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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须凭因果
桓玄赌气奔了出去,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不知不觉地他走到了马厩里,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垂着头,十分丧气地对娀英道:“小胡姬,对不住你,我没有照顾好小白,也连累了你。”娀英叹了口气:“今日之事奴婢都看在眼里,是那琅琊王不讲道理,不怪六公子。”桓玄抬头看着娀英,有些担心:“今天你与那么多人相斗,有没有受伤?”娀英笑道:“奴婢不碍事的。”桓玄极是佩服:“小胡姬,你真厉害,那么多黄门都不是你的对手。”娀英吐舌笑道:“是他们不中用而已。”
马厩里铺了许多草垛,极是松软,桓玄拣了个草垛坐下,却见娀英将小白牵进马厩,仔细地刷洗起来。桓玄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娀英拿软布擦拭小白,忽然开口道:“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了这匹马儿,可谁都收不服它,还是你来了,才真正地驯服了它。”那时京中还没有蓄养胡婢的风俗,桓温本不同意留下娀英,还是桓玄说她擅养马,这才留了她在府中。娀英想起从前的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来多亏了小白,要是没有它,我现在还不知道去哪里了。”“你去别的地方也不错,也许比在这里好得多。”桓玄神情有些黯然。自从桓家出了事,奴仆都纷纷离去,家中早不复往日兴盛的情形。
“六公子说哪里的话,”娀英望着他,“奴婢觉得这里就挺好。”
桓玄抬起头来,目中有些亮光闪动:“小胡姬,你说的是真的吗?”
娀英认真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桓玄心下感动,眼圈有些发红,却不愿被她看出,转过头去岔开话题:“阿爷就让你养这匹马儿,它果然听你的话,你吹个口哨,它就把道子摔得七仰八叉。”娀英想起白天的遭遇,扑哧笑道:“他那样坏,自然要给他吃点苦头。”桓玄点点头,笑道:“今天在御前,这小子也吃了苦头的。”娀英奇道:“他是皇帝的亲弟弟,皇帝没有帮着他?”
“是啊,陛下骂了他一顿。”桓玄便说了皇帝是怎样训斥司马道子,又是怎样安抚自己的。
娀英一怔:“看来这个皇帝还是挺讲道理的。”
“他哪里是讲道理,”桓玄撇过头,不屑道,“他心里肯定是向着自己弟弟的,但他也知道道子就是没理,所以骂他一顿收买人心。”
没想到他竟然这样想,娀英略有些讶异,回头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皇帝是这么想的?”
“我就是知道。”桓玄哼了一声,见娀英看着自己,便说道,“古话说,疏不间亲。所以我告他状也没用,陛下心里就是向着自己弟弟的,我若跟道子一样告状,陛下便会各打五十大板,说我们都有错。我偏偏不告状,陛下只能不包庇他弟弟,他也要收买人心,不能偏得太过。”
娀英手一停,倒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也有这么多的心思,也亏他有这样缜密的心思,所以能以退为进,反而没有吃亏。她便说道:“你既然知道,以后就别和琅琊王一起玩了,我看这个琅琊王年纪虽然不大,但太不讲理,又很娇气,不是个男子汉。”桓玄点点头,深表认同:“我再也不同他玩了。”娀英看他脸上有道伤口很长,便从怀里摸出了小牙盒,递给桓玄:“这个给你。里面的药可以涂抹伤口,很是有效。”
桓玄接过小牙盒,打开一看,不由得叫道:“呀!这是玉肤膏。”
“你也认得?”娀英奇道。
桓玄点头道:“阿爷也有一盒,是先帝赏的。我看阿爷总是随身带着,却不舍得用,很是当宝贝的。不过他那盒没有你的盒子漂亮。”
娀英不以为意:“是啊,这盒也是宫里的一个朋友给的。”
桓玄虽然懂事,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听到这话便有些不服气地问道:“小胡姬,那我是你的朋友吗?”
