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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千颗骊珠
三个人到处寻找不得,到底惊动了浣衣局的掌事宫人。那掌事宫人听完经过,眼皮一翻,说道:“既然弄丢了皇后宫里的东西,就该受罚。先去领二十杖责。”小曲儿一听,顿时急了:“这里人这么多,谁知道是谁偷了去?尚宫大人不去罚偷珠子的人,却要罚娀英,好不公平。”
那掌事宫人哪里会听她的话,冷声道:“珠子也是必须找回来的。等会儿受完二十大板,再去找珠子,如果找不回来,明日就送她去掖庭领死罪吧。”
阿骨朵急得直跺脚,拉着娀英道:“快向尚宫大人求情啊。”
娀英自知无法幸免,咬了咬嘴唇道:“是我做错了事,我领罚便是。”
许是见她不哭不闹,还这样冷静,那掌事宫人不免多瞧了她两眼,冷冷道:“充好汉也没什么用,先去受罚吧。”
几个小内侍很快便抬了春凳来,将娀英摁在上面,举起两个宽桨般的板子,照着背上就打了下去。娀英只觉得背上一阵剧痛,饶是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痛法。她闷哼一声,嘴唇都快被咬出血来。小曲儿更是一声尖叫,面如土色地侧过头去,不敢再看。她想去找阿骨朵寻求点安慰,可她回过头,却找不到阿骨朵的人影了。小曲儿心里疑惑了一下,但很快,便被噼里啪啦的板子声震得心头发蒙。
平日里,纵然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也受不起这木杖,更何况是娀英这样的弱女子。娀英算得上是极坚强的人了,饶是她不出声喊叫,也将嘴唇咬出了血,一声一声木杖捶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既闷又响,好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偏偏那掌事宫人还慢条斯理地数着数:“十二、十三……”
娀英渐渐觉得头有些发晕了,嘴里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她强咽下口里混着血的唾液,心里忽地想起很多从前的事,似还是很小的时候,瞧见过的阿娘的笑容,还有许多从前的人……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个轻柔的语声,低低说道:“是谁让你们私设宫刑?”娀英一口气透了过来,心下一松,顿时再也支撑不住,便就晕了过去。
“贵妃娘娘,”那掌事宫人有些发蒙,看清眼前的人后,赶忙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哪还说得清话,“奴……奴……奴婢……们……”
慕容贵妃面色如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满身血污伏在地上的娀英,很快便收回目光,再瞧向那掌事宫人的神色便多了些说不清的意味:“我问的话没有听见吗?是谁让你们在宫里私设宫刑?”
“是皇……皇后娘娘……允……”那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忽然觉得失言,忙叩头如捣蒜,“奴……奴婢们再也不敢了。”贵妃目光一闪,却不深究,只说道:“若是做错了事,依例罚事便是了,断不可私设宫刑。这是天王的谕令,决不可效仿前朝贾后,免有覆国之忧。”
那掌事宫人战战兢兢地称了是,再抬头时,却见阿骨朵早巴结地搬了张藤凳来,扶着慕容贵妃坐下。只听贵妃喘了口气,说:“我闻不了这血腥味,快让人将这里打扫打扫。”
小曲儿喜出望外,赶忙扶起娀英,将她带回房里养伤。
她将娀英扶回屋里的床上,却见她腰背以下尽是一片血污。小曲儿乍见这情形,吓得不敢多看,忽听身后有人道:“你去瞧瞧,这孩子的伤势如何?”正是慕容贵妃发了话,不知何时,她竟然也跟了过来。
阿骨朵依言过来看了伤,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凑到贵妃耳边说了几句。慕容贵妃轻声道:“你们俩去找陈御医拿几盒上好的伤药来,可别落下了残疾。”阿骨朵和小曲儿听了,眼睛发亮,大声应了声,便去取伤药了。此时屋里再没有他人,慕容贵妃慢慢走到床边,瞧着双目紧闭的娀英,眼中忽然蒙上了一层泪意,她轻轻地伸出手,似是想抚她的脸,可好像有点害怕一般,手指停在离她面颊一寸处。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到底缩回了手,却没有留意娀英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瞬。
