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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宫殿

冰河 余秋雨 27349 2021-04-06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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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台天幕上出现金銮殿的宫檐大柱,背景尚有密集的层殿金顶,在早晨阳光下一片辉煌。]

  [大臣们鱼贯而入,每人都对一个向外站立的又瘦又高的老人鞠躬,尊敬地称呼一声:“宰相大人!”]

  [人数较多,在演出时再度运用“同群流转法”,联动电脑映像延伸。请注意,此幕动静并非局限于殿内,而有殿内殿外接通的开阔空间。上朝人数,必须超出写实主义的一般限定而大大扩充,展现出鸟瞰式的画面,使演出获得“大规模生命集群”式的童话视野。]

  [宰相喊住了长得比较矮胖的吏部尚书。他们谈话的口气很家常。]

  宰相

  吏部尚书,请留步。昨天报到的新科进士,都叫到今天朝会上来见习了吗?

  吏部尚书

  都来了,您看今天宫殿,都站不下了。

  宰相

  来了这么多人,不巧又要处置“真假状元”的大案,心里有点悬。昨天晚上我分头找当事人谈了大半夜,还是没有把握。

  吏部尚书

  皇上有什么旨意吗?

  宰相

  皇上照例会让太监传几句费解的话。待会儿,我们见机行事吧。

  吏部尚书

  听宰相您的。

  [朝鼓响起,朝会开始了。众多大臣和新科进士立即安静了下来,一个个站得很正规。虽然皇帝不亲临朝会,但大家还是朝向空空的龙椅站立着。宰相则站立在龙椅下面,面向群臣。]

  宰相

  (清理了一下喉咙,说得尽量简单)

  状元事件,大家都听说了,议论一下吧。(指了指站在最前面的一位高官)

  御史大夫,请!

  御史大夫

  这事的关注焦点,在女孩子孟河,但朝廷不能跟着走。如果把她当焦点,普天下都会问:难道男人都考不过女人?难道那么多考官都没有眼睛?因此,我们要把她忘记,只追究那个男子金河,没有参加考试就空占了状元之名,算是作弊!

  宰相

  定他作弊,却不牵出女孩子孟河,那何以为证?

  御史大夫

  这次不要证人,只要证据。证据就是笔迹,让金河当众写出笔迹,再与试卷对比,证明是弄虚作假!

  宰相

  但遗憾,金河不能留笔迹。

  御史大夫

  为什么?

  宰相

  手残废了。

  御史大夫

  什么时候残废的?

  宰相

  刚残废。这次上京赶考遇到寒潮,他独自举斧凿冰救了很多冰封之船,手就冻坏了。那个女孩子孟河,就是因为目睹他救人致残,一时感动,代他考试。

  [全殿肃静。]

  [甬道上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宰相和大臣全都向着那个方向急切地张望。]

  [一位传旨太监用奇特的发音尖声呼喊。]

  太监

  请听旨。皇上刚刚在后殿听到了宰相的话,嘴角轻轻抖了一下,然后说,从即日起,各州府远航船只,必须配备凿冰之斧。朕赐名为冰斧!(下)

  [宰相看着太监离开的背影,笑着点头。然后转身问大臣们。]

  宰相

  明白旨意了吗?

  众大臣

  明白了!

  宰相

  那好,没事了。传金河上殿!

  [金河上殿,依然背着斗笠,后面紧跟着老丈。]

  宰相

  金河,刚才皇上为冰斧赐名,你听到了吗?

  金河

  听到了。

  宰相

  高兴吗?

  金河

  请宰相转告皇上,在船上凿冰的机会非常小,叫冰斧有点奇怪,还是照原来叫斧子比较顺口。

  宰相

  你呀你,怎么听不出来,这是皇上在首肯你的凿冰之举。

  金河

  (有点奇怪)

  哦?

  [这时,老丈发现了那批新科进士,几步走到他们面前。]

  老丈

  怎么,刚分别一个多月就不认识了?那夜冰河,还记得吗?

