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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自有传音
第二日娀英便明白了均荦的“规矩最大”是什么意思,她在府中四处闲逛,只见府里的下人见了她,都停下来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英姑娘”,竟是无人敢与她多言半句。她想出门去逛逛,可谁知每座门都有人把守,守门的人只认均荦,便道没有从邓姑娘手里领了出入的令牌是决不能出去的。娀英无法,只得找均荦要令牌,均荦回绝的滴水不漏:“姑娘要去哪里,我让余进备了车,送姑娘去就是。外面乱得很,可不敢让姑娘遇了事。”娀英道:“我往日常在外面逛的,不妨事。”均荦正色道:“长安可不比别的地方,姑娘又住在三太子府上,一言一行事关三太子的安危,怎能掉以轻心?”余进亦是帮腔:“咱们府上的人最是谨言慎行,可不能给主上添来麻烦。”
听他们一唱一和,只是什么都不准的。娀英瞧着均荦一脸笑容的样子,心知说不过她,暗想,在建康时连南郡公府我都出入自如,难道还会被困在这里?便寻思要翻墙出去,可她走到墙边就消了心思,这府里的墙足有三丈高,光华直立,哪有地方可以攀爬,真是插翅难飞。她没了计较,只得跑到前院的书房外,只见几个小厮在整理苻宏的笔墨,她进门便问道:“三太子去哪里了?”
谁知那几个小厮瞧见她,都恭敬道:“回英姑娘的话,三太子一早就出门去了。三太子出门从不带下人,除了邓姑娘,臣们也不知三太子要去哪里。”娀英一愣,又问道:“那东海侯住在哪里?你们替我送个信去东海侯府上,就说我有事要找他。”那几个小厮又道:“臣们是内院侍奉笔墨的,不得邓姑娘的吩咐,不能出门半步。”娀英彻底歇了这心思,心知这必是均荦事先吩咐过的,却也不得不佩服她将这阖府的人收拾得妥妥帖帖。
挨了好几日,都出不了门,到了第四日,她终于听说三太子回府了,赶忙跑到前院去找他,谁知她刚冲到书房,那几个小厮便告诉她,三太子又走了。娀英彻底死了心,干脆躺在床上挺尸,均荦倒也不会怠慢她,日日将菜饭送到房里,十分丰盛可口,娀英也挑不出她半点错处。
春去夏来,天气渐渐炎热许多,娀英在这三太子府住了半个余月,终于明白这地方就是个音讯不通的牢笼,苻宏定然是有其他的住处,却将她框在这里关了起来。这日她正无聊地在后花园里引着根树枝逗蚂蚁,只听均荦的声音在外道:“三太子确实不在府中,还请殿下改日再来。”
忽听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只听一个少女傲慢的声音在外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孤!”
这语声熟悉,娀英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是金宝公主来了。她心知均荦必是吃了亏,赶忙丢下树枝过去,谁知刚走到花园门口,却见金宝公主背对着自己,而均荦跪在地上,一手捂着面颊,却没再辩解什么。金宝公主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就如黄莺一样,十分悦耳,只是说的话却很毒辣:“你还敢捂脸,是怪孤打痛你了吗?”均荦忍气吞声地将手垂下:“均荦不敢。”
“口里说不敢,心里未必这样想吧。”金宝公主望着她的目光很不友善,“哼哼,你是什么身份,在我面前也敢如此自称?”均荦自知失言,只能忍辱道:“奴婢知罪。”
“你也知道有罪,那你说该怎样惩罚?”
均荦冷汗连连:“奴婢认罚。”
金宝公主觑着她道:“孤看你这双手这样下贱,干脆剁了好了。”
均荦有些慌乱,她心知金宝公主被天王宠爱得厉害,向来无法无天,忙叩头哀戚道:“请公主开恩。”
“只剁一双手,就是开恩了,快拖下去。”金宝公主摆摆手,好像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左右侍从竟真的过来拖拽均荦,娀英急忙上前道:“住手。”
金宝公主一转头,瞧见娀英,却忽然愣了一下,才说道:“你是什么人?”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毒辣!”娀英怒火上升,指着均荦道,“人只有一双手,你把她手剁掉了,却叫她以后如何生活?”
均荦慌乱道:“英姑娘,不干你的事,你快回去。”
金宝公主自出娘胎没被人教训过,竟愣住了,半晌反应过来:“你是在指责孤吗?”
