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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行步欹危
这一次出游,众人都没了游玩的兴致,便都回了苻阳在山下的别业,略作休整。见天色已晚,大家商量着明日再返长安。小曲儿清醒过来,却不肯说话,目中透出一丝沉沉死气,哪还有半分白日里的鲜活?娀英瞧着心里难受,便去找郗道茂说话,谁知走到门口,却听里面郗道茂的声音道:“侯爷,这一次小郡公闯了祸,可要不要紧?”苻阳叹了口气:“这会儿还不知道是怎么个处置法。但六太子是皇后娘娘的心头肉,他坠了马,小郡公又被人瞧见,可不好说清。”郗道茂急道:“小郡公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他不会做这样的事。定然不是他。”苻阳道:“这话得要皇后娘娘相信才行。”
娀英再也忍不住,推门进去:“出了什么事?”
却见郗道茂面色焦急,对她道:“也不瞒你,桓小郡公没有同我们一起回来。适才侯爷派人去找,却说六太子下山的时候坠了马,被人看到桓小郡公在旁,便说是小郡公推了他。”娀英急道:“被他们抓起来了?”
苻阳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有从人看见桓小郡公在旁边,似是与六太子口角了几句。接着六太子就落马了,头撞在一块大石头上,这会儿正昏迷不醒。皇后娘娘盛怒,来传桓小郡公问话,我们却找不到人了。”
“那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苻阳道,“也许是知道自己闯了祸,躲了起来。”
“不,不会是他的。”郗道茂焦急道,“咱们快点找到他,让他去说清楚啊。”
苻阳目光一闪,叹了口气。娀英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不行,不能让他进宫去,应该想法子通知他躲起来。”郗道茂又惊又急,望着她道:“难道你也觉得是他?”
“不管是不是,都要有个人出来顶罪。”娀英正色道,“如果小郡公出现了,你觉得他说得清吗?还不如找不到人。”
苻阳赞许地点点头:“三太子也是这个意思。”
郗道茂掩面轻泣道:“这孩子……怎会这样命苦。”
娀英想起上次桓玄与司马道子赛马的事,侧头问苻阳道:“你们天王会如何决断?他会秉公处理吗?”苻阳一愕,随即摇头道:“自从大太子病殁,天王与皇后之间便有些隔阂,若是旁的皇子倒也无碍,但事涉六太子,皇后娘娘不会罢休。”他说得隐晦,娀英还是听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娀英愣了愣,忽然提起桌上的羊角灯,转身往门外奔去:“我去找他。”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找?”郗道茂和苻阳慌忙叫她,却哪里叫得住,只见她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从苻阳的别业出来,有一条小道直通密林。娀英顺着小道往密林深处寻去,起初还能见山上零星灯火,等转了几个弯后,脚下路便彻底没入了落叶中。林深叶密,山里的夜晚愈发显得漆黑,娀英一手提着角灯,一面纵声呼道:“小郡公,你在哪里?”
可山深林静,哪里有半点回声。她也不气馁,在山中寻了一阵,忽见几个黑影从树间簌簌蹿过,伴着一声极凄厉的尖叫声。娀英惊得一跳,连连后退几步,手里的角灯落在地上,顿时熄灭了。那黑影蹿到近处,吱吱几声,原来是几只山鼠。娀英又好气又好笑,捡起地上的角灯,她腰间有个小小的绣包,里面备着火石,谁知一摸,灯芯竟沾了地上的水,湿得点不燃了。娀英无奈之下,只有抛了角灯,折返往回走去。她一转身,这才发现山路崎岖,再也难辨适才来的道路了。
直到三更,郗道茂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小郡公找不见了不说,连英儿也不知跑去哪里了,这黑灯瞎火的晚上,两个孩子可别出什么差错。”
“都派人去找了。”苻阳也很急躁,心里没有个着落,见这郗道茂眼眶又红,他忙柔声安慰道,“去了几拨人马,天明前就该有信。”
正说话间,却有人进了屋中。“人找到了没有?”来人正是苻宏,只见他一身戎装,腰间佩剑,急匆匆而来。苻阳见他本是一喜,瞧他打扮忽然愣住:“三太子,你是来……”
苻宏点点头:“皇后娘娘命我来……找寻小郡公。”他虽然没有言明,但苻阳和郗道茂瞬间都明白了,这必是皇后怕抓不到桓玄,故而派苻宏带羽林军来。两人相视一望,均是欲言又止。苻宏察觉有异,环顾四周问道:“娀英去哪里了?”眼见瞒不住了,苻阳只得实言相告:“娀英去寻小郡公了。”苻宏大惊失色:“她一个人进山去了?”郗道茂点头,见他脸色大变,又问道:“有何不妥?”
