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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爸爸、妈妈结婚到我出生,这段时间,天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爸爸、妈妈结婚后的四个月,德国宣布投降,欧洲战争结束;再过三个月,日本宣布投降,抗日战争结束。
这些大事,在上海闹得天翻地覆,但乡下却不知道。没有报纸,没有公路,没有学校,无从知道外面的消息。四乡村民都过着最原始的日子,种稻,养蚕,捕鱼,自给自足,又总是不足。真正统治这些村落的,是土匪和恶霸。
祖母回乡后面对这种情况,立即明白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到吴山庙去念佛。这位在上海叱咤风云的社会活动家,丧失了所有的社会资源,便在佛堂里为一个个死去的亲人超度。
这天佛堂里一起念佛的有七八个中老年妇女。闭着眼睛的祖母突然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在自己跟前停下了,连忙睁开眼睛,只见这所小庙的住持醒禅和尚站在面前。祖母赶紧站起身来,醒禅和尚便目光炯炯地说:“刚才金仙寺的大和尚派徒弟来通报,日本人已经在昨天宣布无条件投降!”
“无条件投降?”祖母低声重复了一句,大颗的眼泪立即夺眶而出。那几个中老年妇女惊讶地问她怎么回事,她只向醒禅和尚深深鞠了一躬,便立即转身回家,她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告诉我妈妈。
身后,醒禅和尚正在向那些妇女兴奋地解释。
祖母回家给我妈妈一说,妈妈说“这事必须马上告诉我爸”,便匆匆出门,去了朱家村。
外公听到这个消息后,站在天井里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墙角,弯腰旋出一坛酒,拿一个小头轻轻敲开坛口的封泥。
外婆说:“厨房里那半坛还没有喝完呢,又开?”
外公说:“这事太大,半坛不够。”
他用长柄竹勺从酒坛里取出酒,倒在一个很大的青边瓷碗里,端起来,走到大厅前面的前庭中央。他把酒碗举到额头,躬身向南,然后直起身子,把酒碗向南方泼洒。做完这个动作,他又拿着那个青边瓷碗返身回里间,仍然用长柄竹勺向酒坛取酒,再端到前庭中央,向东泼洒。接着,再重复两次,一次向西,一次向北。
四个方问都泼洒完了,他向我妈妈挥一挥手,说:“阿秀,今天你要陪我喝酒!”
妈妈说:“爸,我陪你喝几口。现在那边家里只有婆婆一个人,我要早点回去。”
妈妈回到余家,祖母仔细问了外公听到消息之后的反应,然后说:“阿秀,今天晚上多点一盏灯吧。”
妈妈说:“好,把那盏玻璃罩灯点上!”
当时余家村点的灯,都是在一个灰色的煤油碟上横一根灯草。那盏玻璃罩灯是妈妈的嫁妆,在余家村算是奢侈品了。妈妈点亮那盏灯后,又说:“我把它移到窗口吧。”
祖母说:“对,移到窗口。”
窗外,一片黑暗。妈妈知道,如果在上海,今天晚上一定是通宵游行,祖母会带领着难民收容所的大批职员出来参加全民欢庆。“我去炒点花生吧。”祖母说着站了起来。
“好,我来帮你。”妈妈跟着向厨房走去。
过了七天,妈妈特地上街,去看看挂邮箱的南货店有没有上海来的快信。
一问,刚到。妈妈站在街角赶快拆开,果然是爸爸来通报日本投降消息的。但信后有一段话,使妈妈紧张起来。
爸爸在信里说,我的姑妈余志杏,已经在欢庆抗日战争胜利的那个晚上,当街向民众宣布,与她的那个革命战友正式结婚。当时像他们一样宣布结婚的,有十几对。到第二天,姑妈才突然醒悟,这事祖母知道了一定会生气,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决定过些天带着丈夫一起到乡下向祖母请罪。爸爸在信中要妈妈先对祖母作一点试探。
那天吃过晚饭后,妈妈对祖母讲述爸爸的来信。她绘声绘色地称赞上海青年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夜的狂欢场面,又故作轻松地说到很多恋人当场宣布结婚,祖母听了,笑得合不拢嘴。
“妈,我真希望志杏、志士他们那天晚上也把自己的对象拉出来一起宣布结婚呢!”妈妈说,小心地看着祖母。
祖母说:“他们哪有这种好福气!”
