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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丛楹琼庭
冠军侯府位于长安通货里北的街市中,这边多是达官贵人所居,屋舍鳞次栉比,一座比一座精美。慕容垂的爵位并不高,因为慕容妃的缘故,这座新建的侯府却比寻常的王府造得还要大些。这日一早,满街巷都是校尉军把守,桓玄带着娀英一路步行而来,见到这种盛况,忍不住道:“好威风,好气派!”娀英却咬唇不语,好像有什么心事,桓玄奇怪地看着她,“小胡姬,你这几天是怎么了?怎么总是愁眉不展的,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娀英忙道:“没有,这府里太大了,我怕走岔了路。”
桓玄笑道:“这你担心什么,等会儿吃过酒席,自然有仆役引咱们出去。”说话间,便有几个管事迎了过来,他们仔细验过桓玄的名刺,方笑道:“原来是桓小郡公到了,请随臣们上座。”说罢,将他们迎入了花厅。
一进花厅,桓玄就不由得暗暗称奇,心道这慕容垂好巧的心思,这花厅竟然就搭在花园里,偌大一片空地上,摆开了数十桌酒筵,四周都用垂藤搭出一个天然的屋顶来,却又能透过枝叶不挡日光,实在是风雅。虽说是上座,但桓玄的席次其实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此时席上已坐了几个人,瞧服色大概都是中等的官员,都带了仆役,他们之间互相寒暄,热闹极了,说的却都是朝中种种轶闻。
桓玄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回头四处张望,却见席中丝乐歌舞穿插,演奏的姬人都是好笙琶,若有人点,便过来演奏一曲,却惜席上无人细听。
这乐宴的情景倒和建康颇是不同。
桓玄回头对娀英小声道:“你先在我旁边站会儿,等会儿我再给你弄些吃的。”娀英勉强一笑:“我不饿的。”
两人一说一答,旁人倒不注意,可本坐前席的苻阳却一眼瞧见他们,竟径直走了过来,并坐在桓玄身边。这边席上的几个官员瞧见苻阳,都颇为巴结地凑了过来,极尽各种谄媚之事,不住嘘寒问暖。苻阳不耐烦应付他们,便回头叫来那弹琵琶的姬妾,又问桓玄:“小公爷想听什么曲子?”
“《阳关》吧。”
“那就弹一支《阳关》。”苻阳吩咐道。
那姬人便手挥五弦,轻拢慢捻地弹奏起来。嘈嘈切切的乐声勉强盖住了那些官员的嘈杂,那几个官员虽然尴尬,却不好说什么,一曲终了,他们僵硬地拍拍手,却看苻阳兴致不减,还要点曲子,都纷纷告了退,逃也似的散了开去。苻阳哈哈一笑,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丢给那姬人:“赏你了。”
那姬人又惊又喜,连声道谢。苻阳嘻嘻一笑,问桓玄道:“在建康,乐宴便该是以赏乐为主吧?”