苻宏咬牙道:“六弟蓄虎取乐,被父皇斥责,他便将虎园迁到外山别业了。”苻阳大惊:“我怎不知此事?”
“还不是皇后娘娘怕有损六太子声誉,不许宫人声张。”苻宏脸色铁青,顿了顿又道,“她命我来找人,也是知道此中关节,怕生出祸端。”
郗道茂顿时面色煞白,哪里还支撑得住,双眼一闭竟晕厥过去。苻阳慌忙扶起她,派人去叫大夫。等将郗道茂安置下来,他转过身去,却早不见苻宏身影。
寒气约从子时开始下沉,娀英越走越觉得身上发冷,今夜偏无星辰,也无法辨别方向。她走了一阵子,仍是呼叫着小郡公,希望能有希望找到他。不知走了多远,娀英感觉有些疲乏,便倚着一块大石头坐下,刚想歇口气,忽感觉身后一阵热气喷来。她本能地浑身汗毛倒竖,胳膊上鸡皮立起,整个人困意顿无,一种威胁迫近之感陡然而升。可越是这个时候,她却不敢回头,双目望定脚下,心里暗自盘算该如何是好。此时她右手轻轻触了触腰间,九节鞭、匕首都没有带,她心底暗暗叫苦,忽想起头上有根金钗,她悄悄拔了下来,握在掌心,却将那钗尖露在外面。
那猛兽哪有这样好的耐性?见她身形微动,双目一瞪,眼中荧光灼灼,陡然跃起身来,娀英看得清楚,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苦,只见偌大一只花斑猛虎躲在石后,不知埋伏了多久,此时竟如一只狸猫一般轻巧跃起,直朝她扑来。娀英算计分明,心知成败在此一举,她右掌出,瞄得精准,那金钗直取猛虎左眼而去。
只听猛虎惨叫一声,眼中渗出血来,果然被她钗儿刺中。只听那猛虎长嘶一声,声震山林,这猛兽发了野性,又扑过来,绝不肯放过眼前人。此时娀英心知无幸,再无一物傍身,她咬定牙往前跃出几步。但人毕竟不能与猛兽相比,饶是她步法轻巧,也不过几次堪堪避开虎爪。那猛虎发了兽性,连声嘶叫,双掌连环扑来,一次比一次凶险,几次娀英不慎,衣裳被爪锋扫到。她躲了一阵,渐渐力竭,心知不妙,而猛虎眼中伤口疼痛,更是气势凶猛起来。娀英心中暗道,完了,难道今日竟然命丧荒山野岭?她一分神,足下一软,正好滑倒在地。
正当电光火石的一瞬,却听一声鸣镝轻响,一支利箭破空而出,直贯过来。娀英心下一宽,瘫倒在地,再看那鸣箭连环如冠珠一般,将猛虎钉死在地。娀英在近处瞧得分明,暗想这利箭怕有千钧之力,正想是何人如此神勇,便见一个熟悉的影子从不远处转了出来,目不转睛地望向她:“你还起得来吗?”娀英瞧清是他,顿时心下一松,刚叫了声“三太子”却没发觉自己的语声都是颤抖的。
苻宏瞧得分明,只见她双目发红,面上哪还有半点血色,额发尽贴在面上,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全无半点平日里的傲气爽利,双目中全然都是惊恐之色:“我……我还活着?”苻宏点点头,心中一柔:“是,你这样好的运气,遇到了我。”娀英刚才全凭一股求生本能强撑着,此时哪里还撑得住?到底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只听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苻宏慌了手脚,他见过娀英厉害的样子、温柔的样子,却独独没见过她这副模样,他手忙脚乱地解下长袍披在她身上,将她裹紧,问道:“你别哭,可是冷了,还是饿了?要不要找点吃的?”
