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李坐在车上,双目紧闭,嘴唇也紧紧地抿着,一句话也不说。他听到过清国的传教士描述几十年前清国的那场内战,对清国残杀俘虏特别是投降军官的暴行,但那时在茂宜岛上,自己别无选择。黄人暴动的时候,他亲手杀了几个,他本来就没有想着自己能够得到赦免,只是,希望今天自己死后,那些袍泽可以活着回到美利坚。这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愿望了。别了,露西;对不起,祖父,我没有肩负起振兴家族的责任……
张元济坐在亨利?李的对面,也是尴尬的很,他没有想到,朱丘一大早约自己出来,竟然是去军营,接了亨利?李出来。虽然当时他站在楼上,看的不是很仔细,但他还是从那丛浓密漂亮的胡须上,认出了这个英俊的美利坚军官,正是在殖民政府楼前指挥的中尉。张元济本来还打算和朱丘聊聊译书的事情,可是车上多了一个白人,这话,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朱丘对车厢内沉默尴尬的气氛,丝毫不加留意。他闭上双目,看似在老神在在,其实一直在想着刚才说的那个书院,他一向骄傲,自然希望书院在开立之初,就能走上正轨。
不过一会儿功夫,马车便又停了下来。
昨夜的一场细雨,让这夏威夷本就美丽的风景更添了几分清新,此刻在瓦胡岛的自由公墓前,上万人身穿黑夜,手拿黄花,凝重肃穆的站在草地之上,静静的等待着仪式的开始。
今天,是起义的烈士们,安葬于自由公墓的日子。
朱丘三人下的车来,自有人引导他们在一处停下。张元济此刻四处望了下,才发现不仅有这个美利坚中尉,许多的美利坚军官都站在一侧,甚至里面也有几个看模样像是将军的人。
没过多久,上午九时整,便有司仪宣布仪式开始。
一段肃穆深沉的咏唱之后,便有一个僧人并一个牧师登上礼台,僧人诵经超度,牧师祷告祝愿。
之后,由夏威夷利留卡拉尼女王致辞
“千年以来,卡纳卡人生活在夏威夷,自由而幸福。一百余年前,白人来到夏威夷,给卡纳卡人带来了科学,让卡纳卡人远离了蒙昧,带来了疾病,十数万卡纳卡人的生命因此逝去;给卡纳卡人带来了文明,同时,也给卡纳卡人套上了深重的枷锁。”
“三日前,夏威夷的三百九十二名勇士,用他们的生命和热血,给夏威夷带来了重新恢复自由和幸福的机会。我辈生者立于此地,面对逝者的遗体,更觉未竟之业的神圣和艰巨,但我们责无旁贷,只有鞠躬尽瘁,竭心尽力,将夏威夷恢复为一个民族自由、平等和幸福之地。”
“愿夏威夷永为太平洋上自由之地!”
女王致辞之后,一阵低沉悲壮的乐曲渐渐响起,紧跟着,是一个空灵忧伤的女声缥缈在空中。
张元济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西方式的葬礼,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新鲜,那么津津有味。可在他一旁的亨利?李却把眼睛向天空斜着三百九十二名?我们美利坚军人,哪里可能会杀了这么多人?。
远远的数百辆马车停了下来,烈士们的灵柩到了。
“attention!”
“立正!”
远远的,数百名汉子迎过去,然后六人一副灵柩,郑重其事,迈着整齐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了进来,他们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的队伍。
张元济看的很是新奇,却突然听到旁边的亨利?李“咦”的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亨利?李踮起脚尖,伸长脖颈,睁大眼睛,像是被一个无形的人拔住头发提起一样。张元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是惊讶的“咦”了一声。
因为,他们分明看到,走在一字长蛇最前方的那副灵柩上,分明覆盖着一面星条旗,美利坚合众国的国旗。
等那灵柩走的近了,亨利?李身子便微微发抖,因为他看到那灵柩前面,分明刻着“金?韦恩”。那个在六日前汉人抗议风暴中殉难的、他的生死袍泽的名字。
亨利?李高昂起头,看向高处愈发湛蓝的晴空,眼里的泪水,止不住的滚滚而下。
他长吸了一口气,平静一下心神,大踏步的走出去,迎向灵柩,替过一个士兵,肃穆的向公墓中走去。
公墓的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汉子,每进入一位烈士的灵柩,他们就大声的报上那人的名字
“金?韦恩”
“丁勇胜”
…………………………
听着报名,张元济却转头看着朱丘,没有说话,朱丘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的说道“不管是我汉人,还是日本人、夏威夷人,甚或这美利坚的军人,不论他们殉难时,身处哪个营地,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时,都是为了同一个信念,即是为了夏威夷的自由和公正,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生活的幸福、富足而又尊严。所以,在牺牲之后,遗体理应安葬于自由公墓中,这是他们每一个人应得的荣耀。”
听到朱丘的解释,张元济心里顿时有些感慨,中国的史书上,多的是自刎的窦建德,饮鸩的南唐后主,又有几个徐世勣呢?
