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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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春游
我住在上海,离杭州西湖很近,火车五六小时可到,每天火车有好几班。因此,我每年有游西湖的机会,而时间大都是春天。因为春天是西湖最美丽的季节。我很小的时候在家乡从乳母口中听到西湖的赞美歌:“西湖景致六条桥,间株杨柳间株桃。……”就觉得神往。长大后曾经在西湖旁边求学,在西湖上作客,经过数十寒暑,觉得西湖上的春天真正可爱,无怪远离西湖的穷乡僻壤的人都会唱西湖的赞美歌了。
然而西湖的最美丽的姿态,直到解放之后方才充分地表现出来。解放后每年春天到西湖,觉得它一年美丽一年,一年漂亮一年,一年可爱一年。到了解放第九年的春天,就是现在,它一定长得十分美丽,十分漂亮,十分可爱。可惜我刚从病院出来,不能随众人到西湖去游春;但在这里和读者作笔谈,亦是“画饼充饥”,聊胜于无。
西湖的最美丽的姿态,为什么直到解放后才充分表现出来呢?这是因为旧时代的西湖,只能看表面(山水风景),不能想内容(人事社会)。换言之,旧时代西湖的美只是形式美丽,而内容是丑恶不堪设想的。
譬如说,你悠闲地坐在西湖船里,远望湖边楼台亭阁,或者精巧玲珑,或者金碧辉煌,掩映出没于杨柳桃花之中,青山绿水之间。这光景多么美丽,真好比“海仙山”!然而你只能用眼睛来看,却切不可用嘴巴来问,或者用头脑来想。你倘使问船老大“这是什么建筑?”“这是谁的别庄?”因而想起了它们的主人,那么你一定大感不快,你一定会叹气或愤怒,你眼前的“美”不但完全消失,竟变成了“丑”!因为这些楼台亭阁的所有者,不是军阀,就是财阀;建造这些楼台亭阁的钱,不是贪污来的,便是敲诈来的,剥削来的!于是你坐在船里远远地望去,就会隐约地看见。这些楼台亭阁上都有血迹!隐约地听见这些楼台亭阁上都有被压迫者的呻吟声——这真是大杀风景!这样的西湖有什么美?这样的西湖不值得游!西湖游春,谁能仅用眼睛看看而完全不想呢?
旧时代的好人真可怜!他们为了要欣赏西湖的美,只得勉强屏除一切思想,而仅看西湖的表面,仿佛麻醉了自己,聊以满足自己的美欲。记得古人有诗句云:“小亭闲可坐,不必问谁家。”我初读这诗句时,认为这位诗人过于浪漫疏狂。后来仔细想想,觉得他也许怀着一片苦心:如果问起这小亭是谁家的,说不定这主人是个坏蛋,因而引起诗人的恶感,不屑坐他的亭子。旧时代的人欣赏西湖,就用这诗人的办法,不问谁家,但享美景。我小时候的音乐老师李叔同先生曾经为西湖作一首歌曲。且不说音乐,光就歌词而论;描写得真是美丽动人!让我抄录些在这里:
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
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
垂杨柳两行,绿染长堤。
飏晴风,又笛韵悠扬起。
看青山四围,高峰南北齐。
山色自空濛,有竹木媚幽姿。
探古洞烟霞,翠扑须眉。
云暮雨,又钟声林外起。
大好湖山如此,独擅天然美。
明湖碧,又青山绿作堆。
漾睛光潋滟,带雨色幽奇。
靓妆比西子,尽浓淡总相宜。
这歌曲全部,刊载在最近出版的《李叔同歌曲集》中。我小时候求学于杭州西湖边的师范学校时,曾经在李先生亲自指挥之下唱这歌曲的高音部(这歌曲是四部合唱)。当时我年幼无知,只觉得这歌词描写西湖景致,曲尽其美,唱起来比看图画更美,比实地游玩更美。现在重唱一遍,回味一下,才感到前人的一片苦心:李先生在这长长的歌曲中,几乎全部是描写风景,绝不提及人事。因为那时候西湖上盘踞着许多贪官污吏,市侩流氓;风景最好的地位都被这些人的私人公馆、别庄所占据。所以倘使提及人事,这西湖的美景势必完全消失,而变成种种丑恶的现象。所以李先生作这歌词的时候,掩住了耳朵,停止了思索,而单用眼睛来观看,仅仅描写眼睛所看见的部分。这样,六桥烟水、塔影垂杨、竹木幽姿、古洞烟霞、晴光雨色,就形成一种美丽的姿态,好比靓妆的西施活美人了。这仿佛是自己麻醉,自己欺骗。采用这种办法,虽然是李先生的一片苦心,但在今天看来,实在是不足为训的!