“我……我不想吃。”娀英哭得毫无章法,面上涕泪横流,她胡乱用手擦着眼泪,语声也不连贯,“我适才以为我要死了,我怕……呜呜,我怕……”
“别怕,别怕。”苻宏搂紧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她,“你遇着了我,你便死不了。再厉害的猛虎野兽,我也会射杀了它。”娀英哭得鼻子发红:“那要是你不来呢?”“傻瓜,”苻宏掰过她的脸,双目好像有星辰闪烁,“我这不是来了吗?”
娀英对上他的眸子,忽然面上红了。瞧她泪珠未干,挂在面颊上,如珍珠般晶莹剔透,苻宏心中一动,俯身向她唇上啄去。
也不知是吓呆了,还是冻傻了,娀英忘了反抗,直到他的唇离开,她一双乌眸睁得大大的。
“傻瓜,刚才真吓死我了。”他轻声昵语,在她耳边道。
明明是这么冷的夜,娀英却觉得身上很暖和,她倚靠着他,轻声道:“我也许是傻,适才老虎要吃我的时候,我脑中忽然有个念头,你一定会来找我。”
“你真的这么想?”他又望向了她。
两人目光相触,心意相通,手紧紧握在一起。生平第一次,娀英觉得心底是这样的甜蜜,忘了一切忧愁、一切烦恼,唯愿时光在此时停驻,永不走动。娀英心中情动,臻首微动,用唇去探他面颊,苻宏哪里忍得住,如果说适才是试探,此刻便有了回应,两人吻在一起,只觉天昏地暗。
过了半晌,也许过了许久,苻宏轻轻松开了手,仍是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娀英自觉有些不好意思,忙望向旁边,说道:“你瞧瞧那老虎死透了没有?”苻宏一愣,果然走过去看了看,说道:“已经死了。”娀英恨恨道:“这老虎差点吃了我,真想扒了它的皮。”“这虎皮已经不值什么了。”苻宏口里说着,手中却不停,将老虎眼中的金钗拔了下来,拭去血污,递给了娀英:“倒污了这钗。”“幸好有它,我才保命。”娀英接过金钗,依旧插在发髻之中。只见苻宏却将虎身上的箭矢都拔了下来,收拢在箭囊中。娀英瞧着奇怪:“你只有这些箭吗?还是怕再遇着老虎?”
“不会再有老虎了。”等收拾妥当,他轻轻搀扶起娀英,小声道,“你还走得动吗?”娀英面上又红,便想撑起胳膊,谁知手脚酸软,哪里撑得起来。她此时方觉自己全身都已被冷汗浸湿,苻宏二话不说将她搀起,让她伏在自己肩上。娀英面上一红,微微一挣,便听他道,“别动,听话。”
娀英顺从地俯下身,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息,心中甚是甜蜜。苻宏小心翼翼地背负着她,寻路往前而去,说来也巧,这样的茂密深林之中,他竟然大步而行,半点不觉困惑,娀英微微诧异:“你认识这里的路?”苻宏“嗯”了一声,轻声说道:“父皇的行宫就在山上,小时候我不听话,皇后就让人把我带到后山思过,我来得多了就认识路了。”娀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山上遇到老虎怎么办?”
苻宏脚步微顿,偏头似是想起了往事:“那时候哪知道怕。再说那时山上也没有老虎。”娀英不信:“你怎知没有,你瞧今日射死的老虎多大,只怕许多年前就在这里。”苻宏摇头道:“这只虎是今年才上山的。”娀英奇道:“你怎知道得这样清楚?”苻宏道:“六弟顽劣,这是他饲养在这里的。”“原来是这样。”娀英恨道,“这样狠毒的人,小曲儿却心心念念都牵挂着他,到头来被他伤得几乎送了性命。”
苻宏沉吟道:“那日我瞧着小曲儿伤势虽重,却不一定医不好。”
娀英恨恨道:“就算能治病,她的脸也毁了!”
