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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四日上午,从埃拉特前往耶路撒冷
从埃及到以色列确实不容易,难怪几千年来永远是个说不完、道不尽的关隘。我们一行在两国边关为办手续整整折腾了六个小时,倒也没有任何怨言,因为“出埃及”如果轻而易举,反而会觉得失重。
从荒漠一片的西奈半岛进入以色列,以色列故意用一个国际闻名的旅游胜地摆在门口,实在是对比强烈。埃拉特(Eilat)不仅美丽,而且现代,让人不敢相信刚刚从“海已枯而石未烂”的地方走出。
以色列现在的国土像一把锥子,埃拉特正好在锥子的顶端,因此经昨天晚上一觉酣睡,今天一早就匆忙北上,目标是将近三百公里外的耶路撒冷。但上路不久就停下了,因为我们发现了一个叫做“所罗门石柱”的所在。
所罗门(David Solomon)这个名字对我很有吸引力,他是犹太民族历史上堪称划时代英雄大卫的小儿子。所罗门继承大卫统治希伯来王国,开创了犹太民族百世回味的黄金时代,他的“石柱”是怎么回事?
走近一看,原来是所罗门时代的一个铜矿,铜矿正面山崖上有几个天然岩柱。全因那个时代太令人神往,后人便取了这个名。
我爬上岩柱边的陡坡俯瞰,心想:犹太人也真是不容易。所罗门王朝辉煌于公元前十世纪,离现在差不多有三千年了;如果再往前追索,希伯来人在亚伯拉罕(Abraham)的带领下从美索不达米亚迁居阿拉伯沙漠,创造早期犹太文明,已经是三千八百年前的事了。连我们前几天提起过的摩西带领部属出埃及,也已有三千三百年。这也就是说,犹太人在公元十世纪之前,花了一千年左右的时间,已经把自己的故事演绎得非常悲壮。这故事里有感人的精神、决绝的举动和奢华的建设,绝不比世界上其他早期文明逊色。
他们最让人佩服的地方是为了民族解放不惜一次次大迁移。只要落脚,就能快速创造出一个优于别人的生态。如果这种生态中有被奴役的成分,他们宁肯放弃,选择流浪。
但是,真不知道命运为什么对这个民族如此不公,居然有那么多巨大的灾祸接二连三地降落在他们头上,驱逐、杀戮、奴役,怎么也摆脱不了。
我脚下,所罗门时代的繁华安然长眠,不知道自己身后会发生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公元前六世纪犹太王国遭巴比伦洗劫,数万人都被押往巴比伦,成为历史学上的一个专用名词:巴比伦之囚;
从公元前一世纪开始,罗马人一次次攻陷耶路撒冷,犹太人不分男女老幼宁肯集体自杀也不投降,剩下的只能逃亡异乡。但几乎到任何一个地方都遭到迫害,即便在罗马灭亡后的中世纪,犹太人的处境仍然骇人听闻;
直到本世纪中期,希特勒还在欧洲杀戮了六百万犹太人,仅奥斯维辛集中营在一九四三年就处死了二百五十万犹太人。这一血淋淋的史实,终于撼动了现代人的良知。
犹太人屡遭迫害的原因很多,但后来他们明白,没有祖国是一个重要因素。以色列是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个国家,因此在这里每走一步都能牵动一个横贯数千年的大问题:人类,为什么如此对自己的同类过不去?
犹太民族不大,但由于灾难和流浪,他们的身影远远超过了那些安居乐业的人群。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能隐隐听到他们从忧伤的眼神里流出来的歌声:
啊,耶路撒冷!
要是我忘了你,
愿我的双手枯萎,不再弹琴;
要是我忘了你,
愿我的舌头僵硬,不再歌吟!
