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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千金盼顾
夜里皇帝果然来了,婉儿又惊又喜,跪在地上直呼万岁。皇帝却笑了起来,略一颔首:“又不是第一次见朕,大惊小怪做什么。”秦敬在旁赔笑道:“婉儿这妮子不会作假,那必是真心实意的欢喜,臣猜想,娘娘也欢喜得紧。”皇帝心里大悦,本有几分不快,早抛到九霄云外,快步向殿内走去。
却见殿内红烛烧了一半,娀英背对着自己,正在照镜。皇帝过去,轻轻将手搭在她肩头。娀英面上微红,却见秦敬连眼也不抬,识趣到了极致,只应了声就退了下去。娀英微微一挣,没有挣脱,她也不好意思太过抗拒,便任他握住了。却听皇帝道:“手怎么这么凉?”娀英低头不语,皇帝以为她病了,忙关切问道:“是不是身上不舒服,让太医来给你瞧瞧。”“没,没有,”娀英心里纠结了一瞬,低低道,“这几日睡得不好。”皇帝心下感动,微笑道:“傻丫头,朕难道会真和你生气不成?”娀英心下感动,却嗔道:“那谁知道,人家都说天威难测。”
“那也是对别人,不是对你。”皇帝笑了起来,又道,“我一看你那盏桂花酪,再也坐不住了,便来看你。”娀英转过头,眼神直直地望着他:“陛下可还记得,那是乌衣巷的晚银桂,我让人把桂花收集起来,晾干了用丝帕裹好,可以吃一冬呢。”皇帝捏了捏她鼻尖:“宫里什么没有,还能短了你这口吃的?”娀英娇笑道:“只要乌衣巷那株。”皇帝点头道:“好好,就依你,开春就把那桂树移到你宫里头来。”
“我说笑的。”娀英收敛了笑意,顿了顿,又道,“其实自从小皇子送去了桓妃娘娘宫里,我夜里便睡不踏实,还是想念那孩子。”
皇帝顿时了然:“这件事既然了结,也该把孩子送回来,依旧由你抚养。”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倒瞧不出,你这样喜欢孩子。”娀英有些羞赧地一笑,忽然想起均荦的话,犹豫了片刻,便说道:“云嫔临终时有一心愿,不知当讲不当讲。”皇帝轻轻应了一声,只捻着她的一丛秀发,心不在焉道:“唔。”
“小皇子是陛下的长子,也是您如今唯一的儿子,若是能立为太子,我想他的娘也该死能瞑目。”娀英低声道。
皇帝未想到她竟提出这样的意愿,一时有些惊诧:“你还年轻,就没想过生下自己的孩儿吗?”
“我若有孩子,也是德儿的弟弟,”娀英认真道,“既然是兄弟,又何必相争。”
皇帝甚是感动,便搂住了娀英:“你能这样想,足见你的贤明。”娀英将头埋在他怀中,心中却默默地想,这样矫作云嫔的遗言,也不知她会不会怪我。
隔几日均荦入宫,听了她这样的担忧,倒笑了起来:“还以为你如今有长进了,却想不到还是这样的迂腐。云嫔拼死都要生个儿子,难道图的不就是个太子之位。你如今替她开口求了,她在地下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娀英听了这话,心里略好受了些,便说道:“好姐姐,你一向不来看我,我心里实在不踏实。”
均荦笑了起来:“本该早点来看你,一直却不得机会,今日冒险寻了个宫人换了这身衣裳,才能与你见面。”娀英瞧着她通身打扮,疑惑道:“可这光景早就下钥了,你怎能从宫外进来?”均荦含糊道:“下钥前我便进宫来了,一直藏着,等人少了才来找你。”娀英点点头,仍是疑惑不解。却见均荦目光一闪,嘴角浮出一点笑意,“姑娘,有个天大的喜讯,你听了准欢喜。”
