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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之劝
对苏东坡,我已经写得太多,说得太多。再说,连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但是,忍不住,还想说几句。
苏东坡一生穿越过很多“州”:眉州、杭州、徐州、湖州、黄州、颍州、扬州、惠州、儋州、常州,但我最在意的,还是黄州。因为这是他颠沛一生受到首次沉重打击后的流放地,也是他终于成为中国顶级文豪的台阶所在。在黄州之前,能与他比肩的人还有几个,但在黄州之后,就很难找得到了。
黄州这个台阶,有一堵实实在在的巨大岩石,那就是赤壁。我曾经说过,他写于黄州的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将永远作为中国文化的极少数最高佳作,永不磨灭。他借赤壁而回想三国时代的英雄战火,结果,赤壁、长江、三国、英雄,全都裹卷进了他的文辞而超越自身重量,上升为所有中国人心头的美学坐标。
有的历史学家证明,赤壁之战不是在这里打的,苏东坡搞错了地方。我曾笑着反驳道,如果曹操、诸葛亮、周瑜预先知道将有一首千古佳作与选择打仗的地方有关,他们宁肯事先换一个地方来打,因为千古佳作远比任何一场战役重要。
那场真实的赤壁之战,在军事历史上只能排在第六排或第七排,却因为文学艺术,前移到了第一排。其实在民众心里,在乎的也不是历史真实,而是历史感慨。而我则认为,既然历史感慨真实地存在于万民之心,也成了一种更深刻的历史真实。历史学家生气也没有用,因为在历史学上面,还有一种更伟岸的文化人类学,它站在苏东坡和江边万民一边。
此刻我倒要动用一下“历史真实”,说一个准确的日期。公元一○八二年七月十六日夜间,苏东坡约了几个朋友,雇了一条船,又来到了赤壁之下。
江上风光很好,有一个客人吹起了洞箫。呜呜咽咽,如泣如诉。苏东坡问:“为什么吹成这样?”
吹箫的客人就说起了三国战事,感叹一代豪杰都无影无踪,像我们这样的蝼蚁之辈,虽有幻想却什么也得不到,只能把悲伤吐给秋风。
——这是世人常叹、诗人共感。后人或许会觉得苏东坡的想法也大同小异,但是错了。苏东坡还要向这位吹箫的客人作出规劝,规劝在赤壁之下。后来,他又把这番规劝写入了前《赤壁赋》。
现代读者粗心,没有听懂苏东坡的规劝,就匆忙地去翻阅他后面的诗文了。但是,如果不仔细听一听那天夜晚他江上的声音,我们就不会明白他为什么在那么狼狈的流放地能够傲世独立,而成为一代伟人。
苏东坡规劝的原文是:“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段话虽然不长,却讲了两个哲学:“变”的哲学、“有”的哲学。
世人的伤心,诗人的愁思,都与这两个哲学有关。大多是叹息世事巨变,物是人非,由有而无,触目皆空。对此,苏东坡进行了开导。
他说的第一段,是“变”的哲学,我翻译了一下——
你也应该知道水和月的玄机吧?这水,看似日夜流走,其实一直存在;这月,看似阴晴圆缺其实没有增减。从变化的角度看,天地之间瞬刻不同;但从不变的角度看,万物和我们都可以永恒。那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他说的第二段,是“有”的哲学,我的翻译是——
天地万物各有所属,如果不是我们的,分毫都不该占取。只有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经由我们的耳朵而成为声音,经由我们的眼睛而成为色彩,可以尽管取用,怎么也用不完。这是大自然的无穷宝藏,足供你我共享。
这两段哲学,来自于佛家和道家,经苏东坡安置在月夜赤壁之下,安置在美妙文词之中,两番哲思也变得通俗易懂、赏心悦目。
你们不是抱怨世事巨变、物是人非吗?他举了水和月的例子,说明变而有存,变而有恒。这让人想起《心经》里所说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既然我们和万物一样都无穷无尽,那又为什么要去羡慕别的所谓“不变”呢?
你们不是抱怨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吗?他说,你所没有的,本不属于你,分毫都不该占取。但是你非常富有,因为你拥有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可以尽管取用,而且怎么也用不完。
苏东坡劝大家用生命融入山水大地的全部蕴藏。正是这种最博大的融入,驱逐了世上的你争我夺。
由此看来,前《赤壁赋》确实体现了佛家的基本涵义。
后《赤壁赋》,则以道家思维进入象征。
这次同样是游赤壁,却爬到岩石上去了。这是对“入世”的象征,你看看有多么麻烦。请读今译——
我撩起衣服,踏上山岩,拨开茂草,蹲上形如虎豹的巨石,跨过状如虬龙的古木,攀及禽鸟筑巢的大树,俯瞰深幽难测的长江。两位客人跟不上我,便尖声长啸。他们的声音震动了草木,震荡着山谷,像一阵风,吹起了波浪。我突然忧伤,深感恐慌,觉得不能在这里停留。
你看,这句句话,都是借着黑夜攀岩,来映射人生。人生之险峻,人生之恐惧,人生之忧伤,全写到了。因此他希望离开,躲到自己的船中。半夜中,看到一只孤鹤横空而过,入睡后才在梦中知道,那只孤鹤就是道士。
道家的孤鹤一出现,那些山岩、巨石、古木、大树都不可怕了,因为道家会把这一切超越和消解。灵巧的飞动,嘲笑着江岩的顽固;银亮和白色,划破了浓重的夜色。
即使没有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仅从前、后《赤壁赋》,我们也能断言苏东坡不会在黄州萎黄。相反,他会让整个中国文化重新获得高层感悟。
直到今天,赤壁之劝,还声声入耳。何谓中国人最向往的“达观”?请读赤壁两赋。 雨夜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