娀英这些时日受了许多气,早憋不住了,此时索性发泄出来,便说道:“她也是个人,都是人生父母养,凭什么被你这样作践。纵然你称孤道寡,傲气非凡,也得讲世上做人的道理。”均荦心知不好,忙道:“姑娘来府上是客,不用理会奴婢的事,奴婢认打认罚。”
“你被她剁了手脚,以后如何生活?”娀英气极,转身对金宝公主道,“公主长这么大,可曾饿过一顿饭?可知旁人挨饿的滋味?”
“孤自然知道。”金宝公主不服气,她经常与阿娘赌气,有时候使性子便不吃饭了。娀英冷笑道:“公主饿了一顿饭,下顿就会有人做百十样好吃的,生怕不合公主口味。”这说的倒是实情,金宝公主一时愣住,只听娀英又道,“公主想必也不曾蹭破一点皮,更怎么会知道别人断了手足的疼痛?”
金宝公主呆立了片刻,忽然转过身来望着娀英:“你这人很有意思。”
娀英也不惧怕她,正色向她望去,只见这女孩约莫和桓玄一般年纪,衣着华丽,头上簪着玉叶子,脖颈上还戴着硕大一个黄金项圈,她如今年纪虽小,但相貌颇美,肌肤白皙,眉目如画,一望就知是个美人坯子。她看了看娀英,忽然道:“孤听人说三哥府里有个丫鬟跟孤长得像,你就是那个丫鬟吧?”
均荦慌忙道:“英姑娘是来府上做客的,并不是府里的丫鬟。”
只听金宝公主蛮横地呵斥道:“谁要你多嘴?”均荦只好俯身请罪。谁知金宝公主细细看了看娀英的相貌,忽然一掌便向她脸上掴来。娀英吃了一惊,刚想躲闪,只听均荦急道:“这是贵人所赐,还不快谢恩。”娀英偏开头去,偏偏躲过了她这一掌。金宝公主起了兴头,追着要打她,偏偏娀英身手矫健,也不让她近身。两个人一大一小,竟然绕着花园追了起来。金宝公主到底年纪小,跑了一会儿便没劲了,扶着篱笆喘气道:“好了,你别跑了,孤不打你。”娀英刚刚停了步,谁知金宝公主眼睛一眨,冲上去便打了她一掌。只是她年纪还小,掌上也没有多少力道。娀英恼道:“你做什么!”
金宝公主却很高兴,打了娀英这一掌,好像捡到一个大便宜,她眼珠一转,又慢条斯理地说道:“适才那一掌是孤惩罚你冲撞孤的过错。好了,既然已经罚过你了,现在我要带你走了。”
均荦素知她的脾气,忙道:“公主殿下,可否等三太子回来再带她走?”
“你们敢违抗孤的命令?” 谁知金宝公主眼睛一瞪,大声道,“孤要什么,父皇都会赏给我,更何况是三哥家里的一个小丫鬟。”她说着一顿足,“难道你们还要我去找父皇?”
她又看了一眼娀英,忽然指着均荦,大声道:“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去回禀父皇,把她的手剁了!”
