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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溪谷
曾经有“唐宋八大家”的说法,给唐代散文留了两个名额,那就是韩愈、柳宗元。
算来算去,也就是这两位了。但他们两位对唐代散文的最大贡献,是发起了所谓“古文运动”,喝阻了流行了几代的恶劣文风。他们忙着防疫、驱瘴、消毒、疗疾、清扫,一时还难于进行大规模的创新。如果以“除弊兴利”这四个字来概括,他们的着力点主要放在前面两个字。自己的散文创作,只是在做改革的正面示范。
为什么这两位杰出人物要花费那么大的精力来除弊?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文化流行病实在太顽强了。不需要什么条件,就能大规模“疯长”,而且世俗追捧,朝廷嘉许,一不留神就已经汹涌澎湃。真正的文化之魂,只能在汹涌澎湃中衰竭、挣扎。
这种文化流行病从汉到唐,一代代生生不息。韩愈、柳宗元只能以更老的朝代来对付,也就是提倡从诸子百家到汉代的健康文风,因此叫“古文运动”,其实不是以古压今,而是以正压邪。
这种文化流行病,直到现代还在得势,那就是由大话、空话、套话、老话、假话合成的排比、对仗、华丽、夸张。上上下下都钻在里面乐此不疲,即便韩愈、柳宗元活过来,也会束手无策。
苏东坡曾经赞扬韩愈的除弊之举,有“文起八代之衰”的功劳,也就是说,用批判之力把中国文学拉出了长期衰竭。但是扭转了衰势未必立即就能出现盛世,因此苏东坡又在另一个地方悄声说,唐代没有什么文章,要说也只有韩愈的那篇《送李愿归盘谷序》。
我也觉得韩愈那些著名的散文像《原道》、《原性》、《原毁》、《师说》、《争臣论》等等都太靠近论文了,缺少文学色彩,倒真是苏东坡说的这篇好得多。
相比之下,比韩愈小五岁的柳宗元,散文成就更高。尤其那些山水游记,把冷僻优美的自然风光描写得极其精致,却又处处融入身心意态,成为历史上同类作品的可爱典范。对比之下,一直被贬于永州、柳州又中年早逝的柳宗元,在文学生态上,比长期在京城为官并担任文坛领袖的韩愈,更纯粹、更真切。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中,特别幽默而又内涵宏大的,是那篇《愚溪诗序》。
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写了一个盘谷,柳宗元的《愚溪诗序》写了一条愚溪。这一谷一溪,被我称为“文化溪谷”,组合成了一种隐逸精神,与四百年前的陶渊明遥相呼应。但是,陶渊明毕竟生活在离乱飘摇的东晋,隐逸的理由非常充分;而韩愈、柳宗元则生活在气势宏伟的大唐,隐逸精神就出现了更深刻的逻辑。
简单说来,“衰世隐逸”和“盛世隐逸”的动力和理由是完全不同的,后者更艰难,也更透彻。韩愈、柳宗元两人,一个高官,一个贬官,都不是典型的隐逸者形象,却说出了陶渊明没有说的一些理由,很值得重视。
因此,我既完成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的今译,又完成了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和柳宗元《愚溪诗序》的今译。希望今天的读者,能够连在一起品味。
韩愈是借一个叫李愿的朋友之口,来表述隐逸理由的。这个李愿,对官场生态非常熟悉,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却一定要到太行山南面的一个冷清山谷去隐居。
他这样描述高层官场生态:“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
这段话的今译是:
人们所说的高官,我知道。他们把利益施与他人,得名声显赫一时。他们身在朝廷,任免百官,辅佐皇上,发号施令。一旦外出,树起旗帜,排开弓箭,武夫开道,随从塞路。负责后勤供给的人,捧着物品在道路两边奔跑。他们高兴了,就赏赐;生气了,就刑罚。才俊之士挤满他们眼前,说古道今来称誉盛德,他们听得入耳,并不厌烦……
确实描写得既真实又生动。那么,为什么要离开呢?韩愈所写的理由是这样的:“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这段话其实包含这两个小段落,我的今译如下:
与其当面受到赞誉,不如背后没有毁谤;与其身体享受快乐,不如内心没有忧伤。这样,就不必在乎车马服饰的等级,不用担心刀锯刑罚的处分,不必关心时世治乱的动静,不必打听官场升降的消息。——这就是不合时世的大丈夫,这就是我。
如果不是这样,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权势之途,刚要抬脚就畏缩,刚想开口就嗫嚅,身处污秽而不羞,触犯刑法的获诛,一生都在求侥幸,直到老死方止步。这样的人,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韩愈确实说清了“盛世隐逸”的逻辑,也只有深知高层官场生态的人才能写得出来。苏东坡把此文评为唐代文章第一,是有道理的。除了文学评鉴之外,苏东坡本人也深知高层官场生态,因而感同身受。
柳宗元其实就是韩愈笔下的那个李愿。韩愈向往隐逸而不得,柳宗元被迫隐逸而得悟。
柳宗元隐逸的地方有一条溪,他命名为“愚溪”。对此他写道:“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这段文章,我今译如下——
本来水是智者所乐,为什么眼下这道溪水独独以愚相称?你看,它水位很低,不能用来灌溉;它水流峻急,又多嶙峋,大船进入不了;它幽深浅狭,蛟龙不屑一顾,因为不能在这里兴云作雨。总之,它不能被世间利用,恰恰与我类似。那么,委屈一下以愚相称,也可以。
但是,柳宗元毕竟是柳宗元,唐代毕竟是唐代,他的文笔很快就昂扬起来了:“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
请读一读我对这段文字的今译——
这溪虽然不能被世间利用,却能映照天下万物。它清莹秀澈的水流,金石铿锵的声音,能使一切愚者喜笑眷恋,乐而忘返。
我虽然与世俗不合,却也能用文墨慰藉自己,洗涤万物,掌控百态,什么也逃不出我的笔下。因此,我今天以愚辞来歌颂愚溪,便觉得茫茫然与此溪相合,昏昏然与此溪同归。超然于鸿蒙混沌,相融于虚静太空,寂寥于未知之境。
你看,这就是韩愈所羡慕的“李愿”,这就是陶渊明所不知道的唐代隐逸者。在这里,隐逸精神已上升为一种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学,而自己则是这种生命哲学的掌控者和主宰者。
由此可知,中国文化,在任何角落都能获得升华;中国文人,在任何溪谷都能超凡入圣。
我仅仅以韩愈、柳宗元两人,来鸟瞰唐代散文,又以他们各自一篇文章,来窥测盛世隐逸精神。这种极度精简的做法,也证明了我反复表述过的一个意思:只有狠做减法,才能深入溪谷,访得真神。 雨夜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