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课 一个让我们惭愧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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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
今天我想先听听大家对墨子的印象。印象,也许是古人在今日世界的最终归宿。
王牧笛:
墨子的外貌似乎比较疾苦,是一个劳苦大众的形象。孟子说墨子秃顶,脚后跟由于经常走路是破的。庄子说墨子腿肚上没有毛,也没有肉,也就是我们说的骨瘦如柴。鲁迅写小说,写到墨子时,说这个人脸很黑,像个乞丐。
郭战伟:
墨子可以手脑并用,他一有想法马上就会付诸实践。准确地说,墨子不仅是一位思想家,更是一位行动者、实践家。这在诸子百家中非常少见。
王安安:
墨子是一位仁者,也有孤胆游侠的气质。即使大家都不理解他,他还是能够坚持自己的原则。不仅“言必信,行必果”,而且为了信仰可以抛弃七情六欲。
余秋雨:
能不能把他与我们前几堂课说过的几个思想家做一些对比?
王牧笛:
不妨打个比喻,如果孔子是一只狮子王,墨子就是一匹领头狼。孔子强调某种高贵的生存态度,在这种高贵的姿态之下,对民众难免产生疏离之感。而墨子本身就来自民间,代表着平民化的生存态度。总的来说,我觉得墨子比孔子更有包容的生存态度,生存能力也更加顽强。
余秋雨:
关于墨子,我的第一印象是颜色——黑色,“墨”就是黑色。如果说其他的诸子百家都是用自己学派的理念来命名,那么,墨家则用一种颜色发言,而这个颜色恰恰是他的姓氏。冯友兰先生、钱穆先生都对此做过考证,认为墨子堂而皇之地用“墨”作为自己学派的名号,也就是承认自己代表着社会底层。“墨”,一方面指黑衣、黑肤、黑脸,社会底层的形象;另一方面,“墨”是当时的一种刑法——墨刑,代表着比社会底层更艰苦的刑徒。
一九二八年,有一位叫胡怀琛的学者,提出墨子是印度人。胡怀琛先生的理由是,墨子名“墨翟”,墨不是姓,翟也不是名,而是“貊狄”或“蛮狄”的同音转借,这两个词都是对不知名姓的外国人的称呼。当时不少中国学者对外国了解不多,觉得一个黑色的外国人,当然就是印度人了。而且,墨子的“兼爱”思想又颇有佛教的影子。但是佛教的太虚法师认为墨家的学说不太像佛教,而像印度本土的婆罗门教。有人便顺着这个势头进一步推理下去,比如卫聚贤先生,认为不仅墨子是印度人,老子应该也是印度人。还有金祖同先生,居然认为墨子应该是阿拉伯的***教徒。看到这些争论的文章我笑了,心想我们老一辈很有学问的学者怎么会这样闭塞又这样武断?
墨子的颜色,是一种纯粹的中国黑色。墨子的哲学,是一种高贵的黑色哲学。
先秦诸子都喜欢旅行,他们一会儿坐牛车,一会儿坐马车,有的时候还坐轿子,但墨子靠双脚走路。最著名的一次是去楚国,劝阻一场伐宋之战,并跟公输般(即鲁班)辩论。这条路很长,起点在泰山脚下,终点是楚国的郢都,在今天的湖北荆州一带。这就是说,墨子要穿过山东的一小半,再穿过河南全境,然后才到湖北。到了湖北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到达目的地。十天十夜,他全在步行,走得脚上起泡,他从黑色的衣服上撕下黑色的布条,包扎一下之后继续走在黑夜里。就这样孤身一人,去阻止楚国攻打宋国。他成功地阻止了这场战争,于是他又走回来,走到被他解救的宋国。当时下起了大雨,他想到城门下躲雨,却被宋国的人赶走了。他在大雨中暗暗自嘲:一个人哪,靠大智慧救苦救难谁也不会知道,凭小聪明整天折腾谁都会认识他。
他的这种黑夜行走,看上去很孤独,其实他很享受这种独行,如果他要召唤一些徒弟陪同,非常方便,因为他一直拥有一个与他言行相依的团队,组合成一种正义的集体力量。这样一个人,让我们惭愧,又让我们怀念。
丛治辰:
秋雨老师说到这里,我脑海中一下子跳出来一个形象,金庸《天龙八部》里的乔峰——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奔走在路上,制止战争、维护和平的英雄。还有一个形象是金庸《鹿鼎记》里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以替天行道为己任,有一个非常忠诚的团队,有他的帮规和信仰,为大家所拥戴。这两个形象的合一就是我理解的墨子——都体现出“侠”的精神,墨子正是一个侠客。《墨子·贵义》里面讲“万事莫贵于义”,他对“义”的追求,就是后来侠客精神的重要来源。
余秋雨:
你说得不错,墨子和侠客确实一脉相承。司马迁所说的任侠精神在墨子身上获得了完善的体现。不过,一般侠客都没有像墨子那样有明确的思想体系,而墨子提出了“兼爱”、“非攻”等一整套理论,已经成为一位跨时代的精神导师。
王安安:
我觉得墨子虽然不是印度人,但他的形象很贴近印度的甘地,提倡清苦的日常生活与非暴力的和平主张,并不是整日刀光剑影、飞花落叶、人头落地。墨家的法规非常严苛,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实际上和甘地的非暴力主张很契合。我认为墨子比天地会、乔峰都要高很多。