张元济正自感慨间,忽然听到公墓门口的一人唱到
“赵大力”
什么?赵大力?张元济忽然吃惊的看过去,果然看到前面扶着灵柩的,正是驾车将自己送到陈公馆的赵二牛!张元济心里狠狠的一痛啊,那个热情的赵大力,就这样去了?自己还没来的及去谢谢他,他便这样葬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中了?
张元济的心,一下子就痛哭起来。
慢慢的,烈士们的灵柩,都已经抬到了各自的墓地前。兵士们走向前去,将灵柩上覆盖的国旗取下,利落的叠好,双手奉给逝者的亲朋或者好友,请其留以为念。
那灵柩之上覆盖的旗帜,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旗帜。美利坚合众国的兵士,用的是美利坚国旗——星条旗;而汉族人,用的却是洪门的会旗——业火红莲旗(因为洪门信奉佛教的缘故);日本,倘若加入洪门的,也是业火红莲旗,否则,便是尊其所愿,或是日本国旗,或是樱花旗帜,各不相同;而夏威夷人,则是统一的黄色扶桑花旗帜。
“attention!”
“立正!”
两侧站立的士兵——一列穿着美利坚合众国的军服,另一列却穿着一种柏青色军服(想来应该是夏威夷王国的军服,也有可能,是洪门的军服)——听到命令,齐齐顿脚立正。
“up!”
“致!”
两列士兵齐齐双手持枪,指向高空。
“fire!”
“鸣!”
两列士兵扣动扳机,数十响清脆的枪声,便回荡在这太平洋上的小小岛屿上,悠长深远。
如是者三。
在烈士的灵柩入土之时,陈公馆的那些少年们,穿着自己民族的黑色服装,排成数列,慢慢走到公墓的高处,朗声诵读起一首诗来
“noanisanisnd,
entireofitself
eachisapieceofthentent,
apartofthea
ifaclodbeashedaaybythesea,
otherndistheless
asellasifaproontoryere
asellasifaanneroftheon
orofthefriend&039;sere
eachan&039;sdeathdiishese,
foriavolvedankd
therefore,sendnottokno
forhothebelltolls,
ittollsforthee”
“没有人能自全,
没有人是孤岛,
每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要为本土应卯。
那便是一块土地,
那便是一方海角,
那便是一座庄园,
不论是你的、还是朋友的,
一旦海水冲走,
故国就要变小。
任何人的死亡,
都是我的减少,
作为人类的一员,
我与生灵共老。
丧钟为谁而鸣,
我本茫然不晓,
不为幽明永隔,
它正为你哀悼。”
少年们声音朗朗,语调悲伤,这一首短诗用在这里,给在这里缅怀的人,不论是白人、黄人、褐人,都心中戚戚,若有所思。
尘土渐渐掩盖了灵柩的模样,那些曾经陪伴着自己走过风风雨雨的人,永远的安详的长眠在此了。从此以后,人生,也许就是孤单的向前走了。
那些前来为逝者送行的人们,各个都围在自己的亲友墓前,献上自己手中的黄花,默默的流下眼泪。
这时,轻轻的吉他声响起,那些少年们,又再次唱起挽歌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彷佛带点唏嘘
有色肌肤给他的意义是一生奉献肤色斗争中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问谁又能做到
可否不分肤色的界限愿这土地里,不分你我高低
缤纷色彩闪出的美丽是因它没有分开每种色彩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问谁又能做到”
听着这寥廓的歌声,即使是美利坚的军官们,也像是被触碰到了内心深处那柔软的一处,眼里的泪花闪烁。而有的人,早已失声痛哭起来。
雨后的彩虹,经行天际,阳光洒在公墓门口的一座石碑上,那碑上的文字,仿佛镀了一层金光。
碑上用夏威夷文、英文、汉文三种语言,分别写着这样的一段话
“这里安息的人们,为了夏威夷的自由,献出了生命的所有。路过的人们啊,请你们铭记并珍惜,这幸福的来之不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