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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砒素惨案

　　我在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毕业后，不久就到东京游学。有一天在报纸上看到：中国杭州师范学校发生惨案，砒霜毒死了二十四个人。这是我的母校，我闻讯大为吃惊。旅舍里住的大都是中国人，有几个还是杭州人，大家互相传告，议论纷纷。外国报纸上都登载，可见这是一件世界性的奇案。但当时从日本报上看到的只是简讯，后来我才知道详情，记述如下：

　　我毕业那年，考进来一班新生，其中有个诸暨人，或嵊县人，记不清了。叫做俞章法。我是五年级生，他是一年级生，同学只有一年，不很熟悉，但记得此人个子很高，头上有很多癞疮疤，但身体极好，是个运动选手。他又很会办事，不久就当了校友会干事。我校共有五六百个学生，每学期每人缴校友会费一元，作为学期中旅行游乐之用。校友会干事有好几个人，而俞章法是管银钱的。他大概想吞没这五六百块钱，或者是赌输了还不出来，便想出一个最下的下策来：把这批人弄死，就没有人来追究这笔钱了。怎样弄死法呢？他想起了化学药品室里的一瓶砒素。王赓三先生上化学课时，曾经拿出这瓶砒素来给学生看，说是猛烈的毒药，一瓢可以药死一千个人。我在学时也曾听见王先生这话。

　　化学药品室是经常锁闭的，但俞章法有一个钥匙，可以开门进去。因为他是运动选手，每天下午课毕，到操场上去运动时，身上须擦酒精。这酒精就由俞章法去拿。有一天他乘拿酒精之便，偷取了一瓢砒素。星期六下午，他到厨房里去找两个烧饭司务，给他们每人五元钱，悄悄地叮嘱他们：“烧饭时把这包白药放进米里。这不会杀人，不过叫他们昏睡一下，就醒过来的。”（这话是后来烧饭司务招供出来的。）烧饭司务眼光浅，看见五块钱，就遵命行事。

　　我校每星期六吃过中饭就放假，即每星期放一天半假。家在杭州的，或在杭州有亲戚的，大都不在学校吃夜饭。所以星期六晚上，饭厅里疏朗朗的。俞章法为什么选取这一天下毒？我想不通。难道是发慈悲心，要少杀几个人吗？且说这一天吃夜饭时，刚吃一半，就有人呕吐起来，接着，大多数的人都呕吐，躺倒在地。哭声喊声，充满了饭厅。也有些没有中毒的人，大概是烧饭司务下毒不均匀，他们吃的饭正好没有含毒。这些人就出去大喊救命。当夜，杭州全城的医生都来到，用吐剂，施手术，忙了一晚，结果有二十四人无法挽救，死于非命。其中二十三个是学生，都是我毕业后才考进来的，我都不认识，另一个是校工，名叫郑宝，是专管理化教室的。王赓三先生上理化课，逢到要实验时，必须叫郑宝来帮助。因为此人经验丰富，王先生不及他。校工本来要等学生吃过之后才开饭的。这一晚郑宝有事要出门，一个人在厨房里先吃了。不料中毒甚深，当夜一命呜呼。

　　次日一部分人进医院疗养，二十四个棺材排队出门。此事轰动杭州全城，观者拥挤，门庭若市。消息传遍全国，远及日本东京。于是追究罪犯，首先在厨房里捉出两个烧饭司务，根据他们招供，确定主犯是俞章法。但俞早已在逃。好几个便衣警察在各处轮船火车上留意侦察，过了很多日子以后，才在某处火车中捉到。据说俞章法上火车时戴黑眼镜，到了火车里就把眼镜除去，又换上一个帽子。原来他是癞头，热天也必须戴帽子。这就露了马脚，当场被警察抓去。据他招供，才知下的毒是砒素，为了亏空了校友会费，因而下此毒手。后来坐绞刑，以一命抵廿四命，着实便宜了他。记得我有一个小同乡叫徐乃昌的，也是师范学生，因为他外婆家在杭州，那天他到外婆家吃夜饭，没有吃砒素饭，不胜庆幸。但此人后来做了恶霸地主，就地正法，死得不比吃砒素漂亮。

　　本篇原收入《缘缘堂续笔集》（1983年） 慈悲的滋味：丰子恺散文漫画精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