小曲儿和阿骨朵领了伤药回来,细细给娀英涂抹。慕容贵妃怀有身孕,精神不济,便说道:“我得空再来瞧她。”阿骨朵忙将贵妃送了出去,等回来时却见那伤药都已涂抹好了。
那伤药止血极好,很快便止住了血。大约是伤口有些刺痛,不多时娀英便醒了过来,轻声道:“贵……贵妃呢?”小曲儿道:“还好阿骨朵机灵,去求贵妃娘娘过来,不然今日你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阿骨朵有些自豪:“贵妃娘娘是我们的公主,会庇护我们每个人的。”娀英沉默不语。
又过几日,均荦来看望她,轻声说道:“我若早回来几日,你便不会受这样的苦。”
“不碍事的。”娀英道。
均荦瞧着她目光中有些怜惜:“皇后娘娘起了疑心,只怕不会轻易放过你。”娀英低声道:“那日事出仓促,我还怕让他担心。”
这个他指的是谁,均荦自然知道,她抿嘴笑道:“主上说,他不能入宫来看你,让我代为照料。”
“他怎么了?”娀英急切问道。
均荦长话短说:“皇后娘娘生了气,便不许他再入宫。”其实皇后本就怀疑苻宏与慕容贵妃串联一气,这次慕容贵妃出面庇护娀英,无疑更加深了皇后的怀疑。
娀英大是懊恼:“都是我的缘故。”均荦看在眼里,抿嘴笑道:“这段时日皇后娘娘正在气头上,等过些日子气消了,自然就好了。如今六太子在西线战事正急,正是朝廷的用人之际,皇后娘娘不会做得太过的。”她说得轻描淡写,却透露出几分皇后与苻宏之间的实情。
那掌事宫人许是得了教训,一连几日都不敢再找娀英的麻烦。娀英正好躺在房中养伤,一日三餐都由小曲儿和阿骨朵替她送来。这日中午,娀英独自躺在房中,忽听门响了一声,她以为是来送饭了,笑着说道:“这才几点,哪里就饿了我了?”
“是我。”门口的人轻声道。娀英一怔,旋即转过头去,只见门口的人一身绛色团龙织金袍,足踏乌云靴,头戴紫金冠,不是苻宏是谁?娀英脸上一红,撑着身子就要起来。
苻宏慢慢走进屋中,在她榻边坐下,伸手按住了她,觑着她的脸色道:“别起来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娀英顺从地点点头,只听他续道:“那日我回去便听苻阳说了你的事。”苻宏慢慢说道:“我正派人出去寻找,宫里便传来话,皇后直言派人把你带进宫了。”娀英有些吃惊,但随即便明白过来,迟早能打听出下落,还不如像皇后这样更磊落。她抬起头,却见苻宏注视着自己:“让你受惊了,怕不怕?”娀英摇摇头:“皇后把我叫去问了几句话后,起初我有点怕,后来想到均荦也在宫里,便觉得没那么害怕了。”苻宏点头道:“是,我让她留在宫中,也有协从相助之意。”
知道他是有意解释,娀英心里一甜,又想起均荦的话,好奇问道:“三太子,你与皇后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怎么会这么问?”
娀英便将皇后问自己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苻宏越听脸色越难看,听到她问自己和慕容贵妃有何勾结时,他重重哼了一声:“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如此猜忌于我。”娀英吃了一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苻宏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干脆地说道:“人人都叫我三太子,其实宫里许多人都知道,我并非皇后所出。我阿娘是一名宫人,我只是皇后抚养大的而已。”
“皇后竟不是你亲娘?”
苻宏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事原本隐秘得很,当年我阿娘本是皇后宫中一名宫婢,正巧与皇后同时怀有身孕,皇后先诞一子,却是死胎。她悲痛欲绝,后来我阿娘生下了我,便将我接入宫中,抚养我长大。”
“那你阿娘呢?”娀英问道。
苻宏偏过头去,目光投向了窗外,半晌方涩声道:“死了。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我都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娀英心中巨震:“你父皇呢?难道他也不管?”