桓玄点点头,委婉地笑道:“南北确实风俗不同。”
“什么风俗不同,”苻阳大大咧咧地说道,“慕容老儿就是附庸风雅,偏又学个四不像,没少惹人笑话。”
桓玄不好接话,小声道:“东海侯,您的坐席在前面,坐过来只怕招人议论。”“没什么大碍,我不耐烦和他们坐一起。”苻阳一指前面他原本的席位,说道,“那边的人都姓苻,个个都有侯爵,却谁也不服谁,都互相耍心眼,跟他们一起吃饭没劲得很。”
苻阳一转头,瞧见娀英,眼睛便笑成一条缝,颇是巴结道:“英姑娘也来了。”娀英却只点点头,并不接话。苻阳笑道,“一会儿等席散了,咱们去把郗道茂也接上,一起去乐游苑逛逛,可比这里好消遣得多。”与他们说笑几句,一眼瞧见外面进来几个人,便说道:“慕容垂来了。”
“在哪儿?”娀英脱口道。
“那个朱袍老者便是。”苻阳遥遥指道。娀英循声望去,果见数丈外站立有一位干筋黑瘦的老者,身着一朱色团寿袍,面色如铁,精神甚是矍铄。慕容垂似也是感觉有人在看,竟也望了过来,他目光如电,深深凹下的眼睛炯炯生光,一转头便对上了娀英的目光。娀英与他目光一触,赶忙低下头,虽然戴了面具,可她心里还是怦怦跳。慕容垂半苍的扫帚眉微微一皱,也不知是否瞧清。
正此时,又有几个宫中使者奉旨而来,慕容垂便笑容满面地接旨谢恩去了。
“慕容老儿好福气啊。”苻阳挑着眉笑着说道,“喏,你看,天王陛下都派人来送寿礼了。”
那宫使送来了苻坚御笔所书的一个匾额。慕容垂谢过恩,便有人凑趣地说道:“陛下甚少赐人墨宝,不知送了冠军侯什么字啊?”慕容垂抚须一笑,颔首命下人揭开那匾额上的绸布。却露出了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硕德长荫”。
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句颂寿之语,可众人们谀辞如潮,要把这恩典夸到天上去。苻阳嗤笑道:“无耻得很,多半是贵妃软磨硬泡要来的,说得好像陛下真有多看重他一样。”议论间,却听众人又是一阵赞叹,只见宫使又拿出一柄宝剑,笑道:“贵妃娘娘听说冠军侯做寿,特地把内府珍藏的一柄龙泉宝剑送给侯爷。”
众人更是称奇,须知龙泉剑削铁如泥,在长安甚少能见,至于内府中珍藏的更是万里挑一。早有识货的人凑趣道:“这只怕是内府里的‘碧潭’‘霜雪’中之一了。”众人更是连声称赞,一时间谄辞如潮,不在话下。
桓玄奇道:“这两柄剑有什么来历吗?”苻阳诡异地一笑,压低声音道:“当年天王陛下御驾亲征燕地,那燕主小皇帝在龙城投降时便献上了这把宝剑,你说是不是赐得妙?”娀英眉头一挑,垂下眼帘,双拳却是攥紧。她怎会不认得,这碧潭剑原本是舅舅的贴身宝剑,舅舅在城楼上战至力竭而死,却想不到这把宝剑落到了仇人手里。而另一把霜雪剑,她轻轻在怀中握了握,手心攥出汗来。
可慕容垂脸上却没有半点异色,他霍然开目,面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连声道:“老夫何德何能,得天王陛下这样恩遇有加,老夫万死也难报陛下大恩。”他说到动情处,连连用衣袖擦拭眼角,老目含泪。苻阳不耐看他惺惺作态,小声啐了一口:“呸!这老头儿脸皮真厚。”他目光一转,又往席上望去,笑道,“不只我不爱看他这副嘴脸,你瞧,三太子也不爱看,今日就不来给这老头儿撑面子。”桓玄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果然除了出征在外的,苻坚诸子都来了,便连最受苻坚宠爱的金宝公主也独坐席上,极是风光,只有苻宏没来。
慕容垂作势一番,便让人开席,这席面亦很丰盛,先是上了索粉、肚羹、炙子、天花饼、莲花胡饼几道长安有名的点心,接着便是缕肉羹、爆肉、肉咸豉、群仙炙、炙金肠等菜码流水般摆上桌来,娀英和桓玄哪里见过这些,苻阳便替他们解释,原来多是用牛羊肉做的各类吃食,或焖或炸,风味都不相同。慕容垂在席中很是得意,笑道:“这都是宫里贵妃娘娘赐来的席面,唉!也难为贵妃娘娘还惦记着老夫爱吃这些,倒叫诸位见笑了。”苻阳愈发不屑:“老儿连这也要显摆。”
桓玄眨了眨眼睛,疑惑道:“这慕容垂真的是当年和我阿爷旗鼓相当之人?我瞧他怎么这样肤浅俗气,市侩不堪。”苻阳皱眉道:“你们汉人不是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瞧这慕容垂最妥帖不过,活脱脱就是个马屁精,也不知天王是不是糊涂了,却喜欢这等奸佞小人。”桓玄默默点点头,却见娀英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容垂兴致极佳,他喝了几盅酒,有些薄醉,不知想起什么,眼珠一转,忽然问道:“建康来的桓小郡公可到了没有?”