娀英微微讶异,随即微笑道:“是啊,六公子当然是我的朋友了。”她顿了顿,又说道,“六公子快回去歇息吧,不然挂了彩再熬成个黑眼圈,明天便没法出去见人了。”
桓玄心中大乐,吐了吐舌头,拿着牙盒连蹦带跳地走了。
话说桓乔命人责罚了平日里跟随桓玄的几个小厮,又问桓玄的马是谁给他的。却有个管事含含糊糊地说,六公子骑的是老郡公的照夜玉狮子。桓乔不悦道:“将照料马的人也拖出去责打五十大板。”
吴氏念头一闪,插口问那管事道:“这照夜玉狮子是谁照看的?”
那管事老实答道:“一直是小胡姬照料的。”
桓乔一皱眉头:“是哪个小胡姬?”却见吴氏对自己点点头,她很快会意过来,就是那个小胡姬。想到宫里的命令,桓乔叹了口气,便对那管事道:“算了,这次先饶了她。”管事倒有些惊讶,想不到府里说一不二的大小姐,也有饶人的时候。
桓乔数落了一通下人,到底不太放心,又去桓玄房中看他,却见桓玄已经睡熟了。她叹了口气,看到他被子滑落了,便想帮他盖被子,她的手拂过桓玄枕边,却意外瞧见他枕畔有什么东西金光一闪。她正要细看,却听桓玄在梦里含含糊糊说什么:“我不……不去道歉……我没错……”桓乔叹了口气,将被角替他掖了掖。
司马道子自幼深得宠爱,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便去永安宫哭诉。李太妃气急,骂道:“他桓家算什么东西,还不是靠本宫才把女儿送进宫来,还敢欺负我儿,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司马道子见娘撑腰,愈发哭闹:“娘,我要他那匹白马儿,就要那匹马儿。”李太妃安慰道:“好,好,娘替你把那马弄来。”司马道子又急道:“还要那个养马的奴婢。”李太妃被他吵得头痛,便派人去桓府索马。
桓乔听说宫里有人来,马上迎了出去,却见并不是平日里打点过的张常侍,而是另来了一位吴黄门。那吴黄门甚是倨傲,见她也不行礼。桓乔摸不清来人的用意,忙赔笑说道:“小叔昨日无礼,冲撞了琅琊王,还请常侍见谅。”
那吴黄门仰着头,鼻孔快要朝到天上去。桓乔忙塞了个金元宝给他,这吴黄门方开口说道:“太妃娘娘吩咐,让咱家把昨日桓小公爷骑的那匹白马儿带进宫里去。”
桓乔听说是为了这事,顿时连声道:“立马就办,立马就办。还请公公稍等片刻,我这就命人去牵马儿。”说罢,便示意身旁的丫头倚梅去外面叫人牵马。
倚梅嫌马厩污秽,便叫了几个管事去牵马,自己躲得远远地掩着鼻子。谁知这几个管事要去牵马,却被娀英拦住。倚梅怎会把她放在眼里,便让人赶开她,很是嫌弃地说道:“小胡姬,你识相些快快让开,这可是我们姑娘吩咐的。”
“姑娘说的又怎么了?”娀英素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当下顶了回去,“这是老公爷的马,老公爷生前有命,除了我谁也不能碰这马儿。”几个管事都是府里的老人,都知道是有这事的,任凭倚梅叫骂驱使,大家面面相觑,也不敢动手。
桓乔见吴黄门等得不耐烦,忙亲自赶了过去,见状不由得大怒:“怎么不去牵马!”
那几个管事对望了一眼,便说道:“大小姐,这事……”倚梅指着娀英道:“大小姐,就是这小胡姬拦着不让,她还说姑娘说话不算什么,她是有老公爷的命令的。”
桓乔顺着她所指,看到一个玄衣少女拦在马厩前,正是那小胡姬,桓乔心中一时盘算不定,没想好该怎么办,却听吴黄门冷声道:“太妃娘娘还有命,要将养马的婢人也带到宫里去。”娀英抬头看了看他,只见吴黄门脸极长,两只眼睛略有些对眼,瞧起来可憎极了。吴黄门对上了娀英鄙夷的眼神,心里更是不悦,重重地哼了一声。
桓乔却心里一松,连李太妃宫里的吴黄门也不给这小胡姬面子,那还有何可畏。她刚想开口,却听一旁有个孩童的声音说道:“是我不让牵马的,我看谁敢擅动!”
