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朱丘依照明空和尚的所示,坐在他的身侧。无巧不巧,正正处在那宝物的上方。朱丘睡了一天,此刻活动开来,又是饭食吃饱,正是头脑最清明的时候。又听得有舞蹈可看,更是跃跃欲动。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朱丘坐在明空和尚身后,左等等右等等,左望望右望望,却是只有佛堂一层一层的沉入空寂森暗之中,并无一人出现。最初的兴奋期待过去之后,却是漫长的百无聊赖。
明空也不点灯,只是继续在黑暗中打坐修行。朱丘睁着一双眼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的声响,像是一只蛇,慢慢爬过竹林。
却是有几只真的蛇,慢慢爬满了朱丘的身体,冷冰冰,湿乎乎。朱丘一激灵,身子一下绷直,刚想叫前面的明空和尚,却发现自己,开口也没有了声音。
然后倏忽一顿,眼前一黑,再光明时,已经身处一座山谷之中,谷内鸟语花香,白云环绕,远处更有飞瀑流溪,落水与流水之声,不绝于耳。朱丘揉揉眼睛,还未想个明白这前因后果,只见迎面走来一个峨冠古袍的中年人,翩然而至,席坐在朱丘面前,端详了朱丘一阵,未语先笑,先是微微而笑,继而抑制不住,竟然仰天大笑,惊起一阵飞鸟。
朱丘奇怪的看着那个人,不知道这个人笑些什么,难道自己有什么好笑的?好一阵儿,那人止住笑声,对朱丘说道“这厮越发的沉不住气了,这才不过三百七十三年,就耐不住寂寞,饥不择食到了这种程度,你才多大?又知道些什么,经历过什么?动心忍性,对你来说,有何用处?”
朱丘虽是听的莫名其妙,但峨冠男子话中的轻视之意却听出来了,朱丘撇撇嘴,对那峨冠男子说道“你这人,看起来也好大的年纪了,但是说话却这么没意思。年纪大小很重要吗?张建、甘罗、吕不韦,哪一个年纪最小?哪一个见事最明?人无七窍或七窍不开,即使寿命长过彭祖,也不过是一个猪一样的人。”
峨冠男子听完,很认真的看了朱丘一眼,眼中虽有赞叹之意,口中却说道“事非经过不知难,年龄太小,不能经过世事磨练,终归不能知道是不是甘罗。”
朱丘更是不以为然,说道“如果都要经历过才能明白,那么,鸿蒙之时,天地初分,又有谁能定天地?天地既分后万物丛生,谁又能定人伦道德?那第一个开辟的人,又从何说起?”
峨冠男子不由得深深盯了朱丘一眼,拊掌大笑,继而道“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是聪慧天生;想不到这厮近四百年不出世,竟然耐得住寂寞,眼光犀利,丝毫不减当年!倒是我,落了下乘。好好好,且送你去试炼。不过,你可要仔细了!”
说完,峨冠男子陡然站起身来,衣袖一挥,只见流云飞舞,花草摇曳,恍然一刹,却是风景全殊。尘烟似纱如帘,缭绕四周,朱丘头顶上空,流星般坠下一座黄钟,将他罩在其中。
却说这黄钟,本是佛门秘宝,唤作混沌钟,钟内蕴育天地万物,可演万世轮回。不过此时拿来,是做第一层试炼的道具。
这第一层的试炼,名为轮回境。是以混沌钟为介,以六道轮回为体,试炼者须在其中历遍六道,破开轮回,跳出三界,脱离苦海。但是,试炼并不仅仅如此简单容易。得脱六道,证得本性,虽然万人中也可能并无一人,但作为秘宝的试炼者,则必须在六六三十六重轮回内,斩断三尸,消除业力。如此方可算是经过了轮回境的试炼。若是三十六重轮回之后,仍在轮回之中,轻则永堕轮回,万世不得超生;重则为混沌钟吞噬,形神俱灭。
想那六道之中,分别都有着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单是生而为人,便有无穷苦业。人之一生,长不过百,如白马过隙,石火瞬光。生既短暂,而生也无限。人只活一次,当然不可一一尝遍,而在这混沌钟内,试炼者却能一一体会。
生者何欢?生有老、病、残、弱之痛,又有贪、嗔、爱、怨、痴、怒、妒之伤,又有遍求不得神思辗转之困,凡此种种,难以胜数。试炼者须在混沌钟内,一一历遍。只活一次,固然未曾活过,但活过之后,幡然能悟,即使重来,又能如何?这、便是生之苦。
死之苦,只有未曾尝到、未曾想到生之欢的懵懂少年,才会不以为然。死不可惧,可惧者,在生命最美好的时刻,在生命打开幸福之门时,在生命画卷徐徐打开,展示它的壮丽时,生命却戛然而止。金榜题名,鹏程万里之时;洞房花烛,情浓爱深之时;久旱龟裂,甘霖普降之时;他乡多年,乍遇知交之时;满怀希望,以为生命将会用更热烈更多彩的颜色去渲染之时,一切到此为止。死是寂寞,死是寂灭,死是万古长夜,死是千年枯涩。那美丽的爱情,那美丽的爱人;那欢乐的相聚,那欢乐的友人;那激情的创作,那激情的知音……一切,都成为镜花水月。不能嗅,不能闻,不能听,不能触。尝遍生之欢,始知死之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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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钟内演三十六重轮回,时光漫漫,但在钟外,却不过是几柱香的时间。那峨冠男子坐在白云深处,悠然自得的弹着琴,琴声清幽,如淙淙流水,绵绵源源不绝。一曲未完,那混沌钟已然腾身而起,隐入虚空之中,朱丘仍是坐在原处,神色间颇有落寞之意。
峨冠男子见状,微微一笑,手挥五弦,只见一座青铜巨鼎拔地而起,俄而伫立二人之间。峨冠男子笑道“你既然过了第一层,便进这禹王鼎中,一试手段吧!”
