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英坐在船头,默默看着夕阳慢慢的沉下去,天色渐渐青濛,再不多说一句话。
就在刚才,他表明身份之后,那尹锐志愤怒异常,德尔英坐在船头,听到舱中传出数次拔剑又摁回的响声。他知道,若不是有阿水这样的孩童在场,只怕尹锐志早已拔剑相对,二人必有一人,血溅五步。
德尔英思来只觉好笑的很,辛亥这一年,北京的紫禁城,一再下诏,表明满汉一家;而这南国各地,纷纷而起,却都是要驱逐满清,恢复中华。你说不是为了天下权,又是为了什么呢?
约法三章,毕竟话一句耳!这满汉分合,也不过是惑人耳目的口号罢了,当真驱得了满,就能兴得了汉吗?莫要忘了,那杭州城中的岳飞墓和于谦祠,那两个鼎立千秋的汉族英雄,却不是死在异族之手的。
国,从来都是亡于内祸;民族,从来也都是其中败絮的。
可这汉族,果然这汉族,是记吃不记打的,偏偏又要满清做一回替罪羔羊。可他们这么做,先要问过自己手里的剑。
夜夜龙泉壁上鸣的,可不只有汉族一家!
德尔英想到此处,便不愿继续在船上停留,他抬头望去,正好小船经过一架石桥。将宝剑插在背后,改坐为蹲,等船行到桥前的刹那,微一用力,借势弹起,手掌在桥上一搭,凌空一个翻身,便跃上了桥头。
“姑娘,我知你是革命党人。今日有缘,共乘一船。德某有一言相劝,今夜,希望姑娘莫要去巡抚衙门,早些离开苏州府!切记切记!”说完,那德尔英,于夜空下施展身法,纵跃如飞,直奔巡抚衙门而去。
听到德尔英的话,尹锐志只是“哼”了一声,根本不在意。但她仔细一想德尔英的话,却觉出不妙,这德尔英,分明便是要去江苏巡抚衙门!
尹锐志一皱眉,猫腰出舱,才要起身相追,三鱼忽然问道“姑娘可是从东面来?那上海,果然已经被会党占了吗?”
“不错,上海已经革命成功,建立了军政府。”尹锐志不知道三鱼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停住脚步,回道。
“那么,是不是革命之后,就不用交租了?”三鱼想了想,慢慢问道。
尹锐志不曾想到,三鱼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虽然是秋瑾之徒,在爱华、明道两个女学堂读书求学,但多是奔走革命,联络各地会党,于这经济之学,实在少有涉猎。其实不止是他,那时的中国,又有几人,懂得这经济之学?其实也怪不得古人,若是非要叫起真来,当今之世,又有谁,敢说洞明经济之学?
三鱼这一问,将尹锐志问的语塞,他见尹锐志许久不答话,便失望的叹了口气,继续闷头划船去了。
尹锐志被三鱼一句话,问的忽然不知所措。她这几年来,东奔西跑,都是在生死边缘打转,一心只有革命功成,倒是从未想过,功成之后的问题。在她看来,只要驱逐了满清,中华一心,兴汉只在转瞬间。至于这转瞬间,究竟是如何,却以为已经是别人的事情了。
尹锐志呆了一呆,长叹了一口气,“恐怕这等事,只有公子和徐秋二师那般的人物,才能回答。”
如此想罢,尹锐志猛甩甩头,用力将杂念驱除,猛一纵身,跃到岸上,也向书院巷江苏巡抚衙门奔去。
却说那江苏巡抚衙门,今夜也是热闹的很。马雷在九江城劝服海军中立之后,便一路荡平江西诸地,势迫徽浙闽三地;而上海光复之后,东南诸省光复会员便纷纷而起,策应新军,附义革命,一时间,江苏腹背受敌,眼看战乱将起,苏州士绅们为保住自家财产,纷纷拉帮结派,向江苏巡抚程德全请愿,希望他“顺应民心,改朝换代”。
这一夜,苏州商务总会总理尤先甲和商团绅董潘祖谦等人,正在巡抚衙门苦劝,
“程都督,这苏州城千年锦绣,物华天宝,可禁不起乱兵洗劫呀!”
“程都督,此刻民主共和乃是时代潮流,不可阻挡,您老明见万里,一定要顺应时势啊!”
“程都督,苏州城如今西有武昌汉军,东有光复会余孽,要是兵灾一起,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都督悲天悯人,要为苍生做主啊!”
“程都督,古语有云,良禽择木而栖。如今大清朝气数已尽,民国当兴,都督若是顺应时势,不但这江苏都督非您莫属,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未必不可;若是都督慢人一步,那山西巡抚陆钟琦,便是前车之鉴!”
之前众人的劝说,虽然也有几分道理,但程德全只是坐在太师椅中,低着头,仔细的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不出一言,直到刚才那人的话说出,程德全才猛抬起头,霍然变色。
那陆钟琦,二十几天前,还是安徽布政使,与程德全比邻而官。不料想到,这陆钟琦刚刚升作了山西巡抚,便遇到匪军忽起,造反生事,二话不说,屠尽了陆钟琦的满门,连他那个日本留学回来,口中叫喊着革命的大公子陆光熙,也被枪杀,倒是陆光熙留日的同学好友阎锡山,反坐了山西都督。
升官与灭门,忠义与性命,哪个更重要?
你说哪个最重要?程德全混迹官场多年,早已不是那个敢卧在铁轨之上,阻拦俄国火车的热血男儿了。
程德全正要开口定论,忽然前面屋顶之上,一人飞掠而来,甫一落地,便暴喝道“尔等无知卑劣小民,劝人作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还知道世上有羞耻二字吗?”
众人回头看去,却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在这种火器横行的时代,腰间居然佩着一把宝剑!
“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苏州商务总会总理尤先甲被来人这一骂,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厉声喝斥道。
来人却不理尤先甲,对着程德全深施一礼,“学生德尔英,满洲正白旗人,清门锐士。”
程德全听到德尔英的前两句话,只是略略一笑,忽然“清门锐士”四字入耳,他大惊之下,便站了起来,指着德尔英问道“你是清门中人?”
“不错!”
程德全听到这肯定答复,心中叹息,知道今夜自己这忠义之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他第一次接触清门,却还是在东北。其时日俄交战,东北却为战场,真真的奇耻大辱。那时,便有清门的勇锐之士,不顾性命,向俄日进攻。可那江湖手段,如何上得了军阵,抵得住枪炮?不过眨眼间,便被屠戮干净。清门也从此不振,其后朝廷宣布中立,也多是无奈之举。
但也有一人,被他从死人堆里拣出,后来更有洪门的徐锡麟加入,三人在东北,不计阋墙,专护生民,着实做出了一番实绩。也正是因为这些实绩和清门的保荐,程德全才从一个芝麻小官,越级而升,以至后来竟做了东北第一任汉人将军。
但到了光绪三十三年,徐锡麟安庆举义事败,程德全也因此被“腿疾未愈”,开缺归乡。
想不到今日,又是在这等生死关头,清门中人再次出现,程德全心里暗暗的想“这一次,究竟是福是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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