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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上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
护士和医生们穿梭在走廊里,一些病人排不到病房就直接在走廊里支起床。
乔遇低着头,使劲捏着棉衣的衣角,她很紧张。
从顾西辞家里出来,她就给杨滴的经纪人打了电话。杨滴经纪人在接通一次并通知她被解雇、准备好违约金后,就再也不肯接她的电话,她也是多方打听,才知道杨滴原来真的被顾西辞打伤住院了。
现在,她已经站在门外等了三个小时。
临近正午的时候,病房的门终于打开了,杨滴的经纪人毕恭毕敬地随着几个衣着华丽的人离开。
门口的保安冲乔遇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这是一间单人普通病房,并不豪华,也没有摆满夸张的鲜花果篮,病床靠着窗台,窗子开得大大的,寒风溢满整个房间,倒是吹散了许多医院的味道。
杨滴穿着淡蓝色的病号服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
“咳——”乔遇清了清嗓子,“你还好吗?”
听到声音,杨滴回过头,除了有些面色苍白,他看上去并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
一见是乔遇,他勉强冲她笑了笑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乔遇有些拘谨地伸出手将耳边的头发撩到脑后:“我来,是想问问你,可不可以不要追究顾叔叔的责任,你知道他都是因为我,所以才……”
“即便他伤害了我,你也要我放过他?”杨滴皱着眉头,朝她走来。
乔遇在他高瘦身影压下来的时候,赶紧伸手推抵着他:“杨滴你别这样,你知道事情不是那个样子的。”
“那是哪个样子,你告诉我?”
“我们不一直都是好朋友吗?”乔遇鼓起勇气,抬头直视他,“你不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明明知道如果我不被及时接走,就会被娱记还有粉丝围堵,现在是我事业刚起步的时候,你还是跑开了,你只是为了在他面前装可怜,让他更喜欢你对不对?你说这是好朋友?”杨滴双眼通红,面目可怕。
乔遇别过头:“我没有装,昨天,我没装。”
“我不是今天才认识你,乔遇。”杨滴仍然不信,“在冬天里站几个小时就晕倒,当你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乔遇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准确无误,不留余地。
她咬了咬牙,瞪着他:“教训我之前,麻烦你管好你的粉丝!”她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青紫,“别的地方还有,要看吗?知道你那些粉丝朝我身上泼脏水,把我摁在地上拳打脚踢扯头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她强忍着眼泪,绝不在他面前露怯,“我在想,这辈子要是没有遇见你,该多好,要是不认识你,该多好。”
那些还未消肿的青紫就这么呈现在他面前,杨滴一下子就愣住了,这些,他不知道。或者说,他从未想过去了解事情的真相,他只知道,她被顾西辞带走了,她不曾也永远不可能再属于他。
“你是不是也觉得,能够跟你这个大明星闹绯闻,是我乔遇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才修来的福气?所以你的粉丝因此嫉妒而合伙围攻我,也是我应该承受的,我理所应当得到这样的惩罚,毕竟,我出身低微,所以我活该?”
杨滴后退一步,有些站不稳:“不是的,我不……”
“那好,那我就当你还念及我们以前是朋友,请你‘高抬贵手’,放过顾西辞,放过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愿意为我不顾一切的人。”
她说那些话,好像并不是在跟他打商量,只是在告诉他,他该怎么做。她笃定的,不过是他们一起长大的曾经以往,她赌他还在意着那些。
杨滴在乔遇跨出门的时候追了上去,从身后拉住她的胳膊:“乔遇,对不起,昨天的事我并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她挣开他。
“乔遇!”杨滴用足了力气拽着她,拽得她手腕生疼,“我知道,今天你出了这个门,有些话我就再也说不出来了。”他抿了抿嘴唇,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我喜欢了你很久,我不求你有回应,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哪怕是一个瞬间,也喜欢过我?”
“没有。”不带一点思考地回复,乔遇头也不回地离开。
年少时纯真又美好的情意,到此全部结束。
再见,不知要用何种心情去面对。
顾西辞和顾轻和几乎是同时赶回家中的。
一看到顾西辞,顾轻和像是松了一口气,他弯腰压着膝盖喘气:“小叔,你跑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到京剧院,说你没去,而且,”他缓了口气,“而且柳院长现在应该就在咱家,他来堵你了。”
顾西辞冷着脸“嗯”了一声,抬步便迈了进去。
“那……我就不进去了。”明也苦着一张脸。他的手机被柳院长打爆他也没敢接,这个时候进去形同找死。
“明也哥,你得帮我小叔分担一些火力。”顾轻和一把拉住转身想逃的明也,拖着他一同进去了。
还没有拐进拱门,明也和顾轻和就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你给我站住!”