“我阿娘只是个微贱的宫人,当年皇后丧子实在悲痛,便是父皇做主,将我抱入中宫的。”苻宏慢慢说道,“在我的这件事上,我父皇早有严命,不许旁人议论,所以宫内极少有人提起。但皇后虽然抚养我长大,却并不欺瞒我阿娘的事。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和二哥、六弟不一样,我这个三太子,并不是皇后的骨血。”
娀英皱眉回忆起那日皇后问话的场景,倒是印证了他的话,不由得十分愤慨:“皇后这个人并不是光明磊落,我看她并不是不欺瞒你,她只是很早就让你明白,你出身低微,你没有你二哥和六弟的身份高贵,她只是让你安于做一个帮衬而已。”
苻宏苦涩一笑,他早就知道皇后信不过他,对他始终留了一手。连眼前这个小姑娘都明白的道理,苻宏怎会不心知肚明?他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的神情,但很快收敛了起来,玩笑道:“这些事倒是从没和人说过。我本就是孤家寡人的一个,从小也不像六弟他们都是一堆人围着的,有没有人关心,并不打紧的。”
娀英道:“你别难过,我有个朋友说过,从前老天爷欠你的,迟早都会加倍还给你。”
“哦?”苻宏笑着拿她打趣,“是你在建康的那个小朋友?我看他那会儿对你倒是关心得紧,你们这么久不联系,小心他忘了你另娶了新媳妇。”
娀英顿时红了脸:“别胡说,他是宫里的小黄门。”
苻宏不由得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神色颇是认真,这下他真的有些讶异:“是他告诉你这个身份的?”
娀英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啊。他什么都不瞒我。”
苻宏眉头皱了皱,却没有再说什么,他伸出手来,掌中是十颗晶莹剔透的珍珠。
“将这个拿去还了。”苻宏说道,“就说找到了,免得掌事宫人拿这事为难你。”
娀英脸上有些发烧,赶忙接过珠子。苻宏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好好养伤,我改日再来看你。”
娀英觉得手上像过了电一样,心跳又加速了几分,她声若蚊讷地道了谢,眼见着苻宏出去了,却疑心自己适才声音太小,他怕是都没听见自己说什么,她这么一想,又有些沮丧,一时患得患失。
过了片刻,小曲儿端着午饭进来了,她一边进来一边说道:“好奇怪,我适才好像见到三太子从咱们浣衣局出去了。”娀英脸上愈发有些红了,只听小曲儿说道,“三太子什么身份,怎么会来这么低贱的地方?”她一侧头,瞧见娀英低着头只是往嘴里扒饭不说话,不由得疑惑道,“难道三太子是来看你的?”
“哪有的事。”娀英嘴里塞满了饭,有些尴尬地说道,“你看岔了吧?”
“不会。”小曲儿颇是坚定地摇摇头,只是将信将疑,“三太子来咱们这儿做什么呢?”她一转身,却看到娀英的榻边放着珍珠,不由得眼光发亮,“这是哪儿来的?”
娀英含糊地说道:“我自己找到了。”
小曲儿将信将疑地瞧了瞧她。
浣衣局的日子虽然苦些,但每日里来往的也就是这些宫人,颇是清净。又过了半个多月,娀英养好了伤,慢慢也能下床走动了。她自从将那十颗珍珠交还给掌事宫人后,管事宫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让她回去歇着了。但从此好像忘了她这个人一样,再也没给她派过什么活,因而她也格外空闲下来。小曲儿闲时拿她打趣:“我看那日我一定没有看错,定是三太子看上你了,不然怎么掌事尚宫不敢给你派活了?”娀英咬定了不认,小曲儿却分明认定了就是这样,又拉来阿骨朵叽里呱啦地说给她听,阿骨朵听了只是笑,却看了看娀英,说道:“尚宫是怜悯娀英姐姐受了伤,才不给她派活的吧?”小曲儿摇头叹道:“你笨死了,这么明显的事还看不出来,唉,真是气死我了。”
三人说笑了一阵子,小曲儿又说要去找芳姑,邀她俩一同去。阿骨朵说道:“小曲儿想去找的这位芳姑,时常能从宫外带些胭脂水粉进来,价钱也不贵,故而我们常去找她。”娀英本不想去:“我也不需买什么胭脂水粉,再说我手里也没钱啊。”可挨不过小曲儿苦缠,阿骨朵又在旁边小声相劝,她拗不过情面,便也随她们一起去了。