  [新科进士慌忙打了一个招呼,便羞愧地低下了头。]

  老丈

  (对宰相)

  宰相大人,我是金河的陪同者,又与这些新科进士同船同行,能向他们提几个问题吗?

  宰相

  请!

  老丈

  (对着新科进士)

  我想问诸位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如果金河不凿冰,你们之中会有一个人活得下来吗?不用回答,我以下的问题也不用回答,听着就可以。

  [老丈看着新科进士,停顿片刻。]

  老丈

  第二个问题,金河凿冰,你们都在场,有哪一个,帮他一把?第三个问题,船到鲨市,你们得救了,有哪一个回头看一眼已经受伤的金河?……

  [这时,所有的大臣都随着老丈的提问,愤怒地向着新科进士跺脚。一个问题跺三下,然后也就变成了一种特殊的踢踏舞。那么多朝靴跺踏在殿石上,声音清脆、响亮、有节奏,而且,一直在延续。这就构成了舞台上两大色系的对仗,大臣色系和新科进士色系。此刻,肯定是大臣色系占了上风。]

  [宰相也对着新科进士摇头,然后拉过了金河。]

  宰相

  金河,他们都不帮你,你以一人之力,办成了大事……

  金河

  不。不是一人。还有一老一少,生死之交。

  (不顾朝廷现场,深情地遥视舞台一角,唱)

  老丈你一生翰墨因我冻,

  风雪银须映寒空。

  七十高龄仍布衣,

  鲨市救我第一功。

  小妹你莽莽撞撞就帮人,

  不管是吉还是凶。

  纤弱身躯让人疼,

  你是否还在危险中?

  宰相

  你受了伤,对朝廷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金河

  只有一事相求,我很想见见代我考试的孟河姑娘,能不能请她到这里来?

  御史大夫

  女人上殿?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啊!

  [一个响亮的女声从后面传来,一听就知道是公主。她像一阵风一样上场了。]

  公主

  武则天上殿十五年,我每个月都上殿,没问题!

  宰相

  孟河上殿!

  [场内气氛开始轻松。群臣始而踮脚遥望,继而往前拥挤。金河本想站在前面迎接孟河的,现在却被群臣推挤,便一步步后退到他们身后。]

  [孟河出现了。她的出现引来了聚光灯,满台分外明亮。]

  歌队

  (女声)

  男装一脱回自身,

  袅袅婷婷入朝廷。

  越过高山更知水,

  扮过男人更女人。

  歌队

  (男声)

  一片霞云进峡谷,

  万千鸟雀刹时静。

  清风无影却有形,

  朽木枯石全来神。

  歌队

  (轻声合唱)

  孟河,小心,

  那么多眼睛;

  孟河,小心,

  那么多大臣;

  孟河,小心,

  那么多考生;

  孟河,小心,

  那么多男人。

  [孟河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奇怪,但按她的本性,随即回到了轻松状态。她无所忌惮地看着一张张脸,一个个人。终于,她停步了,惊喜万分地看到了公主。]

  [公主故意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见孟河发现,撇了撇嘴,随即笑出声来。虽然孟河的这套女装,也是她派女官送去的,但女装的孟河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既熟悉又陌生。]

  [孟河也为自己以这么截然不同的形象见公主,感到不好意思。]

  孟河

  (羞涩地)

  公主!……

  公主

  (上下打量)

  你呀……

  (唱)

  扮男人太像男人,

  做女人太像女人。

  昨日潇洒如泼墨山水,

  今日柔丽似柳下古琴。

  泼墨山水泼得我青头紫脸,

  柳下古琴弹得我柔情全醒。

  你太烦人,

  你太烦人!

  [唱“你太烦人”时,以拳轻擂孟河。唱罢,握住孟河手臂。]

  公主

  孟河姐!