谁不知道苻坚对这位金宝公主百依百顺,均荦吓得面如土色。
娀英只得道:“我随公主去便是。”均荦无奈,只能小声道:“委屈你几日,我定然禀报主上,去接你回来。”
金宝公主瞪了她一眼:“我看谁敢多嘴,告诉我三哥?”均荦吓得退后几步,不敢说话。只见金宝公主得意地一挥手,“走吧,跟我回宫。”
金宝公主出行排场甚大,门外等候她的黄门有提销金香炉的,有撑着曲柄彩凤金黄伞的,更有捧着拂尘、香巾、绣帕、漱盂的宫人足足数十人,此时见公主从三太子府里带了个少女出来,连慕容妃派来服侍公主的长使都未敢多问半句,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从景曜门回宫了。金宝公主的宫殿名叫广阳宫,这也是因为她们母女受宠的缘故,苻坚才特意破例单独给公主赐了寝宫。
广阳宫离慕容妃所居的芙蓉殿只有一墙之隔,公主回到宫中,照例先去娘那里问安。谁知慕容妃生病未愈,近日精神不佳,不喜公主前来吵闹,只让服侍的宫人引了公主在殿外问安,却连面也未见。公主忍不住生气叫道:“我要见自己的娘亲,有什么避不避的道理。”那接引的宫人只淡然道:“这是娘娘的吩咐,奴婢也没有法子。”金宝公主眼圈有些发红,想了想,又道:“那你去告诉我阿娘,我要个新的小宫女陪我。”那宫人微微讶异,便进去回禀,不多时便回话道:“娘娘说,但凭公主之愿。”
公主虽得了应承,仍闷闷不乐,回到了广阳宫便让人给娀英换了一身宫人的服饰。娀英本以为她要拿自己出气,谁知道她把旁人都叫下去,只留了娀英在旁边,自己却呆呆地坐在床上抱着被衾出神。娀英也不说话,默默打量四周陈设,只见这寝殿之内着实富丽非凡,一应用品皆是最上,旁的休说,单是牙床上挂着的一笼银丝帐,薄如轻雾,竟不知道是什么织成的。娀英前次被苻宏带走,正是从这寝殿离开的,只是当时走得匆忙,没有看清那地牢设在何处。如今回想起来,应该便在这间屋子里。
“你说,如果我喜欢上一个人,该怎么办?”忽然只听金宝公主说道。
娀英怔了怔,方明白金宝公主是在对自己说话,不由得有些好笑:“公主喜欢谁,那人还不得祖坟冒烟,还有什么怎么办?”
“那个人对我很恭顺,但其实他骨子里挺傲气的。”金宝公主也不以为意,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被我舅舅用鞭子抽打,我看得高兴,在旁边拍手叫好。可他跟别的奴隶一点也不一样,他一声也没呼痛。要知道我舅舅力气可大了,能开十石弓,他怎么会不觉得痛呢?”娀英皱眉道:“这样残忍的事,公主怎么会觉得高兴?”
金宝公主也不以为意:“好啦,你别像我娘一样唠叨。我娘也是这样,心肠最软,连个兔子也不敢杀,每次看到我都唠唠叨叨的。”她顿了顿,忽然望向娀英,目光中有点哀求的神色,“我娘生病啦,我半个月没看到娘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娀英冷不防瞧见她目光中信赖又害怕拒绝的神情,忽然心肠一软,点头道:“好,我陪公主说话。”
金宝公主高兴起来,又说道:“我瞧着那个奴隶,心里又觉得好玩,又是好奇,便找舅舅讨了他。舅舅本来不想给我,还说要让我娘来骂我。哼,我才不怕他,我跑去求父王啦,果然父王一瞪眼,舅舅乖乖把他送到我这里来。”娀英好奇道:“公主喜欢的就是这个奴隶吗?”金宝公主嘻嘻笑了起来,自顾自地说道:“是啊,只是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有点喜欢他。我把他要来,关在地牢里,先饿了他几天,不给他吃的,然后又给他好多好吃的。说来也怪,他对我舅舅那样刚硬,见到我父王也不下跪,却对我很恭顺。我说什么他都照做,我干脆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作倭奴。”娀英心里一震,倒没想到她说的竟然就是慕容暐。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好?”金宝公主有些得意,又说道,“他可听我的了,前几日舅舅捉了个丑婢来,和他关在一起。我让他扼死那个丑婢,他二话不说就去做。”娀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听她道,“但后来也没扼死她。因为我猜倭奴和那个丑婢原本就认识的,我怕倭奴扼死了她以后心里会不高兴。”娀英心念一动,看向她道:“公主这么在意阿……那个倭奴的想法。”
“是啊,”金宝公主有些烦恼,托腮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忽然侧过头,望着娀英道,“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娀英一惊,怔了怔,亦有些迷茫:“什么是喜欢一个人呢?”
“就是老想见到他,”金宝公主道,“一日见不到他就心里难受,看到他和别的女人说话就生气。”
娀英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身影,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有些怔住。金宝公主觑着她的神情,促狭道:“那看来是有的。”
“是有这么一个人,我原不知道我是喜欢他的,可几日不见,便有些想念他,看到他和旁人说话,便总觉得心里别扭。”
“你喜欢的人是我三哥吧?”金宝公主促狭地望着她。
娀英脸都红了,忙道:“公主小小年纪,乱说什么?”