这位芳姑是膳房的执事宫人,许是因为常随膳房出去采买的缘故,才得了这个便利。小曲儿见了她便笑容如花,喜道:“芳姑,上次托你买的胭脂可买到了?”芳姑约莫四十出头,丹凤眼角微微翘起,显出几分精明,只见她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盒,正是市面上常见的鹅蛋胭脂。小曲儿刚要去拿,却见芳姑先将右手一摊:“一两银子。”娀英叫道:“什么胭脂?能值一两银子。”阿骨朵忙掩住她的口:“小声些。”可芳姑显然听见了,神情有些不好看,白了她们一眼道:“我捎的东西,都说价格最廉。要是嫌贵,以后就别找我。”小曲儿赔笑着去拉她的手,笑道:“好芳姑,是我们这位小姐妹新入宫,不会说话,您可别跟她一般见识。”说罢,将一锭银子赶忙塞入芳姑的手里。
那芳姑又看了娀英一眼,目中露出一丝不悦,半晌才说道:“就算是新入宫,也该知道些宫里的规矩。这宫里除了我,还有谁能带东西进来?”小曲儿珍而重之地将那胭脂放在怀中,又赔笑道:“您能耐最大,宫里谁不知道?这宫里除了诸位娘娘,就属您是菩萨转世,又心慈又仁义,您可别再生气了。”也亏得小曲儿一张巧嘴,哄得芳姑脸上阴雨转晴,笑道:“好吧,你们这些小丫头。”说罢,一扭腰肢,便姗姗地走了。
见芳姑走远了,阿骨朵这才松开了掩着娀英的手,小声道:“吓死我了。”
“你们这样怕她做什么?”娀英极是不悦,“这胭脂,市面上顶多十个钱,她也敢黑了心收你们一两银子。你们一个月的月例才多少?辛辛苦苦攒两个月,也只一两银子,却都被她黑了心赚走。”
阿骨朵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小曲儿却笑着搂住娀英的肩头,笑道:“好姐姐,别生气了。这宫里攒再多的钱,也没处花啊。你心疼我的月例银子,却不知道这一盒胭脂在宫里才是千金难买呢。”
娀英恨铁不成钢地敲了她的头一下:“你花这冤枉钱做什么,真是傻丫头。”小曲儿吐吐舌头,笑道:“我要是有英姐姐这样的花容月貌,也就不买胭脂了。”
几个女孩说说笑笑,很快就把刚才的不悦抛到了脑后。等到没人的时候,阿骨朵悄悄对娀英说:“小曲儿常买这些胭脂水粉,总是描眉画眼的。我私下里瞧着,她怕是想撞撞运气,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娀英不太相信:“小曲儿只是年纪小爱俏些,该不会有这样的心思。”阿骨朵见她这样说,便也不再吭声。
娀英私下里观察了一段时日,却见真如阿骨朵所说,小曲儿每日都起得格外早,精心涂脂抹粉,又用攒了半年的月例买了面铜镜。芳姑给她铜镜那日,许多宫人都来围看。须知在宫里,低等的宫人能有面铜镜可是件稀罕事。娀英暗地里提醒小曲儿道:“你弄这些东西,可太扎眼了,总是与你身份不符的。”小曲儿很不服气:“我生来就不是做奴婢的命,怎能把青春美貌都浪费在浣衣局里?”娀英更是忧心:“你有上进的心虽然不错,但是也要小心些,别反而折损了自己。”小曲儿怫然不悦,美丽的杏眼圆睁,盯着娀英道:“我是不如姐姐美貌,但我不安心在这里荒废时日,姐姐若看不惯我,换个屋子住便是了。”娀英倒被顶得无话可说,便也不再劝她。
这日晚上,天色已是极暗了,过了下钥的时辰,小曲儿还不回来,娀英有些着急,便悄悄去问阿骨朵:“你和小曲儿同在一起做事,今日可遇到什么事了?”阿骨朵迷茫地睁大眼睛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别的事啊,今日掌事宫人让小曲儿去未央宫送冬衣,她还没回来吗?”娀英忙道:“不,我只是随便问问。”阿骨朵仔细想了片刻,又道:“真的没有别的事了。”
娀英忧心忡忡地回到屋里,等到近亥时,小曲儿方才回来。娀英忙道:“你怎么这时辰才回来?可急死我了。”小曲儿自从那日与她起了争执后,便对她淡淡的,她也不答话,懒懒地走到自己床边,慢条斯理地开始收拾起来。娀英见她人已回来,便放下心了,也不在意她的无礼。刚刚躺进被中,却听小曲儿说道:“你猜我今日遇到谁了?”