娀英双目一亮:“战事有好转?”均荦摇头道:“不是,是主上要来建康了。娀英闻言一惊:“如今战事正紧,他怎能涉险到建康来?”均荦道:“主人行程已定,定于明晚入京,此时只怕已在路上。”娀英焦急起来,不住踱步,均荦道,“姑娘,您不要着急,接应人马都已安排好了,奴婢今日来迟,便是在安排这些事。”她略一踟蹰,又道,“主人这次来,想和姑娘见上一面,只是主人的身份,若是入宫却不太方便。”
“他不要入宫来,”娀英当机立断道,“我出宫去见他,这样比较稳妥。”
均荦道:“可是依着姑娘如今的身份,怎好出宫去?”娀英坚定道:“我想法子便是。”均荦见她这样执着,只好答允道:“既然如此,姑娘明晚便到丰和楼来,奴婢来安排便是。”她想了想,又道,“对了,姑娘若是要出宫,怕也不是易事,最好还是带上阿贵一路,有个照应。”娀英点点头,说道:“阿贵十分机灵,是个帮手。”均荦笑了起来:“这孩子忠心耿耿。”
娀英送走了均荦,几乎是坐立难安,一想到苻宏明日就要入京,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竟是彻夜未眠,只是想着两人分别以来的点滴。第二日起身时,双眼都熬得通红, 婉儿见了惊道:“娘娘昨晚是一宿没睡吗?一双眼都熬成兔子了。”她一边让人打了水来替娀英梳洗,一边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今日上元,晚上凤楼放灯,若是让人见到娘娘这副样子,可怎么得了?”娀英一怔:“今日要放灯?”婉儿急得顿足:“奴婢昨日不是与您说过吗?今晚凤楼放灯,陛下也要去的,您和桓妃娘娘准也得去。”娀英愣了愣神,说道:“我不去。”
“娘娘,这可不能使性子。”婉儿道,“今日一早,秦常侍便把翟衣送来了。这意思准是陛下原谅咱们啦,让您也上凤楼去。”听到这话,娀英有些发急:“就没有法子不去吗?”婉儿会错意,说道:“奴婢去讨些好的杏粉来,将您的脸色遮一遮,凤楼那么高,又是晚上,旁人应该瞧不清的。”娀英心知躲不过,只得由她去忙乎,心中却暗暗盘算晚上该如何是好。阿贵趁着无人,凑过来道:“娘娘,今晚的事均荦姑娘都吩咐过了,由臣带您出去。”娀英低声道:“凤楼之事该怎么办?”
阿贵也是刚得消息,便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凤楼下就是宫门,到时候找个由头提前先走便是了,那么多人看热闹,也无人会注意到娘娘。”娀英心知也只能如此,便任由婉儿替她打扮起来,又将那身翟衣换上。且说那翟衣着实好看,青色的锦缎上全部织金成凤状羽形,从光下看去,熠熠生辉。更难得这翟衣又正合娀英的尺寸,穿起来着实艳丽极了,便连阿贵也啧啧称奇:“臣进宫这么些年,可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裳。”婉儿掩口笑道:“奴婢却见过一次,从前皇后娘娘也有这么一件翟衣,只是玄色的,不如这件好看。”娀英听到“皇后”二字,面色便沉了下来,婉儿心知失言,赶忙道:“娘娘,您先用点点心,晚上登楼赏灯,风口上的菜都是凉的,可用不了这么适宜。”
戌时初刻,天刚擦黑,便有宫人来传旨,请陈妃登楼赏灯。娀英只带了阿贵去奉旨,却把婉儿留在了晖华殿。临走到凤楼下,却见桓妃正也过来,娀英便退在一旁等她先行,谁知桓妃瞥了一眼她身上的衣饰,倒是极亲昵地挽住了她的胳膊,笑道:“自家姐妹,何必这样客气,一同登楼便是。”娀英推辞几句,挨不过她坚持,只得与她并行登楼。临到最末一阶时,只听桓妃极轻声地说:“为了凤藻宫那位的事,太后娘娘动了真怒,狠狠地训斥了陛下一顿。妹妹不用担心,陛下心里是有你的,只是因为太后娘娘的缘故,才不能去看你。”