这问的正是桓玄。
桓玄打了个激灵,赶忙应声而起:“小子桓玄,见过慕容前辈。”
慕容垂遥遥向他望来,忽然哈哈一笑,指着他道:“诸位可知,二十年前,他阿爷还是我手下败将,想不到今日倒叫我见到他儿子。”众人谁不攀附慕容垂的势力,都连连称是。
桓玄心中悲愤,只是手被苻阳牢牢抓着,才不至于冲了出去。他忍了又忍,勉强笑道:“阿爷在世时,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来也是遗憾与慕容老前辈不能再有交手,十分遗憾。”
慕容垂果然脸色一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目光闪烁,面上的愠色一闪而过,忽然笑道,“虎父无犬子,桓老将军虽然不在人世,但桓小郡公也该是将门虎子,不如给诸位舞一段剑,如何?”
当众让桓玄为他舞剑添寿,这其中戏耍的意味谁人不知。桓玄心中怒极,生硬道:“我不会。”
“你是不会舞剑,还是不愿客随主便,不肯在长安舞剑?”慕容垂刁钻得很,不动声色便给桓玄下了套。
苻阳慌忙站起身,笑道:“此间有个误会。小郡公是会剑的,只是来长安时,路上不小心伤了手腕,这些时日怕是不能动兵器了。”
桓玄梗着脖子站着,只是不吭声。慕容垂冷笑数声:“东海侯好利的一张嘴,难怪可以游说建康,如入无人之境,据说南朝上下,无不夸赞东海侯的妥帖。”这简直就是暗指苻阳吃里爬外,苻阳如何肯担这罪名,忙向北一躬身,正色道:“这都是天王陛下英明独断,料敌于千里之外。臣只是奉旨行事,如何敢自专?”
慕容垂怎会把他放在眼里,正待要用言语挤兑他,忽听外面有人奏报:“三太子驾到。”慕容垂未承想苻宏会来,神色一震,赶忙起身迎接。
“小郡公,你今日可把我拖下水了。”苻阳擦了擦额上的汗,刚拉了桓玄坐下,回头一张望,忽然奇道,“娀英那丫头跑到哪里去了?”桓玄脸色稍缓,可随即也发现娀英不见踪影,他顿时脸色有些着急:“我去找找看。”
“小郡公,你就别添乱了。”苻阳赶忙扯住他,“今日有金宝公主在,她最是骄横,免得惹出什么事端来。我这就让下人去找。”
苻宏身着一件白色斜襟长衫,也未着罩袍,头戴一顶金丝冠,愈发显得丰神润朗,他缓步到花厅之中,便吸引了无数目光。慕容垂神色愈发得意,笑道:“三太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苻宏四下看了看,却说道:“适才在门口听到有人要舞剑,是谁要舞?”
慕容垂脸色一僵,略显尴尬:“本想让建康来的南郡公舞剑助兴,谁想小郡公伤了手……”
“既然小郡公不方便,那就算了。”金宝公主却叫了起来道,“不如三哥来舞一段,如何?”
慕容垂双目一闪,笑道:“久闻三太子是京中第一好剑法,只可惜无缘一见,今日算是三生有幸,要开眼界了。”
苻阳暗叫不好,苻宏刀伤未愈,如何能舞剑。他情急之下,便叫道:“三太子身份贵重,如何能席中做剑舞,不如臣弟来舞。”
金宝公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会使剑?舞得跟蛤蟆似的,有什么好看。”
苻阳觍着脸笑道:“那臣就舞一段蛤蟆剑法,博公主一笑也好。”
金宝公主扑哧笑出声来:“蛤蟆剑法,好啊,那你舞来看看。”
眼见要被苻阳搅和,慕容垂眼风一扫,沉声道:“东海侯,你几次三番插话,怕是我侯府款待不周,怠慢了东海侯?”苻阳虽知不能与他相敌,也只能硬着头皮道:“不敢不敢,臣也是给公主取乐。”
金宝公主觑见慕容垂的神情,便板了脸道:“好啦,谁要看你舞蛤蟆剑,我还是要看三哥舞剑,要不然,就让那个小子来。”说着,她又指向了桓玄。
桓玄心道,今日苻阳如此维护,自己再不能躲在他背后,叫人笑话。他咬了咬牙,正欲上场,谁知苻宏忽然解了披衣,走到场中:“那便博小妹一乐。”慕容垂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暗道,难道消息有误?