“谁?”娀英侧过头去,却见小曲儿的面色罩了一层喜悦,眼眸中好像有光芒闪耀。
“我今日遇见六太子了。”
娀英微微一怔:“六太子?”
小曲儿唇角抹起一丝笑意:“六太子正从未央宫出去,我遇到他了。他还问我是哪个宫里的小宫女,夸我生得美呢。”
娀英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六太子此时正在西线作战,怎么会在未央宫出现?她立马坐直身子,有些紧张地问道:“你真的遇到了六太子?”
小曲儿有些不高兴,瞥了她一眼:“那还能有假?”她顿了顿,又道,“难道就只有姐姐美貌,能认识皇子,却不许我认识谁?”
娀英顾不得理会她言辞中的锋芒,焦急地说道:“并没有听说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六太子此时该在前线作战。你真看清了是六太子?”
小曲儿却不以为意:“军国大事怎是我们这些人能知道的?也许是有什么急事,六太子回来一趟,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说着她又有些不愉快地瞧了眼娀英,语带讥讽地说道,“难道姐姐瞧见我有这样的运气,就忌妒我了不成?”娀英见她听不进劝,也只得由了她去,心里却始终有些惴惴不安。小曲儿自从遇到六太子苻融后,便愈发刻意打扮起来,除了描眉画眼,更是在头上簪了花,在宫人中煞是惹人注目。娀英有心劝她,可她整日里倒是跑得不见人影,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天傍晚,阿骨朵忽然急急地跑过来,大声道:“娀英姐姐,不好了,小曲儿出事了。”
娀英惊得立马跑出屋门,连声道:“出了什么事?”
“小曲儿今日去未央宫送锦被,不知怎的竟然冲撞了皇后娘娘,把小曲儿押到掖庭去了。”阿骨朵一口气说完经过,又道,“娀英姐姐,这可怎么是好?”娀英早有要出事的预感,真听到出了事,反而冷静了下来,果断地问道:“你去打听消息,我去找人想想法子。”
娀英找到均荦的时候,她正在膳房里准备晚膳。娀英问她道:“你有办法能救小曲儿吗?”均荦摇摇头:“不行,今次皇后娘娘动了真怒,我是劝不住的。”
娀英急得跺脚:“那总不能不管她,得送个信出去。”
均荦抬起头来,轻声说道:“就为了这件事,便要让主上去求情?”娀英没想到她这样的镇定,倒是愣住。
“不要白费心思了,皇后娘娘将六太子看得像眼珠子一样,偏偏小曲儿不知好歹,却来勾搭六太子。这也是她一心想寻富贵,执迷不悟地往这条路上闯,她也不想想自己是贵妃宫里的宫人,皇后怎么会不忌讳她?”均荦慢慢说道,“如今皇后娘娘只猜测是贵妃作祟,但如果主上出面,难保皇后不会怀疑三太子与贵妃勾结起来了。”
“那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娀英跺足道,“她毕竟和我们姐妹一场,于情于理都要救她一救,总要尽力一把。”
邓均荦抬起头来,瞧向她的目光中有些说不出的意味:“救,怎么救?我虽为主上做事,却不想把主上连累进去。”她顿了顿,又道,“姑娘还记得前次丽郡主的事吗?宫里人多口杂,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娀英心知这条路行不通了,转身便出去了。她回到房中与阿骨朵商量了一阵,两人都没个头绪。阿骨朵与小曲儿两人一同从龙城来,感情极深,阿骨朵擦了擦眼泪,对娀英道:“我再去找找人看,总得想个法子。”娀英问道:“还能找谁商量?”阿骨朵说道:“我想法子吧。”
可阿骨朵这一出去,第二日却没有回来。到了第三日一早,娀英真有点着急了,不仅小曲儿不知生死,又搭了阿骨朵进去。娀英如热锅上的蚂蚁,除了均荦,还有谁能传话出去呢?她紧张地思索着,忽然脑海中灵光一现,有一个人,她怎会想不到?