桓乔回过头,却见桓玄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他额头上还青紫着一大块,两个眼睛乌得跟斗眼鸡一般,却拦在娀英面前。桓乔忙道:“小六,这是太妃娘娘身边的贵人,吴黄门,还不赶紧让开。”
“我管你什么吴黄门,有黄门,”桓玄哪里吃这一套,大声叫道,“我只知道小白是先父北伐时所骑的战马,立了多少战功,连先帝都夸它是千里神驹,亲赐名‘照夜玉狮子’。怎能被你们说带走就带走?”
桓乔顿时色变,忙想制止他道:“小六,别胡说八道……”
“我哪句是胡说八道?”桓玄哪里理她,只见他几步走到吴黄门面前,朗声道,“就算是这官司打到今上面前,我也是这番实话实说!更何况陛下和太妃娘娘都是何等圣贤睿智之人,怎会纵容下人去勒索功臣战马?吴常侍,你可带了诏书来?既无诏书,也无御笔,我还要告你矫诏之罪!”
“好你个小公爷!好你个桓家!”那吴黄门气得几乎站立不住,连说了几个好字,冷哼一声,转身便带人走了,桓乔匆匆赶了出去,还想赔罪说好话,却哪里还来得及。
娀英本气得脸色发白,此时见状却不免有些为桓玄担心:“你这样得罪宫里的人,会不会有事?”
“不会的。”桓玄斩钉截铁地说道,可他心里也有些没底,他太知道自己这个朋友司马道子的脾气了,依照道子的性格,什么东西不磨到手,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等到桓乔回来,果然气得饭都吃不下,大概那吴黄门走时还说了些难听的话,桓乔身边几个人都噤声少语,谁都不敢去触霉头。桓玄强撑了几日,还是忐忑不过,便去找桓乔说道:“咱们府里还有几匹大宛马,虽然不及小白神骏,也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马,送到宫里去吧。”桓乔本就恼怒他得紧,当下冷声道:“是啊,你是正儿八经的南郡公,又不想沾别人半点光的,你做决定就是了,还用跟我商量,这么给我面子?”
桓玄低下头,踟蹰半天,却没说话。桓乔见他这样,心知他是怕了的,便放缓声音劝道:“你既然知道宫里的贵人得罪不起,就把小白送进宫去。”她顿了顿,又道,“再把那养马的小胡姬也送去,让小王爷高兴高兴,不就没事了?”
“不行!”桓玄断然道,“小白是父亲留下来的马儿,小胡姬是我的朋友。道子性子粗暴得很,他上次赛马输了,定要出气,会狠狠折磨小白和小胡姬的!”
桓乔又来了气:“说到底就是一个畜生,一个奴婢而已,府里有的是,你值得吗?”
桓玄梗着脖子道:“值得!”
见他油盐不进,桓乔只能叹了口气:“那就把几匹大宛马送进宫里去,试试看吧,也不知管不管用。”
果然,等那几匹上好的大宛马送进宫,司马道子不依不饶,他日夜找李太妃哭闹,偏要那匹白马儿。李太妃被他吵得头痛,吴黄门又挑唆道:“那桓家小公爷可烈性得很,连咱们永安宫都不放在眼里,说还要把这官司打到陛下面前去呢。”
李太妃骇了一跳,她本就是私下纵人去索马。皇帝虽是她亲生,却一贯公事公办,不喜欢惯着家里人,所以这事是断断不能传出去的,她咬牙道:“桓家小六真的这样说?”
“千真万确,小臣哪敢隐瞒。”吴黄门趁机挑唆道,“还有难听百倍的话,臣只是怕娘娘伤心,忍着不敢说。”
“还有什么话?”李太妃果然勃然大怒。吴黄门便夹七夹八地编造了些,愈发将桓玄说得狂妄无礼,司马道子本就不太懂事,在旁听着还插口道:“是的,桓小六就是这样一个人!”
李太妃一怒之下,便派人去叫皇帝来。她疾言厉色地发作一通,怒冲冲道:“皇帝,桓小六这样侮辱永安宫,你管是不管?”
司马曜吓了一跳,又不十分确信,只说道:“朕看桓玄年纪虽小,却是个稳重的孩子,该不会讲这样的话。”他说着瞥了眼司马道子和吴黄门:“母后宫中平日里不是张十八管事?怎么又多了一个?”吴黄门一心要取代张十八,为了邀功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桓家的坏话。
司马道子亦不懂事,还补了一句道:“桓小六就是这么无礼,连他身边那个养马的小胡姬也是一样的不知礼数,还敢打我的人!”