娀英微一迟疑,说道:“是我莽撞了。”
未想到她认得这样干脆,桓妃目光一闪,又指了指楼上,说道:“今日太后娘娘也在上头,等会儿妹妹仔细些,别触着霉头。”
娀英佯装有几分害怕的样子,退后几步,说道:“太后娘娘在,我便不上去了。”
“妹妹这是何苦?”桓妃讶异地看着她,劝道,“我们一同上去,陛下会顾着你。”
“不,我不想惹太后娘娘生气。”娀英小声说道,“娘娘替我向陛下告个假,就说我崴了足,今日不登楼了。”
桓妃劝了几句,见她如此坚持,便道:“那好,我替你告一声假便是,也不是多大的事。陛下向来爱重你,也不会计较这些小事。你且早些回去养着,天气还凉,可别受了风。” 娀英向她道了谢,转身便下了凤楼。
一旁的侍从内宦都觉不妥,可桓妃却发了话:“陈妃犯了足疾,陛下面前由本宫去说就是,你们都不用担过。”众人都感激桓妃的担当,自不会去多事。且说阿贵服侍着娀英下了楼去,只说要回晖华殿,也不用人服侍。等绕过几重配殿,见人少了,便找了个无人的小屋,娀英匆匆换下身上的翟衣,却换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普通宫人装扮。阿贵道:“娘娘,这时辰恐怕千秋门、景林门都把守严谨,该是出不去的,恐怕要委屈娘娘从宫人们出入的东西掖门出去。”娀英点头道:“都听你的便是。”
阿贵细辨方向,见眼下在右卫一带,便带着娀英往西掖门而去,到了宫门前,果有侍从在查检,有个面色青黑的侍卫过来,冷声问道:“这时辰将要下钥了,做什么出去?”娀英有些紧张地低下头,只听阿贵说道:“给陈妃娘娘出宫去买胭脂。”
那侍卫又看向娀英问道:“哪个宫的?”娀英一紧张,竟然没接话,幸好阿贵答得快:“晖华殿的。”那侍卫点点头,正想放他们走,谁知后面却来了个内侍探头探脑地望向娀英,疑惑道:“晖华殿,我怎么没见过?”阿贵正色道:“我们陈妃娘娘身边服侍的人一向不多,岂是你们都能见到的。”那内侍看清阿贵,认得他是谁,赶忙溜走了。两人出了宫门,阿贵总算松了口气,“托娘娘的洪福,咱们可算是出来了。”娀英笑着瞥了他,说道:“你不是还有玉牌在吗?拿出来给他们看看,省得跟那些子人废话。”
阿贵摇了摇头,将那玉牌收入怀中,道:“若是被人撞破了,知道咱们还有一块玉牌,岂不露馅?”娀英想想也觉有些险,擦了擦汗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拿出来的好。”
阿贵正待指路,却见娀英细辨方向,便大步向西走去。阿贵紧步跟在她身后,却见娀英不拣大路,专寻些街巷小道穿行,有些道路僻静,竟是阿贵也没有走过的,他不由得越发惊奇:“娘娘怎对京中道路这样熟悉?”娀英笑道:“我自小便在这里长大,哪有不认路的道理。”阿贵倒不知道娀英的前事:“娘娘竟是从小在建康生活的?臣还以为娘娘从北边来。”娀英点了点头:“在外面别娘娘、臣的称呼,给人听到可不妙。”两人又穿了几条小巷,只听阿贵喜道:“这地方臣认识了,前面可不就是丰和楼嘛。”
丰和楼素来都是京中顶热闹繁华之地,今日又逢上元,楼中更是热闹异常,但凡临街的雅座早都被人订上,还未走近便能听到笑语喧声。许是离得近了,娀英愈发心跳加快,只觉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来。还是阿贵眼尖,一眼瞧见一个眼熟的小厮,忙唤道:“仁福,邓姑娘在哪里?”那小厮瞧清阿贵和娀英二人,顿时喜道:“邓姑娘出城去接客人了,留下了二楼的一间雅间,说是贵客来了先去等待就是。”
