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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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高楼
近因某种机缘,到一偏僻的小乡镇中的一个古风的高楼中宿了一夜。“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灯昏人静而眠不得的时候,我便想起这两句。其实我并没有愁,读到“自可愁”三字,似觉自己着实有些愁了。此愁之来,我认为是诗句的音调所带给的。“一宿行人自可愁”,这七个字的音调,仿佛短音阶〔小音阶〕的乐句,自能使人生起一种忧郁的情绪。
这高楼位在镇的市梢。因为很高,能听见市镇中各处的声音。黄昏之初,但闻一片模糊的人声,知道是天气还热,路上有人乘凉。他们的闲话声并成了这一片模糊的声音而传送到我这高楼中。黄昏一深,这小市镇里的人都睡静了。我躺在高楼中的凉床上所能听到的只有两种声音,一种是“柝,柝,柝”,一种是“的,的,的”。我知道前者是馄饨担,后者是圆子担的号音。
于是我想:不必说诗的音调可以感人,就是馄饨担和圆子担的声音,也都具有音调的暗示,能使人闻音而感知其内容。馄饨担用“柝,柝,柝”为号,圆子担用“的,的,的”为号。此法由来已久,且各地大致相同。但我想最初发起用这种声音为号的人,大约经过一番考虑,含有一种用意。不然,一定是为了这两种声音与这两种食物性状自然相合。在卖者默认这种声音宜为其商品作广告,在闻者也默认这种声音宜为这种食物的暗号,于是通行于各地,沿用至今,被视为一种定规。
试吟味之:这两种声音,在高低,大小,缓急,及音色上,都与这两种食物的性状相暗合。馄饨担上所敲的是一个大毛竹管,其声低,而大,而缓,其音色混浊,肥厚,沉重,而模糊。处处与馄饨的性状相似。午夜高楼,灯昏人静,饥肠辘辘转响的时候,听到这悠长的“柝——柝——柝——”自远而近,即使我是不吃肉的人,心目中也会浮出同那声音一样混浊,肥厚,沉重,而模糊的一碗馄饨来。在从来没有见闻过馄饨担的人,当然不会起这感想,我原是为了预先知道而能作如是想的。然而岂是穿凿附会而作此说?不信,请把圆子担的“的,的,的”给他敲了,试想效果如何?我看这种声音完全不能使人联想起馄饨呢!
圆子担上所敲的是两根竹片,其声高,而小,而急;其音色纯粹,清楚,圆滑,而细致。处处与小圆子的性状相似。吾乡称这种圆子为“救命圆子”,言其细小不能吃饱,仅足以救命而已。试想象一碗纯白,浑圆,细小而甘美的救命圆子,然后再听那清脆,繁急,聒耳的“的,的,的”之声,可见二者何等融洽。那救命圆子仿佛是具体化的“的,的,的”。那“的,的,的”不啻为音乐化的救命圆子。卖扁豆粥的敲的也是“的,的,的”。但有时稍缓。又显见这两种食物的性状是大同小异的。
西洋曾有一班人耽好感觉的游戏。或作莫名其妙的画,称之为“色彩的音乐”;或设种种的酒,代表音阶上各音,饮时自以为听乐,称之为“味觉的音乐”。我这晚躺在这午夜高楼的凉床上,细味馄饨担与圆子担的声音,颇近于那班人的行径,自己觉得好笑。两副担子从巷的两头相向而来,在我的高楼之下交手而过。“柝,柝,柝”和“的,的,的”同时齐奏,音调异常地混杂,正仿佛尝了馄饨与圆子混合的椒盐味。
最后我回想到儿时所亲近的糖担。我们称之为“吹大糖”担。挑担的大都是青田人,姓刘。据父老们说,他们都是刘基的后裔。刘伯温能知未来,曾遗嘱其子孙挑吹大糖担,谓必有发达之一日。因此其子孙世守勿懈。又闻吾乡有刘伯温所埋藏宝物多处,至今未被发掘,大约是要留给挑吹大糖担者发掘的。我家邻近一带门口,据说旧有一个石槛,也是刘伯温设置的,谓此一带永无火灾。我幼时对于这种话很感兴味,因此对于挑吹大糖担者更觉可亲。我家邻近一带,我生以来的确没有遭过火灾;我生以前,听大人说也没有遭过火灾。但我看见挑吹大糖担的人,大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似乎都靠着祖先的遗言在那里吃苦。
而且我问他们,有几个并不姓刘,也不是青田人而是江北人。兴味为之大减。以问父老,父老说,他们恐怕我们怪他们来发掘宝物,故意隐瞒的。我的兴味又浓起来。每闻“铛,铛,铛”之声,就向母亲讨了铜板,出去应酬他,或者追随他,盘问他,看他吹糖。他们的手指技法很熟,羊卵脬,葫芦,老鼠偷油,水烟筒,宝塔,都能当众敏捷地吹成,卖给我们玩,玩腻了还好吃。他们对我,精神上,物质上都有恩惠。“铛,铛,铛”这声音,现在我听了还觉得可亲呢。因为锣声暗示力比前两者尤为丰富。其音乐华丽,热闹,兴奋,而堂皇。所以我幼时一听到“铛,铛,铛”之声,便可联想那担上的红红绿绿的各种花样的糖,围绕那担子的一群孩子的欢笑,以及糖的甜味。我想象那锣仿佛是一个慈祥,欢喜,和平,博爱的天使,两手擎着许多华丽的糖在路上走,口中高叫“糖!糖!糖!”把糖分赠给大群的孩子。我正是这群孩子中之一人。但这已是三十年的旧心情了。现在所谓可亲的,也只是一种虚空的回忆而已。朦胧中我又想起了“一宿行人自可愁”之句,黯然地入了睡乡。
廿四〔1935〕年残暑作,曾载《宇宙风》 慈悲的滋味:丰子恺散文漫画精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