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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的

  鸟粪层

  常常想起些自己不大清楚的东西,温习一次第一次接触若干名词之后引起的朦胧的向往。这两天我想鸟粪层。手边缺少可以翻检的书,也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一点关于鸟粪层的事。

  书和可以叩问的人是我需要的么?

  猎斑鸠

  那时我们都还很小。我们在荒野上徜徉。我们从来没有那么更精致的,更深透的秋的感觉。我们用使自己永远记得的轻飘的姿势跳过小溪,听着风溜过淡白色长长的草叶的声音(真是航)过了一大片地。我们好像走到没有人来过的秘密地方,那个林子,真的,我们渴望投身到里面而消失了。而我们的眼睛同时闪过一道血红色,像听到一声出奇的高音的喊叫,我们同时驻足,身子缩后,头颈伸出一点。我们都没有见过一个猎人,猎人缠那么一道股红的绑腿,在外面是太阳,里面影影绰绰的树林里。这个人周身收束得非常紧,瘦小,衣服也贴在身上,密闭双唇,两只眼睛苛在里面,颊部微陷,鹰钩鼻子。他头伸着,但并不十分用力,走过来,走过去。看他的腿胫,如果不提防扫他一棍子,他会随时跳起避过。上头,枝叶间,一只斑鸠,锈红色翅膀,瓦青色肚皮。猎人赶斑鸠。猎人过来,斑鸠过去,猎人过去,斑鸠过来。斑鸠也不叫唤,只听得调匀的坚持的扇动翅膀声音。我们守着这一幕哑斗的边上。这样来回三五次之后,渐渐斑鸠飞得不大响了,她有点慌乱,神态声音显得踉跄参差。在我们未及看他怎么扳动枪机时,震天一声,斑鸠不见了。猎人走过去拾了死鸟,拂去沾在毛上的一片枯叶。斑鸠的颈子挂了下来,一幌一幌。我们明明看见,这就是刚才飞着的那一只,锈红色翅膀,瓦青色肚皮,小小的头。猎人把斑鸠放在身旁布袋里。袋里已经有了一只灿烂的野鸡。他周身还是那样,看不出那里松弛了一点,他重新装了一粒子弹,向北,走出这个林子。红色的绑腿到很远很远还可以看得见。秋天真是辽阔。

  我们本来想到林子里拾橡栗子,看木耳,剥旧翠色的藓皮,采红叶,寻找伶仃的野菊,这猎人教我们的林子改了样子了,我们干甚么好呢?

  蝶

  大雨暂歇。坟地的野艾丛中

  一只粉蝶飞

  矫饰

  我很早很早就做假了。

  八岁的时候,我一个伯母死了。我第一次(第一次么?不吧?是比较重大的一次。)开始“为了别人”而做出种种样子。我承继给那位伯母,我是“孝子”。嚇,我那个孝子可做得挺出色,像样。我那个缺少皱纹的脸上满是一种阴郁表情,这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哀伤。我守灵,在柩前烧纸,有客人来吊拜时跪在旁边芦席上,我的头低着,像是有重量压着抬不起来,而且,喝,精采之至,我的眼睛不避开烟焰,为的好薰得红红的。我捏丧棒,穿麻鞋,拖拖沓沓的毛边孝衣,一切全恰到好处。实在我也颇喜欢这些东西,我有一种快乐,一种得意,或者,简直一种骄傲。我表演得非常成功,甚至自己也感动了。只有在“亲视含殓”时我心里踌躇了,叫我看穿戴凤冠霞岥的死人最后一眼,然后封钉,这我实在不大愿意。但我终于很勇敢的看了。听长钉子在大木槌下一点一点的钉进去,亲戚长辈们都围在我身后,大家都严肃十分,很少有人接耳说话,那一会儿,或者我假装挤出一点感情来的。也模糊了,记不大清。到葬下去,孝子例须兜了土在柩上洒三匝,这是我最乐意干的。因为这是最后一场,戏剧即将结束。(我差点儿全笑出来。说真的,这么扮演也是很累的事。)而且这洒土的制度是颇美的。我倒还是个爱美的人!

  近几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一次丧事。有时竟想跟我那些亲戚长辈们说明白,得了吧。别又来装模作样。

  卅六年一月

  (本篇原载1947年1月14日《文汇报》,署名“西门鱼”) 人间滋味:汪曾祺散文精选(读客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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