然而李先生在这歌曲中,不能说绝不提及人事。其中有两处不免与人事有关:即“有画船自来去”“笛韵悠扬起”。坐在这画船里面的是何等样人?吹出这悠扬的笛声的是何等样人?这不可穷究了。李先生只能主观地假定坐在画船里的是一群同他一样风流潇洒的艺术家,吹笛的是同他一样知音善感的音乐家,或者坐在画船里的是一群天真烂漫的游客,吹笛的是一位冰清玉洁的美人。这样,才可以符合主观的意旨,才可以增加西湖的美丽。然而说起画船和笛,在我回忆中的印象很不好。记得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买舟游湖。天朗气清,山明水秀,心情十分舒适。忽然邻近的一只船上吹起笛来,声音悠扬悦耳,使得我们满船的人都停止了说话而倾听笛韵。后来这只船载着笛声远去,消失在烟波云水之间了。我们都不胜惋惜。船老大告诉我们:这船里载着的是上海来的某阔少和本地的某闻人,他们都会弄丝弦,都会唱戏,他们天天在湖上游玩……原来这些阔少和闻人,都是我们所“久闻大名”的。我听到这些人的“大名”,觉得眼前这“独擅天然美”的“大好湖山”忽然减色;而那笛声忽然难听起来,丑恶起来,终于变成了恶魔的啸嗷声。这笛声亵渎了这“大好湖山”,污辱了我的耳朵!我用手撩起些西湖水来洗一洗我的耳朵。——这是我回忆旧时代西湖上的“画船”和“笛韵”时所得的印象。
我疏忽了,李先生的西湖歌中涉及人事的,不止上述两处,还有一处呢,即“又钟声林外起”。打钟的是谁?在李先生的主观中大约是一位大慈大悲,大智大慧的高僧,或者面壁十年的苦行头陀,或者三戒具足的比丘。然而事实上恐怕不见得如此。在那时候,上述的那些高僧、头陀和比丘极少住在西湖上的寺院里。撞钟的可能是以做和尚为业的和尚,或者是公然不守清规的和尚。
李先生作那首西湖歌时,这些人事社会的内情是不想的,是不敢想的。因为一想就破坏西湖风景的美,一想就杀风景。李先生只得屏绝了思索和分辨,而仅用眼睛来看;不谈西湖的内容情状,而仅仅赞美西湖的表面形式。我同情李先生的苦心。我想,如果李先生迟生三十年,能够躬逢解放后的新时代,能够看到人民的西湖,那么他所作的西湖歌一定还要动人得多!
在这里我不免要讲几句题外的话:我记得资本主义社会的美学中,有一个术语叫做“绝缘”,英文是isolation。所谓绝缘,就是说看到一个物象的时候,断绝了这物象对外界(人事社会)的一切关系,而孤零零地欣赏这物象本身的姿态(形状色彩)。他们认为“美感”是由于“绝缘”而发生的。他们认为:看见一个物象时,倘使想起这物象的内容意义,想起这物象对人类社会的关系、作用和意义,就看不清楚物象本身的姿态,就看不到物象的“美”。必须完全不想物象对人类社会的关系、作用和意义,而仅用视觉来欣赏它的形状和色彩,这才能够从物象获得“美感”。——这种美学学说的由来,现在我明白了:只因为在旧社会中,追究起事物的内容意义来,大都是卑鄙龌龊、不堪闻问的,因此有些御用的学者就造出这种学说来,教人屏绝思索,不论好坏,不分皂白,一味欣赏事物的外表,聊以满足美欲,这实在是可笑、可怜的美学!
闲话少说,言归本题。旧时代的西湖春游,还有一种更切身的苦痛呢。上述那种苦痛还可以用主观强调、自己麻醉等方法来暂时避免,而另有一种苦痛则直接袭击过来,使你身心不安,伤情扫兴,游兴大打折扣。这便是西湖上的社会秩序的混乱。游西湖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游船,即杭州人所谓“划子”。这种划子一向入诗、入词、入画,真是风雅不过的东西;从红尘万丈的都市里来的人,坐在这种划子里荡漾湖中,真有“春水船如天上坐”的胜概。于是划划子的人就奇货可居,即杭州人所谓“刨黄瓜儿”。你要坐划子游西湖,先得鼓起勇气来,同划划子的人作一场斗争,然后怀着余怒坐到划子里去“欣赏”西湖景致。划划子的人本来都是清白的劳动者,但因受当时环境的压迫和恶劣作风的影响,一时不得不如此以求生存了。
上船之后,照例是在各名胜古迹地点停船:平湖秋月、中山公园、西泠印社、岳坟、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刘庄、汪庄……这些名胜古迹的确是环肥燕瘦,各有其美,然而往往不能畅游,不能放心地欣赏。因为这些地方的管理者都特别“客气”,一看到游客,立刻端出茶盘来;倘使看到派头阔绰的游客,就端出果盒来。这种“盛情”,最初领受一二,也还可以;然而再而三,三而四,甚至而五、而六、而七……游客便受宠若惊,看见茶盘连忙逃走,不管后面传来奚落的、讥讽的叫声。若是陪着老年人游玩,处处要坐下来休息,而且逃不快,那就是他们所最欢迎的游客了,便是最倒霉的游客了。
游西湖要会斗争,会逃走——这是我数十年来的“宝贵”经验。直到最近几年,解放后几年,这“宝贵”经验忽然失却了效用。解放后有一年我到杭州,突然觉得西湖有些异样:湖滨栏杆旁边那些馋涎欲滴的划子手忽然不见了,讨价还价的斗争也没有了,只看见秩序井然的买票处和和颜悦色的舟子。名胜古迹中逐客的茶盘也不见了,到处明山秀水,任你逍遥盘桓。这一次我才十足地享受了西湖春游的快美之感!
“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解放前数十年间,我每逢游湖,就想起这两句话。路过湖滨的船埠头时,那种乌烟瘴气竟可使人“掩鼻”。解放之后,这西子“斋戒沐浴”过了。“大好湖山如此”,不但“独擅天然美”,又独擅“人事美”,真可谓尽善尽美了!写到这里,我的心已经飞驰到六桥三竺之间,神游于山明水秀、桃红柳绿之乡,不能再写下去了。
一九五八年春日作 慈悲的滋味:丰子恺散文漫画精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