺。这也算有成就,庄周我也敢说有成就了。但是,这样高超的琴艺还不算有成就,世界与我就休想有任何成就了。所以那些心怀是非成见,嘴开酒器龙头,滔滔不绝,狠证他人之伪的先生们,被圣人察觉了,就得除掉,像除掉昭氏父子那样,用悠悠的岁月悄悄地除掉。所以达观的智士,不去纠正谁,不去改造谁,闭嘴不开酒器龙头,一心皈依起码常识,用无为去证明证伪爱好者之伪。
八 扯不清的是非长短
现在我也滔滔不绝大发议论,不管我的论点怎样,同别人的论点是一路货色,还是并非一路货色,我都会陷入尴尬的处境。这是因为,不管论点是否是一路货色,仅就大发议论而言,我与别人没有两样,没有两样也就是一路货色了啊。明明晓得一议论就尴尬,奈何道理不讲不明,还得在这里聒噪呀。真是遗憾,不得已啊。
拿宇宙来说吧,宇宙诞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更早些呢,尚未诞生。更更早些呢,尚未尚未诞生。你该注意到,时间往前推,乃是无限的。又拿万物来说,最初是存在。存在以前,是虚无。虚无以前,是尚未虚无。尚未虚无以前,是尚未尚未虚无。你看,也是无限的。忽然从尚未虚无飞跃到虚无,谁知道是真有虚无,还是连虚无也没有。现在我已经发了一通议论,我的论点已经是存在了,而问题也跟着来了:能说这是真有存在吗?不能,因为我的论点未必是定论,既非定论,岂不白说,等同于没有论点,亦即没有存在;能说这是真无存在吗?不能,因为我确实提出了论点,既已提出,论点便是存在,亦即真有存在。有存在乎?无存在乎?很难说。那么说正题吧。秋季兽类换新毛。毛端是毫,毫尖便是所谓秋毫之末,小到极点了。但也可以说,大到极点了,如果与物质基本粒子相比较的话。齐国的泰山,大到极点了。但也可以说,小到极点了,如果与宇宙相比较的话。幼婴死于襁褓中的便是所谓殇子,太短命了。但也可以说,太长寿了,如果与细菌相比较的话。彭祖学仙,活上千岁,太长寿了。但也可以说,太短命了,如果与日月相比较的话。可见大小寿夭,不过是就万物存在的形态比较而言罢了,根本是相对的。大自然造万物也造我,万物与我即大自然,所以大自然与我共同存在着。万物存在的形态虽然不同,但是存在的理由却是相同的,都源于大自然的规律,所以万物与我同体同根同道,统而成一。既然统而成一了,还谈什么是非长短呢?既然谈了统而成一,还能说我没有发议论吗?万物与我统而成一,我持有这个观点。请你注意,这里从无产生了一。我把这个观点语言化,变成议论,这里的一就变成二了。我再把这个议论讲给你听,亦即加一个你,这里的二就变成三了。你再讲给别人听,三变成四。有人赞成,四变成五。有人反对,五变成六。有人记录整理成篇,六就变成七了。照这样变下去,从无到有,从一有到七有,从七有可以变到万有,从万有还将变到无限有,推历数的天文学家都要喊头疼了,何况凡夫俗子如你如我者呀。你看,刚讲给你听呢,无就变成三了。再变下去,便是七,是万,是无限。何况万物已经是万有了,再去一一议论是非长短,真不晓得会变到哪里去。莫要再议论吧,还是一视是非,齐观长短,顺道而行为妙。
九 大道无光,大言不辩
道,总结万物规律,从来没有分野。言,发表一己见解,从来没有定论。
由于发言者多有议论癖,自然归纳出一套发言术。请允许我端出来吧。
第一,有左东的亦即阳刚泼辣的,有右西的亦即阴柔婉约的。这是就发言的风格而言。
第二,有说理务虚的,有说事务实的。这是就发言的内容而言。
第三,有纵向分析的,有横向比较的。这是就发言的章法而言。
第四,有并肩竞赛的,有对面争吵的。这是就发言的方式而言。
以上四品八种,凑成了一套简明的发言术。
左东右西,前南后北,上天下地,叫作六合。像一个六面的立方盒,盒内蕃息万物与人,都归圣人照看。六合以外,另有存在,圣人持保留的态度,不予理论。六合以内,众生存在,圣人持诱导的态度,不予批评。历代君王治理天下,成败得失写入史书,圣人持批评的态度,不予比较。
纵向分析,由表入里,眼光深刻。不过有些问题,例如六合以外,实际情况不明,圣人不好分析。横向比较,由此及彼,视野广博。不过有些问题,例如历代得失,具体情况不同,圣人不好比较。为什么说圣人不好分析比较?须知圣人异于一般智士。圣人明理悟道,心胸宽广,容得下是非啦长短啦一类问题,并不急于搞个水落石出。何况有些问题,如前面所说的,确实不好分析比较。一般智士发起言来滔滔不绝,滥用章法,意在表演给对方看罢了。所以我还要说,分析和比较这两种章法,有些场合没法使用。
大道不闪光辉。
(小道不是亮堂堂的吗?)