苻宏没有带剑,四下一望,却一眼瞧见慕容垂背后的桌上正放着的天王御赐的宝剑,便笑道:“就借这柄宝剑一用。”慕容垂转过身,却见一陌生少女竟站在他身后,他心中一惊,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少女正是娀英,她一手握着剑柄,那剑鞘便掉在地上。正此时便有几个侍卫冲了过来,将她双手缚在身后。
“糟了,娀英在那里。”桓玄听到前面的动静,顿时急得不得了,“怎么办,东海侯,娀英被他们抓起来了。”
“不着急,三太子在前面呢。”苻阳目光一闪,不过他随即又小声嘀咕道,“奇怪了,怎么她跑到那里去了?”
慕容垂果然觉得异样,他细细看了娀英几眼,忽道:“抬起头来。”娀英一咬牙,却把头低得更低了。慕容垂面上浮起薄薄的怒色,一挥手便让人强行将她的头扭起来,却见一张丑陋至极的麻皮脸出现在面前。
这张面孔实在可怖,叫人多看一眼都害怕。金宝公主先叫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丑丫头,快把她杀了,看着她连饭都吃不下。”
慕容垂盯了眼前这张脸一瞬间,却没有挪开目光。
却听苻宏忽然笑道:“想不到冠军侯这样有雅兴,对孤的丑婢也如此有兴致。”
慕容垂盯着眼前人,却见与他目光相对的那张脸是如此的熟悉,可那目光中透露出的怒火如果可以燃烧,想必现在已经焚尽了自己。他忽然笑了起来:“三太子的这个婢女,好像要吃了老夫一样。”
苻宏淡然道:“你这样拧着她,是个人都会恨你。”
慕容垂一愣,指着娀英道:“这真是三太子的侍女?”
“自然,她是孤的侍女。”苻宏淡然道。
慕容垂却是狐疑,上下打量着娀英:“老夫分明记得这女子之前好像是在同南郡公在那边说话的。”慕容垂果然好记性,在座的人没有过百,也有七八十,这么多人里他竟然能将不起眼的桓玄主仆记得清清楚楚,可见其性之狐。
苻宏毫不慌乱,解释道:“这侍女是东海侯送给孤的。东海侯从建康带回来的,故而识得桓郡公。适才孤带她到府中来,谁知她这样笨,听说孤要舞剑,竟然笨手笨脚地想去拔剑,差点冲撞了冠军侯,真是该死。”
慕容垂似信非信:“这果真是三太子的侍女?”这侍女竟然跑到他背后偷偷去拔剑,总让他心有余悸。他又问了一遍,右手一抖,轻轻地向娀英脸上探去,好像要去揭下什么。娀英本能地转过头去,苻宏闪身拦在了慕容垂面前,沉声道:“冠军侯要做什么?”