凤楼上,彩灯如星,展眼绚烂。桓妃与皇帝并肩而立,瞧着宫人把这一盏龙凤灯挑立点燃。龙凤双灯的火烛都设在眼内,灯一点燃,恰若龙凤亮睛,一时凤楼上下欢声如喧。桓妃瞧见皇帝嘴唇微动,赶忙凑近了,才听得明白,果然是问娀英。桓妃心下微沉,面上却不露半分,只含笑道:“陈妃妹妹说是崴了足,回宫歇息去了。”皇帝果然兴致寥寥,环顾四周也无甚意趣,却见公主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指点彩灯。皇帝招了招手,公主赶忙将孩子交给乳母,躬身向帝妃见礼。皇帝却指着乳娘手里的孩子道:“这是神爱?又长大了些,抱来给朕看看。”
公主赶忙应允,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抱了过去,说道:“神爱无知,怕惊了圣驾。”却是怕女儿吵闹了皇帝。
“你叫神爱,我是你舅舅,你的名儿是舅舅取的,你知不知道。”皇帝也不接过,只近逗了逗孩子,笑了起来,“生得像皇姐,倒不像驸马。”公主涩然一笑,却不由得向驸马望去。
驸马王献之站得并不远,公主姐弟的话都落入耳中,但他却似未闻一般,只望着城楼下的彩灯出神。公主无奈地收回目光,小声回奏道:“今日神爱恰满周岁了,还请陛下赐封。”皇帝略一思索,说道:“就封作承明郡主吧。”公主忙喜道:“真真是好封号。臣姐代神爱谢过陛下。”桓妃在旁瞧得清楚,驸马站得并不算远,怎却装作未听到一样?桓妃心下一冷,故意高声笑道:“驸马,陛下封神爱做郡主了,还不来谢恩吗?”
王献之这才慢慢踱步过来,站在公主身边,一同向皇帝谢礼,公主又是高兴又是尴尬,更不住地偷眼打量着丈夫。桓妃瞧在眼里,心中只不住冷笑,口中却故意凑趣道:“公主与驸马真是恩爱。”皇帝倒没察觉公主夫妇的异常,反倒向王献之请教起了近来读书的一些疑问。公主许是想打破沉闷,便主动对桓妃道:“听闻娘娘最近抚养陛下的长子,该是十分辛苦吧?”桓妃似笑非笑道:“稚子抚养不易,公主初为人母,更知其中不易。”
一语正中公主心事,她偷偷瞥了一眼与皇帝正相谈甚欢的驸马,险些坠下泪来。公主的情形被桓妃看在眼中,她唇角含了一抹笑,有意道:“神爱是个有福的孩子,你瞧她才满周岁,便这样得陛下喜爱。人说舅甥同心,恐怕来日做了阿翁也不可说。”公主听了这话,顿时打起了十分的精神,热络地凑向桓妃道:“娘娘此言当真?”
桓妃似笑非笑:“别说是陛下了,本宫与公主殿下亦是表中之亲,岂有不喜亲上加亲的道理。”公主心花怒放,一张面孔顿时有了生机,笑声亦大了几分:“等神爱再大两岁,便想着把她送入宫中教养,也多学些规矩。”
皇帝不明就里,转头问道:“阿姐与桓妃说些什么,这样热闹。”
桓妃笑道:“与公主闲话罢了。”公主亦是神采奕奕,反倒是驸马望了眼乳娘怀中的女儿,说道:“今日出来得久,神爱熬不得夜,不如早些家去。”驸马既然张口要走,公主断无不回的道理,两人正要告辞,谁知桓妃忽然转头对皇帝道:“今夜上元,倒有些惦记当年巷陌看灯的情形来,也不知宫外是如何的热闹景象。”公主心领神会,如何能不凑趣,亦道:“寻常百姓之家,还要走走亲戚,天家骨肉单薄,反倒不如百姓之家那样热闹。”
皇帝见她二人神情,心知桓妃在宫内憋闷得久了,想出去透透气。皇帝本是不想出宫的,耐不住公主再三相邀,点头道:“那就去阿姐府上,向驸马讨一卷卫夫人的手札看。”王献之自无不允之礼,便让人回去洒扫准备。可皇帝倒摆了摆手,“若传出去,难免扰了百姓观灯的乐趣。咱们微服出去就是了。”