“我叔父东阳王军中,有一位杜神医,医术着实了得,人称华佗再世。”苻宏说道,“当年父王西征,东阳王长子随军遇了伏击,被火燎了面,烧得几乎面目全非。杜神医为他医治不仅活了性命,更难得面上没留疤痕,我寻思着若去找他医治,未必不能治好。”
“那我们明日就去请他!”娀英双目发亮,“不,我们现在就去。”
“着什么急,”苻宏摆手笑道,“杜神医架子不小,请他入京只怕是难,我们想想法子,最好把人带去。”
两人说话间,远远瞧见前面隐约有些灯火,娀英喜道:“你瞧。”苻宏将她放下,擦了擦汗,抬头看了看:“前面快到大路了。”娀英望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她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他们是来抓小郡公的?”她顿时紧张起来,“推六太子的事绝不是小郡公干的,不要冤枉他。”苻宏含混道:“等回去再说吧。”
两人说话间,忽听不远处有人轻声呼叫,娀英愣了愣神,忽然拔腿跑了过去。只见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后面,缩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满面尘土,发髻横乱,唯有一双大眼似点漆一般:“小胡姬,你是来找我的吗?”
“小郡公,我找了你一夜。”娀英一把搂住桓玄,险些坠下泪来,“没事就好,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怕,他们都在抓我。”桓玄缩了缩身子,忽然瞥见娀英身后的苻宏,顿时警觉起来。
察觉到他的战栗,娀英牢牢护住了他,回头望向苻宏,目中露出祈求之意:“三太子,这绝不是小郡公做的。”
苻宏站在他们数步外,静静地瞧着他们。娀英有些发急,推了推桓玄,说道:“小郡公,快说话啊,告诉三太子,不是你把六太子推下马的。”
桓玄瞪大眼睛,却不说话。
苻宏走近了几步,桓玄越发抖得厉害起来。娀英急切道:“快跟三太子说清楚,三太子不会冤枉你。不然他们还要抓你。”桓玄眼睛眨了眨,忽然鼓起勇气道:“六太子殿下醒了吗?”苻宏目中闪过一丝锐利,却点了点头。桓玄彻底缩到娀英身后,愁眉苦脸地低下头。娀英忽然明白过来,不敢置信地望向桓玄:“真是你推了六太子?”
桓玄低着头不说话,半晌方道:“我讨厌他侮辱你和郗姑姑。”
娀英急道:“你怎么这样冲动,用什么法子不好,非要这样做。这下完了,若是六太子醒了,定会和皇后告状。”桓玄咬了咬牙,忽然抬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去向皇后请罪。”娀英急道:“不许去,皇后手段毒辣,难道你没见到小曲儿的惨状?”桓玄究竟是个孩子,虽然嘴硬,眼圈却红了,流露出一丝恐惧之色,望向苻宏。
娀英回身望向苻宏:“三太子,难道你真要拿小郡公去给皇后抵命?”
苻宏面无表情:“事实俱在,还能如何?”
娀英望向桓玄,只见他目中露出绝望的神情,紧紧咬住双唇。苻宏望了望她,忽然目光转向桓玄:“小郡公,你这样冲动行事,确实不符你平日早慧的声名。”桓玄哼了哼,擦了擦眼泪道:“郗姑姑如我母,英姐如……我亲姐,怎能让外人辱之?”
苻宏赞叹了一声:“好。”
娀英气道:“你都要把他送去抵命了,还幸灾乐祸什么?”
“我何时说要送他去抵命?”苻宏道。
娀英一愣,突然心中剧跳,结结巴巴地说道:“难道你不……不是来抓……”
苻宏笑了笑:“我只是来寻你,别的事一概不与我相干。”
娀英又惊又喜,顿时面上通红,心中却如抹蜜一般,赶忙扯了扯桓玄的袖子:“小郡公,还不快谢谢三太子。”桓玄僵在地上,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是好。娀英忙道,“三太子,还请您想个法子,如何让小郡公脱身?”
苻宏微一沉吟,说道:“回长安只怕也不稳妥,为今之计,只有连夜将你们送出长安,才能安全。”
桓玄喜从天降,忙俯身在地,咚咚对苻宏磕了三个头:“三太子搭救之恩,玄没齿不忘,来日结草衔环,也要报恩。”
苻宏笑了起来:“快起来吧,你这样小小年纪,等你没齿之时,我恐怕都半截身子入土了,也不指望你来报恩了。”他说笑着,又向外望了望道,“走吧,今夜就送你们出城去,天亮只怕就来不及了。”
娀英一怔:“走得这样急?”