慕容垂手一缩,摇头道:“无事。”
“孤的侍女,自然是要脾气大些。”苻宏冷哼一声,索性让开几步,“这侍女既然冲撞了冠军侯,是杀是剐,就交给冠军侯处理了。”
慕容垂焉敢随便处置苻宏的人,他愣了愣神,忙道:“臣怎敢。”
苻宏一挥衣袖,也不见他怎样行动,便见挥扶之间桌上的剑已被他握在了手中。慕容垂见他亮了这手,已是心服口服,心知若是苻宏要杀自己,决计不须假手这小小侍女,刚才他只要一挥手,自己的头颅已经不保了。可这侍女的面貌总让他觉得不安,慕容垂虽然退开数步,却假装忘了要放人,只笑道:“还请三太子做剑舞。”
苻宏淡淡一笑,忽然向席侧的诸多歌舞姬人望去,那些姬人触到他的目光,都不由得意迷心乱,害羞地低下头,却见苻宏左右看了看,竟向其中一个吹埙的姬人伸出手,那姬人满脸红晕,半晌才明白他是要自己吹的埙,赶忙递了过去。苻宏接过陶埙,却对慕容垂道:“我舞剑有个怪癖,需要这小侍女为我吹埙。”
慕容垂又惊又异,也无法推脱,只得命人松开娀英,心中却暗暗下定决心,要看清这两人到底是否认识。桓玄亦是急不可耐,连声道:“要是娀英不会吹埙怎么办?”
“不要急,三爷这么做,定有他的原因。”苻阳话虽这么说,可心里也是没底,一路同行到长安,可没见过娀英吹过埙。
娀英接过陶埙,心中一时有些疑惑,她抬头看了看苻宏,小声道:“吹什么?”
苻宏看也不看她,轻轻舒臂,已亮好剑诀:“就吹《乌桓曲》。”
娀英心中一震,瞧向苻宏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不敢置信。苻宏挽臂而立,剑锋上寒光凛凛,如霜藏芒,他白衫胜雪,茕茕孑立,自有一番渊渟岳峙的气度。娀英轻轻将陶埙送到唇边,微一沉吟,如幽似咽的曲调便随之而出。苻宏的长剑一抖,踏歌而舞,何等的洒脱自若,他的剑法之高绝非虚传,慕容垂一时从旁瞧去,只见万般幻影剑光,竟难寻人影。
何止是慕容垂,在场众人无不屏气凝神地看向场中的两人,只见舞剑的人剑随心走,挥洒自若,吹埙的人却面目丑陋可憎,一个神仙人物,一个面如恶煞,两人对比太过明显,直叫人觉得所见不实。
一曲将终,娀英瞧他尚未尽兴,便吹了个花音,又做复句,似是得到她的提示,苻宏的长剑亦慢慢舞得低了,挽了个剑花,便起手势,两人恰好同时而止,恰若事前编排了千百遍一样,一起一收,都显得天衣无缝。
慕容垂自此信了十分:“三太子府中,果然没有俗人,纵然这等丑婢,也有过人之处。”
苻宏一笑,额上连汗也没有,将长剑随意掷在桌上,却回头问娀英道:“为何不吹《乌桓曲》,却吹《小胡笳》?”
娀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听闻冠军侯是鲜卑人,《乌桓曲》乃是鲜卑的曲儿,怕冠军侯触景伤怀。”苻宏笑道:“你倒是比我想得周到。”
明知她是语出讥讽,慕容垂反而打消了怀疑,他看了娀英几眼,哈哈笑道:“这侍女的相貌古怪,适才让老夫想起了一位故人,倒是失态了。”
“冠军侯抬举了,”苻宏道,“冠军侯神仙风姿,哪会认识这样丑的故人。”
慕容垂呵呵一笑,却不多言。
小小的风波过后,弦歌又起,又是一派安和。苻宏略坐下喝了几杯酒,便寻了个借口带着娀英告辞了。见他们要走,桓玄也急着要离开,苻阳一把拉住他,小声道:“小郡公,你还嫌自己不够引人注目吗?别再给三太子添麻烦。”桓玄只得坐回原处。
一出冠军侯府,苻宏便回头对娀英道:“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娀英低着头,倒也瞧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你这样大的胆子,连冠军侯也敢行刺?”苻宏又道,“若是我不叫住你,你知不知道你此时是什么下场?”