说是要微服出行,却总不能让帝妃与公主驸马步行回家去。还是秦敬周到,早让人备好了青布软轿,内里是纳了细纱的衬子,既透光又不惹人瞩目,舒适中不显露富贵,又叫了数十侍卫暗中跟随,只是不露行迹罢了。
一路灯繁语喧,熙熙攘攘尽是行人如织,不多时便到了乌衣巷的公主府邸。皇帝与桓妃下了轿,公主早将孩子交由乳母抱进屋去,却和驸马迎在门前。皇帝望着桓妃笑了起来:“今日是去阿姐家讨杯茶吃,咱俩什么礼物也不带,也不知阿姐允不允进门。”公主含笑道:“天子能屈尊降纡至寒舍,已是蓬荜生辉,哪有不允的理。”正要往府里进去,却见天边红光一现,却是不知邻里谁家放起了烟花。桓妃转了头,向那街尾望去,目中颇有几分留恋,低声叹道:“从前家离此不远,便在前面巷口。”公主亦是叹道:“桓府如今虽是没了,但建了一座丰和楼,倒是热闹得很。”
桓妃道:“哦?丰和楼?在宫中听说过这地方,想不到竟是建在从前我家里了。”公主凑趣道:“离这里倒是没有几步路,若是娘娘与陛下还不乏累,便让驸马做个东,去楼上喝几杯清茶。”王献之是无不可的:“臣自当效命。”桓妃一转头,见秦敬想劝阻,便说道:“找个临河的雅座,想来景致该是不错的,隔着帘子也不碍事。”皇帝道:“走吧,那就去丰和楼。”
也不带随从,走不远便到了丰和楼下,一打听楼上的雅座却有了客人。公主怫然不悦:“是什么人,也敢占了我们的座。让他们起开便是了。”那接待的小二不识公主,却傲然道:“小店先来后到,讲的是个理字。哪有赶客的道理,还请客官到别处去。”公主便要发作,王献之忙拦了她:“好端端地出来,不要扫了兴致。既然临河的雅座满了,还请寻一间安静的雅座,我等喝几杯茶便是。”
那小二瞧了王献之几眼:“还是这位客人讲理。”便将他们四人带上了二楼,王献之冷眼瞧着,却果然那临河的雅座放下了竹帘,里面该是有人的。小二便将他四人带到了对面的一间雅室之中,虽然不临河,却能看到街上景致,也是不差的。却说二楼这几间雅座也不用木石,一概都用青竹为柱,便连桌椅亦是竹制,虽在闹市之中,却有几分出尘之感。公主喜道:“这地方着实雅致得很。”便连桓妃也点头:“想不到宫外还有这样的地方,倒是不能小觑了。”王献之一抬头,看见桌后的墙上悬着一幅字,他看了几眼便低了头,只是默默地饮茶不语。皇帝也看到了那幅字,笑道:“你们休要小觑了这里,宫外藏龙卧虎之地,你看这一幅字,便不在驸马之下。”
听皇帝这样说,桓妃和公主都是好奇,不由得向墙上看去,却见挂了一幅三尺见方的字,书着“心托豪素”。公主默默地念了一遍,忽然一愣,不由得向王献之瞧去:“这怎与夫君的书斋之名倒是相同?”王献之有个书斋,便叫“豪素斋”,旁人是不知的,公主新婚燕尔,第一次瞧见便曾问过丈夫,怎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王献之含混道:“是个故人起的。”可如今瞧见这幅字,公主心下忽然又晦暗了几分,神情便不如来时那样高兴。桓妃且念且笑,“看来这丰和楼真不是普通的地方。”
冷不防忽听一声脆响,却是隔壁屋里摔了茶盏。公主皱了眉头,刚要叫人进来,忽听隔壁屋的竹帘掀开又放下,紧接着便是有人进了屋子,然后说了句话,这竹屋甚薄全然不隔音,一点动静都听得清楚。那屋里的人一开口,这厢四人都听得清楚,一时间竟都愣住了。
只听那屋中是个女子的声气,颤着声音道:“他……他受了伤?伤在哪里?”另一人的声音低低道:“不碍事,只是一点皮外伤,未伤到筋骨,军医看过了养几日便无碍。”
那女子松了口气:“无事便好,无事便好。”随即她又问道,“那他什么时候会来?”