芳姑倒没想到娀英会来找她,颇有些吃惊,随即对她也很冷淡:“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想求芳姑一件事,替我送封信出宫。”
“宫里有严令,不得向宫外私相授受,你不知道吗?”芳姑有些不耐烦。
娀英想了想,忽然从脖子上解下一物,递给了芳姑:“如果您肯帮我这次,这东西就送您作为酬劳。”
芳姑定睛一看,却见是一把小银刀,上面错金成纹,煞是好看,但这银刀甚小,即使融开了也没有多少分量。芳姑掂了掂那小银刀,不由得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说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您不得不帮我。”娀英面色顿敛,目中露出一丝沉意,“若您不帮我的话,只要出了这个屋子,我就去掖庭说您私下里替宫人们高价买卖东西的事。看掖庭令会怎样依宫规处置。”
“你敢!”芳姑勃然大怒,顿时站起身来,怒视着娀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威胁我。你有什么证据?”
娀英毫不惧她,双目直视着芳姑:“证据有的是,小曲儿那面铜镜就是最好的证据。宫里谁不知道,那是您高价卖给她的?”
芳姑瞪了她片刻,却见她毫不示弱,一时便软了下来。她干咳一声,遮掩着说道:“好吧,我就替你跑这一趟。可没有下次了。”
娀英大喜过望,见桌上有纸笔,便抓过来寥寥在纸上写了起来。芳姑颇是无奈,瞪着她说道:“你连纸笔也要用我的?”说话间,娀英已经写就,将那纸页折了个方胜,塞到芳姑手里,说道:“将这封信送到东海侯府上,让下人交给侯爷就是了。”她目中露出一丝笑意,又说道,“这银刀虽然不贵重,就算是送您的见面礼。”
“罢了,我可不敢收你这丫头的东西。”芳姑冷哼一声,却把那银刀抛还给了娀英。娀英嘻嘻一笑,又将银刀塞到她手中。这次芳姑倒没有推辞,只僵着脸将那信塞到怀里,胡乱把头发在脑后捋了捋,又瞧了眼外面的天色,说道,“可没有下次了。”
夜里过了初更,门吱呀一声开了。娀英早等着没睡,顿时欢喜地迎了过去,叫道:“三……”可她瞧清来人是均荦后,便住了口。只见均荦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淡淡说道:“三太子在琼苑等你,让你随我过去。”
娀英赶忙道:“有劳姐姐。”
均荦也不多话,手里提着一盏瓜棱形的八角灯,只在前面引路。那灯芯捻得极细,照得四周愈发阴沉晦暗。均荦脚步轻盈,却走得极快,娀英微觉有些歉意,小声说道:“均荦姐姐,只因为阿骨朵去救小曲儿,却没了下落,我这才没了法子,便去求了芳姑帮忙传信。”
均荦“嗯”了一声,并不接话。娀英又说道:“你心里虽然怨我们多找麻烦,但我定要做这件事的。这对我们来说,只不过麻烦了一点,但对小曲儿来说,却是一条命。”过了片刻,只听均荦道:“阿骨朵出宫去求六太子了,谁知道被六王妃抓住,这会儿也关着了。你们做事,总欠妥当。”娀英吃了一惊,止住了脚步:“阿骨朵能放出来吗?”
“就看她的造化了。”均荦催促道,“走吧,就在前面了,还等什么。”
前面不远处的假山边,影影绰绰得能看见一个亭子,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娀英竟一时有些踟蹰,虽然这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可乍要相见了,她心里忽然有些紧张,觉得有些迈不开步子。邓均荦走得远了,那灯光也渐渐暗了,再没半点光亮。娀英慢慢向前走去,走到亭子近处,果然瞧见里面有个人站着。
许是听到她的脚步,苻宏转过头来,含笑望着她道:“苻阳收到你的信,便去找明堂找我。怎么,这样急着见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娀英慢慢平静下来,小声说了事情的经过,苻宏听完经过,却没有作声。娀英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太子,能救出阿骨朵和小曲儿吗?”
“这几日我也听说了皇后杖责宫人的事。”只听苻宏略一思索,说道,“阿骨朵的事不算难,找人和六弟妹说一声,她不会不卖我这个面子。”娀英顿时喜上眉梢:“那小曲儿呢?”苻宏话音一转,却说道:“小曲儿这件事的麻烦却在六弟。”
“六弟这次回京,是私下回京。我虽然有所耳闻,但我管着六曹,却连点消息都没有收到。倒是母后私下派人提点我,让我少管军务之事,我便把前线的差事推开了,一心只办漕务去了。”苻宏仰着脸想了想,又说道,“如今看来,六弟这趟京城也回得有些离奇,仗放下不打,悄悄跑回来做什么,又与这小宫女搅和到了一块儿。”
娀英顿时有些发急:“难道是六太子要害小曲儿?”