娀英默了一瞬,忽然抬起头,亮亮的眼睛望着苻宏:“无非是被人抓住,一刀杀了。”
苻宏冷笑几声:“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得手?你知不知道慕容垂是什么人?当年他带兵上阵,桓温四次讨伐都铩羽而归。你瞧他如今老迈了,就真以为他是个寻常老头?我告诉你,再有十个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谁知娀英不仅不怕,反而咬牙说道:“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但我拼了这条性命,总是要让他有所损伤的。”
苻宏早知她是鲜卑人,此时忽地生疑,皱眉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和慕容垂有什么深仇大恨?”娀英双唇微抖,却又紧紧闭上。
时值日暮,街上也无多少人行走。苻宏怕引人注目,便带着娀英又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在建康时,我便注意到你。你那个小朋友不是寻常人,定是宫里出来的,我猜想你也是宫里派来的人。”
娀英摇头道:“我不是。”
苻宏点头道:“我原本这么猜测,可那日一交手,我便打消了怀疑。你是鲜卑人,鲜卑人不会去做晋人的耳目。”
娀英低着头,却不说话,他见娀英装聋作哑,任是苻宏涵养再好,也有些生气了:“若不是今日我救你,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在?你知道慕容垂养了多少暗卫?恐怕你连慕容垂的汗毛都伤不到就被砍成肉泥了。”
娀英背上一寒,忽然想到当时慕容垂翻脸时,确实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了几个侍卫,果断利落,世所罕见,原来竟是他养的暗卫。她此时也有些后怕自己的冒失,可她性子执拗,哪会认错,却顶撞道:“死就死了,谁人没有一死?”
苻宏冷笑道:“是,你的一条命不要紧,可桓玄呢?他会被你连累,甚至连苻阳、郗道茂,他们都逃不了干系。你的命死不足惜,但他们却何其无辜!”
确实,要查出娀英是谁带来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娀英没想到会连累这么多人,她咬住嘴唇,眼眶却红了。苻宏见她这样,反倒有些不忍发作,叹了口气道:“现在送你回去,等见了郗夫人,让她好好管束你。”娀英又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道:“慕容垂卖主求荣,人人得而诛之。”
苻宏眉头皱了一下:“这事你就咽回肚子里。”他顿了顿,又道,“要报仇有很多种方法,有时候不需要用最愚蠢的那种。”说罢,他就径直往前走了,也不管娀英跟没跟上来。娀英愣了一会儿神,便赶忙乖乖地跟了上去,眼中燃起一丝希望:“三太子,你会帮我吗?”这次苻宏哼了一声,却真的没有再理她了。但娀英嘴角还是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笑意,她想起苻阳说起过苻宏这人面冷心热的话,又燃起了一丝希望,问道:“你知道慕容暐关在哪里吗?”她补充了一句,“就是燕国的小太子。”
“你真是活够了!”苻宏顿足道,“我没有让慕容垂杀你,不代表会纵容你。”
娀英低下头,心中暗道,大不了再闯一次慕容垂的府邸。她回忆适才进去的道路,暗暗盘算,该怎么进去。
等见了郗道茂,桓玄与苻阳也都回了驿站。他们不知刺杀之事,还以为娀英误打误撞到了慕容垂身后,苻阳连声说好险,若不是今日三太子在,只怕要出事。桓玄亦是关心,叮嘱道:“小胡姬,你没事就好。”说着他迟疑了一下,“今日实在奇怪,小胡姬明明戴着面具,可那慕容垂竟好像认出的样子。”苻阳皱眉说:“慕容垂也是鲜卑人,只怕是见过这样的面具,你看他还说英姑娘像一位故人。”娀英也想不透这关联,只推说大概族中的面具都类似吧。无论苻宏如何旁敲侧击,娀英也不露什么口风。