郭战伟:
不,安安误会了。墨子不是不要暴力,实际上他就是以武力作为基础参与到那个时代的生态中去。如果没有暴力,便不存在“非攻”的说法。我倒愿意从墨子身后的那个浓重的底色——他的团队来透析墨子。他们都是墨家学派的弟子,但存在着严密的效忠关系,某种意义上类似一个教团,具有宗教性。而且,这个团体也正是墨子的暴力组织,他们用墨家的战争经验直接参与到各国实务性的政治活动中。
余秋雨:
不错,他拥有一支以学生为主体的强悍团队。先秦诸子的其他学派也会有不少学生,但墨子的情况完全不同。他是司令,指挥重大行动,而不仅仅是教师。这使他具有其他学派所不可能有的力量。例如那次他步行十天十夜到楚国去救宋国,看似孤身一人,却有一个武装团队作为强大后盾。因此,当公输般知道比不过他,隐晦地表示可以通过除掉他来取得胜利时,他就沉着地说,自己的弟子三百人已经全副武装地等在宋国的城头。由此可见,他的“非攻”思想是由盾牌守护的。
萨琳娜:
我认为墨家团队有点半宗教的性质,然而他们不信奉某个特定的神灵,所以不能说它是完全的宗教组织。但是它通过“巨子”制度形成非常严密的组织,有着共同的道德伦理、价值观以及信仰,很类似于宗教组织。
郭战伟:
我非常同意你的说法。墨家是有一种宗教情怀,它一方面实行军事化的管理,另外一方面通过某种半宗教信仰使这些人可以“赴汤蹈火、摩顶放踵”,在所不惜。但是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墨家团队夭折了,之后的中国历史上没有了它的身影?难道仅仅是因为它没有一个单一的神、一个崇拜的偶像吗?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万小龙:
有学者认为,墨家是一个半军事化的教团组织。它为什么没有留下来,我觉得归根结底在于它的组织制度——巨子制,这种组织制度有“权”,作为团队的领导者,“巨子”享有足够的权威,甚至掌控了团员的生杀大权。这是它跟其他学派最大的区别。有权就必然产生争权,所以墨子刚一去世,墨家马上分为三派。儒家的老师对学生并没有那么大的人身控制权,没有权力就无所谓争权。
丛治辰:
我不是很同意你的观点。墨家分成三派,但孔子死后儒家分成了八派,那可以反证儒家的争夺更厉害吗?我觉得墨家团队消失的决定性原因不在争权。
万小龙:
不可否认“巨子”制的弊端是一个重要原因。我这里有一个例证,在墨家后期有一个巨子叫孟胜,他和楚国的阳城君关系非常好。后来阳城君参与了楚国贵族的叛乱,孟胜就率领一百八十二个弟子帮助阳城君守他的封地,结果孟胜和他一百八十二个弟子全部阵亡了。这件事情有另外一个版本,说当时孟胜参与守城行动,但是阳城君逃跑以后,楚国来收回这个城,孟胜率领他的一百八十二个弟子集体自杀就“义”了,就是墨家强调的这个“义”。大量的墨家弟子,只能是巨子的随葬品,这个组织制度弊端太明显了。以现在的观点看,可能有点邪教的性质。
余秋雨:
我补充一个细节。这个巨子孟胜在自杀以前,为了墨家团队的延续,任命远方的田襄子接任自己,于是派两个弟子去传达任命。传达完了,那两个弟子要返回楚国,像团队的其他成员一样自杀。新任巨子的田襄子说,现在我是巨子,我命令你们不能自杀。但那两个弟子还是不听他的命令,回来自杀了。因此对这两个弟子的评价产生了很大的矛盾,一方面说他们是壮士,另外一方面则又说他们是不听命令的人。从这样一个小小的情节,可以知道墨家团队在纪律上的严格,也可以看到由此产生的弊端。请注意,过于严格的僵硬,一定会造成肌体内部的不协调,并由此产生断裂。
萨琳娜:
我记得钱穆先生说,墨学的衰亡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墨家追求一种彻底的清教徒式的思想和行为方式,而中国的文化类型,或者民族性里面很难彻底贯彻这样一种清教徒的信仰和生活方式。比如墨家讲“非乐”,不要音乐了;讲“节葬”,节俭葬礼,就连父母的丧礼也很苛刻,做得很彻底、很决绝,彻底斩断个人的家庭理念。这些思想和行为并不适应中国传统的社会形态。
余秋雨:
我很高兴大家对墨家衰败原因能发表这么多高质量的意见。这个问题的学术分量很重,关及中国这片文化土壤对社会团体的容忍程度。我认为,墨家的毛病出在极端化和权力化这两个方面。
极端化的弊端,我们在分析儒家的中庸之道时曾经讲了不少,墨家就是这方面的一个例证——过度地追求清教徒式的思想和行为,活生生地把自己逼到了一个很小的地盘上,成了“悬崖上的悲壮英雄”,失去了回旋的余地。例如,墨家的基本主张本来是面向底层民众的,但是,动不动就有多少年轻人集体自杀,这种行为完全不符合农耕社会的家族伦理,因此也突破了民众同情的底线,很难继续扩大队伍。
权力化的弊端,正是由团队的组织产生。虽然不是官场,却要花费巨大的精力制定规则、调配力量、执行纪律,这就使一个学派无法再在学理上创新发展。又由于权力,引起朝廷的警惕,而自己却找不到足以维系团队生存的经济基础。这种严重的生存危机,墨家无法摆脱。
墨家无可挽回地衰微了,但这并不影响它的伟大。就连我们刚才所说的加速它衰微的那些因素,也包含着让人怦然心动的高贵。这又一次证明,伟大与成功无关。 中华文化四十七堂课——从北大到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