说完,那鼎放佛若有吸力,未见朱丘有何动作,已经被吸入鼎中。那峨冠男子喃喃道“这文明之演,不知道这七岁孩童,会不会有些新意出来,我且也去一看吧。”说完,峨冠男子凭空消失,也是进了那铜鼎之内。
朱丘进的鼎来,却看那鼎的壁上,铁钩银划,浮光跃金,刻着数行大篆。朱丘仔细辨来,见那字句凌然透出一股皇者之气。朱丘不由念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悠悠长音,自朱丘后面传来,是那峨冠男子到了。朱丘过了混沌钟试炼,自然已经知晓了峨冠男子的身份,他并未回头,口中却是不客气问道“紫微大帝不在外面等着,怎么也进到这试炼之物中来了?”
原来那峨冠男子,竟是佛道两门共尊的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
紫微帝径自走到朱丘身旁,仰头看着浮空中的古篆,半晌不语。忽而说道“不见这道门真义,已是三百七十三年了……你年不过七岁,竟能通过佛门轮回境的试炼,也算是天纵奇才,千年以来,也不过你一人而已。这第二层的试炼,本是以道门真义为用,以你的智慧才智,规设天地万物,构建一道物界,一演生死存亡。你有三次机会,一旦物界繁衍过万年,便算你通过。”
朱丘听完,随口问道“倘若三次都不过,会是什么结果?”
“你便会被打入你自己的物界之中。当然,是最短的那个。”
朱丘一笑,凝神细想。有了混沌钟内的经历,他对这天地法则、万物演化规则,自然是已经非常熟悉。不过半响,朱丘便构建出了他创造的第一个天地。
紫微帝看到朱丘规设完毕,强忍笑意,对朱丘说道“这种程度,最多不过五百年便会消亡,你可要仔细,这虽然是游戏,可是性命攸关的。”
原来这第一个物界,朱丘只是简单的设了人、鬼、妖、仙四个物种,一应法则,皆如现世。果然不过五百年,仙种过于强大,横断仙途,自去逍遥;鬼妖合力,将人种消尽,继而鬼妖反目,相互屠戮而亡。文明自是失败。
第一个物界失败之后,朱丘开始静默沉思。紫微帝也不着急,自去弹琴饮茶,消磨时日。间或来鼎中一观朱丘动静。果见许久之后,朱丘才开始动手规设第二个物界。
这次的物界,却只有三个物种神、人、妖,三者各具一地,神有神法,人有人规,妖有妖道,三者互相克制,各有长短。紫微帝来时,这个物界已经延续了五百年。看到这个三足鼎立般的世界,紫微帝微微点头,说道“这次有些进步,不过要想过关,却是远远不够的。”果然,千年以后,三族经历无数或长或短的战争,以为相互之间只有和平共处的希望,便缔结合约,各自繁衍去了。不料想,数百年后,神族有不世出之人才,更新神族,而人族和妖族却因升平日久,已是醉生梦死,神族不过数十年,便屠灭两族,独占世界。
第二个物界也消亡了。
紫微帝转身便要离去,却见朱丘并不停顿,已然迅速设好了第三个。紫微帝大是惊讶,回头看去,脸色大变。
原来这第三个物界,朱丘消除神妖,只留人之一族,外无强敌,内无仙鬼。破碎虚空为妄诞,长命百岁是笑谈。只不过凭着人之善恶而演化文明。紫微帝暗自叹惋,他本来极是看好朱丘,觉得此人年纪轻轻,竟能通过六道轮回,演化文明至千年,殊为难得。但是不曾想最后一次机会,他竟是如此胡闹。以前不是没有试炼者试过,但是一个物种,没有制衡,百代轮回,便会繁衍失衡,将文明的能量消耗殆尽,枯竭而亡。
紫微帝心里默默惋惜,静静等着物界消亡的时刻到来。却见已是过了数千年,这一道物界仍旧继续繁衍,并不见爆棚的迹象。紫微帝细细看来,原来朱丘并不是真的消除神鬼的存在,他只是将之虚化,存入人心。而人既有善恶,便有纷争,既有纷争,便有屠杀,既有屠杀,物界便不至失衡;且人非生而知之,前人所有智慧积累,并不遗传,也不能以神识相映而得,只有通过言传身教,向后传递。如此,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一个没有记忆的种族,即使没有神鬼,也在自身百代间,不断轮回。虽然繁衍过千年,智慧经验也在不断累积,但其根本所行,千年以降,却是没有丝毫不同。这样一个常衍常新却又永恒似一的文明,的确可以不断的延续下去。
紫微帝看看朱丘,双眼已有欣赏之意。自试炼有始,试演文明者,虽然不多,也有千百余人,其中不乏构思精巧别出机杼者,似这种大巧若拙的构建,却是第一次看到。
虽是演化已经过了数千年,朱丘仍是有些发呆的看着鼎内文明的演化。随着时光流逝,更是越来越紧张,脸上的汗如同千万道小溪,涓涓而下。果然,堪堪过了万年的关口,这第三个物界,便莫名的消亡了。
朱丘长舒了一口气,回头看看紫微帝。紫微帝也是吐出一口长气,说道“不管如何,总算你通过这第二层的试炼。我们且出去说话吧。”说完,袍袖一挥,拉起朱丘,纵身出鼎。
出得鼎来,见那山谷之中仍是鸟语花香,白云缭绕,飞瀑流溪,淙淙而鸣。
风景自是无殊,而斯人已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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