皇帝皱眉道:“什么养马的小胡姬?”
司马道子嚷道,“就是给桓小六养马的那个小胡姬,长得丑极了,像个夜叉一样,胆子却很大,还用鞭子抽了我的从人。”
皇帝心下明白了七八分,知他说的是娀英,顿时恼怒道:“道子,你多大了?怎么还这样胡闹,横竖你也是个王爷,天天不知好好读书,尽是逐鸡斗狗,朕看你该跪到宗庙里去好好思过!”
司马道子吓得脸色一白,可李太妃却气恼起来:“皇帝的胳膊肘彻底拐到外头去了,罢了罢了,皇帝干脆废了你娘和你弟弟,把我们贬为庶人,流放到蛮荒之地去!”司马曜忙道:“儿臣怎敢,只是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不如把桓玄也叫进宫来,当面问问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只见司马道子面如土色,哪敢跟桓玄对质,忙扑到李太妃怀里,哭道:“阿娘我怕。”李太妃一把护住道子,怒道:“哀家不想见那个没有礼数的坏小子。”她顿了顿,也知如果要皇帝责罚桓玄实在有些为难,便说道,“哀家同你说这事,也不是让皇帝责罚他,免得让皇帝为难。”皇帝喜道:“是啊,母后真是通情达理。”
“都是从娘肚里生出来的,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你少拍马屁!”李太妃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哀家想,桓小六这样不懂礼数,未来怎能像他父亲一样成为国之栋梁。这次正好长安来了使臣,让我朝也派人去。哀家想,不如就派桓小六去,一来他身份尊贵,小小年纪就是郡公高爵,二来也磨一磨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皇帝心知阿娘是挟怨私报,他有点迟疑:“他父亲桓温多次北伐,大败秦人,更有鲜卑伪燕慕容氏一族都是被桓温所灭。听说慕容垂降了苻家后,他有个妹妹很得苻坚宠信,慕容垂也在长安身居高位,据说是已经做了丞相,如果派桓玄去了,会不会为难他?”
李太妃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是谁告诉哀家,两国相交,不斩来使的?派桓小六去有危险,派你亲弟弟去就没有危险了?”
皇帝哑口无言,他本就拗不过娘的执意,便只能应允下来。等皇帝走了,李太妃便安慰司马道子:“等桓家小六一走,阿娘便把那马儿替你弄来。”司马道子破涕为笑,随即又有些迷糊地问李太妃道:“阿娘,桓小六要去长安?那我同谁去玩?”
李太妃气得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脑袋:“你啊,阿娘可都是为了你。”她心中自以为得计,她的幼子司马道子既有了爵位,又不用千里迢迢去长安赴险,她暗暗得意自己的一箭双雕。
过了几日,传诏的旨意果然下来了,让南郡公桓玄为使臣,择日随使团出使长安。
娀英听到了消息,便去找桓玄,可书房里、卧室里都不见他。娀英找了一圈,却在后院找到了他,只见他正拿着一柄木剑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地上划。
“六公子。”娀英唤了他一声。桓玄回过头,见是娀英,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娀英见他闷闷不乐:问道:“六公子,你是不是要被皇帝派去长安了?”
桓玄点了点头,闷声道:“嗯。”
“果然被你说中了。”娀英骂道,“这皇帝偏心得很,明面上不敢罚你,却公报私仇,替他弟弟出气!”
桓玄怔了一下,苦声道:“也没什么,阿爷北伐了一辈子,做梦都想再回长安。我这下子能进到长安城里面去,我阿爷知道了该多高兴。”
“还高兴?”娀英没好气道,“你阿爷跟人家打了一辈子仗,结了多大仇,人家看到你不把你活剥了就算不错了。”
“小胡姬,你是在关心我吗?”