苻宏点头道:“皇后这样大张声势地布置,不拿到小郡公,定不会罢休。”
娀英心里一慌,不由得搂紧了桓玄道:“那咱们快走。”
苻宏带着娀英和桓玄从小道下了山,也不惊动旁人,只找贴身校尉要了两匹马来,自骑了一匹,另一匹由娀英带着桓玄。两匹马并辔疾奔下山,从山下往南便通灞城,一路上但见兵马不断,皆往玉山而去。苻宏带着二人不敢歇息,直至第二日午后入了蓝田,三人进了城中,也不敢声张,寻了一家客栈且住了下来。客栈里只有两间客房,娀英便独住了一间,苻宏与桓玄另住了一间。却说桓玄一路又惊又困,进了房中倒头便睡,苻宏便叫了娀英出来,又找了城中最大的一间酒肆,叫掌柜做了几样拿手菜来。
娀英心中有事,所以吃得极快,苻宏笑起来:“吃这么快做什么,到了蓝田境界,虽仍在京畿,却不要紧了,消息不会那么快传到。”娀英心下略安,刚说了句:“再让掌柜煮一碗汤饼,小郡公还没吃饭。”说话间,却听有几个人的脚步声近了,娀英一惊,顿时收声不语。只见一个穿着十分富贵的白衣少年带着两个仆从进了店来,然后仆从大声道:“我们主上乃是东海侯,微服至此,速速摆上酒菜。”那掌柜何曾见过这样的排场,早已连连叩头。娀英一讶,随即向苻宏望去,露出了一个怀疑的眼神。苻宏目中露出一丝困惑,却不言语。
却说这个伪东海侯十分逍遥自在,在店内大吃大喝不说,还让掌柜把本地县令叫来。不多时,本地县令果然来了。县令姓冯,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哪里见过当朝侯爷,自是极尽谄媚之事,让人将山珍海味都摆上桌来,又亲自奉了茶盏。那少年却十分挑剔,皱眉道:“这里的茶水哪里能用?”冯县令一愣,只见那少年的仆从从包袱中拿出一色白瓷茶盏,便去墙边用铁釜煮着水,连火箸、竹挟都是自带,一应器具极其精美。这样好的茶具哪里见过,冯县令本有几分怀疑,至此也信了十分,连苻宏也小声道:“这东西瞧着只怕宫里也没有。”
冯县令瞧出这少年的喜好,眼睛眯成一条缝,亲自去侍奉煎茶,又赔笑道:“臣此番可是开了眼界。”那少年呷了一口,皱眉道:“水不好,勉强入口罢了。”他身边仆从十分嚣张,张口便要县令将店中杂人都驱赶出去,娀英哪里忍耐得住?站起身道:“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东海侯,凭什么就信他是真?”
冯县令慌忙道:“休要无礼,莫冲撞了贵人。”娀英冷哼一声:“什么贵人,我瞧着便是个混吃混喝的骗子。”那白衣少年忽然转过头来,却是极清秀的一张面孔,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只见他双目如电,望向娀英:“你知道冲撞了孤,该当何罪?”
“何罪?”娀英反倒笑了起来,对冯县令道,“你先问问他这个东海侯有何凭证?”