夜里等到郗道茂睡下了,娀英悄悄摸黑出去,她从桓玄屋里拿了包麻沸散揣在怀里,细辨道路,不多时便到了冠军侯府的院墙外。隐隐听到里面传来阵阵乐舞声,娀英心知该是到了后院的位置,她身手灵巧,轻轻一翻,便进了院子。说来也巧,她落足之处正是后花园中,这一带僻静无人,除了微微几声狗吠,她左手一扬,那几只犬应声而倒。娀英心中一喜,心知这桓玄配的麻沸散效力颇强。
娀英一路摸黑前行,眼见着房屋渐多,灯火渐密,心知到了府内之人的居所。她一路行来,只遇到一个打更的人,三下两下便将那人治住,厉声问道:“慕容太子关在哪里?”那打更人瞠目结舌:“什么……什么太子?”娀英心中焦躁,一掌掴了过去:“就是投降了的燕国太子。”那打更人被打得头晕眼花,连声道:“小人不知啊,不知啊。”娀英左手抓了麻沸散,捂住他口鼻,那打更人果然应声而倒,娀英将他拖到僻静柴房中,心知没有四五个时辰是醒不来的。
她一路又捉了几个小婢、小厮,拷问一番,皆不知那人关在哪里,娀英只得依样将他们都用麻沸散迷倒,关在后院柴房中,心中暗暗发急,这冠军侯府如此之大,只怕房屋有百间之多,一间间找去,只怕天亮也找不到。正此时,忽听身边传来两个婢女的说话声,一人说道:“侯爷这么晚还没歇下,要传你去煮汤?”另一人道:“是五夫人要的当归鸽子汤,今晚侯爷过来歇下,五夫人让我们早早准备。”第一个婢女笑了起来:“五夫人这样得宠,怕是连你也要沾光。”两个婢女絮絮说些争宠之事,听得娀英好不脸红,暗骂这冠军侯府的人这样不要脸。眼见着五夫人府里那个婢女往厨房去端汤,娀英便尾随着她一路跟到五夫人的院中,眼见外面无人,便将那婢女用麻沸散迷倒,拖到树丛中,换了那婢女的衣衫穿上,又端起那鸽子汤进去,一路上有人瞧见她的衣饰打扮,都以为是府中婢女,也无人问她。走到门口,娀英心念一动,在那汤里重重地加了把麻沸散。
内屋里的五夫人听到门口脚步声,叫道:“春娇你这死丫头,死哪里去了?让你端个汤,端了这么久。”娀英也不作声,将那鸽子汤往桌上一放,挑帘便向内屋走去,却见屋内端坐着个二十余岁的妇人,穿着妖娆,正在镜前描眉。冷不丁从镜中一眼瞅见一个丑陋的丫鬟进来,那妇人吓了一跳,叫道:“你是谁?”
娀英两步过去便掐住了她的喉咙,压低声音,厉声道:“想活命便按我的吩咐做。”那五夫人目中露出恐惧之色,点了点头。
慕容垂今日很是烦心,白日里的事总叫他心神不安得很。到了晚上,最宠爱的五夫人屋里派人来催了几次,他心里虽烦,但这毕竟是他最宠爱的小妾,忙完了还是过来了院中。
谁知进了院子,却见屋里黑漆漆的,慕容垂跨进门去,叫道:“阿芳,搞什么鬼?”
“人家等了你一晚上了,谁知道你这会儿才来,偏不出来迎你。”五夫人在屋内说道。
说来也怪,慕容垂听了这几句撒娇卖嗲的话,反倒乐得眉开眼笑,说道:“原也想早点来瞧你,刚送走了几位王爷,忙到这会儿才得空。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那你来找奴家啊。”五夫人娇声卖嗲。
这几句话明明是娀英拿刀逼着五夫人,让她把慕容垂引进房来,谁知娀英自己倒被恶心得不行,险些作呕,低声在五夫人耳边喝道:“你正经些,好生说话。”
五夫人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心道这钟馗样的丑婢哪儿来的,但也无法,只得又道:“老爷,你先别忙找奴家。奴家给你准备了一碗当归鸽子汤,就放在外间的桌上,你喝了再来找奴家。”
慕容垂笑道:“你这妮子,又闹什么鬼。”
“奴家偏要。”五夫人出身风尘,娇声调笑起来,笑得人骨子都酥了,在娀英听来却觉得浑身发麻,心想这女人实在是恶心得厉害。谁知慕容垂很吃这一套,竟真的乖乖坐在桌前喝了一口汤,皱眉道:“这汤用什么煨的,药味这样重。”
“用当归煨的,老爷快喝嘛。”
“好,好。”慕容垂应了几声。过了会儿,又道,“阿芳,你在哪里啊?”