“这件事,我以后再跟您解释,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顾西辞的声音和脚步声一同响起。
明也和顾轻和赶紧跑进去,柳院长站在天井里,面色愠怒。
“有更重要的事?”柳院长气得直哆嗦,“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昨天的行为,咱们京剧院在春晚的节目被撤了?”
这是死罪呀!明也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冲上前安抚柳院长顺便分散火力:“撤了就撤了嘛,咱们去别的卫视吸引观众。”
“胡闹!”柳院长听得眼睛一瞪,恨不得一巴掌劈死这不长眼的,“我让你跟着他是为了让你把他带成这样的?”
明也冤枉地缩着脖子,努力把自己团成一只鸵鸟。
“你以为节目被撤是一件简单的小事?只关系到你个人的前途?顾西辞,你知道你现在代表的是什么吗?你知道你除了是一个京剧艺术家,还是作为中国国粹代表展示给世界的名片吗?你这样鲁莽行事,毁掉的不仅仅是你个人的声誉,更是会将我们这么多年以来推广和传承京剧的艰辛糊得渣都不剩吗?”柳院长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高亢。
顾西辞垂着头,他确实无话可说。他愧对师父愧对院长,甚至愧对一直坚守的戏剧人生,但是他并不后悔。
“至于你打杨滴的事情,反而不需要太担心,以我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和资源,摆平这件事还不至于太难,只是,”柳院长扫了一眼天井下的三个人,“那个让你为她大动干戈的姑娘适不适合你,这个事情我们暂且不谈,但现在你的重心不是放在儿女私情上面,西辞,你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柳院长将顾西辞的护照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几步上前递给他:“签证已经在办理了,二十个国家的文化交流,为期一年,你准备准备。”
瓦尖上垂着的冰条忽然失了力落下来,一声脆响碎了一地,渐渐地,化水不见。
乔遇不见了。
“我走的时候,乔遇还在的。”
明也挠了挠头:“不然,我出去找找?”
“我自己去。”顾西辞说道,他觉得头有点疼。
“等一下,”顾轻和从房间出来,拿了一张字条,“她好像给你留言了。”
顾西辞许久未动,他隐隐猜到乔遇的留言是什么,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
乔遇的字和她的人一样,小家碧玉,清新舒适,她在字条上写道——
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一定不会在盛夏的七月端着一碗看起来傻×得要死的甜品去敲你的门,也不会神经兮兮地拖着顾轻和去雾山看云海,更不会没有会做饭的那个金刚钻去揽照顾你们的那个瓷器活。最最不会的,却是停在门口望了你一眼,听你唱了一段《罗成叫关》。
这样的话,你就还是那个一心只在唱戏上的顾西辞,我也还是那个莫愁镇没事闯闯祸的宇宙美少女。
……
最后,她说:再见了,顾西辞。
“帮我订一张去莫愁的机票,要快。”顾西辞将纸张叠好揣进口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急迫。
“可是,院长他……”明也长舒一口气,“好。”
朔风南下的傍晚,乔遇回到离开半月有余的莫愁巷。
巷子里的青砖石依旧干净,而那低声鸣唱未能南去的鸟,叫声凄婉又悲壮。
房屋一侧枯叶落尽的榆树,只剩下黝黑的枝条嵌在灰白的天空里,远远望上去,像极了瓷器的裂纹。
“姐?”乔见从屋里出来,发现坐在榆树下的乔遇,她正呆呆地望着天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会儿了吧。”乔遇回。
“那你怎么不进屋?”
“这就回去。”
乔遇低下头,乔见才发现她眼睛肿胀、面色惨白,浑身不知道沾了什么脏兮兮的,总之一副无比狼狈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去了一趟B市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乔见朝巷口的方向张望,“就你一个人回来的?杨滴哥,还有顾叔叔他们呢?”
乔遇没有回答,起身进了屋。
堂屋里,乔爱国眯着眼坐在暖炉边,神色憔悴。
“爸,我回来了。”乔遇向他打了招呼,就如同以往放学归来一样。
乔爱国抬头,惊得差点蹦起来:“你咋这个时候就回来了?杨滴呢?”
“爸,”乔遇见乔爱国那紧张的样子,不由得悲从中来,她悲伤地望着乔爱国,声音哽咽,“这样的人生,您究竟还要过多久?这种欠债般的日子还要熬多久?不管杨叔叔对您做什么,让我和乔见以及妈妈做什么,再不情愿,您也要我们硬着头皮接下。爸爸,我们可以不依靠杨叔叔生活的,你带着全家一起生活在这样的阴影下,难道真的是心甘情愿吗?爸,我们都不希望我们的人生过成这样的,爸……”
乔遇放声大哭,她只觉得满心疲惫和委屈,她第一次放纵自己把心里的苦楚和抱怨全吐出来。
“乔遇啊,”乔爱国眼眶泛红,嘴唇哆嗦着,“是爸没什么本事,爸对不起你们啊!”