冯县令左顾右盼,十分为难,却见那白衣少年从怀中亮出一块白玉牌:“这便是孤的凭证。”这玉牌上下盘着金龙,十分耀眼,不仅掌柜色变,连苻宏也有些动容。他轻轻将娀英手掌按住,小声道:“不忙,且看他要做什么。”冯县令哪敢怀疑,早已叩头如蒜捣。那白衣少年哈哈大笑数声,又道:“罢了,今日孤心情好,便不赶人出去了。”说着极是无礼地一指娀英和苻宏,“你们留下,陪孤一同吃酒菜。”娀英怒气顿生,倒是苻宏抢先道:“哪敢冲撞贵人,我们换个酒家吃便是。”说罢便带着娀英出去了。
娀英一路上气鼓鼓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冒牌货,也敢冒充侯爷。”苻宏笑道:“我瞧他的做派,倒比苻阳真得多。”娀英想想也是,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只听苻宏又道:“罢了,如今多事之秋,不宜节外生枝,他爱冒充便由得他去冒充好了,并不打紧。”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已叫了余进过来,让他去收拾张罗,晚间郗夫人他们便要到了。”娀英又惊又喜:“郗夫人也要来?”苻宏点点头:“都派人去接了。”
到了晚上,果然听到客栈外马嘶车鸣,余进赶忙迎了上去,只见苻阳未着官服,只笼一件青布宽袄,头戴小冠,从一匹红棕马上一跃而下,却往马后紧跟着的一辆羊车走去。待那羊车挺稳了,从里面扶出一位年轻妇人来,只见那妇人身着月白折裥裙,裙长曳地,身姿婀娜,相貌更是清丽无双,却正是郗道茂。余进赶忙迎了上去,却不敢声张,只道:“主上和英姑娘已等候多时。”郗道茂见了桓玄,自是抱头哭了一场,又听到娀英如何遇虎脱险,更吓得郗道茂面色惨白。苻阳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心,英姑娘命贵福大,半点汗毛也没伤着。”娀英嘟嘴道:“谁说半点汗毛没伤,袍子都被抓坏了。”
苻阳笑了起来:“从虎口脱险,只伤了袍子已是万幸。”郗道茂心惊过后,又道:“想不到如此险恶。”娀英插口道:“别说山上险恶,就连这小小蓝田郡内,还有个冒充的东海侯呢。”苻阳又惊又疑:“还有人冒充我?”娀英便讲了经过,苻阳抓耳挠腮,始终想不出是谁,苻宏忽道:“你的玉牌哪里去了?”苻阳一怔,有些尴尬,吞吐道:“丢了……”
“何时丢的,丢在何地?”
苻阳知道再也瞒不过去,只得实言相告:“前年在建康与人赌钱,一时没有带足银两,便将那玉牌抵了,事后再去找,却如何也找不到了。”苻宏料想便是如此,斥道:“荒唐。”苻阳哪敢作声,垂头不语。倒是余进插口道:“既然知道在那冒充侯爷的人身上,小人今晚就去把玉牌盗回。”苻阳一喜:“有余将军妙手空空,定能找回来。”苻宏却没好气:“能找便找,不成便算了。”余进一凛,赶忙领命出去。
苻宏又问道:“京中如何?”
“九城戒严,还在搜捕小郡公。”
苻宏并不意外,只问道:“天王如何?”
苻阳压低了声音:“宫里传出信来,说陛下头痛不能视物,政令皆出皇后之手。”见苻宏的目光望向自己,苻阳顿了顿,又说道,“昨天夜里,慕容贵妃小产了,说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
苻宏目光一凛,轻咬牙关不语。苻阳见他神情,低声道:“三太子,今时不同往日,万不能轻举妄动。”见他们神情暧昧,郗道茂存了误会,便转头对娀英道:“不是说被大虫抓了袍子?我替你将衣裳补一补。”说着,便带了娀英出去。
等到了外间,娀英有些茫然:“郗夫人是故意带我出来的吧,他们说的话咱们不能听吗?”见她心思单纯,郗道茂心底叹了口气,只说道:“咱们从南边来,到底立场不同,有些事不听也罢。”娀英点点头,乖巧地道:“我都听夫人的。”郗道茂轻轻拂了拂她额边碎发:“明日咱们就回南边去了。”娀英心里虽有准备,但还是愣了一愣:“真要回去了?”
“你瞧出没有,三太子与慕容贵妃早已结盟。”郗道茂望着她道。
娀英点头道:“我瞧出他与皇后不睦,大约因为他并不是皇后所生。”
“血缘有时候重要,但并没有那么重要。”郗道茂索性解释给她听,“譬如从前皇后有两个太子,那么再加上一个非嫡出的三太子作为佐力,更如锦上添花。可二太子薨了,这种平衡便被打破,六太子年龄还小,皇后对三太子定有几分忌讳。三太子暗中与慕容贵妃结盟,便出于这种考虑。”
娀英明白了过来:“所以昨晚六太子坠马,慕容贵妃便也出了事!”