  孟河

  你怎么叫我姐姐,我们还没有比过年龄呢。

  公主

  (斜视着群臣)

  不能在这么多男人面前比年龄。反正,论学识,论勇敢,你都是我姐姐!(把孟河拉了一把,作耳语状,但观众还能听到她的声音)我当然也有一点小本领,你猜,我昨天晚上是用什么方法把父皇迷惑的?

  孟河

  什么方法?

  [两个女孩子完全忘记了殿上那么多人的存在,就像街市间无数爱唠叨的小女孩一样,叽叽喳喳地聊个没完没了。]

  公主 先用迷魂香。父皇最喜欢我点沉香,那是一位外国王子送的,那个王子来追求我,但胡子太密,身上香料太浓,我不要,却要下了一盒沉香。昨天晚上我狠狠心拿去点了四支,边点边说你好,父皇完全被我说服了。

  [公主还要讲下去,我们又听到了传旨太监急促的脚步声,整个大殿立即安静了下来。]

  太监

  皇上要我传达八个字:“女大当嫁,满朝挑吧。”(下)

  宰相

  (看着太监的背影)

  这就是皇上的高明,让大家猜。他说“女大当嫁”,是说公主,还是孟河?他说“满朝挑吧”,是让满朝挑女子,还是让女子挑满朝?大家猜吧。

  御史大夫

  我想,嫁,是指孟河;挑,是让我们挑孟河。

  公主

  (生气地)

  臭美吧,你们!还不抬头看看孟河姐,论姿色,远超你们的梦想,论学识,可做你们的师长,居然好意思让你们挑!不要猜了,昨天晚上我与父皇长谈了四支沉香的光景,很明白他的意思:让孟河姐巡视殿上所有的官员,看看有没有一二个稍稍入眼。至于嫁,那是后话了。

  宰相

  (下令)

  立正!二十人一列,以朝靴为线,全部排齐;列与列之间,面对面站立,空开五步,便于孟河小姐和公主巡视!

  孟河

  (着急地对公主耳语)

  千万不要让我巡视,我不想在这群人里挑选丈夫。赶快让他们停了,赶快!

  公主

  (也是耳语)

  你不想挑,我还想挑呢。主要是看新科进士,有没有比较人眼的。我比你可怜,选择范围不大,只能在荒山里挑猴子了。

  [孟河听公主这么一说,笑了一下,也就无言了。她伸手让公主先行,公主则一把将孟河推在前面。]

  [大臣和新科进士的队列,已经在他们面前排得非常整齐。]

  [请导演注意:这是本剧继“冰河踢踏”、“榜前谐谑”之后又一个“大空间流转”。当代戏剧,是私密小空间和辽阔大空间的交替组合,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大空间。]

  [请服装设计师注意:剧本前面提过,大臣和新科进士,组成两大对比性色块。大臣的服装,建议倾向于红褐色;新科进士的服装,建议倾向于蛋清色。两种服装都由腰带和其他装饰调节出宫廷之气。与这两大沉闷色块构成鲜明对比,孟河、公主的服装应突出紧身、婀娜、飘逸的风范。色彩,可考虑淡紫和深灰,又有简约而醒目的配饰。]

  [孟河、公主的巡视,开始时略有惊讶、嬉笑成分,过不久就有了舞蹈之态。但是,仅止于步态、手势和身姿,可谓“轻度舞痕”,而不能舞蹈化。]

  [与孟河、公主形成对比,大臣和新科进士有漫画化、造型化的谐谑表演。大臣偏向于假正经式的“不洁窥视”,新科进士则偏向于畏怯式的“有限轻薄”。随着孟河、公主的步履,这些男子有一些“群体舞姿”,就像风过麦田,产生波浪性起伏。]

  [孟河、公主不断地对视而笑、用手互捅、掩嘴摇头。终于,唱出了此时的心情。]

  孟河

  (唱)

  天高云低近黄昏,

  我走进了枯燥的小树林。

  满眼都是灌木丛,

  泥泞苔滑不能停。

  公主

  (唱)

  树干软软叶青青,

  鸿雁无影春虫鸣。

  一棵棵看来都作态,

  哪棵能让人靠靠身?