娀英怔了一下,却见桓玄的目光变得有些暗淡,他仰着头,像只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说:“如果是关心我,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话,我可不想被活剥。”
娀英一下子心软了,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半晌才说道:“我们北人,虽然被你们看作胡人、蛮夷,但北方的男儿都是很仗义的,也许他们瞧你年纪这样小,不会欺负你。”
桓玄低着头,心里却觉得温暖许多。他怀里有娀英给他用的七宝金丝盒,里面盛着玉肤膏,他用了些,和司马道子打架的伤疤果然淡了不少,他一直想找机会还给娀英,可此时他的手在怀里捂了捂,却突然不想还了。他顿了一顿,忽然问道:“小胡姬,你是不是鲜卑人?”
“是啊。”娀英见他仰着头,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得笑道,“你怎么知道的?”桓玄却没说话,他和司马道子吵架时,司马道子便骂了桓家,还说桓温私养鲜卑的奴婢。娀英当时退了一步,旁人没瞧见,可他是听了清楚的,府里除了娀英,再没有胡人了。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问道:“你不是要随桓乔一起入宫?怎么还让你在马厩里做些粗活?”
“也许本来是人数不够,我去只是凑数的。”娀英以为他是听府里人说的,也没有多想,便说道,“大小姐答应了我,明日不用我入宫了,我就在府里照顾小白。”
被她笑容感染,桓玄哑然失笑:“人人都挤破头想入宫去,偏你觉得像吃了亏一样,你倒和谢太傅一样,不肯贪慕富贵。”娀英噘嘴笑道:“那富贵有什么好的,哪有外面自由快活。”桓玄笑她:“你真是个没出息的小胡姬。”娀英却道:“公子说没出息就没出息吧,奴婢就愿意做个没出息的小胡姬。”
桓玄和她说笑了一阵子,心情也好了些。他整了整自己的衣冠,一本正经地对娀英说:“小胡姬,三天后我就要走了,我们交个朋友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娀英,”娀英笑着摸摸他的头,“你比我小,就叫我英姐姐吧。”
“我不。”桓玄忽地红了脸,好在他年纪还小,看起来更显可爱,却听他打了个磕巴,却说道,“算了,你的名字好难念,我还是叫你小胡姬。”
第二日,宫里送来了御制的妃嫔服饰装束,说是让桓乔先试试,如有什么不合适的便再改。桓乔看了看那几套衣衫,果然尽是桃红的衣裙,虽然红艳艳的,却总少了点什么。倚梅知她心绪不佳,便道:“姑娘,可要穿上试一试?”
“不用了,明日再穿吧。”桓乔兴致索然。倚梅想逗她高兴,便说道:“今日丰城公入京,特意带了套金丝头面送给姑娘做嫁妆,真真是巧夺天工,奴婢取出来给姑娘看看吧。”
桓玄明日就要出使长安了,朝廷便颁诏特地准予他的亲叔父,镇守扬州的丰城公桓冲入京替桓乔送亲。桓乔瞧了一眼那头面,见金丝累凤,东珠缀缀,确实颇费物力,但若论起精美,她却总想起那小胡姬手里的七宝金丝盒。
桓乔想起娀英,神情更是寡寡,休说入宫后王氏贵为皇后会压自己一头,便是这个出身奴仆的小胡姬,相貌这样美,又与今上有旧,更不知要如何得宠了。桓乔便问道:“你这几日瞧到那小胡姬如何?”
倚梅赶忙道:“小胡姬天天都在府里,倒是老实,不过有一日我瞧着她在东院里和一个宫里的小黄门说话,神色熟稔得很。”倚梅不知缘由,但桓乔心里雪亮,她沉默了一瞬,问道:“宫里怎么说?”
倚梅结结巴巴地说道:“宫里的太妃娘娘说,姑娘若能把白马送给琅琊王是好事,但如果不能,也不勉强姑娘。”
不能也得能了。再说在李太妃心中,这小胡姬如何能与琅琊王比?
桓乔冷哼一声,便吩咐倚梅道:“你将那小胡姬带过来。”
倚梅吓得一哆嗦:“大小姐,你真要那样……那样做?”