“回娘娘的话,既然此番出了变故,不能与娘娘见面,只能再择机行事。”
那女子默了一瞬,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年来无时无刻不如坐针毡之上。我在宫里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只盼与他见上一面。”
这女子的声音何等耳熟,除了王献之不明所以,余下三人都是再熟不过,却不正是娀英的声音。“这……难道是……”公主压低了声音,还怕听得不清,不由得向桓妃望去,却见桓妃一双眼都是瞥在皇帝身上的,再看皇帝脸色,早已是铁青一片。公主心念一动,只怕今日之事都是事出有因,她因是存了心,便不再开口,只干坐着沉默不语。
四人都是默然,偏偏隔壁屋子里的话一句不落地都传了过来。
“娘娘,前方战事这样紧,晋主又防范森严,三太子此番受了伤,只怕一时半会儿是来不了了,他传了信,让您在宫中好生保重,若有机会,一定接您出宫。”
“你将这个给他,”娀英从怀中好似掏出了什么东西,递了过去,“这里面是上好的伤药,擦几日便不留痕迹了。到底是外伤,还是要小心些……”絮絮交代了许多,只听娀英又叹了口气,“好了,阿贵,走吧。咱们回宫去。”那个叫阿贵的黄门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听外面竹帘轻动,又有脚步窸窣,却是隔壁屋内的人都去了。
皇帝不开口,长公主与桓妃皆不敢言语。王献之心中猜测到了七八分,亦不敢言明。众人枯坐了片刻,皇帝先站起身来:“走吧,咱们也该回宫去了。”语意萧索,面上亦带几分晦暗不明的神情。
等回到公主府邸,屏退侍从,王献之便对公主道:“今夜之事,可是桓妃提前与殿下商议过?”公主见他误解,忙道:“妾怎敢如此自专,自去丰和楼前,实是不知情的。”王献之不由得望向她,却见公主并不年轻的面容上浮起薄薄的一层粉,可见今日之疲。王献之顿了顿,便道:“宫中是非甚多,殿下以后还是与桓妃少来往的是。”
若是平时,驸马的话公主断无不听的,可今日公主却迟疑了片刻,说道:“今日凤楼之上,桓妃说日后要阿囡做儿媳。”王献之微微一怔,嘴角提起一抹讥讽:“儿媳?她又未曾生下皇子,拿什么允你。”公主道:“云嫔既死,皇后被废已成事实。陈妃又出了这档子事,岂不只有桓妃……”她顿了顿,忽然幡然醒悟,“难怪桓妃今日执意要去丰和楼!”
“公主明白这里面的腌臜便好,”王献之冷道,“今夜之事,实在不堪。”公主默然一瞬,忽地脑海中闪过丰和楼上那个条幅,只是一瞬时的变色,公主缓过了脸色,十分柔顺地低下了头,“夫君说得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娀英主仆二人从丰和楼出来,一路却并无惊险,甚至比出宫时更顺遂了些,等娀英回宫时,竟连守门的侍卫也撤了去,只有一位黄门值守,验过了玉牌便放了她们入宫。便连阿贵也啧啧称奇:“若是平日里下钥之后,总该有两班侍卫值守,臣还怕进出不便呢。”娀英道:“许是今日都回家过节去了。”从右顺门而入,一路无话,且说过了凌霄门,远远亦能瞥见晖华殿的楼台,阿贵松了口气:“臣便把娘娘送到这里,前面有婉儿姐姐等着。臣再进去便有些惹人眼目了。”娀英点点头:“你早些歇着,今日劳了你。”等转过殿角,娀英回过头来,还见着阿贵的身影站在凌霄门的那株榆树下,娀英心中尚觉暖意,心道日后若出了宫,也该给阿贵安排一个好的去处。
这么想着便走回了晖华殿,却见殿前守着一个人。娀英微微一惊,那人却迎了过来;“臣见过娘娘。”一抬头,却是秦敬。娀英一惊:“秦常侍怎这个时辰来了?”那秦敬面色却有些僵硬,一字一句道:“听闻娘娘崴了脚,陛下焦心得很,让臣送了御药房的跌打膏药来。”说罢,果然从袖中递过一只漆金朱盒。娀英不明内里,便接过了金盒,依样谢了恩。秦敬递了金盒,却觑了觑娀英,又开口道:“还有一桩事……”
娀英道:“公公请讲。”
“陛下今日提起,多年以前曾送于娘娘一只七宝金盒,如今宫中已没有了这般形制的金盒。因而臣冒昧一问,若娘娘那只七宝金盒若是还在的话,可否让内府依样再打一只?”