“三哥没有娶亲,那天听说三哥府里有个长得挺漂亮的女子,还有人说长得跟我像,又有人说像丽表姐,我一时好奇,就去瞧瞧。”
娀英一怔:“丽表姐?”
“是我舅舅的女儿,比我大两岁。丽表姐腼腆得很,心里很喜欢我三哥,却不敢说。”金宝公主打量着娀英,嘻嘻笑了起来,“这么看起来你和丽表姐倒是更像一些。”
娀英闹了个大红脸:“公主诓我!明明是说公主的事,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金宝公主是颇爽朗的性子,也不着恼,点头道:“那看来就是了。”娀英真有些挂不住了,转过身去:“公主再这么说,我就不陪伴公主了。”金宝公主忙拉她袖子:“好姐姐,我不说便是。”她叹了口气,“我平日里也没有个伴,总觉得孤单得紧,只一见你,我便觉得说不出的投缘。”
娀英有些可怜她:“公主平日里没个玩伴吗?”
“年纪相仿的便只有丽表姐,可她性子实在温吞,我和她从来玩不到一起去,等哪日你见了她就知道了。”金宝公主叹气道,“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心里很不好受。这次我们出去狩猎,父王说,我长大了,明年要给我指一门婚事。可我一点也不想嫁人,如果要嫁,我想干脆就嫁给倭奴好了。但父王一定不会同意的。”娀英吓了一跳:“你可千万不要跟你父王说你想嫁给倭奴。”
“那是自然。”金宝公主认真道,“我要是说了这话,倭奴立刻就会没命了。”娀英微微讶异,却见金宝公主笑了起来,“我虽然脾气大,但也不傻。要是我父王知道他最宠爱的小公主只想嫁给一个奴隶,他一定会很生气的。唉,你说我要去求求我舅舅吗?舅舅足智多谋,他也许会想出办法。”
“千万不要!”娀英脱口道,见她看向自己,娀英忙道,“公主找您舅舅要这个奴隶,他尚且不愿意给你,他怎么会帮你?”
“你说得对。”金宝公主又叹了口气,“我娘说过,舅舅这个人就是心眼太窄。”
娀英心道,慕容垂又何止是心眼窄?但她却有些疑惑,金宝公主的娘慕容妃,据说是随慕容垂一起降秦的妹妹,她不由得问道:“公主的阿娘与公主的舅舅是亲兄妹吗?”
金宝公主点点头:“我娘说,她和舅舅一母同胞。”
娀英困惑更深,先主慕容儁与慕容垂是同胞兄弟,自己的舅妈瑜兰公主便是慕容垂一母同胞的亲妹,而另几位公主自己小时候都见过,并不记得舅妈还有其他的姐妹,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误会。娀英从小没有娘,舅舅、舅妈将自己照顾长大,她总记得舅妈温柔美丽的面容,还有小时候轻轻哼唱哄自己入睡的歌谣。想起舅妈,她眼眶有些发红,又回忆起最后城破那日的情形,舅舅在城楼上身中百千箭矢,舅妈和表妹凄厉的哭声,她闭上眼就能想起那个场景。
“其实我娘是个软心肠的人,看到一点血就头晕。”只听金宝公主续道,“旁人不知道,她还偷偷供了个小佛堂,天天在里面阿弥陀佛地念经,我听着就气闷。”娀英道:“你娘心地善良,你应该多和你娘在一起。”
“娘老是嫌我吵闹,很少见我。”金宝公主说到这里又有些失落,望向娀英,喃喃道,“对了,你会唱歌吗?能唱首歌哄我睡吗?”