  孟河

  (唱)

  我知道乔木在何方,

  心中已经有踪影。

  公主

  (唱)

  身为公主我悲声问:

  哪里还有好男人?

  孟河、公主

  (唱)

  天下男人千千万,

  天下女人要当心。

  人生只有一条船,

  一旦上错苦一生。

  孟河,公主

  (唱)

  天下男人千千万,

  天下女人要当心。

  阅尽千帆皆不是,

  只有一个是你的人。

  [在她们俩且穿梭且歌唱且舞蹈的时候,新科进士们越来越渴望被选,开始摆脱畏怯,一一向她们摆弄姿态,又一次跳起了那夜寒潮中的冰上踢踏舞。朝靴踩着金砖,声音与冰上相同。这让观众产生有趣的回忆。]

  [但是,新科进士们越靠越近,已经把孟河、公主可走的路堵塞。一些大臣也追着观看,舞台上,已经出现一堵纷乱的人体之墙。]

  [孟河、公主相视皱眉,又摇头讪笑。]

  [一个近乎撕裂的苍老声音突然响起,那是宰相。]

  宰相

  (愤怒地)

  让开!成何体统!

  [人群终于分开了,让出了一条通路。]

  [通路的终点,是宫殿大柱,柱底站着两个男人,老丈和金河。孟河想飞奔过去,却又止步了,她以清亮的声音高呼一声。]

  孟河

  金河!

  [金河对这个呼叫自己的女子还非常陌生,他跨前一步,傻傻地看着她。]

  宰相

  刚才不正是你,提出要见孟河小姐的吗?

  孟河

  你怎么躲在这么多人的后面,让我找了那么久!

  [金河快步冲到孟河前面,又后退两步,绕着圈子打量孟河。]

  金河

  你,真是孟河?真是那个背着画轴找父亲的小伙子?真是那个整夜都用布带拉着我凿冰的小伙子?

  老丈

  (一笑,对着金河)

  你还可以问下去——你,真是那个看到我受伤后立即赶到京城代我考试的孟河?真是那个用金河的名字考取了头名状元的孟河?

  [孟河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金河。]

  [全场静默。终于听到了孟河低低的声音,金河跟上。]

  孟河

  (唱)

  方才还草树迷离,

  转眼间天宽地阔。

  那夜你举起银斧,

  点亮了我心中灯火。

  金河

  (唱)

  分明是绝世美色,

  居然是那夜小伙。

  惊世者舍你其谁?

  你让我不知所措。

  孟河、金河

  (二重唱)

  我总是白日做梦,

  我总是子夜唱歌。

  我总是孤对明月,

  我总是独享寂寞。

  也许我已经找着,

  也许我已经踏破。

  也许让我加上你,

  也许让你加上我。

  金河

  说真的,孟河,你的美丽,让我不知所措。

  [孟河看着他,又环视了一遍刚刚巡视过的大殿官员,再转向金河。]

  孟河

  金河,我想成家了。(走进半步)

  听见没有,我想成家了。

  [金河也环视了一遍大殿官员,最后把目光落到了老丈身上,投去将信将疑的询问。老丈朝他点点头。]

  金河

  (对孟河)

  但是,我今后恐怕只能以撑船为生,一个最普通的船工。

  孟河

  那我就做你的船娘,我会做得很好。

  金河

  我的手已经不能写字了。

  孟河

  反正我已经在考场上代你写过一次了,以后,可以再代下去。

  金河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一个考上过状元的人啊,怎么能……

  孟河

  (笑了)

  那你以后多听我的话就是了,要天天向我请安。

  金河

  其实,做船夫、船娘,写字的机会不多。

  孟河

  这我想过了,办一个流动私塾,收罗那些考不上科举的文人做教师,去教那些不想考科举的孩子。老丈,您做校长吧!

