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此时的北京城,即便是刚落了层雨,一挨这乌云散去,便是赤日炎炎,烈火烹烧。若是南京又或武汉,则除了这天下地上浮沉起的腾腾热浪,四维也隐隐的有层无形的气息压迫而来,潮、闷、热,行在野地,犹如踩在煎饺热锅的沸油之中,无处下脚,却又无处可逃。
然而这里是檀香山,是夏威夷上的檀香山。
一场风雨过后,雕窗飞起,风雨台上微风轻湿,又夹带着丝丝的花香,着实让人迷醉。
然而无人有心观景。
因为风雨台上已经人去楼空。
“阿林,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路吗?”方梅笑嘻嘻的问。
“我还有我的事,”朱林张口便拒绝了,他抬眼看看方梅几人,只在亚当斯身上略略停了一会儿,亚当斯暖暖笑着,朱林似有所悟,复又抬头看了看天,“风雨虽停,只怕不过一瞬。今夜檀香山风雨狂暴,姐姐看着客人,等闲不要出门。”
“哟哟,你朱林也会关心人呢!”方梅刮刮脸。
朱林却再不多言,转身便走了,向海渊见状,耸耸肩,冲着方梅几人一笑,拍拍乌万和达勇,大步跟着朱林而去。
“风雨狂暴?”方梅对这宫本流枫眨眨眼睛,宫本流枫轻轻点点头。两人忽而相视坏坏一笑。
这洪字酒楼一会,来也倏忽,散也离奇。赵元任想着当卢作孚喝下朱一舟那杯敬酒之时,杨度脸上止不住的羞怒之色,其实不只是他,便是梁启超黄兴几人,面色之上也颇有些不快。是啊,这些人,纵横中华,不用跺脚,便是口中随便说些话语,便能倾动四海,九州变色。今日竟然被人视为连一端茶送酒的小二也不如,这让一贯受尊处贵的几人如何受得了?
这便是斯时中华的困局了。虽然也说着平等,虽然也说着民主,虽然也说着让四万万人齐享尊严,但千百年因袭下来,这是一个四书五经者的天下,真正的主人,永远是那些而优则仕的儒官。即便是平等,即便是选举,又与那些杂役平民有何干系?不过是改头换面,将明面上的规则做个新装潢,须知那新瓶里,酒是越醇越久才越香。
欧风美雨,说什么主义之争,冷眼看去,到底是私心权欲;立宪共和,说什么强国富民,兜头泼去,原来是肥己贵亲。
便是一地的污泥,却想开出纯净的花,便是烂臭的土壤,偏要生出大公的豪杰。
怨不得老天,怨不得旁人。怨只怨,生民千年只知顺!
然而这些,赵元任真心并不理会。他爱那康奈尔的幽静,他爱那闲读书的乐趣,这棉铁之争,这国体之争,这革命之争,于他来说,虽然也会着迷一时,却迟早便会遗忘。千百年的儒学因袭变异下来,便是两种极端,所谓风雅,所谓铜臭;所谓闭门洁身,所谓厚黑天下。
洪字酒楼之上,虽然群英聚会,名士济济,又有几人能脱这樊笼?
朱一舟敬那卢作孚,究竟是何真义?朱一舟若不说,这便永远是一个公案了吧?
朱林与向海渊大步向前走着,闷头不语,乌万与达勇紧紧跟在两人身后,他们初到檀香山,更是初次离开部落,陌生的土地上自然有陌生的拘谨。
“海渊,你要带我们去哪儿?”看着周围渐渐众多的异族人,像方才的雨一般,不过一会儿,便从几滴变成流水,喧闹的流,乌万忍不住,急行几步,一把拉住向海渊问道。
谁想向海渊还未回答,迎面便看见小岛正三郎领着几人一脸杀气,静静的逼了上来。
乌万一惊,伸手握刀,沧浪一声,即便是向海渊疾伸手按住他,乌万还是将刀抽出一半。
“不是找我们的!”向海渊低声对乌万说道,说完,向海渊推刀入鞘,一把拉住乌万,闪身躲到一旁。另一边朱林早已拉着达勇靠了过来。
“俄国人也上岛来了?”朱林低声说道。
“加上我们看到的德舰,”向海渊眉头一皱,“这群白人,不去欧洲好好开战,跑到我们夏威夷做什么?”