娀英心下一软,便点头道:“好,公主乖乖上床去,我唱首歌给你听。”
金宝公主果然依了她的话,乖乖躺到了床上,眼巴巴地瞧着娀英。娀英倚靠在窗边,轻声唱道:“天似幕,月如弓,万籁苍茫中……”她只唱了两句,金宝公主便轻轻咦道:“这曲儿你也会唱,我还以为只有我娘会唱。”娀英略有些讶异,这是舅母哄她入睡唱的曲子,想不到慕容妃也唱这歌哄孩子入睡,但她随即想到,慕容贵妃也是鲜卑人,便点头道:“这曲子只怕鲜卑人人会唱。”金宝公主嗯了一声:“也是,我娘便是鲜卑人。”她轻轻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卷曲,瞧起来美极了,只听她轻声道,“这么晚了,他还饿着,多可怜,密道在西厢房画像后,从今儿起,你去给倭奴送饭吃吧。”
娀英瞧了她一眼,见她闭着眼,可却并未完全睡着,她点点头,说道:“遵命。”
等公主睡下了,娀英便去殿旁的小膳房里。宫人都知她是公主指明了在身边伺候的,谁也不敢怠慢她,不仅如此,人人都对她更恭敬几分。娀英弄了几样可口小菜,装在食盒里。
公主的寝殿分为三间,正中是厅房,东西各有一间厢房,公主平日起居都在东厢房,此时她往西厢房走去,却见里面设有桌椅卧具,十分雅致,八仙桌上搁着一只白瓷美人瓶,里面斜插几支翠羽,墙上果然挂着一幅画,画上却是一个雍容的妇人,背转着身子,正在往远处探看。这妇人身形婀娜,只看背影,便觉是国色。娀英也不懂画,便将画掀了开,只见墙上果然有扇小门,她轻轻拧开门,只见一条密道直通而下。娀英记得这仿佛就是前次出来的地方,她赶忙提着食盒下去,果然走了不多远,便到了地牢。
“谁?”里面传来慕容暐的声音。娀英默了默,轻声道:“是我。”
“你怎么来了?”慕容暐瞧了她一眼。
“你那日把面具拿走,是不是怕慕容垂认出我来?”娀英困扰了多日,还是当面问了出来。
慕容暐不置可否,嘴角扯起一点弧度,不耐烦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笨,又来这里干什么?”
娀英心下微微感动,嗔道:“看在你还不算太坏,我才来救你。”她捧了食盒进去,轻轻放在他身侧,小声道,“你还好吧?”
慕容暐打量着她:“看来你混得不错,还挺得公主喜欢。”
这话激怒了娀英,她气道:“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何至于进来伺候人?”
“救我?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慕容暐揭开食盒,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公主十分信任我,”娀英又燃起一丝希望,小声道,“还把密道告诉了我,让我来给你送饭。我看过几日,我就带你出去吧,神不知鬼不觉,也没人会知道。”
“离开了这里,又怎么能出宫去?”慕容暐一边吃一边说道,“你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小心自己也不得好下场。”
娀英跺足道:“你怎么这么不领情?”
“这都是你自找的,我早说了让你出去不要管我。”娀英气闷了一阵,却也无话可说,便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吃了许多菜饭。慕容暐吃饱了,用袖子将嘴一擦,说道:“这饭菜马马虎虎,下次做条鱼来吃。”娀英气得一怔,但瞧他骨瘦如柴,还是说道:“好,我下次给你烧条鱼。”慕容暐没想到她这样回答,反倒一愣,过了会儿又说道:“你自己能出去就出去吧,在宫里挺危险,你又傻得紧,只怕要闯祸。那天不是有人来救你吗?让他再带你出去得了。”娀英没想到他这样不领情,没好气道:“人家也没我这样傻,不会次次都来救我。”
慕容暐望了望她,嘴唇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是吗?我瞧他对你看中得紧。”娀英面上一红:“你别乱说。”慕容暐手里攥着那个人皮面具,嘴上却无所谓道:“现在我大燕亡了,也没有皇后让你做了,我瞧你就嫁给他做小老婆好了,没事还能给我送点好菜好饭,也不错。”
娀英气不打一处来:“我好心好意来救你,你会不会说句人话?”慕容暐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往墙边一坐:“我当然不会说人话,好了,我要睡了,别吵我。”娀英提了食盒便出去,一路走回膳房,立刻有小黄门过来巴结她:“尚宫大人,您用完了?”娀英微微讶异:“你叫我什么?”
“尚宫大人,”那小黄门谄媚道,“宫里有身份的宫女子都得这么称呼,您在殿下身边伺候,自然也是尚宫大人。您还要值夜,这些活交给小人们来做就是。”娀英不由得哑然失笑。那小黄门十分有眼色,忙接了她手里的食盒去洗刷干净。
所谓值夜,不过是陪伴公主罢了。在寝殿外间有一间小屋,早有宫人铺好了被褥。娀英躺在柔软的榻上,却很难入眠。她这次入宫,其实本心是来救阿暐的。这是舅舅的嘱托,她怎能看着阿暐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却不管他?