  老丈

  可是我已答应过鲨市那个给金河治手的名医,去做他的老年助理。金河让我懂得,人生在世,救人第一。

  [大臣和新科进士们正准备悻悻离去,又听到了太监急促的脚步声。]

  太监

  (还是那种奇怪的声调)

  皇上有旨,刚才听说,金河和孟河在大殿上已经私订终身,朕觉得此事过于匆忙,应该由双方父母决定。

  [正准备离开的大臣和新科进士们一听,觉得似乎还有一线希望,又都留下了。]

  [孟河和金河皱着眉头对视,却传来了公主响亮的笑声。]

  公主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父皇的圣旨竟然说得那么明白!

  宰相

  既然圣旨那么明白,我们就要办得更明白一点。按常例,金河的家长会非常满意才貌双全的孟河,却不知孟河的家长是否会接受一个船夫做女婿?

  孟河

  (支支吾吾)

  我已经没有家长……

  公主

  (快人快语地接过话头)

  她母亲已经去世,她父亲考中了科举在京城做官,改了名字,另外建立了家庭。我肯定,她父亲应该就在这宫殿之中,就在这些大臣之间!

  [这下,轮到新科进士们表情夸张地指手画脚了。他们嘘过一阵之后,也就跺踏起朝靴,声声入耳,来报复前不久大臣们的跺踏。与大臣们的跺踏相比,他们的气势更大,时间更长,也更有节奏。]

  [在两大色系的对仗中,这次显然是新科进士的蛋清色压过了大臣的红褐色。]

  新科进士

  (边跺靴边轻喊)

  装吧装吧,

  躲吧躲吧,

  二十年了,

  好狠心哪……

  宰相

  (用手势阻止新科进士)

  这事应该不难查。只要提供年份、籍贯,我不信吏部就查不出来。

  公主

  宰相,孟河姐到京城后就改变了主意。她怕引起多方不安,不让查了。

  宰相

  (转向孟河)

  千里迢迢,孤身而返,能安心吗?

  公主

  我代孟河姐回答。千里迢迢,看清了太多的人,也就推断出了她父亲的为人。因此,不见反而安心。

  宰相

  人间尚存良心,朝廷维护天伦。孟河小姐,既然你父亲就在这里,你又不想认,那我准许你,当着大家的面,痛痛快快骂他几句。这对其他官员,也是教训。

  公主

  对,骂!骂他个劈头盖脑、翻江倒海!

  [舞台突然转暗,只有一柱光,射在孟河身上。]

  [这是一个特殊戏剧空间的开始。有音乐响起,由强而弱,由刚而柔。]

  [请导演注意:这是全剧的点睛之处,其魅力,只能在剧场完成,而难于诉诸文本。黑暗空间中的心灵对话,使剧场超越现实而成了精神天域。这一段,在每次演出中都感人至深。]

  孟河

  (唱)

  妈妈呀妈妈,

  马上我会面对他。

  他在文武百官间,

  我却不会认出他。

  妈妈呀妈妈,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半是真切半是虚,

  就像雾中看古塔。

  妈妈呀妈妈,

  你在九天看见吗?

  我上前一步不说话,

  只有你能指认他。

  妈妈呀妈妈,

  我不知道该笑还是骂。

  且把一切全放过,

  只在心中叫一声——爸爸!

  [突然,宫殿穹顶下传来一个哽咽低沉的男人声音。]

  男人的声音

  我的女儿!

  [孟河惊异地环顾四周。]

  孟河

  这是你的声音吗?好奇怪。但……应该是你!

  父亲的声音

  我的女儿,你长得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怎么是这样!……我,我真没有福分有你这样的女儿。

  孟河

  你,知道一个女儿明明站在了父亲的面前,却不能往前再走一步的心情吗?