乌万和达勇这才看见,小岛正三郎几人伞状排列,如临大敌,环护着一个身穿西装的日本人,慢慢向前走着。
“俄国人是什么人?”达勇低声向向海渊问道。
“那边的几个身材壮硕的,黄色头发的。”不想却是朱林用赛德克语回道。
“看来那个小岛正三郎被抓去做保镖了,”向海渊嘿嘿一笑,“若他能活的过今夜,我们再和他一会吧。”
说完,向海渊便转身,挑了一处窄巷,快步走去。三绕两绕,竟然偏离了闹市,来到一座高坡之畔。
说是高坡,其实并不陡峻,不过是稍稍有些坡度。坡上丛生着许多低矮的灌木,灌木丛中杂花处处,方才落雨甚急,打落无数,铺的满坡都是颜色缤纷。
朱林与向海渊并不稍停,顺着坡上一条泥泞难见的小路向下走去。乌万与达勇自小便在山野之中疯跑,自然不会忌惮这些些许的泥泞。但走过一阵,忽然路转山林,迎面出现一个村落。一见那村落,乌万顿时便惊呆了,达勇更是激动的想要长声啸叫起来。
那村落,那情状,分明就是他们自小生活的部落!
朱林忽然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有些奇怪,回头看到两人激动之色,不由的吃了一惊。还是向海渊有些经验,他拍拍朱林的肩膀,却对乌万与达勇笑道“你们看到的,是夏威夷岛上原住民的村落,与我们自小居住的,是不同的。”
原来即便是西洋文明如何文明,也有夏威夷人自甘愚昧,他们便居住在自己的村落中,并不愿搬迁出去。因着这里本是洼地,西洋人大多瞧不上眼,便顺其自然,并不理会这些夏威夷人。自美利坚人武力生夺了夏威夷,便在这里建起了生态园。并逐渐将太平洋上侵占的岛屿上的原著民迁移过来,弄成了一座原生态居住园,供人欣赏。几年前夏威夷王族复辟,重夺了夏威夷岛。本有心拆除这里,哪里料到夏威夷族民们强烈反对,于是便将这里留了下了,只是听凭族人的去留。这两年间,女皇有时也会来这里生活一段时间,感怀昔日夏威夷族人的生活真义。
向海渊一边走着,一边将这些部落的前世今生,大略的给乌万达勇二人讲了。乌万达勇二人听着,走着,看向村落中那块简易搭起的茅草棚子,里面依稀放着一块黑板,几排凳子,像极了村落里的那些摆设。
“本来若是时间充裕,本当带你们过去瞧瞧的,”向海渊有些歉意,“只是今夜还有些事情,我和阿林都离不开身。只能带你们这么略略看上一眼了。”
“不用!”达勇左手紧紧握着刀,右手却不由自主的摸向额头,似乎是想起那骄傲的图腾,“这样供人参观的村落,是族人的耻辱。这一群没有灵魂的人,不值得我达勇的目光。”
乌万也是紧紧握着刀,双目之中,隐隐有些晶莹之光,他闷闷的走了几步,忽然抬起头,大声问道“难道这就是文明的力量吗?难道我们注定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吗?我们的祖先,便是这样生活了千年,难道到了我们,就保不住祖先的骄傲吗?”
“你激动什么?”朱林冷冷说道“我祖先的骄傲已经丢失了几百年,这点羞辱与痛苦,算得了什么?人不自强便受辱,要想捍卫自己的尊严,只有用自己的力量证明!你方才在楼上也听到我父亲的话了,如今是一个强权文明挟武力膨胀的时代,这是一个生存的时代,只有强者,才能延续!”
“阿林!”向海渊有些生气“我的朋友才刚到岛上!”
“你说的对!”乌万闷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我们荷戈社人最崇拜勇者,这应该是一个勇者的时代!”
乌万的话让向海渊愣了一下,向海渊看了看朱林和乌万两人,恨恨吐了口唾沫,叫了声“跟好了!”便转回身向前走去。
四人行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小小的码头,码头边上只停着一艘快艇,旁边守着一个与朱林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少年见向海渊与朱林走近,便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向海渊,向海渊看完,便交给朱林,朱林上下扫过几眼,便几下撕了一个粉碎。
“他们果然要在茂宜岛碰面!”两人对望一眼,见对方眼中都是不屑之色,“真以为振武堂无人了吗?”
五人再不多说,便上了快艇,飞快的向茂宜岛而去。
乌万见向海渊几人行动诡秘,心中奇怪,等快艇到了大海之上,乌万便凑在向海渊的耳旁,低声问道“海渊,你们晚上要做什么?”
向海渊笑了笑,却在风浪之中,大声说道“今夜要出草啊!我们今夜要出草!”
乌万和达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吃惊之色逐渐变成兴奋,“我以为你们汉人,是不会出草的呢!”
“哈哈,”向海渊大声笑着,“我们汉人叫打介谷。一样的杀人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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