“那倒不会。”苻宏见她误会,便解释道,“我这个六弟,别的毛病没有,但有些爱拈花惹草,家里的小妾已有了七八个,不过他也算个怜香惜玉的人。你熟识的那个小宫人怕是有几分姿色的,难保六弟是真的瞧上了她。”
娀英却有些气愤:“他若真的喜欢小曲儿,怎么会不救她?”
苻宏说道:“哪有这样容易,他本来就是偷偷跑回来,名不正言不顺,很容易被人抓到错处。再说六弟妹也是个厉害的角色。这次的事怕就是六弟妹在背后做的文章。不然哪有那样巧,一个浣衣的小宫女跟一位太子私下相会,能正好被皇后撞见?他们再干柴烈火,也不至于这样不避禁忌。”
娀英红着脸啐道:“什么天潢贵胄,面子上看着光鲜,内里这样不堪得紧。”
苻宏却笑道:“你好歹还求我,连我也一起骂了。”娀英说完也后悔了,忙道:“可不包括您。”
“是吗?”苻宏见她窘迫,有意逗她,“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假话?”
“千真万确,再真不过了。”娀英有些急了,忙说道,“您在我心中是最正直、最威严、最有本事的人,若我有半句假话,管教天打雷劈。”
“最正直、最威严、最有本事?”苻宏失声而笑。
娀英不留神说出了心底的话,脸腾地红了,好在天色晦暗,也看不见。
此时夜已经极深了,漆黑中听着风声吹得万树婆娑,裹杂阵阵松涛此起彼伏,更添几分寒意。一阵凉风袭来,娀英冷不防打了个哆嗦,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怎么穿得这样少?”苻宏瞧她只着一身蜜合色的裙子,穿得甚是单薄,便解下了自己披着的一件宁绸紫罗袍,顺手搭在娀英肩上。娀英心头一暖,头不由得低了下去,小声道:“怎敢用贵人的袍子?”
正说话间,忽听到有人声在近处轻声私语。娀英一惊,转头一看,却见一个人影从旁掠过。两人不及避闪,匆忙之下,苻宏只将娀英揽在怀中,却听那人笑道:“这么大晚上的,三哥还有情致在琼苑里私会宫女?”
“你来这里做什么?”苻宏面上闪过一丝不快。那人一身华服,却不是金宝公主是谁?只见她止住脚步,看清了娀英的面容,忽然沉下脸来:“原来又是你。”
“见过公主。”娀英硬着头皮向她行了礼。金宝公主盯了她一瞬,重重地哼了一声。苻宏知她脾性,便道:“阿宝,看在三哥的面上,上次的事便算了。”
金宝公主板着脸,冷声道:“说的这样轻巧。我要是去告诉父皇,你在琼苑里私会一个小宫女,你猜父皇会怎样?”苻宏盯住了她,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深夜私会,不过男女之事,说出去也是一段风流佳话,做哥哥的多谢阿宝成全了。”他顿了顿,眸中精光一闪,又道,“倒是妹妹半夜不带宫人,孤身一人在这琼苑之中,恐怕更让父皇担忧。当然了,做哥哥的也不想多事多嘴。”
金宝公主闻言一惊,立刻说道:“做妹子的不会多事,还请三哥信守诺言。”苻宏颔首:“这是自然。”金宝公主闻言如遭大赦,马上走得不见人影。
苻宏轻笑了一声,说道:“这个阿宝,其实心虚得很,却故作声势。”娀英却若有所思:“公主怎会这时候在这里?”苻宏望着金宝公主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道:“她想的事,难得很。”娀英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顿时又有些难过:“因为阿暐,公主对我误会深了。”苻宏低头看她:“你只怕阿宝误会,却不担心我误会。”娀英一怔,随即明白他的含义,面上更红,呢喃道:“你误会什么?”苻宏笑了笑:“罢了,总之我是你心中最正直、最威严、最有本事之人,便不和你计较。”却听苻宏笑着说道,“你送了我几顶高帽,至于你托的这件事,看来办不成也得给你办成了。”娀英大喜过望,抬起头来目光烁然有神:“此言当真?”
苻宏颔首望向她,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温柔的神情:“你回去等消息吧。”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