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丘睡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远山的太阳只留个半边身子,映着西边的云一片血也似的红。他竟是在这躺椅上睡了一整天!
朱丘揉揉眼睛,一翻身,却碰落了盖在身上的薄毯。朱丘一惊,连忙坐起身来,却看到明空和尚正在佛堂前闭目打坐。
或许是听到了什么,明空睁开眼睛,对朱丘说道“我已与你母亲说了,今晚,你就歇在我这里。睡了那么久,且去洗洗,饭菜扣在桌上,吃完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朱丘答应一声,吐吐舌头,紧步跑了开去。
眼见得天色一片一片的暗下去,明空望着远处青朦朦的天空,眼眸中的慈悲之色愈加浓厚。
等朱丘填饱肚子,盘腿在明空和尚面前坐下,明空却又久久不说话。好半天,朱丘都有些不耐烦了,明空这才开口缓缓说道“今夜可能会有些争斗,不要害怕。你坐到我身后来,不要乱动。”
朱丘孩子心性,哪里想的了那么多,连明空口里的害怕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听说有打斗,心里暗自兴奋。父亲还在越州的时候,有时会和明空打斗,还常常让他在一旁看着,他只觉得像跳舞一样,潇洒好看的很。朱丘兴奋的爬起来,坐到明空和尚的身后,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这时,方府上下烛火通明,灯笼火把亮子油松,照的方府内外比白日还要亮堂些,甚至一些平常没有人去的地方,也被下人们挂上了几只灯笼。一会儿,十几只孔明灯冉冉升起,这一下,连房顶也是明明白白的。全府上下,可能也只有明空和尚的佛堂,略微暗上那么一点。
入夜的喧嚣渐渐息了下去,慢慢的,只能听见树梢上知了在一抽一抽的叫,叫得人心里越发的紧了。
前院的大门突然砰砰的响起了,众人心里没来由的一缩,又一松,缩是因为心惊,松是因为终于来了。人不怕事,怕得是等。
方守信一挥手,几个护院提刀上前,慢慢逼近大门,方守礼指挥的几队西洋火枪,也各自上膛,枪口瞄准着大门。
哪知,这时门口竟响起几句叽里咕噜的法语。越州是法国人新近抢占的殖民地,有人说法语,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打开门来,门前竟是一队法国士兵。众人心里禁不住一阵臭骂,这些高卢鸡,简直是浪费众人刚才的紧张。
领头的是一个法国少尉,他往院里一瞧,唬了一跳,只见大院里明火执仗,到处是白的晃人眼的刀刃,更有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直冲着自己。
那少尉脸色煞白,叽里咕噜又说了几句,这时方守礼也看到了,便走过来,用法语也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那少尉与方守礼说了几个回合,摇摇头走了。
方守礼回身大声说道“没事,法国人见这里亮堂,以为我们开宴会,想过来喝酒。我已经把他们打发走了。”
众人心里又是一阵暗骂。
方守礼急走到父亲身边,低声说道“父亲,那法国人听说了早上阮三儿的事情,过来察看,我虽然哄走了他们,但是听那少尉的意思,他们未必就立刻走了。”
方显忠点点头,没有说话。心里却不是滋味。原来今天早上,胡老三听到阮三儿的事情后,竟然就没来方家,只派了一个小跟班来,说自己病了。疾风识劲草,板荡见忠臣。这胡老三一向与方家亲近,平时少不了礼尚往来,今日方家有难,竟转身而去。而这法国人,虽然平时也有些往来,都是官面上的,从未有深交,这时倒紧赶着过来,真是人情似纸,薄厚难知啊。
方老爷脑子里一阵人世沧桑的感叹,浑然不觉法国人走后,树上的知了渐渐没了声息,更不知道,方府周围的灯,渐次的都灭了,四下里仿佛天地初生宇宙洪荒时一般,森寂,阴暗,只有方府灯火通明,直冲云霄。这次第,倒是应了先贤的一句诗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这方府,就是黑暗中行驶在风浪里的船,谨守着一丝光明。
但是光明并没有长久。一阵风吹来,虽是越州酷暑时节,竟有人打了一个冷战,眼见得黑云遮月,居然是要下雨的样子。有那脾气爆的,张口就要骂娘。可是一张开口,才知道自己发不出声来。这时前门猛的碎裂成粉,簌簌而落,众人才见到前檐上的灯笼残破烛灭,继而觉得顺着前门,一股威压若有形质,直侵进院来。前院里假山上树枝上挑的插的灯笼火把,由远而近,一一熄灭,像是有风轻轻的推着黑暗前进。黑暗拉开一道长墙,越推越近,直迫向众人。长墙过处,声息全无,灯火尽灭。风继续前吹,吹过站立在最前面的几个护院,那几人无声无息,仿佛突然被人抽去了骨头,萎成一堆堆肉泥。
见到这等诡异场面,不但方府的护院家丁一个个呆若木鸡,就连一向胆豪的方守信、精明的方守德、多智的方守礼三兄弟,也是不知所措。本以为清门来了,大家刀对刀,枪对枪,就是死也能拼上几个,轰轰烈烈。哪知遇到的,却是这等非人的怪事,让你这一腔的热血,洒也没地儿洒去,生生的逼迫。
风吹黑墙,似慢实快。众人里有那些聪明的,想要转身而逃,但却抽不开腿,那胆小的,想张嘴喊天,却是发不出声。正在此时,说是迟那是快,只见前堂猛然跃出一道人影,却是方婉容抢身上前,奔跑中双手连续结了几个怪异的手势,奔到最前处,堪堪与黑墙相抵,方婉容伸手取下腰间的香囊,在手里一抻一洒,只见片片金莲花瓣凝在空中,貌似杂乱无序,仔细看却又连为一体,错落有致,亦犹如一墙。那股威压,迎到花瓣,登时一滞。
借着这一滞,方婉容回头冲着众人大声命令道“都退到前堂门口去!这是玄门秘法,都要小心!”