“老爷你别进来,奴家还有事问你。”
“你搞什么鬼?”慕容垂有些不耐烦,忽然起疑,“你是不是在汤里放了什么?”娀英一惊,心道难道被发现了什么。她手下微微使力,将那刀往五夫人腰上一逼。
“老爷这样英明,”五夫人只得娇笑道,“奴家只放了些壮阳补肾的药物,却叫老爷发觉了,叫奴家实在难为情,奴家只想早日求个孩儿呢。”娀英暗暗佩服,这女人随机应变果然有一套。
“哦,只是求子啊。”慕容垂重复了一句,忽然大笑道,“那有何难。”
五夫人娇笑道:“老爷,奴家听说那燕国的慕容太子,是您的侄儿?”
“唔。”
“他现在在何处?”五夫人笑道,“怎么今日也不见他来同你祝寿?”
“他还有命给我祝寿?”慕容垂冷哼一声,忽然道,“好啦,阿芳,不要老问这样扫兴的事,老夫就喜欢你的乖巧讨人欢喜。可不要如个碎嘴婆一样问东问西的。”
“老爷,你说嘛。奴家就是想听。”五夫人被利刃所胁,只能硬着头皮问。
“你真想听?”慕容垂道,“那你出来,我告诉你。”
五夫人向娀英投去询问地一瞥,娀英摇了摇头。五夫人只得道:“不,您进来说。”慕容垂犹豫了一下。
这片刻的迟疑显得无比漫长,等得娀英都快失去耐心了,忽然她眼前一花,却见几支利箭向自己射来,娀英犹疑地松开了手,转身向身后的床上滚去,只这一瞬间,却听弓箭入体的声音,不用多想,定是五夫人已经做了箭靶子。
与此同时,房内的烛火都被点燃,那慕容垂一脸阴沉地站在房门前,房外全是手持弓箭的铁甲护卫,只听慕容垂阴恻恻道:“我倒要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谋害老夫!”
娀英心知躲避不过,从那床上钻了出来,再看适才那如花似玉的五夫人已被射成一只刺猬,倒在地上哪还有命。娀英气道:“你这恶贼,我明明已经放了她,你还让人射她做什么?”
“她不过一个妇人,也妄想用她威胁老夫?”慕容垂瞧清娀英面容,阴恻恻地笑道,“原来是你,三太子府上的那个丑婢。”
娀英一怔,随即说道:“不关三太子的事,是我与你有仇,要来杀你。”
慕容垂冷哼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就凭你也想杀老夫。”他盯着娀英看了看,忽然道,你逼着阿芳问慕容暐的下落做什么?你是宫里出来的?”他狐疑地打量着娀英,摇头道:“不对,你年纪不对。”娀英愤恨道:“乱臣贼子,祸国老贼!人人得而诛之!”
“恨老夫的人多了去了。”慕容垂不以为忤,点点头,“你果然是鲜卑族人。”他忽然面色一板,“休以为你是鲜卑人,老夫便会饶过你。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是不是苻宏?”慕容垂盯着她看了看,忽然一伸手,想去探她脸上的面具。娀英厌恶地侧过头去,避开了他的手。慕容垂缩了缩手,目光沉沉:“这面具是慕容氏所有,你是什么人,怎会戴在你脸上?”
娀英啐了一口:“老贼,你还有脸提慕容氏三个字。”
慕容垂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那张面具,眼眸中闪过复杂的神情。片刻后,他厉声道:“你是慕容家什么人?你是慕容儁的女儿?”
娀英也不愿辩解,只呸了一口:“你也配提故主名讳。”慕容垂神色复杂,半晌方道:“你若是慕容儁的女儿,那你恨我倒是没有恨错。哼!老夫还以为老二全家都在龙城死光了,想不到还留下你这么个孽种,阴差阳错,又落到老夫手里。”他侧过头去,却不愿再看娀英那张熟悉的面具,厌恶道:“你不是想知道慕容暐的下落吗?我这就让人带你去跟他做伴。”娀英双眼一亮:“当真?”慕容垂摆摆手:“带她去。”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