她打定了主意,便开始细细筹划。该如何救阿暐呢?地道已经知道了,带他出地道并不是难事,难就难在怎么把他送出宫去。娀英从未在宫中生活过,也不知宫中门路,只有慢慢摸清其中门道,再想法子。
公主起得一向较晚,第二日日上三竿方起,自有宫人们鱼贯而入,服侍她洗漱用膳。娀英值了夜,自不用她服侍这些,她便往休息的寝屋走去,刚走到殿外,忽见一个人影匆匆而来,几个黄门都拦不住他,只跪地叫道:“三太子。”娀英一惊,忙抬头看,却见苻宏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见到她便拽了她的手腕,转头就往外走。娀英惊道:“你做什么?”
“带你出去!”苻宏道。
娀英忙用力挣脱了他:“别在这里纠缠,惊了公主便不好了。”说着,她转身就往自己住的寝屋而去。苻宏无奈,只得跟着她过去。等进了屋,苻宏关了门,回头瞧着她道:“难道你还真要在这里待下去?”“这里挺好的,”娀英不便多解释,只说道,“再说公主对我也很好。”
苻宏盯了她一会儿,断然:“我答应了会护你,就要护你到底,跟我走。”
“我不走。”娀英也来了脾气,她也找不出旁的借口,只得说,“去你府里说是暂避,可哪里有暂避的地方?左一个邓姑娘,右一个余大哥,人人都把我防得什么似的,好像我随便说句话就会给你带来麻烦。既然我这样添麻烦,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来找我做什么?”
这话说得弦外有音,苻宏听出了几分意思,皱眉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们没说什么。”娀英涨红了脸,只说道,“反正我知道自己是外人就是了。”
“谁把你当外人看了?”苻宏将她身子转了过来,迫得极近,“你这是赌哪门子气?”
“我没和谁赌气,我只是问自己的心。”娀英觉得心里委屈得很,眼圈便红了,转过身去道,“他们也是为你好,怕我给你惹麻烦,你快回去吧,别来找我了。”苻宏盯了她半晌,却见她毫无转身的意思,心知她气没有消,他站了半晌,干脆转身走了。
等苻宏走得远了,娀英心里有些悔了,忙去门口看,谁知没瞧见苻宏,却见金宝公主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说道:“你使性子把我三哥气跑了吧?”娀英脸红道:“公主别乱说。”但她想想气不过,又道,“是他好没道理,无缘无故来公主这里闹一场。”
“我三哥什么时候央求过人?”金宝公主进了屋来,手里抓了一把瓜子,坐在床边一边嗑一边说道:“我只见过这一次,他从这里出去,便给我送了几只金瓜,这样赔小心,生怕我怠慢了你。”娀英心里一动,想不到苻宏竟还有这样体贴的一面。只听金宝公主又道,“偏偏你还使性子,在这宫内宫外,只怕找不出第二个了。”她忽然有些好奇,凑在娀英身边,“你不是喜欢我三哥吗?为啥不同他回去?”娀英真有些着恼:“公主再乱说,我真不理你了。”
金宝公主吐了吐舌头,忽然福至心灵:“我知道了,定是因为三哥家里住着那个邓均荦。”她歪打正着,却中了娀英的心病。娀英忙道:“没有的事,邓姑娘对我挺好。”
“骗谁呢。”金宝公主摇了摇头,“我过去就不喜欢她。你没瞧见她从前风光的时候,原来她阿爷是太傅,她便跟着我二哥身后,后来父皇不喜欢二哥了,她又巴结我三哥,赖在他家里像什么样子。”她有些愤愤不平,娀英却听了进去,好奇道:“邓姑娘从前很风光吗?”