大言不依章法。
(小言不是玩熟了雄辩术吗?)
大仁显得不慈不善。
(小仁不是大办慈善事业吗?)
大廉大洁不谦不让。
(小廉小洁不是又清又高吗?)
大勇不强不狠。
(小勇不是动辄拼命吗?)
道若炫耀惹眼,就不成为道了。言若头头是道,就会脱离实际,成为不解决问题的空话了。仁若滥施慈惠,就很难体现出爱心来,也就失去仁的本意了。廉洁若做得过火了,就会成了欺世盗名的假正经了。勇若逞强斗狠,就会把事情弄糟,很难成功了。以上五种人都犯了取样的错误,就像呆木匠做圆桌,不取圆桌的图样,倒取方桌的图样,结果做成不圆不方的一张畸形桌。
人的天赋不同,智力有强有弱,认识圈也就有大有小了。一个人,不论强智弱智,只要努力,走到自己认识圈的边沿,他便是了不起的人了。走到边沿而止,知道自己智力已用尽了,不去越圈妄动,他便是很聪明的人了。谁能更上一层楼呢?他立言而不见章法,他悟道而不事宣讲,有这样的至人吗?如果有,他应该被称为天府,亦即大自然的秘密仓库。是他,这座秘密仓库,浩若渊海,任你输入总不满,任你输出总不空,而又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他的这种修养状态叫作葆光,就是光辉隐藏在黑暗里。大道本来不闪光辉啊。
十 尧帝自寻烦恼
古时尧帝在位,治理天下,舜做总理大臣。尧问舜:“我坐早朝,面向正南,感觉不错。可是一想起要讨伐宗国、脍国、胥敖国,心头就不舒服。原因在哪里哟?”
舜说:“那三个小蕃国的君主嘛,好比野兔什么的,躲在蓬草艾蒿之间,够可怜的。你心头不舒服,为什么呢?我想起从前,天上乱了套,十个太阳一齐出来,万物晒得好苦,庄稼烤焦了,草木烤死了。现在你老人家想出兵去打仗,是非得失已经交战心头,八种辩术用来武装思想,还不胜过十个太阳在心上晒烤吗?”最后还有一句,舜不好说出来,那就是:“你心头火辣辣的烫,当然不舒服啦。”
十一 有共同的是非标准吗?
尧帝时期,贤士啮缺请教他的老师王倪:“先生该知道万物共同的是非标准吧?”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
啮缺问:“先生总该知道自己的无知吧?”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
啮缺问:“先生无知,难道万物也无知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不过,试试看吧,我来回答。我摇头三不知,也是有原因的。我说我知道,是真知道吗?有谁知道呢?我说我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吗?又有谁知道呢?还是让我先请教你三个问题。久睡潮湿,人患腰疼,甚至半身瘫痪,泥鳅不至于吧?高睡大树,人怕坠落,吓得眼花腿颤,猿猴不至于吧?这里三种动物,谁的寝息方式能做共同标准?人吃牲畜,麋鹿吃草,蜈蚣最爱吃蛇,猫头鹰和乌鸦嗜好老鼠,这里五种动物,谁的膳食口味能做共同标准?猿骗雌猴做妻,麋找母鹿交合,泥鳅追鱼求偶。毛嫱与西施,两位大美人,谁见谁喜爱,鱼见了沉水而躲,鸟见了高飞而逃,麋鹿见了一溜烟快快跑。这里四种动物,谁的美色兴趣能做共同标准?这三个问题,请你回答我。现在说说共同标准。从社会角度看,仁义是共同的是非标准。从个人角度看,仁是什么,不仁又是什么,义是什么,不义又是什么,各人见解不同。这又把众人引回是非之路了。仁与不仁,义与不义,乱糟糟的,混淆不清,烦死人了。我没法做横向比较把仁义与不仁不义区别开呀。”
啮缺问:“仁义有利,不仁不义有害。先生不能区别利害,难道至人也不能区别利害吗?”
王倪说:“至人太神奇啦。气温升到森林燃成炭烬,他也不热。气温降到江河冻成冰川,他也不冷。猛雷炸得山崩,暴风掀得海立,他眼睫也不眨一下。就这样啊,驾云驾风,登日登月,他巡游在人类世界之外。死生问题,人类才有,对他而言,不是问题。至于人类的利害问题嘛,恐怕他从未想过呢。”
十二 长梧子的怪论
贤士瞿鹊子,孔子的学生,一日课后,心有疑问,特来请教长梧子。长梧子是隐士,人不知其姓名,因他住在一树高梧之下,人叫他长梧子。
瞿鹊子说:“我听老师孔子说,有人公开发表见解,认为圣人应该远离社会,超脱红尘。为了做到这一点,先得做到六不。哪六不呢?一不没事找事,二不进取福利,三不回避祸害,四不爱好探索,五不搬弄道理,六不宣言。没说什么又像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又像没说什么。这个见解,我老师批判了,斥为胡说,可我认为符合妙道,具体可行。先生,你怎样看?”