黑暗里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应该是个年轻人。又听见一个年老声音说道“天女散花?不入品的水平,也敢出来现眼?”另一个年老的声音幽幽接道“看来朱家果然是凋零了,也罢,今夜就将这百年的恩仇,做个了解吧。”
话音一落,只见那股威压越聚越厚,刚才不过若有形质,现在却是越聚越厚,渐渐的竟似乌云压城,泛着鳞光。方婉容站在院中,苦苦支撑,脸上的汗珠,瀑布也似的滚落。凝在空中的金莲花瓣,夹在两股力量之间,先是出现几道裂纹,跟着那远离方婉容的,竟像被人生生拉开,碎成数片。方婉容见状,猛然盘膝坐下,咬破中指,挥手一洒,滴滴血雨夹在花瓣之间,瞬时金莲花瓣中裂者弥合,碎者复聚,凌空悬浮。一时,花瓣与血雨共生,隔断光明与黑暗。
黑暗中便听到之前的老人又说道“死便死了,何必强撑?恁的让人多费气力。”说完,那乌云摇头摆尾,竟是幻化成龙,迎头一撞,金花血雨,俱成齑粉,簌簌而落。
方婉容花容惨白,双手连结法诀,倾尽全力,却也只是将那花粉在空中又凝了一瞬,就这一瞬,乌龙长啸,横尾一扫,方婉容直觉压力如山,再也支撑不住,漫天花粉顿时落英缤纷——遥想那时花开,天女爱怜,如今不过刹那,零落成泥。方婉容一口鲜血吐出,身子在这漫天花雨中,像断线的纸鹞,飞了出去。方守信纵身向前,将姐姐接住,一接到手,便蹬步急速退后。
不料那乌龙并不着急,停了一停,慢慢散去龙形,渐渐淡去。
但见黑暗中,慢慢走出三个人来。二老一少,想来就是刚才发声的三个人。
众人看去,老者都一般胖瘦,中等身材,五十多岁的年纪,却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只是一个头发乌黑,一个头发雪白。中间那个少年,手执折扇,玄衣瓜帽,腰间佩着玉玦,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英俊非常,一表人才。
少年冲着众人拱拱手,说道“清门、爱新觉罗?载泓,见过诸位了。”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曾想到,使出刚才那种黑煞手段的人,竟是眼前这个眉清目秀,清雅俊朗的少年。更不曾想,这少年竟还是满清皇族之人!这时方显忠的话音从前堂屋中朗朗的传了出来“远来是客,还请公子进来说话。”
载泓清然一笑,提步向前行去。众人纷纷如避虎豹,让出好大一条通道。载泓不以为意,举步进屋。
方显忠心里满是疑惑,不明白为何清门要现身相见。这江湖上的秘法,向来只有有数的几个门派通晓。自己女儿能使出天女散花,想必也是自己那女婿朱一舟教的。碰上这等秘法,普通的江湖人,逃也逃不了,只能束手待毙。好在那几个门派,都自律极严,并不对普通门派出手。清门既然已经摆明车马,要将方家上下斩尽杀绝,为何大占上风之时,要停手现身说话?
载泓进的门来,自顾坐下,停了一瞬,手抚折扇,不等方显忠发问,自己先说道“听说过几天就是方老丈的六十整寿了。本来打算等方老丈过完寿诞,再来叨扰的,只是家里突然有事急催,不得不提前几日,还请老爷恕罪则个。”
这灭门的血事,在载泓说来,竟是老朋友间相互寒暄一般。
方显忠摇摇头,心中苦笑,口中并不示弱,便回道“倒是让公子费心了。人老了,多一日少一日的,也没什么两样。老朽只是不知道,刚才公子为何要突然停手?”
载泓笑笑,说道“江湖仇杀,虽是不死不休,但是也没有牵连无辜的道理。朱一舟此刻不在方家,我清门和朱家的恩怨,也本不必牵扯到方家。今日之事,倘若方老丈能交出朱氏血脉和明空和尚,清门自然不会与方家为难。”
“老朽一见公子,直觉清雅异常。不曾想公子会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是看不起老朽吗?老朽虽然少小离国,长居这越州,违背道义的事情,自问还是做不出来的。倘若公子停手,是为了这句话,要叫公子失望了。老朽一家,并无贪生怕死之辈。”
载泓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一人何轻!一家何重!一人轻生取义,不过一人;一家重义轻生,家之不存,义之焉附?”
“老朽看来,一人如一家,并无区别!”
载泓起身一拱手“倒是我孟浪了。既然如此,那么……”
载泓话音未落,一个声音突然叫道“我不想死!不过是几个孩子,交出去又怎么了?我们又打不过,最后还不是一样?!”
原来院里众人在载泓进屋之后,都挤在门口听着。听到可以活命,心里都是兴奋无比。一会儿听到方老爷一口拒绝了载泓的提议,心里又一下子到了冰窟。真是说书人说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
眼看的两人三言两语,已是把话说尽,载泓站起身来就要告辞。回想刚才那可怕的景象,那胆小的,这时却分明胆大了起来,杂在众人之间,忍不住就喊了出来。
听的这一声喊,载泓扑哧一乐,方显忠却是黑了一张脸。屋里屋外,一时一片寂静。
载泓轻笑道“既然王老丈和家人们的意见不合,这样吧,我留一炷香的时间,你们好好商议一下,一炷香以后,咱们再做计较,也不迟。”
说完,与黑白二老一转身,走出屋门,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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