“七宝金盒?”娀英怔了怔神,竟有些恍惚。秦敬觑着她神情,又唤了一声。娀英回过神来,勉强笑道,“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我再回去找找,若能找到便拿给公公。”
秦敬倒没说什么。金盒自是找不到的,隔一日秦敬又来问,娀英也只有推说找不到了,又问道:“那金盒有何要紧,为何非找不可?”秦敬面上神情倒是寻常:“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如今开战,往西边去的道路不通,京中胡商亦少了。这样式的金盒从前不算什么,如今宫里一只都翻不出来,前几日太妃娘娘提起了这旧样子的金盒,因而臣想到贵妃娘娘这里来找找。”娀英听到要紧处,又问道:“战事如今可有好转?”秦敬滴水不漏:“还是老样子,哪有什么好转。”
“听说这次是秦主带了八十万军马南下已到颖口,秦主号称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娀英面上显出一份忧色,语中试探道,“我听说荆州守军,恐怕连八万也不足。万一军马围城,指日便能渡江,到时候建康城中百姓如何能逃脱?”
“那是秦主已落入陛下毂中,还浑然不知而已。”秦敬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神情,“娘娘有所不知,陛下早已布下了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
秦敬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娘娘只知荆州守军八万,可知江陵守军已经尽出,皆有小谢将军领着,早已埋伏在江南沿岸。娘娘猜猜小谢将军埋伏了多少兵马?”
娀英心惊肉跳:“十万?”
秦敬摇摇头,伸手比了个八字。
娀英大惊:“八十万?”
“陛下说,古来征战,少有以少胜多。兵法云,以一敌十,几经梦谈。如今陛下是以十围一,早已布下了万全之策,正待那秦主自投罗网罢了。”秦敬道,“娘娘放一万个心,且等着捷报传来,又要有娘娘的好事啦。”
娀英早已心乱如麻,脱口道:“与我又有何相关?”
“怎会没有关系,”秦敬谄词如潮,“陛下龙心大悦,倒是定要加赏娘娘,这次只怕要封娘娘贵妃了。臣这就提前向娘娘道喜啦。”
送走了秦敬,娀英心内的震动仍难平复。出于本能地,她第一件事想到的是要给苻宏送个信。可是如果这封军报送出了,秦军若有防备,恐怕晋军便要大败。
娀英心内纠结了一瞬,她在建康住了这些时日,所见之人,无论王谢之族,还是贩夫走卒,无一不是对她有礼的,无论她内心孰亲孰远,始终不得不承认,南人究竟比北人礼仪得多,若是真的晋军败了,绝无例外地,苻坚的大军便要挥师南下,直取建康,到时候这烟柳画桥、户盈罗绮的繁华之都,顷刻便要被铁骑碾轧。她不是没见过秦军的烧杀残暴,从内心而言,她是不舍的。建康的一草一木都鲜灵得很,夏日荷花满塘,菱歌泛夜,秋日云树绕城,烟波翠晴,这都是羌人体会不得的美,秦主爱看铜戈画角,定要把这柳树桃枝都拔了,重新规整一番大漠白杨的气度来。
她也是北人,可如今她渐渐懂了,又觉得这份美来得脆弱,实在经不住铁骑揉碾。在她恍惚的一瞬间,她又想起了均荦的话:“此番出征,三太子为先锋,督送粮草的,正是穆暐。”
娀英心中的交锋很快便有了结果,倘若苻宏已往寿阳进发,后果不堪设想。娀英内心交战了半晌,终是拿定了主意,她叫来了阿贵:“你赶紧出宫一趟,去给均荦送个信。”阿贵一愣:“娘娘,这桩事很重要吗?”娀英点点头,郑重道:“十万火急。”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