“那当然了,过去她阿爷活着的时候,谁不捧着她?”金宝公主皱了皱眉,“连皇后娘娘也对她笑脸相迎,对了,还有我那个没出息的六哥,对她也上心着,都捧着她。好像她天生就要当太子妃一样,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宫里除了我敢骂她两句,谁也不敢说她。现在她阿爷死了,她没着落了,眼看二哥、六哥都娶了妃,只有我三哥没婚配,她就死皮赖脸地赖在我三哥家里。你猜我怎么会听说三哥府里有人跟我长得像,八成也是她让人放出来的话。”
娀英将信将疑:“邓姑娘不像是这样的人。”
“你就是老实,”金宝公主盯着她看了看,“她假惺惺卖几句好,就把你诓了,让你与我三哥生分吵架,我看你真是笨得够呛。”这话说得倒和慕容暐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娀英与她交好,也不生她气,说道:“我与三太子的事,和旁人无关。”
金宝公主愣了一愣,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倒也有道理。如果三哥心里有你,便该对你有个交代。”她像是做论断一样,拍了拍手又说道,“你瞧着吧,依着我三哥的性子,你今日呛了他一顿,那邓均荦只怕要吃瘪。”
又过几日,丽郡主入宫来了,娀英从旁见了,只见这位丽郡主十分文静腼腆,未说话脸便红了。果然金宝公主与她说了几句话,便不耐烦得让她去见慕容贵妃。娀英送了丽郡主出来,却见丽郡主欲言又止,小声道:“姑娘是从三……三太子府上来?”娀英微微讶异,只听她声如蚊讷,“三太子一向可好?”娀英摇了摇头:“我与三太子并不熟识,郡主若是要打听,可直接去他府上便是。”丽郡主面上更红:“我……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她不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飞也似的逃开了。娀英哑然失笑,倒不想丽郡主竟是这样一个性子。
不出金宝公主所料,没过几日邓均荦便进宫了。她来了公主殿中,金宝公主自然是不待见她的,皱眉道:“她来做什么?”小黄门回道:“听说邓姑娘如今在皇后娘娘宫里当差,该是专程来拜见公主。”金宝公主对娀英努嘴一笑:“我就说吧,三哥定然打发了她。”娀英面上一红,便听金宝公主道:“好了,我不耐烦应付她,你去见见她。也不必太客气,哼,未央宫就了不起吗?”金宝公主向来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娀英无奈,只得迎了出去。
此番再与邓均荦相见,却见她消瘦不少,换了宫中服侍的衣衫,头上束了金环,显得更有几分消瘦。两人相见,却见均荦上下打量了一下娀英,目光微有些暗淡,轻声道:“想不到咱们再相见,竟是在宫里。”娀英点点头,也寻不出什么话可说。却听均荦苦笑了一声,又说道:“前几日听了三太子的话,知道你怕是误会了我。我心里过意不去,因此自请入宫侍奉皇后娘娘。”娀英错愕了半分,却无法解释自己的苦衷,只得仓促道:“你何至如此?”
“几年前,我父亲出事后,我无处可去,父亲昔日的门生故旧避我们而不及,再加上哥哥们都遭贬迁,我几乎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均荦双目微红,低声道,“这些事我本不该同你说起,白白惹人耻笑,可是若不说清这层关节,便说不清我与三太子之间的清白。”
娀英心下有些后悔了,心知那日的话说得太过,真让人生了嫌隙,她愧悔道:“我其实并没有误会什么。”
“三太子收留我,是念在昔日我阿爷的面上,并不是与我有丝毫牵连。我视三太子为主上,一心报答,更绝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均荦拉住她的手,诚挚道,“英姑娘,那日主上带你入府,我便知你身份不一般。扪心自问,我是戴罪之身,又如何敢有攀龙附凤的非分之想?我自请入宫侍奉,还望英姑娘原谅我无心的怠慢。”
如果说娀英此前半点不快,此时便已完全烟消云散了,望着均荦诚挚的双眸,俏丽的脸庞,娀英心里涌起深深的歉意,她眼圈顿时红了,低头道:“邓姐姐,是我心眼太窄,是我说话不周,以至于让你如此……”均荦宽和地一笑,说道:“傻妹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是我自愿入宫的,我也想过了,住在三太子府中也不是长久之计,总归是要避避嫌疑。皇后娘娘过去便对我很好,我去她老人家身边服侍,她老人家很欢喜,是个安稳的法子。”娀英听了这话,心中千言万语,却无半句能说出口。她怎能说,是自己放了话出去吸引金宝公主的注意,自己其实是为了搭救慕容暐才入宫来。不愿意和苻宏回去,也只是因为人还没有救出。可她什么都不能说,没有救出慕容暐,她只能把一切放在肚子里。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无数的愧疚涌上心头。均荦反倒是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细语地安慰了她一番,这才回去了。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