  父亲的声音

  你是怕我为难,你完全是为了我……

  孟河

  不,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怕失望。

  父亲的声音

  对不起,我的孩子!

  孟河

  你真正对不起的,是妈妈。

  (唱)

  心中深藏一团火,

  有句重话必须说。

  你隐遁宫门如许年,

  那个女人怎么过?

  父亲的声音

  (唱)

  追求虚名大半生,妈妈心中本无恨,

  留一个真名叫负心。

  你母亲本该天天骂,

  我应承受百年恨。恰似月夜无云影。

  孟河

  (唱)

  只是年年画人像,

  画的全是一个人。

  [孟河取出那个画轴,从中取出一叠画像,拿出第一张。这幅画像,在天幕上投影出来。]

  孟河

  这是妈妈画你的画像。那时你刚走了半年,画得很年轻。

  [天幕上出现的画像,是一个年轻书生,笔触细致。]

  孟河

  你走了五年,妈妈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七年后,轮廓已经不再清晰。……你走了十年后,妈妈的记忆碎了。她用扇子遮住了你半个脸,是她不敢看你,还是猜你不敢看她?

  [天幕上相继出现这些画像。]

  [孟河把一张张画像散放在地上,屏幕上也相应交错映出画像。一张张画纸配着孟河舞蹈般的动作,凄楚、肃穆、令人感动。]

  孟河

  (唱)

  这一幅让我震惊,

  画像上只剩下背影。

  当妻子忘记了丈夫眼睛,

  其实已经断婚。

  这一幅苍老木纳,

  已经是一个古人。

  把丈夫还给历史,

  妈妈就撒手红尘。

  父亲的声音

  (凄厉地叹一声,颤抖的声音)

  这些画,能不能,能不能想个办法转给我?

  孟河

  不,它不属于你,只是给你看一眼。我和金河会到母亲坟头,将这些画像焚烧祭拜,然后,把灰烬洒在那长河之上!

  [歌声中,纱幕后,有隐隐约约的祭拜舞蹈。]

  歌队

  (合唱)

  年已终,地已荒,

  思已断,恨已藏,

  从此无家乡!

  人未老,心未伤,

  泪未干,话未凉,

  从此无家乡!

  路未尽,潮未涨,

  风在吼,雨在响,

  从此无家乡!

  笔已搁,画已葬,

  诗太短,歌太长,

  从此无家乡!

  从此无家乡!

  从此无家乡!

  [舞台提示:祭母过程,天幕上依次拉过那些画像片断。火焰燃起,灰飞烟灭。双人舞毕,孟河一人跪拜在舞台上。金河慢慢走近,蹲在她身边。公主和老丈在几步之外站着。]

  [孟河、金河站起身来,对着公主、老丈。]

  孟河

  我的事情办完了。听到没有,“从此无家乡”,这话听起来有点悲哀,但为什么我感到浑身松爽?

  老丈

  这是因为,我们这些天,破除了太多太多的虚假,跨越了太多太多的界限,什么也框限不住我们了。科举的虚假,朝廷的虚假,竞争的虚假,父亲的虚假,家乡的虚假。现在,我们只剩下头顶的天,脚下的路,多好!

  孟河、金河、老丈、公主

  (合唱,轮唱)

  重重伪,已剥光,

  般般假,全露相,

  笑颜看路长。

  桨未断,手未僵,

  风未硬,浪未狂,

  此刻便启航。

  居无定,思无墙,

  灾毋惧,祸毋慌,

  菩提在心上。

  金河

  我们先送老丈到鲨市,现在只能与公主告别了。

  [公主对着观众席伫立,孟河、金河、老丈都看着她。她慢慢摇头,然后转身,快步扑向孟河,紧紧抱住。]

  公主

  我知道会有这一刻。你们一走,我又寂寞了。而且这次更特别,一下子跌入寂寞的深渊!

  孟河

  (扶着公主的肩)

  公主,我活在世上这么多年,你是我看到的天下至善之人,至乐之人。真想一直与你在一起,但是……

  公主

  但是什么?