郗道茂点头道:“你能想明白这层,便有了进益。慕容贵妃毫无根基,宫中事务又是皇后把持,所以昨夜之事,大约也不是个意外。这既是对慕容贵妃的惩戒,也是对三太子的一种警告。”
娀英闷闷不乐地坐在床边,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眼前浮起的还是慕容贵妃的容貌,与记忆中的那张脸交错在一起,她不愿去回忆,可回忆却如潮水一样涌来。她又想起那日去慕容贵妃宫里,慕容贵妃瞧见自己时那错愕的神情,她定是认出了自己吧。
不要去想了,娀英摇了摇头,明天就要离开了,让这些记忆就留在这里,永远不用带走了。
不知何时,郗道茂缝好了袍子,放在床边,早已离开了屋子。等苻宏进来时,却见娀英怔怔地坐在灯下,手里还握着那件宁绸紫袍的一角,他不由得笑道:“这袍子有些大了,你若喜欢,让人裁一裁更合身些。”
“不,不用裁,”娀英回过神来,忙道,“就这件最好。”
苻宏心念一动,从灯下看去,却见她悬胆凝脂的鼻子下,一张樱桃小口微微张合,唇边笑窝隐隐,却是带娇含怯,说不出的动人,她的心思他怎会不知道。苻宏一伸手便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引至怀中,语带戏谑道:“哪件最好?”
“别,别。”娀英面上红得要滴出水来,忙推开他。苻宏也不迫她,便松开了手。娀英将袍子放在窗边,先整了整衣襟,却见苻宏还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赶忙岔开话题道,“贵妃娘娘可安好?”
“没事。”苻宏顿了顿,说道,“只是小产而已,不会伤及性命。”娀英眼眶微红,遮掩着转过了头。苻宏觑她神情,“不用担心,我明日再叫几个太医去看看。”娀英略有些尴尬,顿了顿方道:“多谢三太子了。”
“你我之间,何须这样客气。”苻宏神色和悦。
到底心酸,娀英低声道:“她……她也是个可怜人。”
苻宏点点头:“她如果知道你能这么想,定会很高兴。”他看了看娀英,又说道,“其实这次出来前,她还叮嘱过我,让我将你平安送出长安。”娀英一怔:“她真这么说?”
“她没有言明其中曲折,只说你小时候她曾照料过你,让我务必关照于你。”
“她是个心慈的人。”娀英却有些悲从中来,忍不住红了眼圈,低低说道,“其实我不怨她,她苟活如今,又何尝容易。”
苻宏若有所动:“你能这么想便好,国破之时,人不如蝼蚁,能活下来,便是万幸。”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父王对她万般宠爱,又有阿宝可爱,何尝不是一点慰藉。”
娀英闭起眼,眼前却浮现起舅舅去世时的身影。她喃喃道:“舅舅,对不起。”
“你说什么?”苻宏却没有听清。
娀英侧过头:“没什么。”苻宏将她揽入怀中,低低道:“你对我还要隐瞒吗?”
案头的烛火跳了几跳,分外显出夜色的静谧。两人的身影被烛光投射到床上,影子也被放大了好几倍,瞧着倒觉得有些滑稽。
“我刚才想起了舅舅。”娀英秀眉压低,“我想起他死时的样子,觉得很不值当。至死舅舅还在为慕容氏的江山拼命,可一转眼,慕容氏的儿孙却都在长安过起了逍遥日子。”
“人各有志,值与不值我们无权评说。”苻宏道,“譬如此时,我倒觉得千里江山,不如此情。”
娀英心中一跳,红晕上脸,扭捏道:“郗夫人明日要带我们回南边去。”她双目瞪得大大的,颇是期待地望向苻宏,等着他挽留自己。
“你随她回去。”苻宏说道。
娀英有一点失望,慢慢低下了头。
苻宏瞧她羞得可爱,忍不住在她唇上一啄:“你且等我,等此件事了,我去建康接你回来。”
“你果真会来?”娀英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却被他吻得不知所以。
“英儿,你把心放安稳。”苻宏举起三根手指,指天为誓,郑重道,“我苻宏这一世,定不会负你。”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