桓乔点点头,目中透出一丝果决的神情:“祖父说过,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倚梅去了好一会儿,才带回了娀英。谁想娀英却很高兴,见到桓乔行了礼,说道:“恭喜大小姐,明日便要入宫做娘娘了。”这话听在桓乔耳中却如同讥讽,她目中一冷,对倚梅道:“去把我匣子里的金花茶泡一盏来,赏给她吧。”倚梅目光一闪,似乎有些迟疑。
“还不快去?”桓乔催促她道,递给她一个不易察觉的狠厉眼神。
倚梅虽然早得了嘱咐,但事到临头,还是紧张。她匆匆将泡好的茶用漆盘托着端了过来,连头也不敢抬,双手微微哆嗦。
“你到外面去站着。”桓乔见她这没用的样子,大是恨铁不成钢。倚梅放下漆盘,好像放下了重担,如释重负地逃到门外去站着望风。
桓乔亲手接过漆盘,拿起了盘中微微冒着热气的茶盏。
在她的妆盒里有一匣子金花,是桓温临终时留给桓乔的,祖父说过:“日后这些东西能派上用场。”这也是桓乔第一次用,她心里哪会不紧张。眼见着碧如天青的茶盏中,一朵金花似云翼舒展自如,她拿起茶盏递给娀英,笑得有些僵硬:“咱们相识一场,也算有缘,明日我就走了,以后怕难常见面,故而叫你来见个面。”
娀英眼圈一红:“大小姐和六公子都是善心的人,都对奴婢这样好。以后若有机缘,奴婢定会报答你们。”
桓乔笑笑,将茶盏递给她,亲热道:“你把这喝了吧。”
“奴婢正觉得口渴呢,”娀英不疑有它,接过杯子仔细看了看,还说道,“这茶真美。”
她正要喝茶,忽然桓乔叫住她:“小胡姬。”娀英转过头来,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都是单纯的神情。桓乔心中忽然有些不忍,但想到祖父临终时的嘱托,又想到即将入宫的艰难坎坷,想起那日李太妃身边的张常侍似笑非笑的眼神,她的心肠又硬了下来,万不能在这条千难万险的道路上再有阻碍。
正此时,忽听大门外倚梅的声气有些紧张,故意大声道:“六公子,姑娘已经睡下了,您明日再来吧。”
是桓玄来了,桓乔心里一紧,赶忙催促娀英道:“快喝了吧。”
娀英毫无防备地一口饮尽,桓乔心里松了下来,强笑道:“你歇一歇再走。”
“奴婢这就回去了。”娀英本与司马曜约好,今晚要见面,所以记挂着回去。她刚一迈步,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她刚说了句:“怎么头有点晕?”竟然就眼前一黑,一步栽倒在地。
桓乔心中剧跳,刚俯身想看她怎么样了,忽然听到倚梅大声说:“六公子,您别进去,别进去。”桓乔一抬头,只见桓玄竟从外面冲了进来。他身着一身碧绿的湖绸团花开襟袍,脚下黑冲泥的踏金靴,腰间系着白玉坠子,小小的人儿还不足窗框高,一团粉嫩的小脸闷得通红,可神情却端然急虑,他闯进来一眼见到地上的娀英,目光陡然刷到桓乔身上。桓乔被他目光所慑,连退两步,勉强笑道:“小六,你不是明日就要走了吗,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便见不到你作恶。”桓玄年纪虽小,但目光却很锐利,只见他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桓乔,一字一句道:“这小胡姬犯了什么错,你为何要害死她?”
桓乔目光一闪,却慢慢坐回绣榻上:“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桓玄比她年纪小得多,当下被她顶得语结。
“那就把你的道理说说,让我听听是什么缘由。”忽然门外有人道。两人回过头去,却见不知何时桓冲已站在门外。桓乔虽不怕桓玄,却很是敬畏这位叔公,当下便跪在地上,轻声道:“叔公。”
桓玄泪水夺眶而出,拉着桓冲的衣襟哭道:“二叔,她把小胡姬害死了。”
桓乔忙道:“小六,你别乱说……”
桓玄怒道:“我怎么乱说,人就躺在地上,你还想抵赖?”
桓乔哪把他放在眼里,便说:“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哼,你要是懂事,也不会去和琅琊王打架,惹怒了太妃娘娘,把你一个人罚到长安去。”这话戳中了桓玄的心事,他本就觉得委屈,顿时双目又红了。桓冲本是冷眼旁观,此时微觉有些不快,便轻咳了几声,打断桓乔道:“你祖父教的好规矩,对长辈也这样没大没小?”