乔遇兀自哭得伤心,乔见也默默地坐在一边垂着头红着眼。
乔爱国长吁一口气:“你们不是想回北方吗?爸带你们回去好不好?再穷,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他几乎在一瞬间苍老下来,从前的热情开朗,都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用脸面尊严去换取家庭生存的武器。
刘云玲从外面买东西回来,躲在屋檐下,捂着嘴泣不成声。
十年前,乔爱国有个孪生弟弟叫乔爱民。
那年冬天特别旱,草木枯尽,他们家不知道为什么突发大火,为了自己逃命,他对弟弟伸过来求助的手视而不见。
再回头,弟弟被漫天的大火吞噬。
而他像一个懦夫一样,怕得带着全家连夜逃离,从此充耳不闻北方故乡的人和事,却背着刘云玲资助弟弟的两个孩子。他不敢对妻子孩子说实话,其实杨天生对他确实一直很照顾,工资、奖金从来都是足额甚至超额发给了他。
他这十年都恨不得死去的那个人是自己,也好过现在承了杨家的恩,却不敢对家人说清楚。他对家人对杨天生,都怀着愧疚。这些愧疚像炼狱,烧得他从来都不敢去回想,去解释。
……
而这些,乔遇和乔见都不知道,他们只记得一夜之间,父亲就带着他们离开了家乡,然后过了十多年再也不曾回去过。
第二天清晨,是个非常好的天气,乔爱国将房屋的钥匙还给了杨天生。
“爱国啊,你要考虑清楚,有些事情,面对起来不是那么简单的。”杨天生将钥匙收起,脸上带着对这个多年老友的不舍。
乔爱国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天生,我这辈子欠下的债实在是太多了,你的就先不还了。”
杨天生眼眶泛红:“钥匙我给你留着,需要的时候,随时回来。”
乔爱国扭身离去,青石板上传来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杨天生炫耀了半辈子,第一次有种抓不住的心酸感。
出了巷子,路就平坦了下来,乔遇靠在乔见的身上,轻轻问:“这么回去的话,你有舍不得放不下的东西吗?”
乔见回头看了看那条走了十年的路,平静地说:“有。我有舍不得的东西,我有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我有想要表白的人。”
乔遇笑了笑,不再追问,是啊,舍不得的人,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也许这一憋就是一辈子。藏在心里吧,大家都好好藏着。
看乔遇重新合上的双眼,乔见很心疼,他看得出乔遇这次回来是不同寻常的,他知道怎么问她都不会说,但是他也很清楚能让她变成这样的,只有顾西辞。
老货车摇摇晃晃地开出莫愁巷,青砖青瓦的熟悉建筑逐渐模糊,乔遇擦擦眼睛,把那些酸涩强行咽下去。
巷尾深处的那个姑娘,再见的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对你说一句,喜欢你很久了,久到都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雪融冰化,有早春的嫩芽冒出头,有小鸟站在墙头,歪着小脑袋唧唧叫,仿佛在和他们道别。
这一别,山高水远,再见无期。
过往的一切好也好坏也好,眼睛一闭,索性忘个干脆。
没了人烟的旧房子,就像是行将就木的老者,从外面看过去,了无生气的样子。
顾西辞瘫坐在院边的石凳上,看着大门紧闭的乔家房屋,仿佛昨天他还住在里面,乔遇就坐在他的对面,双手支着下巴认真地看他勾描脸谱,用软糯的声音问:“顾叔叔,你教我画脸谱好不好?”
于是他便在盛夏的傍晚,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
咸咸的穿堂风,即便是隔了这么久的时间,他都还能回忆起来那个味道。
可能就是在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瞬间,那个姑娘像海藻一样疯狂地占据着他的那片海域,等他回过神来,发现一切都晚了,她已经扎进他的心里,扎了根长了叶。
早春的天气怪异得很,一会儿暖意融融,北风一吹,前一天的暖就像是一场梦。
顾西辞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路灯亮起,临河而居的人们开了又关起的灯把这一片推向了安静的顶峰,他才僵硬地起身。
融进夜色里的他,远远望过去,缥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
他坐过的石凳上,留下一部最新款的手机,这是他刚刚买的,里面只有一个号码,可是这个号码却从未打通过。
不过以后,他大概再也不需要了吧。 时光好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