  孟河

  但是,你习惯的天地太堂皇、太风险,我们住不惯。

  公主

  也真想与你们一起浪迹江湖,但我想了多次,还是不敢。

  老丈

  我们也不敢。我们几个感情那么好,但如果你和我们同船南行,我们三个忙坏了也伺候不过来。因为你,没有离开过宫廷。你能玩弄它,却离不开它。

  金河

  照您这么说,公主只能嫁给宫中高官了?这也太悲哀了吧!

  老丈

  确实悲哀,裙带就是绑带。

  [孟河突然跨出几步,又转身站定。]

  孟河

  不!不能让公主留在这儿!公主,我想问一个冒犯天颜的问题。我已经开除了我的父亲,你能放弃你的父皇吗?他这个人我们都没见过,到底怎么样?值不值得你一直陪着?

  公主

  (先惊后笑)

  那么好的朋友,我也就直说了。按照一般标准,我这个父亲也不行,而且很不行。可以用八个字概括:“故弄玄虚,迟钝无趣。”离开他,没问题,他也老催我嫁人。

  [孟河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孟河 行,那就把他也开除!我为公主想了一个夫家,就是那个胡子很大、香料很浓的外国王子。你嫁过去,既保留了豪华,又割断了裙带,很靠谱。

  公主

  (笑)

  靠谱?

  孟河

  你要了人家的沉香又嫌人家身上的香气,其实那是同一种香。他那个国家有没有大河?你嫁过去后感到孤独,我和金河可以来陪你。

  [公主哈哈大笑。]

  公主

  我相信,好友必会重逢,重逢必先相送。你们看我多细心,派人到鲨市和京城多次寻找,终于找到了那夜你们凿冰的船,而且已经赶工修好。我要用这条船送你们南下,还要在码头举行送别大礼,老丈,你先陪我去看那船,指点一下。

  [音乐起。公主、老丈下。场上灯渐暗。]

  [较强的灯光射在孟河、金河身上,又以亮度较低的灯光显出全体歌队。]

  孟河、金河和歌队

  (轮唱、合唱交替)

  泪涟涟,话灼灼,

  我们的大船又起舵。

  风无声,云无波,

  互相默默听脉搏。

  阴霾重,清风薄,

  总有码头可停泊。

  甘泉少,恶水多,

  只要心中不干涸。

  天未老,时未过,

  有谁记得那夜的河?

  喉未枯,音未落,

  有谁能唱那夜的歌?

  月已沉,星已堕,

  茫茫三界多混浊。

  灯可点,火可凿,

  知心三句便着魔。

  我举桨,你掌舵,

  哪怕骤雨正滂沱。

  茶同壶,酒共酌,

  齐把绳索当缆索。

  埧可移,岸可挪,

  风浪且由风浪磨。

  人轻微,气磅礴,

  千里舟楫任颠簸!

  [灯光重新照亮整个舞台。这里已是码头,公主正在张罗一个隆重的告别仪式。]

  [稍远整齐地上来几十名卫士守护站立。接着,八名黑衣差役上场,在近处站定。在送别音乐中,响起一排鼓声,黑衣差役便在鼓声中向着台口齐齐下跪。]

  [公主以一身金红相间的礼服上场,拖着很长的裙裾。她凝视台口片刻,音乐加强。她提裙躬身,幅度很大,几乎膝盖触地。]

  [台上已不见孟河、金河、老丈。只看到天幕上出现一艘大船的影子,缓缓驶过。]

  [在音乐声中,公主安排的告别仪式,很自然地转换成了演出的谢幕仪式。谢幕仪式也由公主引导,在宰相、大臣、新科进士、媒婆逐一谢幕后,依次出现老丈、金河、孟河。然后,在第一主角孟河的带领下,金河、公主、老丈出列,向观众致礼。]

  (全剧终) 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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