妈妈说:“志杏可是说过,要在我们结婚半年后宣布结婚。那天晚上……”
祖母立即转过头来,看着妈妈:“是不是志敬信上还写了什么?”真是敏感。
妈妈笑了,说:“果然是做娘的厉害。志杏那天晚上真的宣布了……”
祖母的脸,突然被打了一层寒霜。
这下妈妈慌乱了,支支吾吾劝解了好半天。
祖母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如泥塑木雕。
终于,祖母说了声“睡吧”,就回自己房间了。
第二天,吃早饭时,祖母对妈妈说:“那个人,我连见也没有见过。我一个人,这么多年,就她一个女儿了,她都知道……”
妈妈听出祖母今天讲话很不利索,连声调也变了,便立即打断,说:“是不对。让他们在谢罪时多跪一会儿!”
“你写信给志敬,我不见他们,叫他们不要来,来了也没用。”祖母说得斩钉截铁。
我出生那天正下雨。雨不大,也不小,接生婆是外村请来的,撑一把油纸伞。雨滴打在伞上的啪啪声,很响。
按照我家乡的风俗,婆婆是不能进入儿媳妇产房的,因此祖母就站在产房门外。邻居妇女在厨房烧热水,进进出出都会问接生婆“小毛头是男是女”、“小毛头重不重”。祖母说:“不要叫小毛头,得让他一出生就有一个小名。”
“叫什么小名?”邻居妇女问。
祖母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窗外,说:“小名随口叫。秋天,下着雨,现成的,就叫秋雨。过两天雨停,我到庙里去,请醒禅和尚取一个。”
第二天雨就停了,祖母就滑滑扭扭地去了庙里。醒禅和尚在纸上划了一会儿就抬起头来说,叫“长庚”吧。他又关照道,不是树根的根,是年庚的庚。
回家的路上祖母想,管它什么庚,听起来一样的,村里已经有了两个,以后怎么分?
她还是没有进产房,站在门口对妈妈说:“和尚取的名字不能用,和别人重了。还得再找人……咦,我怎么这样糊涂,你就是个读书人啊,为什么不让你自己取?”
妈妈躺在床上腼腆地说:“还是您昨天取的小名好。”
“我取的小名?秋雨?”
“对。我写信给他爸爸,让他定。”
妈妈也想借此试一试爸爸的文化修养。爸爸回信说:“好。两个常用字,有诗意,又不会与别人重复。”
于是,留住了那天的湿润。
从此,我就成了我。那么,这本书里的一切称呼也就要根据我的身份来改变了。除了祖母、爸爸、妈妈外,爸爸的妹妹余志杏我应该叫姑妈了,爸爸的弟弟余志士我应该叫叔叔。妈妈的姐姐,那位朱家大小姐,我应该叫姨妈,而朱承海先生夫妇,我则应该恭恭敬敬地叫外公、外婆。
外公是我出生后第七天上午才来的。他一进门就是高嗓子:“听说取了个名字叫秋雨,好,这名字是专门送给我写诗的。”他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吟出一句:“竹篱——茅舍——听秋雨,哦不对,平仄错了。秋是平声,这里应该放仄声……”
妈妈知道,这是外公在向自己卖弄,便轻轻一笑,对着产房门口说:“爹,竹篱茅舍也落俗套了!”
外公说:“那好,等我用点心思好好写一首。你姐生的儿子取名叫益生,也不错,但不容易写诗。”
妈妈说:“志敬也说秋雨的名字有诗意。”
“志敬也懂诗?他怎么不早说!”外公嚷嚷开了:“要不然,我也不用犹豫了。让他赶紧回来一次,看看孩子,再与我对诗。”
外公、爸爸、妈妈都知道那句有名的诗:“秋风秋雨愁煞人”。但是为了诗意,他们还是选了这个名字。
灾难,是我的宿命。只不过,这种灾难,与诗有关。 我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