在全球性的反犹狂潮中,我们中国人倒是不闻不问,表现出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宽容和善良。从宋代朝廷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上海,都善待了犹太流浪者。结果,希伯来文越来越靠近河南梆子,甚至融入了上海口音,由黄河、长江负载着,流入大海,去呼唤遥远的亲人。
向谁争夺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四日下午,从埃拉特前往耶路撒冷,夜宿Renaissance旅馆
原想一门心思地直奔耶路撒冷,无奈视线又受到干扰。
四周仍是茫茫沙漠,但与别处不同的是,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个蓝色的小铁丝网,里边有一个水笼头。再往前,一个个塑料棚多起来了,棚外滚动着遗落的香瓜和西红柿。不久见到了村庄,绿树茂密、鲜花明丽,但一看它们根部,仍然是灼灼黄沙。这里的农民似乎很想把自己在沙漠里创造的奇迹抒发一下,便在路边用多种老农具构建出一座座现代派和后现代派的雕塑,连在寸草不生的沙丘上也树立一批黑铁铸造的马匹和羊群,让路人先是一惊,继而莞尔。
世界上有那么多沙漠,而这儿居然这样。我们实在忍不住了,钻进了一个塑料棚。只见满眼是一垄垄鲜红的小西红柿,叫做樱桃西红柿,主人见到来了客人,连忙摘下一把往我们嘴里送,我们也不擦洗,一口咬下去,大家一致呜鲁呜鲁地说,这是离国至今吃到的最鲜美的水果。主人要我们蹲下身来看他们种植的秘密,原来地下仍然是沙,只不过有一根长长的水管沿根通过,每隔一小截就有一个滴水的喷口,清水、肥料、营养液一滴不浪费地直输每棵植物。“全部电脑控制,人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坐着轨道车采摘!”主人的口气很骄傲。他说,每家农户一年的产值约二十五万美元。
谁都知道,由枯竭的沙漠和烟瘴的沼泽组成的以色列,在自然资源上只能排在整个中东的后面,但短短几十年,它的农业产品增加十六倍,不仅充分自足,而且大量出口欧洲,欧洲每天都要高价接收来自以色列沙漠的大量珍奇果品和鲜花。与此相应,它的喷灌滴灌和海水淡化技术,都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在我看来,黄河上游乃至整个中国西北高原,都应该引进以色列的滴灌技术。
好客的主人执意要领我们到附近一个高坡上,鸟瞰一下整个农庄。到了高处一看,层层叠叠的塑料棚铺展得那么辽阔,阳光一照宛若一片浩淼的湖水。我在高坡上想,多年以来,中东地区战乱不断,大家都在争夺土地,为了这种争夺,不知开了多少会,说了多少话,生了多少气,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而且至今尚未看到停息的迹象。人类有没有可能减少一点彼此之间的争夺,去向自然争夺一点空间呢?我觉得,以色列人在沙漠里寸土必争地扩展绿洲的奋斗,要比对哪块高地、哪个半岛的军事占领有意义得多。
当人们终于懂得,笼罩荒原的不应该是战火而应该是暖棚,播洒沙漠的不应该是鲜血而应该是清泉,一切就走上正路了。事实证明,以色列具有国际新闻天天报道那些事件之外的另一种能力,一种与文明主体直接相关的能力。
就我个人而言,实在有点好笑,长期以来对以色列的情报机构“摩萨德”钦佩不已,因为它居然可以在敌方的眼皮底下把人家新研制的军用飞机和**艇整架、整批地偷出来,甚至一夜之间把对方的雷达站囫囵搬到自己一方,简直像神话一般。但现在憬悟,犹太民族的高度智慧如果耗费在这上面,只会越来越给和平带来麻烦。
人折腾人,人摆布人,人报复人,这种本事,几千年来也真被人类磨砺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划入文明发展史。如果不划入,那么有许多智慧故事、历史事件便无处落脚;如果划入,那么文明和野蛮就会分不清界限。人折腾人的本事,粗粗划分有两大类,即明里攻伐,暗里用间。大至两国之间的抗衡,小至同事之间的纷争,均无出其外。以色列立国既迟,疆域不大,因此虽也有攻伐之举,却以用间技巧为长。自进入以色列以来,满街可见持枪的年轻士兵,男女都有,英姿飒爽;对于那些不穿军装却又显得特别深沉的男人,或特别漂亮的女人,我会稍稍疑惑:“是摩萨德吗?”
其实,人折腾人的本事,要算中国最发达。五六千年间不知有多少精彩绝伦的智慧耗尽在这里。但是如果我们今天要用最简明的线索来描绘中华文明,一定会把这种本事搁置在一边。中国历史发展最快的段落,也是这种本事最收敛的时期。即以最近二十年的超常发展而言,就是以公开宣布对斗争哲学和争论癖好的放弃为前提的。如果没有这个前提,偌大一个中国不知会多少次地陷于死局。现在,只有尚未实现转型的文化界的某些角落,还保持着那种陈年癖好,却早已无损大局、无伤大雅了。
我真想把中国的这种体验告诉以色列朋友,同时也告诉他们的对手,快快地铸剑戟为犁锄,化干戈为玉帛,把更多的智慧放在对沙漠的滴灌、喷灌上,而在整人治人的领域,则不必高度发展。
连曾经拥有《孙子兵法》、《资治通鉴》的民族都这么说,总可信服。 回望两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