以下五节全是长梧子的回答。
他说:“那些话嘛,远古圣人黄帝听了也会懵懂,孔丘哪会明白。不过你也太着急了,看见鸡蛋就要求听啼晓,看见弹弓就要求吃鸮羹。我也胡说一通,你且胡听好了。何必登日登月,操纵宇宙?做不到的就不讲吧。要使自身吻合现实,不管社会污黑混乱,一尊卑,齐贵贱,哪怕是个奴隶,你也要当人看。争是非,比长短,众人到处奔窜。圣人浑浑噩噩,人称憨憨,他一心向永恒,以不变应万变,思想单纯,意态圆满。在他眼里,万事万物,自然而然,各有其可肯定的一面,互相包涵。”
他又说:“人都是要死的。我怎能断言,留恋生命不是思想迷误?我怎能断言,害怕死亡不就像小孩离家,在外多年,忘记回故乡?从前丽戎国有个艾家庄,庄主女儿生得漂亮。国破庄亡,她被押往晋国,当了女俘,天天痛哭,泪湿裙裳。后来被老国王看上了,娶做小妻,是为丽姬。丽姬陪伴老王,睡三面雕栏之软床,吃六畜九牲之嫩肉,回想当初的蠢哭,她好后悔哟。我怎能断言,那些死者不后悔当初的祈求活命呢?”
他又说:“人生无常。有一夜,梦饮酒,好快活,哪知早晨醒来大祸临门,一场痛哭。又有一夜,梦伤心事,痛哭一场,哪知早晨醒来出门打猎,快活极了。做梦时不晓得是在做梦。梦中又做了一个梦,还研究那个梦中梦是凶还是吉。后来梦中梦醒了,才晓得那是梦啊。后来的后来,彻底清醒了,才晓得从前种种经历原来是一场大梦啊。蠢人醒了,自以为真醒了,得意扬扬,说长道短,谈什么君王尊贵啦牧夫卑贱啦那一套,真是不可救药的顽固哟。你老师孔丘,还有你本人,都是在做梦,自己不晓得。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也是梦中说梦话啊。所谓吊诡,亦即悖论,这就是了。这个悖论,我也没法解释明白。到遥远的将来,一定会有一位大智大慧,他能说个一清二楚。”
他又说:“辩论无用。假设我长梧子和你瞿鹊子辩论,你胜了我,我败给你,你真是对的吗?我真是错的吗?我胜了你,你败给我,我真是对的吗?你真是错的吗?我们两人,有一人是对的,有一人是错的吗?或许我们两人都是对的吗?或许我们两人都是错的吗?我们两人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互相看不清对方,互相不理解对方,所以才辩论。第三者看我们,但见两团黑雾。我们请什么样的人来裁判是非呢?请观点跟你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你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和你都不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和你都不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和你都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和你都一样了,怎能裁判呢?如此说来,我们两人,再加上第三者,依旧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谁都看不清谁,谁都不理解谁。第四者看我们,但见三团黑雾。要不要请他也来呢?”
他最后说:“哗声大吵,互相对立,双方只说不听,等于没有对立,还辩论什么呢?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和是非吧,用变化发展的观点去容忍是非吧。请勿白吵了,珍惜年华吧。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和是非,此话怎讲?是非啦对错啦皆不是绝对的。是里有非,非里有是。对里有错,错里有对。你的是,若真是,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我的非,你还辩论什么呢?我的对,若真对,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你的错,我还辩论什么呢?忘掉天年,齐观生死。忘掉仁义,齐观是非。请畅游于永恒,请皈依于永恒。”
十三 影子的困惑
去室外阳光下,看自己的阴影。他是你的随身仆人,你的本影。本影的周廓上有窄窄的一带,若暗若明,半阴半阳,那是半影,名叫罔两。半影又是本影的随身仆人。你动,本影跟着你动,半影又跟着本影动。一个受制于一个。
半影说:“我的主人本影,你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你跟你的主人跟得太紧了吧,你就没有半点独立性吗?”
本影说:“半影啊,你别不耐烦。你当我能独立,想怎样便怎样吗?你当我主人能独立,他想怎样便怎样吗?你当我心甘情愿做蛇的皮,做蝉的壳,紧紧依附他吗?为什么会这样,我怎晓得呀?为什么不那样,我怎晓得呀?”
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躯。身躯的主人是你的心灵。心灵也不是独立的,也有主人,那就是外界的召唤。外界的每一次召唤又受制于另一个不可知的因素。一个受制于一个,可以推演到无穷。这链条的终端,你永远不可知,本影和半影又怎晓得呀。
十四 周梦蝶?蝶梦周?
在下庄周昨夜做梦变了凤蝶,黑衫花裙,翩翩游玩,真是一只漂亮的凤蝶哟。我觉得好惬意,浑然忘记了人间那一个痛苦的庄周。忽然醒来,想起自己姓庄名周,是宋国管漆园的小吏,我便吃惊,感到迷惑。真是庄周梦中变了凤蝶?还是凤蝶梦中变了庄周?庄周啊,凤蝶啊,到底谁是我啊?这个难题又惹起是非了。庄周与凤蝶也许都是我?这样变幻形态,就叫物化。 庄子现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