桓乔吓了一跳,低头不敢说话。桓冲又道:“乔丫头,你管玄儿该叫什么?”桓乔默了一瞬,低声对桓玄唤道:“六叔。”桓玄哼了一声,偏过头不理睬她。
桓乔苦笑一声,轻轻将娀英的身子翻转过来,又揭下她面上那张人皮面具,便露出那张无双姝色的脸庞,此时她好像熟睡了一般,双目紧闭,面如白纸。桓玄偷偷回过头来,好奇地“咦”了一声,他亦是第一次瞧见娀英的真面目,想不到那个爱说爱笑的活泼小胡姬平日里一张丑陋的面皮下,竟然是这样美的相貌,桓乔又伸手去娀英怀里摸索,想把那日看到的七宝牙盒找出来。可她翻来拣去,却找不到,她不由得“咦”了一声。
桓玄怒道:“人都被你害死了,你还找什么!”
桓乔说道,“这丫头身上还有个七宝金丝牙盒,一看就是宫中之物。”桓玄嘴唇一动,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口,那里有个东西被他焐得发热。
“不用找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桓冲看了娀英的脸庞一眼,便不再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可这小胡姬是报了名册要入宫的人,你把她杀了,怎么交代?”
“就报个病殁,再另选几个貌美宫人入宫去。”桓乔不假思索道,她刚才早想好此事,趁着李太妃没有挑明干系,便含糊杀了这丫头,想来李太妃也不好说什么。但她有些发愁,七宝牙盒去哪儿了?这东西定是陛下给她的,若陛下问起了,便把牙盒给他,扯个谎就能过去。可找不到牙盒该怎么办?
桓玄怒道:“你就这样草菅人命!”桓乔气苦道:“六叔年纪还小,哪知世事艰难。入宫何等坎坷,我也是为了自保,断不能留一个能与我争宠的人在身边。”桓玄还想再说,却被桓冲打断:“旁的就不提了,我今日入京便见了海西公,你们知道是谁人让这小胡姬入宫的?”
桓玄问道:“谁?”
“陛下。”桓冲与桓乔同时说道。桓冲闪了一眼桓乔,见她脸色发白,缓缓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桓乔点点头,只觉两腿发软:“果真是陛下。我只是猜测,只怕这小胡姬与陛下有旧情,竟是真的。”
“正是。”桓冲点头道,“海西公过去与我有几分交情,他专程叮嘱,这小胡姬关系重大,要好好对待,不可怠慢了她,生出祸事来。”
桓玄气恼不已:“人都死了,还谈什么好好对待。”
“人死不能复生,”桓乔心一横,“事情都做下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桓玄瞪着她:“你简直无药可救。”
“这个小胡姬不是能随便当个奴仆处置了的,”桓冲道,“陛下与她必是旧相识,又专点了她入宫,可见她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你贸然处置了她,恐怕陛下知道实情,以后会迁怒桓家。”桓乔唬得脸色发白:“叔公,此话当真?”
桓玄亦是从旁讥讽道:“你这时候才知道怕?”
桓乔眼中迸出泪来,终于露出几分凄楚神色,央求桓冲道:“叔公,是我糊涂蒙了心,冒昧行事,求叔公看在桓家的分上救我。”
桓冲沉吟道:“你既然求我,我便救你一次。这次便说是这小胡姬不愿进宫,偷偷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若不然真报了死讯上去,大理寺来人一验,便知是中毒死的。”桓乔连连点头:“叔公说的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这就让人把她尸首丢到乱坟岗去。”桓玄勃然生气,桓冲亦是瞪了她一眼:“你还怕知道的人不够多吗?”桓乔被唬得一怔,忙小声道:“我都听叔公吩咐。”
桓冲瞧了一眼地上的娀英,忽问道:“你下的什么药?”
“金花。”桓乔老实道,“是祖父临终时留给我的,嘱咐我不到关键之时不可擅用。”
桓冲点点头,目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这小胡姬的尸身便交给我处置吧。你最好将嘴封得严些,这事若给旁人知道只言片语,你自知后果如何。”桓乔哪敢不听,赶忙跪在地上,看着桓冲轻轻背负起娀英,带着桓玄出去。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